第三十七章 一塊石頭的了悟
但他還不明白,故事常能書寫自己,情節發展常按它的好惡,隨機自由發展,尤其當作者死意已決的時候,狀況更是如此。
他心裡想,如果萬物有朝一日都要回歸那唯一的「質」,有的散佈空中,有的混入泥土,這樣我不就可以和莉里亞長相廝守了!那時我們既是大宇宙的部分,又是大宇宙的全部……簡而言之,我即是她,她即是我。這樣一來,雙性人的神話不就得到最深刻的詮釋?她加上我,只有一個身體,一個思想……
如果我像百眼巨人阿爾格斯,那就可以看透珊瑚岩的多角孔眼,還有它的放射狀線,不但如此,就連放射狀線裡的組成原子,也逃不過我的利眼。但是原子無限可分,越分它就越細,分到某一程度,物質就變成了單純無限量的可分割性,它的硬度以及密度將在空際之中,由這種簡單的平衡所維繫著。如此一來,物質非但不會感受到虛無的恐怖,反而還要回頭來崇拜它,以它做組成本身的材料,最後就連自己也都化成虛無,絕對的空。絕對的空極難想像,但它正是幾何學的核心問題,搬到現實裡面,這個核心不就代表我們日夜夢想,位於蒼茫大海中的烏托邦島。
如果這樣,我大可以把費杭德逐出我的小說國度,永遠不准他再回來,此外,我還不妨編出一段我和莉里亞結合的情節。
那塊像骷髏頭的珊瑚石一直擺在甲板上面,再也不必擔心歲月啃食侵害,就因超越死亡,所以是唯一的活物。
真是無聊。可是覺得無聊的只有我一個人嗎?石頭哪裡像我這般心煩慮亂,它(只能稱它,她或他都很不合適)對自己身為石頭始終沾沾自喜,快樂的程度不亞於上帝。上帝因為自身即是全部,所以快樂,石頭因為自身幾乎就是空無,所以也很快樂。上帝和那石頭一樣快樂,因為兩者都只有唯一一種的存在方式,而且對於這種方式感到十分滿意。滿意不是一時,而是天長地久,快樂泉源不是外物,而是自己本身……
它的模樣醜怪,多看幾眼居然啟發百無聊賴的羅貝托,讓他萌生新奇念頭。他想,如果珊瑚礁是活物,那就是渾沌中唯一具思考能力的。但它思考什麼?可能是它自身結構的整齊性和複雜性,這點它該非常清楚,此外它的思維模式或許也無法讓它預期自身結構有朝一日可能分裂瓦解的事實。
鳥兒一壁吱喳哀啼,羅貝托趕緊跑過去餵食。飛禽死去大半,植物卻都欣欣向榮。由於雨水滋潤,薰風吹拂,有些一逕蔓延,枝椏長到鳥籠旁邊。鳥兒見那樹葉肥綠,竟有些引頸來啄的,不但啄那樹葉,就連昆蟲,不管飛的爬的,全都吞落肚裡。有些動物生命力強,死去的少,新生的多,遺骸旁邊另有小小生命鑽來鑽去。
羅貝托曾想過,石頭跌入火山口前,到底知不知道死亡迫在眉睫?按照道理,石頭既然沒有「死亡」這個概念,當然不會知道自己行將毀滅。可是當它充分熔入岩漿以後,至少該會察覺自身起了重大變化?也不會的。既然它的組織結構,它的個體性質都已消失,如何再有意識?有意識的,可能就剩那一大片岩漿,兀自在火山口裡默想道:「我是岩漿,我是岩漿,我是岩漿,嘶啦噗嘶啦噗嘶啦噗,流呀流呀,噗囉噗噗囉噗嘶啦噗,我冒泡泡泡泡泡泡,滋滋滋滋,嘶啪噠嘶啪噠。噗啦噗。」此時羅貝托已經將自己幻想成一片岩漿,嘴角翻著白沫,活像一隻染上了狂犬病的狗,再鬧下去,恐怕腸胃都要群起響應,咕嚕咕嚕唱和起來。他畢竟不是扮岩漿的料,還是老和-圖-書老實實,回復石頭身分,沉思冥想一番就好。
伊比鳩魯認為靈魂也是原子所構成的一種物質,而且它的顆粒極細,除了原子,靈魂還是一股熱騰騰的氣息。這種看法我是不同意的。靈魂不是物質,它是一種方式,是肉體各原子間互動關係的方式。
他到底卧病多久了?幾天?幾個星期?這段期間,暴風雨是不是又來襲擊達芙妮號?在他碰上石魚以前,心思全被海洋探險以及小說創作這兩件事給占據了,因此身邊發生的事,或許他都渾然不知?還有,他對現實失去感覺又有多久的時間了?
假設宇宙間的億萬物體全都是原子碰接聚合的結果,那麼這種複雜的聚合物照理永遠不會停止運動。不管哪種物體,運動現象必定恆常持久,氣流騰動成風,動物移動四肢都是,植物生長較慢,我們肉眼觀察不到,但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以此類推,誰說礦物不會生長,說不定只是速度慢到難以測量而已呢!所以,面對這塊死的珊瑚礁石,羅貝托卻認為它內部很可能有股生長潛力正在蠢動,想要撐破那個僵硬的殼。
想到這裡,羅貝托的熱情重新燃起,正是這股熱情驅使他寫完故事的最末一章。
可是這種結局不是早已被我言中?好幾天來(說不定還是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以來),我都讓她活在那個只屬於我的世界裡,即便需要費杭德的介入,我也在所不惜。總之,她已占據我的心思,她是我的心思。
這時疑念又起:「誰知道呢?一旦石頭內部產生運動,石頭便開始有『處所』這個概念?如果還不至於,至少也因改變,而有『部分』這個概念。這個概念絕非源自偏好。偏好對應行動,石頭不能行動,何來偏好?
有朝一日,我要真的窮通這個道理,就能夠踏入徹悟境界,明白昔日那晦暗難明的神旨。可是誰有足夠勇氣,行遍五洲,横渡大洋,到處宣揚這種哲學?我看這項天大發現只能隨著我的死去,永遠葬送在子午反切線附近的太平洋裡了。
「因此,石頭也有時間概念,這個概念源自它在空間中的移動或是其內部溫度的變化。就我所知,溫變源自空間位置改變,可是石頭並不需要感受這點。它可以把這種現象解釋為時間的流逝,就像我們感受醒睡交替,感受人生由盛而衰這一類的過程。比方此刻我正靜止躺在甲板上面,那股從腳底爬向大腿的痠麻便可讓我領悟到時間的存在。其實石頭應該也有空間概念。如果動的地方原先是靜,再往前推它又是動,難道石頭不會產生『這裡』以及『那裡』這兩個相對的概念?
所以現在我是以幻覺的幻覺欺騙自己。難道連我自己都是幻覺?我的命裡注定終要丟失一切,目前困在子午反切線附近的廢船上面,就是為了明白一切都已丟得乾淨,渾身再也沒有長物?可是話說回來,因為我已明白這項道理,成為宇宙承認自己幻覺的思考點,所以我反而能贏得一切?
物質世界是由原子構成,但是越過這片世界,到底還剩什麼?除了漩渦以外,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但是這類漩渦並不推轉恆星或是行星,只是邊緣甩出罡風,不時吹拂其上。其實天體不分恆星行星,本身即是一個個的漩渦,這些漩渦一面打轉,一面吸納四周規模比它小的漩渦。最大那個正是構成銀河系的主幹,它的中心包括多個漩渦,大漩渦之中包藏小漩渦,小漩渦裡面還有更小的漩渦,這樣一層一層下去,盡頭便是絕對虛無。
「人有記憶,那是因為人能分辨過去以及未來,否則你會認為,記憶中的快樂或是悲哀,只是你當下的
m.hetubook.com.com感受。如果你很清楚,這些快樂悲哀是過去的經驗,那就表示,它並不及你當下才感受的事一樣強烈。所以,問題核心就是時間概念。假設時間是後天獲得的概念,那麼該有些人無緣認知才對。好幾天或是好幾個月前,總之是在還沒有生病的時候,我自己不是也推得結論:時間是運動的條件而非結果?如果石頭裡面每個部分都在運動,那麼這種運動必然有個節奏。也許它是無聲無息,但是一定和那鐘錘的擺盪同樣的節奏分明。這樣看來,石頭就是自身的鐘。人若運動,自己會有知覺,那是因為你感受到時間的律動。地球何物?它是太空中的一大塊石頭。照理它也能感受自身運動的過程(比方潮起潮落)所耗去的時間。當你仰望夜空,看見星斗循序推移,你就能夠了解,天人合一指的竟是時間觀的一致。可是,伸手去摸這塊珊瑚礁石,向陽的那一面,可以感受溫熱,背陽的那一面,溫度相對比較的低。如果把它劈成兩半,也許還可以觀察溫度由外而內逐漸減低的現象。我們知道,物體越熱,其內部的原子跑得越快,因此,石頭若有感知能力,一定能夠發覺,原子運動的速度由外而內每一層都有差別。如果永久把它留在那裡,讓它曝晒陽光,也許後來它便自然依照原子運動的快或慢,產生上下左右這些方位概念。如果它不知道此種差別源自外力影響,就會以為這些概念與生俱來,是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從另外一方面來看,假設遇上山崩,這塊石頭滾落山谷裡面,換了躺姿,原先向陽的那一面變成背陽,原先背陽的那一面變成向陽,那麼它應該能感覺出來,自己內部的原子運動也因此不同於前,原先慢的部位現在快了,原先快的部位現在慢了。若是谷地移動(速度可能非常緩慢),這塊石頭必然能夠感覺受熱部位(也就是原子運動速度較快的部位)隨之改變。
這種看法多麼微妙,多麼精簡!所謂的我,說穿了不過是自己身體各部位彼此配合的情形而已。這些部位又包含一套其他的互動關係(以下尚可類推),因此,每個關係網絡不但能夠感受自己,甚至是知覺的本身,是思考的核心。我能思考自己,思考身上的血,思考我的神經,但是我血管裡面的每一滴血也有能力思考自己。
達芙妮號今非昔比,甲板一層穢汙,木桶裂開縫隙,酒水涓涓流出,眼看就要拆了。幾幅船帆鬆脫開來,東破一塊,西破一處,飄搖零落,掛在桅杆上面,好像一張張的面具。扯破的洞直似骷髏頭的大眼眶黑嘴洞,狠狠地瞪著,冷冷地笑著。
我身上每一滴血會思考自己,這到底和我會思考自己同不同樣一個道理?當然不同。大自然中,人以極複雜的方式察覺自己,在這方面,動物已經比人要差一截(比方牠有食慾,卻不知道悔意為何)。至於植物,那就更不能比,或許抽芽生長它能感受,刀割斧斫它能感受,或許它懂得用單數第一人稱代詞,但是整體來講,層次比起人類要低許多。萬物都能思考,複雜程度有所差別而已。
石頭難道除了它的石性以外,不能感受其他事情?狄涅院長曾告訴我,即使石頭有時也會燃燒變質。石頭要是落進熾熱無比的火山口裡面,就會化做液態,然後和其他石頭熔解的東西混合起來,變成白熱熱的岩漿。不久(也許很久)以後,它便是另一塊大石頭的一部分了。這樣看來,在它熔解而為岩漿,繼而冷卻變成另外一塊石頭的過程中,難道感受不到火山口的高熱,難道沒有生出一點點瀕死的恐懼?
石頭熔和圖書成岩漿也就等於石頭死了。這時,岩漿對那塊早已消失的石頭又有什麼意義?人也一樣。人一作古,原子便會悉數釋出,然後重新組合,變成其他動物或者植物。可是這隻動物這棵植物對於死者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肉身蝕爛毀壞,原子鑽進土裡,然後沿著樹根攀升,與那娉婷的棕櫚樹合為一體,難道我得要改口自稱棕櫚樹?只有棕櫚樹才配自稱棕櫚樹,就像石頭意識自己是顆石頭。換個角度來看,這樹若用第一人稱單數代詞:難道是指「我羅貝托」?如果硬是不承認這指的是「我棕櫚樹」,那就未免太霸道了。要是取個折衷,改說「我羅貝托是棕櫚樹」,這樣的棕櫚樹又是什麼?那個懂得自稱「我羅貝托」的合成體既然已經消亡,就不可能再有意識,再有憶起自己的能力呀!另外一種說法「我棕櫚樹是羅貝托」也行不通。假設棕櫚樹能憶起自己從何而生,那麼我羅貝托前一輩子是什麼我為何想不起來?這種邏輯是站不住腳的……前世杳杳難明,不要說前世了,那太遙遠,就是我娘十月懷我,這是今生今世的事,我也無法憶起一丁點來。
果真如此,那麼石頭也能思考。眼前這個珊瑚礁石嚴格來講並非岩塊,而是植物(還是動物?)。但它如何思考?當然和那石頭一樣。上帝又是什麼?祂是宇宙萬物之間各種關係的核心點,而且思考範疇包含整個現實世界以及祂創造出來的無限世界。和祂相比,我的思想範疇多麼狹隘,所想到的,不是失戀的痛,就是獨守空船的苦,不是亡去的父母,就是罪與死的問題。至於珊瑚石的念頭恐怕更簡單了,大概始終就是一句:「我是石頭,我是石頭,我是石頭。」或許它連第一人稱單數代詞都不會用,如果這樣,那句話更可簡化為:「石頭,石頭,石頭。」
島嶼依舊如故,風華未曾稍減,只是在主觀上,羅貝托覺得它已被海流沖走,從此再也回不來了。礁岩那邊石魚出沒,逞能再游過去,只是死路一條。下海倒是可以下海,不過目的將是純為戲水,而且範圍只限船身左邊,礁岩他得遠遠避開。
假如我真是塊石頭,那麼會有什麼感覺?首先,構成我的原子會不停地運動,也就是說,我內部震盪穩定而且持久,讓我感受到石質特有的嗡鳴。甚至不要再用第一人稱單數代詞,因為用「我」字表示知道還有「他人」。石頭若有感覺,這種感覺也只及於本體,本體之外,它應該是一無所知才是。它只顧著嗡鳴,除了嗡鳴,還是嗡鳴。這是個奇特的世界,一切自我完足,無需外求。
烈日照在甲板上面,一陣一陣輕柔的風降低它的溫度,並且吹乾了羅貝托身上的汗。他赤身裸體躺下來,閉上眼睛,手指塞住耳朵,不讓任何聲響干擾思緒。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感官全都停止運作,成了不折不扣的活石頭。接著他又試著摒除一向縈繞在他腦海中的回憶和肉體的一切欲望。可能的話,他甚至想擺脫束縛他靈魂的皮囊,無奈之餘,只好盡其所能,讓軀體的敏感程度降到最低。
前面我交代過,羅貝托並不是什麼哲學奇才,會這樣說,部分是因為他缺乏耐心,例如現在,他才悟出一點道理,便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念頭從那石頭移開,投向莉里亞的身上。
我到底是什麼?如果認為自己就是羅貝托.得拉格里瓦,那等於說,自己不過是往事零碎記憶的總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認為自己就是此時此地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和主帆桅或珊瑚礁大不同的血肉之軀,那就表示,自己即是等於我當下全部感覺的m•hetubook•com.com總和。可是,我當下的感覺又是什麼?其實就是身上所有原子粒彼此間的關係呀!這些原子粒不能夠分割,而且以嚴格的規律聚合起來,而形之於外的,就是我的身軀相貌。
想著想著,羅貝托不禁緩緩滾動起身軀,讓每一個部位都受到陽光的照拂,最後滾進一方陰影裡面他才止住。
「石頭若能認知自己,那麼會不會有記憶?記憶是靈魂力的表徵,石頭的靈魂再如何微渺,總有與之成比例的記憶。
物體到底有無生命?會不會思考呢?從前,狄涅院長曾告訴他,生命現象是有是無,端看物體有無生長和複製的能力,比方植物長芽或是結籽。何謂分子?明白地講,其實就是原子粒按照定律排列出來的固定形式。如果上帝在太初世界裡即為混亂的原子規定聚結的方式,那麼由這些原子聚結產生的初級複合單位必定會按相同道理,再聚結成類似但是更複雜的單位。你我都看見的石頭是不是大洪水來臨以前就在那兒?是不是從來沒有改變過?是不是——生過小石頭?
「穹頂它能感受自身各部分之間的推力以及反推力。它一定會認為這種看不見的運動是與生俱來的。同樣,如果有人去拆毁這座教堂,它絕對能夠感受施於其上的外力,等到下面牆壁扶垛坍塌的那一刻,它也必然明白,轉瞬之間,自己就不再是個穹頂了。
羅貝托又想道:所有物體均由原子構成,就算它再廣闊,它再扁平,就像幾何學家們探討的二度空間,也逃不出這個定律,而且原子是不可分割的最小單位。可以確定,直線如何再短,都可以切成長度相等的兩段,然而,假設這條線它短到極限,短到包含寥寥幾個奇數的原子,而我們又可以將它一分為二,那是不是等於居中的原子能夠分割?
「牆壁要是坍塌,堅壓之感便會頓時的消弭,取代它的,是解放的快|感。人和石頭大不相同,如果人給自己壓力,他大可以擺脫那種束縛,跳脫出來,回歸自由狀態。但是石頭卻辦不到。所以自由是種偏好,爭取自由才是一種行動。人和石頭最大不同即在於此。我能行使意志,石頭頂多只有偏好,希望回歸築牆以前那種不受擠壓的狀態。除了消極偏好,它並無法積極行動,爭取自己所偏好的樂趣。
「再過不久,別說是我,就連達芙妮號,也要拆離毀壞,然後像那珊瑚一樣,石化而成礁岩。」
「現在,假設有人撿起這塊石頭,混入石堆當中,然後再用這堆石頭砌成一堵圍牆。這個時候,石頭能夠感受自己,那是因為內部原子你擠我我擠你,努力想把自己組織起來,好像蜂巢裡的六角小房,一個挨著一個,井然有序排列開來。每個原子又都像教堂穹頂的石頭,這些石頭互相推擠,最後全部力量都在拱心石上抵消掉了。
在剛才的分析裡面,那個「我」字到底又是代表什麼?以前我曾說過,所謂的「我」不過是在我這個個別的合成體中,空無對於自己的覺醒和認知,它是一種延伸擴展。所以「我」並不是思考的「我」,而是空無,而是延伸擴展,是它思考我,不是我思考它。我的身軀是個合成物體,它的生成純屬偶然,空無在其中逗留的時間甚短,剎那之間,它便轉換思考方式,重新凝合另外一個形體。在這瞬息萬變的空無裡,原子時聚時散,沒完沒了,湊巧收攏成形,也不過是過渡性的……因此,主宰萬物的是「無」,它是構成萬物的「質」。
狄涅院長還曾說過,其實原子亦由更微渺的部分構成,只是它的密度極大,我們再也無法切開。我們不能,還有誰能?
他自言自語道:「我是一塊石頭,我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塊石頭。」可是「我」字代表一種強烈意識,最後他乾脆改口道:「石頭,石頭。」
「營營苟苟,一生彈指即逝,成敗變遷,到頭只有個空。船難激發求生本能,使我咬緊牙關苦撐下去,可是現在還需抵抗什麼,奮鬥什麼?上天罰我從此陷入渾噩,面對浩瀚海洋,我冥想的,不是空間的無而是心裡的空,耗去這樣多的腦力,依舊難求通達,只有悲傷絕望,朝夕與我為伴。
「這塊石頭受到壓擠,瀕於破裂邊緣(所施的力再大一些,這種情況便會發生)。此刻,它一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拘束力,而這種外力必然影響內部原子運動的模式,如此一來,它應能體驗外在的世界,產生『我』以及『非我』的對立概念。這股外力如果強迫它的內在力量,那麼它是否會把這股外力當成是上帝?
物體密度再大也大不過黄金。金匠只取它一盎斯,便可打出千片金箔,每一片都足以包起一錠白銀。同樣一盎斯的黃金可以抽成髮絲般的細線,長度可達四分之一法里,用它可做多少金銀花邊!由於工具上的先天限制,黃金抽到某個程度便不可能更細,再說人的視力有限,金線總不可能細到肉眼看不到的程度。但是有些昆蟲正是小到我們無法看見,牠們勤奮不輟、努力織出來的游絲更是細到金匠沒辦法想像的地步。這一盎斯金子要是交給這些昆蟲,牠們抽出來的線不就可以連接法國的巴黎和義大利的杜林了?要是還有更小的昆蟲呢?小到連剛才提的那些昆蟲也看不見的?那麼牠們織出的線該細微到何種程度!
世界上沒有比自由意志更可怕的觀念,對哲學家而言更是如此。羅貝托在哲學辯證方面一向不夠開放大膽,現在只好怪這主題過於艱澀,丢開不去想它。他的腦袋的確不適合思考這樣深奧的主題,再說他賦與石頭「偏好」的本事,同時否認它「行動」的能力,這點和自由意志的主題是扞格不入的。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石頭的一些卓越特質,它是人類有史以來不曾想像過的。
他喃喃自語道:「人的心思善營巧計,但是計再如何的巧,最後總是一場徒勞。如果人是幻夢,它就是個陰魂,如果人是小點,它就是個零蛋。
「然而人是否遇事都得運用意志力?此時此刻,我就甘心化做一塊石頭,靜靜享受陽光照射,海風吹拂。為什麼呢?因為我很喜歡這樣。喜歡等於偏好,原來我也擺脫不掉消極偏好!可是只要我肯,我也可以行使意志。那又為何不用?我和石頭到底哪個自由?」
這「質」還受一種莊嚴的必然性支配,是它領導「質」創造世界毀滅世界,我們極微渺的生命經緯也是由它編織由它拆散。人要活得快樂,就得聽命這種安排,服膺這種必然,等到氣數將盡,又要歡天喜地,順從它未來的意圖。只有遵守它的定律,人才能夠獲得真正自由。回歸它的,才有救贖,擺脫各種偏好而就唯一渴欲,方能獲得上帝的愛。
天哪,人有靈魂,石頭居然也有。正因這個推論我才能夠了悟,肉體死亡,靈魂亦會隨之散失。
如果宇宙像塊珊瑚礁岩,那麼人類就是一隻隻的珊瑚蟲。原子雖然眼不可見,我們卻相信它是盈滿的實體,可是它並非盈滿的實體,而是大虛無裡包藏的小虛無,它是一場步伐凌亂的舞,它是無止境的延伸,與那絕對虛無是同義詞,從它那空寂的深淵,產生出萬物的幻影。
寫作小說或許意味塑造角色,藉著這些角色,作者不但體驗另外一場生活經歷,同時又使他們在作者自己的世界裡面起居走動。百年之後,當我們再也不能開口稱「我」的時候,就讓這些人物充當我們的喉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