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重新誕生
他開始想像自己的誕生,但是它比死亡還要模糊,於是他下結論:誕生起源這類問題應是哲學家負責的專門課題,而非一般的人所能勝任。對哲學家來說,解釋死亡並不困難,它是世界上再清楚不過的事。真正讓他們絞盡腦汁思考的,不是死亡的必然性,而是誕生的神秘性。人死之後那個永恆空無未必大家都想知道,但是誕生之前那個永恆渾沌你我卻是相當好奇,問題核心在於:這種永恆到底是神性的永恆,還是物質的永恆呢?
費杭德問他道:「這是什麼道理?」
羅貝托的意圖為何?想死?想手刃費杭德,讓他以死解脫?或是阻止對方,讓他不能妨礙贖罪?答案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而羅貝托自己也是一樣,這就是夢。
此時說話的人已經換成墨耳菲修道院院長:「你的弟弟費杭德這時候便成就了他的天才傑作。假如他按照猶大的說法,出發到耶路撒冷去,那麼就能阻止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慘劇,但也同時剝奪人類獲救贖的機會,這樣一來,我們還得背負著原罪的擔子,到了末日審判,就得全部跌進地獄。你的弟弟是個罪人,但他的罪和其他人一樣,因此等於無罪。」
羅貝托見狀怒喊道:「住手,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才該殺,我要救出基督。我會祖傳劍法,父親只教給我,沒教給你!」
他的陶醉淹沒理智,只怪自己眼球不能脫離眼窩,隨心所欲,四處張望窺探。他在珊瑚礁裡尋覓莉里亞的手鐲、束髮絲帶、耳環墜子,還有那條項鍊,掛在她那鵝頸般柔軟的脖子上的項鍊。
可是我真得為這些淫狎舉止負責?犯罪絕非我的本意,石魚的毒才是禍首。然而,如果我真能夠那樣漫不經心,大概也是死之將至的壞徵兆。居然等到被石魚螫傷了,我才認真思索死亡的本質,一個好基督徒不該如此,因為這是他要時刻惦記的事。
他心裡想:「我的死期怕不遠了。即使沒被石魚毒死,遲早也會有其他的意外。何況潛水面罩已經損壞,以後如何游到珊瑚礁石那邊?怕死有什麼用?就算船難沒有發生,現在不必困守達芙妮號,難道日後我就能夠免掉一死?我才開始熱愛生命,卻同時看清楚,自然規律無法違拗,再過不久,我將無聲無息離開這紛擾的塵世。聖薩凡說得好,人生舞台上面,你扮你的角,我演我的戲,台詞彼此長短互見,戲份輕重不一,有人後上先下,有人先上後下,但是最後戲終人散,你我都得下台一鞠躬,想留,也沒法留。
「在我生前,時間已經逝去若干?在我死後,時間還要持續多久?百代倥傯,人生稍縱即逝,俯臨歲月之淵,內心頓生淒愴。我從虛無裡來,復歸虛無裡去,一朝沒入永夜,春夢了無痕跡。生而為人,不過來這大觀園裡,湊湊熱鬧,耍他一回罷了。我像極卑微的配角,就算躲在後台,終場沒有露臉,台前觀眾照樣掌聲如雷,直誇節目精采絕倫。好比海上颳起一陣風暴,船沉之後,有人當場淪為波臣,有人被浪抛起,摔死在那礁石上面,還有的人僥倖登上附近一艘廢船。但是僥倖只是暫時,不要多久,他們不是病故就是飢渴而死。生命好像蠟燭,一邊燃燒,一邊消耗本體。我們對此應該習以為常,再說一次,生命好像蠟燭,從點燃的那一瞬間開始,我們也就一點一點,散失掉構成我們的原子。
接著他又繼續說道:「世人常常認為,一種疾病必有一種藥物剋它,止痛藥劑對付刀傷槍傷,解毒藥劑可治毒蛇咬傷。可是地獄裡面絕非如此。燒傷了,沒有消炎藥劑可以緩和灼痛;口乾了,喉嚨壁都黏在一起了,偏偏無水供你消渴;餓得腸管糾結了,硬是沒有食物讓你療飢;慚愧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了,居然沒有東西可以遮羞。或許你想,既然這樣,乾脆求個速死,了斷這場沒完沒了的折磨。死嗎?哼!說的容易!地獄裡的懲罰永無休止,這是最可怕的,甚至你想自我毀滅,脫離苦海,也都不能如願。即便你用千種萬種方式自殺,死神還是硬著心腸,不來帶你離去,到那時候,你只知道成天叫喊:『死神啊!死神啊!你到底在哪裡呢?』但是地獄裡的惡魔是不會同情你,幫助你尋死的!你的苦難將是沒完沒了。」
其中一個(到底是哪一個?)突然站了起來,一定是這個惡靈把他的世界轉變成夢境的!待羅貝托覷眼瞧個真切,這個惡靈居然捨棄他的外形,借了卡斯帕神父的容貌。羅貝托喃喃低語道:「你回來了!」同時向他展開雙臂。可是神父一語不發,紋風不動站著。他又看了一眼。是卡斯帕神父沒錯,他在海裡浸泡多日,現在顯得乾淨而且年輕,那把鬍鬚似乎特別理過,一張臉龐飽滿紅潤,活像艾曼紐埃勒神父的氣色,就連那身衣服也是光鮮整齊。身體雖然依舊不動,臉上倒是露出獰笑,像訓練有素的戲子或是辯士一樣,以純正的口音說道:「不要白費力氣。世界只有一條前途,前途盡頭便是地獄。」
兩人你來我往,廝纏不休,青光霹靂,不斷傾洩他們周圍。他們攻守交替,鬥得難分難解,忽而背倚纜索,躲開迎和-圖-書面來的凶狠劈刺,忽而箭步向前,一面砍擊一面辱罵,天風呼嘯,應和著他們的叫囂。
兄弟兩人面對著面,這場較量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嚐嚐嘴裡面的血,可能是發囈語時不小心咬傷舌頭所流出的。之後,他又再度陷入錯亂,並且看見自己正在血海中浮沉。這片血海位於達芙妮號以及昨日之島中間,他怕石魚,所以不敢再往前游。可是任務只有完成一半,此時基督還被囚在島上,他如不去,誰來將基督釘上十字架,讓他流下贖買原罪的血?現在羅貝托可說是基督的彌賽亞。
他們爬上甲板,羅貝托先去找他的武器,可是卻發現劍已斷成一小截,無可奈何,只能大聲祈禱,希望上帝賜與力量,讓他無所畏懼,用那斷劍勇搏敵人。
為什麼我從未曾思考死亡這個問題,還有上帝笑聲中包藏的震怒?因為我聽信了哲學家的教誨,以為死亡乃是大自然的必然現象,而上帝為紛擾亂竄的原子粒制定規律,把宇宙間的一切納入總體的和諧。上帝可比學問精深的幾何學大師,這樣一位大師怎會安排地獄裡的混亂?再說,即便他是義憤填膺,難道非得要對著亂象頻仍的世界哈哈大笑不可?
羅貝托乘坐自己發明的飛船,御風而行,昨日之島已是近在咫尺。他在馬爾他天文望遠鏡的旁邊找到猶大的法衣,並且毫不遲疑將它毀掉,而那島嶼也因此恢復原來的空間以及時間。這時橙色鴿子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並且朝他飛落過來,鳥身光輝燦爛,令他不敢逼視。這隻鴿子並非橙色,而是絕無瑕疵的白,或許根本不是鴿子,因為用牠來代表三位一體中的第二位並不合適,說不定是一隻鵜鶘,這樣比喻人子還算恰當。
「這則真理無需太高智慧就能理解,所以其實從出娘胎那一刻起便該牢牢記住。說到死亡,我們直覺想到別人,好像永遠不關自己痛癢。別人的病再如何的嚴重,我們總有勇氣接受這個事實,但是輪到自己,你才醒悟:原來死亡令人此等心驚,除非有個良師開導,否則它就像那太陽一般刺眼,教你不敢直視。
他被神父推進一間秘室,這間秘室以前他是沒來過的。它的四壁漆成白色,中央放著一個有蓋大箱,大箱一側開著一個圓孔,圓孔前面設有一具帶槽滑動裝置,槽裡嵌有一截木條,木條上頭安了幾只小眼。小眼直徑相同,都是鑲了邊的半透明玻璃片。若把木條向前推去,排成一直線的小眼便會對準大箱側的圓孔。羅貝托想起以前在普羅旺斯曾看過一個具體而微的相同裝置。
就連老天好像都在摩拳擦掌,準備聳恿這對兄弟好好演出骨肉相殘的戲。這時他們頭上突然飄來一朵殷紅的雲,整艘船被罩在血影之中,彷彿天空有人割斷太陽神座騎的喉嚨。不久,閃電劃破蒼穹,雷聲凌空劈下,兩位對手只覺頭暈目眩,雙耳欲聾。雷電尚未就去,大雨緊接滂沱而下,冷水打在他們手上,皮鞭抽人一樣疼痛。
整整一夜,惡夢接踵而來,他看見費杭德化身石魚,張著黑洞洞的大嘴,想要將他咬成兩截。為何費杭德要千方百計,阻撓他的計劃,教他不能登陸昨日之島,無法接近橙色鴿子?難道這就是費杭德遠渡重洋,追逐羅貝托的目的?
因為燈油耗盡,連環畫演到猶大痛苦一幕就暗下去了。這時卡斯帕神父又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似乎變了,羅貝托一時竟認不出來。壁縫中射進來少許的光,照亮他半張臉,並且讓鼻子的輪廓線走了樣,連鬍鬚的顏色也難看得真切,他的臉龐一邊極白,一邊極黑。他的雙目深陷,就連向光那半張臉上的眼睛,也都罩著陰影。再看清楚一些,羅貝托才恍然大悟,那是一塊黑色罩布。
「但是你那世界裡的太陽還是會轉,因此還是等得到星期六,一千年等不到,一萬年總可以?」
「良師我有。他們告訴我說,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的人少之又少。你容忍它,常是出於因循苟且,出於愚騃知,不是因為窮通天理,不是因為毅力過人。人活到老,不死又能如何?只有哲學家才會把死亡視為義務,以無畏的精神、積極的態度面對它。如果你在,死神就不會在,但是死神欺過來時,你就得走。要是我不能將死亡當成一生最崇高的目標,最光榮的傑作,那麼光在這裡清談一番,到底有何助益?」
他失聲叫道:「費杭德!」
費杭德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反駁道:「假設真的阻止耶穌受難,那就沒有贖罪,沒有贖罪,世界還是一如往昔,深深陷在原罪之中。」
回想在拉格里瓦的時代,除了那位加爾默羅會的家庭教師,從沒有人教他認真思考死亡這個問題。每次他在古堡遊蕩,穿過一個一個暗影幢幢、散發蘋果芬香的大房間以後,便去廳堂和他家人一起用晚飯吃消夜,桌上談的,不外乎香瓜甜不甜、小麥何時收割或是葡萄何時採收製酒等等瑣碎話題。
他的魂魄彷彿離了身軀,看到自己躺在那裡,另外一個自己則是身穿睡袍,挨著爐子,坐在旁邊。他再也無法弄清楚,兩個之中,到底誰是睡著,誰是醒著?但是不管哪一個,應該都是他的精神產物。
羅貝托看著卡斯帕hetubook•com.com神父的臉,想起昔日在拉格里瓦的家庭教師,那位加爾默羅會的修士。神父仰頭向天,好像企盼神恩降臨。接著他又裝出誠心悔過,教人聽了油生憐憫的語氣宣講道:「但是上帝眼見我們沉淪受苦,難道祂會幸災樂禍,袖手旁觀不成?耳聞我們哀號慘叫,難道不會憂心如焚,顯身安慰那些為祂流淚哭泣的人?可是凡人識淺,如何能夠想像這些!他們翹首期盼,卻等不到神的同情安慰或是救助,而且還要忍受祂動機不明的訕笑。有人把祂比成暴君尼祿,不是嫌祂賞罰不公,而是怪祂嚴厲冷酷。人一旦有這種誤解,便會口出褻瀆之言。他們要說:『我們灼痛,上帝卻笑?』我們灼痛,上帝卻笑?啊,最殘忍的上帝!為何不轟下天雷,殛死我們,反而縱聲大笑,侮辱我們?不仁的神!祢可以燒旺一把火,讓那焰舌舔我們身軀,但是千萬不要從中取樂!啊,祢的嘲諷苦過我們的淚!啊,祢尋我們開心,這比我們受的不幸還要難堪!地獄之淵有無裂罅,可讓我們躲避進去,不要看到祂那不在乎的表情?長久以來,人們都說,神處罰我們的時候,臉上堆起來的是輕蔑的表情,其實這是以訛傳訛……」
羅貝托站在溜滑的甲板,和他弟弟決一死戰。他在心裡祈禱上帝,務必要讓基督順利釘死架上,費杭德則乞求魔鬼助他一臂之力,以便阻止基督受難殉道。
院長獰笑一聲,然後回答他道:「說穿了一點也不難。其實上帝很好欺騙,祂是沒有能力想像所有歪曲真理的事。方法非常簡單,只要殺掉猶大就行。妙計才一湧上心頭,我就立刻將它付諸實現,過程很是乾淨俐落。接著我又披上法衣,令手下將船駛往對面的島嶼,而自己卻喬裝打扮回來這裡,目的是要阻止你習得正確的游泳方法,這樣你就無法捷足先登,比我先到那裡。接著我又騙你幫我建造那個水底潛鐘,讓我安然登陸昨日之島。」他一邊說一邊慢慢脱下法衣,裡面露出海盜裝束,接著他又慢條斯理,摘下假鬚,脫去假髮。羅貝托還以為自己站在鏡子前面。
但太遲了,他的手已碰到那頭怪物。一陣劇烈疼痛瞬間爬過胳臂,鑽進肩膀。他使勁轉個身,怪物幸好沒衝過來,將他一口咬住,但是為了抵消慣性,他不得已就用面罩去打那魚。面罩不堪一擊,裂成許多碎片。他的雙腳踩穩礁石,用力一蹬,便浮出了水面,回頭看時,那堆碎片還在水裡飄盪數秒,然後方才沉入海底。
他的右手和右前臂整個腫脹起來,肩膀則是發麻得厲害。他擔心自己會支撐不住,於是趕緊找到繩子,伸出左臂,用盡全身力量拉扯,然後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移。他終於爬上了梯子,但是哪裡來的力量他不曉得,最後登上甲板,他便雙腳一軟,頹然倒地。這幕景象和他初次登上達芙妮號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但基督呢?基督現在人在哪兒?」
「你大概不知道,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有一條子午反切線。越過那一條線,你就進入昨日。這個『昨日』在你我兩個世界中,意義是相等的。此時我已恢復自由,如果一腳跨過那一條線,就能到達我的聖星期四。看到沒有,搭在我背後的法衣就是連繫昨日和今日的寶貝,它能要求太陽效法我的影子,永遠伴隨著我。這樣,不論走到何處,每一刻我都能活在自己的時間裡。於是我就可以利用一個非常漫長的星期四,動身前往耶路撒冷,在罪行還沒有犯下以前,將我主人耶穌基督從祂的命運中解救出來。」
猶大對費杭德說道(羅貝托當然很清楚,聲音出自配旁白的神父):「真謝謝你,從我被人縛在這裡,直到今天九點為止,我還一直期望能找機會補救我的過失……謝謝你了,兄弟……」
此時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他的牙齒震顫作聲。畢爾德醫生曾告訴過他,被那石魚咬傷的人,很少能夠逃過一死,即使倖免於難,也沒有什麼解毒劑可以抑制疼痛。儘管眼前一片模湖,他還是努力想看清傷口。掌心的傷痕雖然不起眼,卻足以讓毒素滲進血管。他終於撐不住,昏厥過去。
羅貝托好奇地問道:「他到底是動了什麼手腳?」
月亮皎潔,這是他們第一個抵達的星球,雖是夜半,卻有地球正午的光反射過來。地球掛在它的地平線上,好像一大鍋玉米粥在天空煮沸著,顏色噁心而且周邊模糊,只是咕嚕、卜落、咕嚕、卜落,好像隨時整鍋都會翻淋在他頭上。其實當我們發燒的時候,我們整個人不也變成一鍋玉米粥?眼前看到的光,其實來自你那沸騰的腦。
卡斯帕神父打開箱子的側面,裡面露出一只放置在三腳架上的大燈,燈口對面不是把手,而是一面圓的磨出特殊弧形的鏡。點燃燈芯以後,鏡把光線射進一根導管,這根導管像望遠鏡,它的外眼是開在箱側的那個圓孔。神父才一關上箱子,光線立刻穿出外眼,通過木條上那一排圓玻璃鏡,以圓錐放大投影的方式,將一些彩色的畫面映投在白牆壁上。這些畫面如此生動逼真,讓羅貝托看了瞠目結舌。
越是尋尋覓覓,他就越是暈頭轉向。突然他發現岩隙中好像有件首飾,於和*圖*書是解開面罩,彎下腰去,然後奮力抬起雙腿,大步邁向那處海床。由於用力過猛,一時停不住腳,他便伸手想要去掀那岩棚的邊緣,誰知道手指還沒來得及扣攏,他就赫然發現那塊石頭居然長著一對睡意惺忪的水泡眼。這時他立刻就想到畢爾德醫生告訴過他的一種石魚,此魚性喜藏身珊瑚岩洞,鱗片內有毒囊,會突然噴出致命的液體,襲擊游過牠面前的獵物。
得把莉里亞搶回來。他往深處潛去,彷彿投入大海懷抱,就可以贏得昔日他獎賞費杭德的相同酬勞。他的心智歷經鍛鍊,最善推演概念,現在面對這片海底勝景裡的脈動節奏,自然不費什麼力氣,便可想像莉里亞的美好。海葵花瓣好比她的朱唇,教他看了,登時恨不得化身做貪蜜的蜂,狂亂搗進花心深處。海底綠光瑩亮,他似乎瞧見最初幾個晚上莉里亞臉上遮的縐紗,於是情不自禁,想要伸手揭去。
費杭德問他道:「你在這裡待了一天,還是連一天都不到?你在主後三十三年犯罪,這麼說來,一千六百一十年前……」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個惡形惡狀的人,他被縛在海中一塊巨岩上面,波濤無情拍打他的身體。卡斯帕神父扯動滑動裝置的木條,畫面一張接著一張,教羅貝托感到目不暇給,這是夢境中又包含夢境,他再分不清楚,什麼是他親眼目睹,什麼又是神父講述給他聽的。
羅貝托哭著急呼道:「好弟弟呀,原諒我行不行,好吧,事到如今,只得上了。你我之中總得死掉一個才合情理。」
接著他像祈禱一般,低聲自語說道:「人生蜉蝣般短,死亡須臾即至。我的肢體健康靈活,可是到那時候,皮膚就會失掉血色,變得蒼白鬆地,之後全身從頭黑到了腳,一股暗熱傳遍肌理血管,然後開始腫脹起來,同時冒出惡臭的霉。再過一段時間,腹膛就會砰的爆開,湧出一堆腐腸爛肚,血濃狼藉,偶爾露出半個死白眼球,偶爾掉下一片斑紫嘴唇。接著蠅蛆屍蟲開始繁衍,牠們蜷縮在我的血管中,一口一口嚼食我的軀體,然後有些侵入我的胸腔,挖出一個大洞,有些混著暗濁屍水,從鼻孔裡從嘴洞中蠕行而出,另外那些吃足的喝足的,就躲在那食道氣管之間打打飽嗝……島上常有禽鳥飛來達芙妮號,帶來種子菌孢,這些植物的根到處蔓延,肆無忌憚,有朝一日便會深入底艙,吸取我的屍水。最後我的軀殼只剩一個骨架,再過百年千年,連這骨架都會走掉形狀,化為許多原子微粒,任由後代的人踐踏。他們哪裡知道,海洋沙漠也好,森林山谷也好,說穿了不過是一片活生生的墓地。」
羅貝托恢復了體力。他很感謝母親,因為想起了她,才使他放棄尋死的念頭。她象徵的是生,而不是死。
他反覆想:「我實在不比費杭德或是猶大好到哪裡,應該下地獄的。說直接點,我本身就是費杭德,從一開始,我就利用夢的掩護,盜用他的身分,幹出各種邪惡的事,要是沒有這層轉換,我那懦弱的本性萬萬是不會准的。」
他只知道自己重新騰起,紛亂畫面在他眼前此起彼落,鴿子率領眾鳥銜他飛往無數個無限的世界裡去,似乎每顆行星、每顆恆星都要在同一時刻中領受救贖大恩。
羅貝托游到礁岩的邊緣,他戴著潛水,在那無止盡的石廊裡面游來游去。珊瑚礁是有生命的石頭,可是他卻無心觀賞,因為蛇髮女妖美杜莎已經將他變成一塊冷硬的石頭。昨天那一場夢,他看見莉里亞含情凝視費杭德的眼神。那種眼神令他如此迷醉,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同樣的眼神卻教他心寒。
這話一針見血,猶大聞言哭了起來,同時喊道:「我真自私,只考慮到自己!現在該怎麼辦?如果坐視不管,我的靈魂將受永世折磨,如果痛改前非,又會破壞神的計劃,結果還是要被罰入地獄。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無論如何努力,也都休想改變被咒詛的厄運?」
有月亮,有鴿子……
他該喜極而泣,還是悲極而哭?喜極,因為舊愛失而復得,悲極,因為一本神聖史詩居然淪為風流喜劇(熱病才不管你什麼文類規則)。
猶大回答他道:「哎呀!你也真是天真。的確,我被縛在這裡已經一千六百一十年了,但是主觀來看,卻還不及一天,而且永遠不會超過一天。你不知道,來到這塊巨岩四周圍的海域,其實你已一腳踏進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包含在你的世界裡,和它同時發展演進。在新世界裡面,太陽繞著地球旋轉,速度越來越慢,好像一隻烏龜向前爬行,後一步要比前一步耗時。所以,在我的世界中,起先我的一天要比你的長上兩倍,接著是長三倍,而後倍數越來越多。到了現在,你的世界已經過去一千六百一十年了,可是我還沒有越過第一天的九點。以後我的時間將會過得更慢,之後還會再慢,也就是說,我將永遠活在主後三十三年的九點以前……」
母親曾經告訴過他,只要善用拉格里瓦領地裡的物產,不必遠求,其實也就可以活得平靜快樂。她說:「吃肉就吃鹹肉
和-圖-書,山羊綿羊、大牛小牛還有豬肉,醃了最易保存,而且四季節慶,全用得著。肉塊不需切大,放進陶甕,撒上一大把鹽,置放一個禮拜。七天之後,開甕取肉,一塊一塊掛在廚房横樑。煙燻了肉,肉就易乾。若想久藏不壞,燻製之時要避濕熱,聖馬丁節以後颳起西風,那股乾寒勁兒最為合適。九月飛來候鳥,冬天羔羊正肥,另外肥閹雞老母雞、各樣家禽,那是年頭對過年尾,隨時都不缺的。驢要跌斷了腿,你就殺驢取肉,製成香腸。這種香腸圓圓短短,劃上幾刀,鍋裡炸了,哎呀,那股香味!這種珍饈,不是貴族仕紳,還吃不到的呢!封齋期間,葷腥禁絕,那麼你就湊合蘑菇、胡桃還有蘋果、葡萄,將就將就。說到封齋,正值蘿蔔盛產,不但盛產,而且甘甜,還有各種草葉,沾點麵漿,過過滾油,其味可賽河鰻。肚子如果還餓,就做幾只餃子來吃。餃子有皮有餡。先說製皮。麵粉摻進油糖以及玫瑰水番紅花,灑它幾滴希臘產的馬穆西葡萄酒,然後和麵擀皮,切成圓塊,舊式窗格那個模樣。再談餡料。封齋餃子全素,餡料自然沾不得葷,只用麵包屑去拌蘋果泥、丁香花苞和碎核桃,最多再加一小撮鹽,然後攪和均匀便可取皮包起,放進爐子去烤。等到香氣四溢,便可趁熱供食,這樣你比修道院長吃得還美。過了復活節嘛,小山羊羔個個肥敦敦胖嘟嘟,還有蘆筍,還有乳鴿……不要小看豌豆或是水煮豆類,同樣沾點麵漿,炸個酥脆,然後撈在盤裡裝飾,也是教人食指大動……我說羅貝托呀,祖先怎麼過活,你就學他的樣,如肯聽我的話,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等他醒轉過來,發現自己渾身滾燙,而且奇渴難耐。他很清楚,如果繼續躺在甲板一隅,任憑日晒風吹,加上滴水不飲,粒飯不進,恐怕不久就要一命嗚呼。他爬到下甲板,然後走到食物儲藏室和雞圈間的地方,打開一小桶水,咕嚕咕嚕喝得暢快,可是胃囊承受不了牛飲,開始攣縮起來。哇啦一陣狠吐,羅貝托又昏厥過去,臉龐貼在地板的穢物上。
有艘大船正向巨岩靠攏,他認出那是達芙妮二號。費杭德從船上走下,釋放那個被縛的人。這個情節還不清楚?傳說猶大出賣耶穌,所以被囚在海上以贖清他的罪孽,但是傳說同時預言,日後他會被人釋放。現在預言實現,費杭德就是那救星。
這時候羅貝托故意跌倒,對方不疑有詐,一個箭步欺上前去,意欲結果他的性命。羅貝托見對方中計,連忙右手支地,左手用那半截的劍狠狠刺進費杭德的胸膛。他不像聖薩凡那樣敏捷,可以立刻一躍而起,但是對方衝力過猛,整個身體重壓下來,劍刃登時穿透他的後背,鮮血噗嗤從他嘴裡噴出,啐在羅貝托的眼睛上鼻孔裡。
人要能夠認清死亡本質以及過程,那麼他的病體就較容易痊癒,這個道理羅貝托曾經聽加爾默羅會的教士說過,而且現在就在他的身上應驗。他覺得體力恢復了不少,比剛才病懨懨躺在雞圈旁的情況改善許多,甚至能夠撐起上身,伸手抓個雞蛋來吸。蛋液順著喉嚨,滑落肚裡,它的滋味鮮腴無比。丟了蛋殼,他還不覺飽足,索性踅進食物儲藏室裡,剖了一顆椰子,喝汁吃肉,胃裡這才實在一些。
說到這裡,老者停頓一下,接著高舉雙臂,口中唸唸有詞,好像吐露什麼天大秘密,一個不該從達芙妮號洩露出去的秘密。他又繼續說道:「如何比擬『沒完沒了』,是每年只喝一滴水的金翅鳥把大海飲乾為止嗎?不是,還要更久。是每年只吃一片葉的毛毛蟲把森林哨光為止嗎?不是,還要更久。是每年只走一步路的小螞蟻把地球繞完為止嗎?不是,還要更久。假設地球是片沙漠,每個世紀取走一顆沙粒,我們的苦難要持續到地球被挖空的那天為正嗎?同樣不是。假設永劫不復的人,千百萬年只流兩滴懺悔的淚,我們的苦難要持續到他淚水淹沒地表的那天為止嗎?算了,這些比喻已經夠了,我們不是三歲孩童,道理點到為止就好。總之,罪人下了地獄,就會永遠承受酷刑折磨,時間無止無盡,苦難亦是無止無盡。」
羅貝托接著又想道:「不是這樣,上帝並沒有笑,祂只是恪遵自己所訂出來的鐵律而已。什麼鐵律?就是肉身必衰老瓦解的通性,就像此刻的我,體內也在進行這種改變。」突然他瞥見嘴邊爬過來幾條蟲蛆,這次可不是精神恍惚造成的錯亂,而是雞糞堆中,自然孕育出的生物,牠們一代接續一代,在排泄物裡繁衍萬世子孫。
既然是在夢裡,那麼變通辦法一定不少。他先取來一塊帆布,再用費杭德的匕首將它割成一堆布條,然後打結製成多根繩索。下甲板關著好幾隻先前捕獲的鷺和鸛,他用繩子綁住牠們的爪,打算讓這群鳥拉他升空翱翔,原理和那飛毯類似。
我敢保證,從開始到現在,故事敘述的過程中,並不特別強調結構嚴密、似真性高,因為被毒魚螫傷的羅貝托,並不可能做出情節連貫合理的夢。下面我的敘述可能會超過讀者的期待。總之,羅貝托在精神錯亂的情況下,運用豐富的想像力,hetubook.com.com勾勒一幅不尋常的、極褻瀆的畫面。他看見自己站在月球上,陪伴他的不是基督,而是從費杭德手中奪回的莉里亞,扮成聖母的莉里亞。他的弟弟在千泉島與莉里亞一夕貪歡,現在飛來月湖之畔,輪到他來親親這女人的芳澤。羅貝托用眼睛狂吻她的臉龐,再用嘴巴注視她的嬌態,在想像中,四片嘴唇早已密實貼緊,吻不勝吻,兩條舌頭糾纏挑弄,情慾如那潰堤的水,澎湃竄流。
「這話什麼意思?」
費杭德苦笑道:「我的父母是誰?正是你那苦惱積怨的心!你只教會我去仇恨,我被塑造出來,放進你的小說國度,只為體現你心中那個懷疑的聲音?這算什麼恩賜,什麼厚禮?只要你還活著,便會越俎代庖,左右我的決定,干涉我的思想,甚至讓我瞧不起我自己。不管你殺我,還是我殺你,結局都是一樣的。納命來吧!」
可能高燒退去,這時他便甦醒過來,但是夢境未遠,它的美好仍然支配他的精神,撩撥他的肉體。
他擺出站在教堂宣講台上的姿勢,繼續以低沉的聲音說道:「沒錯,正是地獄。萬民和你一樣,個個瘋狂懵懂,你們快步奔向永劫!可能你會認為地獄裡面刑具齊備,舉凡刀劍匕首、磔刑車輪,還是硫磺川、鉛熔液,還是烹人大鍋、炙人鐵架,還是挖眼錐、拔牙鉗,還是斬肋快刀、碎骨大鏈,還是粗木棍、快鋸子,全都一應俱全。或許還要加上棘刺棒、斷頭鍘、利鈎、繩索這一類駭人的物件。這樣想就是大錯特錯了。這些刑罰的確殘酷,但它就和銅牛、鐵椅或是戳指甲的削尖盧葦一樣,都是人腦想得出的東西。或許在你眼中,把人丟進擠滿石魚的洞窟中才算最可怕的折磨,然而這個還是智力可理解的事情。其實地獄裡的酷刑根本不是這一回事,因為構想它的,不是人的有限心靈,而是神的無限神性。上帝震怒之日,必要讓那惡人蒙受嚴懲,唯有如此,才能證明祂赦罪時多麼寬大,施罰時又多麼公正!祂的刑罰凡人無法認識,即使認識,那也只能揭示,我們多麼無知無能,而他多麼全知全能!」
蟲蛆乃是分解腐物的急先鋒,羅貝托誠摯地歡迎牠們。一旦你的身軀躺進那發黏發臭的腐敗物裡,而且絲毫不以為意,那麼你就等於窮通自然之理,達到這種心性明澈之境,心中還能有什麼苦?
「沒錯,是費杭德。想當初你還像一條狗一隻蛙在那裡琢磨泳技的時候,我早已經登陸昨日之島,並和手下會合,然後再度升帆離岸,穿過漫長的星期四,駛往聖城耶路撒冷。那時猶大正要出賣基督,幸好我們及時趕到,一條繩子將他拴了,吊死在無花果樹上。接著我領著那班忠心耿耿的部下衝進橄欖園裡,架走基督,讓他免受釘上十字架的酷刑!所以現在你我生活的這個世界等於還沒有獲得救贖!」
他又問道:「最後審判之日,有人登上天堂,有人跌進地獄,所以地獄裡面不會只有我個人,也不會擠滿全部的人類?」
「你大概沒聽過,古代典籍曾經記載,基督受刑之前,身上穿了一件猩紅長袍,因為這個緣故,便生出一種羽色鮮如焰火的鴿子。你還是沒弄懂?一千六百一十年來,基督一直被監禁在昨日之島,他一次又一次化身橙色鴿子,想要逃離囚所,但是始終未能如願。我把猶大的法衣留在島上馬爾他天文望遠鏡的旁邊,這樣,島上的時間便永遠停留在同一天。現在唯一沒做的事就是一刀送你歸天,然後心懷坦蕩,自由自在,不必擔心輿論聲討,不必害怕良心譴責。在我的世界裡,地獄人人有份,不過哪有什麼要緊?那時我將接受冠冕,成為撒旦第二,這是挺風光的事啊!」說完他拔出刀,朝羅貝托走去,想要為他的罪惡樂章譜下休止符。
神父一言不發,只是抓著羅貝托的手腕,然後猛然將他拉起,穿過達芙妮號上的曲折甬道。病弱的羅貝托只覺肚裡有張嘴在咬嚙他的小腸,腦袋好像裝著幾只失準的鐘,一想到鐘,時間、死亡這些主題便出籠了……
「不過那樣會更糟糕。那時我將離開煉獄,踏入地獄,而且出賣耶穌,讓他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悔恨也將永不平息。更糟的是,目前還有逆轉既成事實的可能性,等到下了地獄,一切就太晚了。」
「什麼道理?很簡單呀。上帝希望我永遠活在聖星期五那一天,這樣不論何時都可以追思耶穌的受難。受罰的第一天,我的時間剛用去九個小時中第一分鐘的千萬分之一,可是在你們的世界,太陽已經西下,而後便是黑夜,接著來到星期六的清晨。在我們的世界裡,連太陽的運轉都無限的緩慢,當基督從你們的世界復活的時候,我還沒有跨出第一個小時呢!現在,你們的世界已經度過幾個世紀又幾個世紀,而我才用去了一絲光陰……」
所以,在拉格里瓦家,什麼死亡,什麼末日審判,什麼天堂地獄,從來沒人談過。直到參加卡薩雷攻防戰,羅貝托才見識到了死亡的真面目,至於對它深入探討,則要等到日後去了普羅旺斯以及巴黎,在沙龍的辯論會上才能一償夙願。
壁板的縫隙裡傳出一股雞飼料的酸臭味兒,外面棲下數隻海鷗,正在那兒嘎嘎聒噪,這就是他在夢中聽見的上帝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