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羅貝托的幻想
對方將費杭德讓進一間小室,裡面成堆白骨,爐裡的火悶悶燒著,釋出嗆人的煙,乍看之下真是駭人之至。房間角落倒掛一具赤條條的死屍,嘴角滲出蕁麻色的汁液,一滴一滴落在地面的銅盆中。
他再懶得去想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於是信手寫下一段禱文,祈求大自然這位慈祥的母親拉上夜的衾被,哄著她孕育的萬物沉入黑甜之鄉。四周一片昏暗,絕對寂靜,他又志誠祝告夜神,在盜去明亮的同時,一併讓他速速閤上眼皮。旭日東升,獅子、熊羆以及野狼便要紛紛走避,躲進陰暗的巢穴裡,牠們都和盜賊刺客一樣,憎惡那耀眼的光芒。他想,太陽西下,白日裡的攻心煩亂也該偃旗息鼓,賞人一頓好眠才是。靈魂源自於光,只有光消沒了,思慮才得平息。
還有一座噴泉狀如孔雀。那鳥頭冠華羽,尾屏張開,它的顏彩繽紛燦爛,好像天空七彩霓虹。也有一座就像支撐假髮用的架子,水流傾洩而下,有如一匹瀑布。再有一個雕工特別細賦,活像眼睛口鼻俱全的太陽臉,它的邊緣圍繞多個噴嘴,射出來的不是耀眼光芒而是清京的水。
費杭德聞言歡喜道:「那我這就啟程,還等什麼?」對方請他先把狗兒找好,那時再走不遲。費杭德回答道:「我船上就有極好的一條。」他將太監領到船上,心裡同時盤算,手下那班土匪個個都是雞鳴狗盜之徒,照理不難找個人來,幹那放血活計。問過大家,果然有人自告奮勇,是個一生輾轉牢獄之間,幾度死裡逃生的硬貨色,他說:「我這輩子不知剁了人家多少手腳,這種場面難得倒我?!」
這時候羅貝托突然醒轉過來,發現自己渾身淌著汗水。
為了平息怒氣,隔天一早他便戴上面罩,繫好繩子,重新潛下珊瑚世界,這是他的禁臠,費杭德別想要瓜分。
這場夢可以說是饒富意義的。經過那番對無限世界的沉思冥想,他暫時離開小說國度裡所開展的複雜情節,轉而想像一則真實世界裡的真實故事。上述世界所以真實,那是因為他也身歷其境,不過這是地理空間意義上的,至於時間,則落在不遠的未來,這和那位於過去的島嶼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困守廢船的尷尬與侷促便能稍微獲得紓解。
寫到這裡,羅貝托直感到一陣翻胃,費杭德的行徑這等醜惡,他的心情自然沉重鬱悶,好不起來。
有些出水口就更稀罕了。像羽毛的也有,像鬃鬣鬍鬚的也有,讓人想起耶穌聖誕之夜,三王來朝時刻,天上彗星拖的長長尾巴。其中一個,上面站著小男孩的雕像,他的左手擎舉一把大傘,傘骨末端噴出水絲,他的右手捏著雞雞,往那聖水缸裡撒尿。
費杭德相信達芙妮二號航行的速度要比阿瑪利里斯號快。他對於自己的運氣滿懷信心,認為不要多少時候便能夠追上畢爾德的船。如果對方已經登陸所羅門島,那麼他就一不做二不休,率眾發動突襲,把這些人一舉殲滅(連羅貝托也不留他活口),然後自己再以王者姿態,安心統治那片土地。
大船靜靜滑行,海面無波,極像沒有邊際的大草原。海盜異常馴服,這點實在出人意表。他們很少去管這對喬裝成和-圖-書同行伴侶的戀人,鎮日就是注意觀察周圍水域,期待能夠發現什麼怪獸,據說快抵達美洲海岸的時候,有人瞥見水裡冒出一條半人半魚,好像希臘神話的海神普塞頓。
他們來到第二座島,看見一幢巍峨宮殿,可是建材居然只是朽木,而且髹上鮮麗顏彩,刺得人眼睛怪不舒服的。走進宮殿大堂,只見牆上裝飾著烏鴉的羽毛,而且到處都有壁龕,裡面沒有石雕胸像,只有一些臉孔乾瘦、其貌不揚的畸形人,他們個個天生缺腿,好像造物故意開的玩笑。
他多麼渴望能夠取代費杭德,嚐嚐那銷魂的滋味!既然事與願違,他也只好斂起醋意,掉頭不去觀賞那齣春戲。幸好島上景色怡人,索性他就信步蹓躂,反正作者全知全能,還有什麼角落去不了的?意念及此,他的耳畔旋即窸窸窣窣,響起噴泉水聲,好像那七嘴八舌的男女儐相,議論著新郎新娘的感人情史。
山谷裡面,那對慾望得到飽足的愛侶正伸出手來,折取結實累累的葡萄藤。旁邊一棵無花果樹,綴滿豐美果實,果實滲出蜜露,似乎在為這場婚禮祝福。橙色鴿子棲息在杏樹上,牠在花枝當中咕咕啼叫……
船隻駛入了太平洋,不久抵達一座島嶼。島上有種獅子,通體漆黑,有種母雞,羽毛鬈曲有如綿羊。那裡植物都是夜裡開花,魚兒長著翅膀,鳥類身覆鱗片,石塊漂浮而且木頭下沉,夜蛾磷光閃閃,清水都如酒液一般芳香甘醇。
他把燈火吹熄,月光立刻鑽入,照亮他的雙手。一股朦朧從他胃裡冉冉上升,滲入腦中,最後落在他的眼皮。眼皮一旦閉上,靈魂再找不到窗口,觀看那迷惑心性的物事。此刻,不僅眼睛耳朵睡著,就連手腳也都跟著入夢,唯一醒的,就是心臟。
莉里亞用情至深,對費杭德扯下的彌天大謊一直沒有識出破綻。其實在費杭德編的故事中,除了他和羅貝托互換了角色,其他細節倒都是真的。他說服莉里亞,讓她變賣隨身帶的那箱珠寶,得款打算用來尋找羅貝托,從他手中奪來那紙極重要的文件關係國家的命運前途,拿來獻給馬薩林,不但前仇一筆勾銷,就是榮華富貴也是指日可待。
羅貝托睡熟了。他夢見費杭德的船全速前進。不過他很清楚,眼前所見皆是寐中幻景。
御座沾滿屎尿,穢臭難聞。國王做了手勢,四周旋即響起刺耳噪音,仔細一聽,都是鎯頭螺鑽敲打石板,刀尖劃在破瓷片上,令人極難堪的聲響。夾著這一陣吱吱嘎嘎的禮樂,裡面走出六個人來,清一色是頭歪眼斜的皮包骨,那副模樣讓人看了只覺討厭。
接著太監向他獻策,教他如何開展行動,而又不致迷途海上,方法竟和畢爾德的一樣:就是先殺傷一條狗,然後每天對著那塊沾血布條動些手腳,這樣一來每天便可以定時收到倫敦傳來的訊息。
太監一下認出費杭德這個昔日情報界的好搭檔,又看見亮在他眼前的大鑽石,於是顧不得主人的三令五申,滿口答應費杭德的請求。他引著費杭德走進另外一間密室,這間密室看上去好像藥師作坊,到處擺放瓶瓶罐罐,陶土製的,玻璃製的,銅錫製的都有,裡面盛hetubook.com.com著易容用的香液。這些藥物皆具神奇功效,老太婆若用了,必能平撫乾癟皺紋,換來粉|嫩面皮;壞胚子若用了,必能脱去凶惡嘴臉,換來慈眉善目。它的主要成分不外胭脂和緩和劑,水仙花根還有龍蒿莖皮,次要成分包括牡鹿骨髓以及忍冬汁液,都是專使皮膚變白變細的好東西。他還見識一種膏糊,能把頭髮染金,原料是綠聖櫟、黑麥、白夏至草、蘇打硝石、明礬和歐蓍草。此外更有一種用來改變膚色的擦劑,入藥成分計有種馬、熊羆、駱駝、毒蛇、兔子、鯨魚、牝馬、麻鳽、雌鹿、猞猁和獺。接著就是一種面霜,由安息香、檸檬、松果、榆木、白羽扇豆、巢菜、鷹嘴豆和海藻煉製而成,抹在臉上能現出貞女的純美光澤,那是娼婦們極珍愛的寶。如欲擄獲愛人的心,這兒也有一種媚藥,成分包括蝮蛇的舌、鵪鶉的頭、驢子的腦、獾獸的爪、鷹巢裡的石塊、油黃色的心臟以及一些黏糊糊的,看上去令人作嘔的東西。
逃離法國海域以後,達芙妮二號便敢到阿姆斯特丹港停泊歇息。費杭德是特務底子,阿瑪利里斯號的去向是不難打聽出來的。情報內容為何我們並不知道,總之才過幾天,他已潛至倫敦,暗中查訪一名能提供他更多情報的人。物以類聚,這個人一定也是寡廉鮮恥的惡棍,只要使得大錢,便能教他背叛主子。
船隻續向前行,水手貪看詭譎多變的海,不知不覺又行千里,來到第五座島。他們登陸一看,島上池塘星羅棋佈,居民不分男女老少,全都跪在邊上,靜靜欣賞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們認為,只有這樣,人才真實存在,萬一視線移往別處,不再臨池顧盼,那他就會立刻命喪黃泉。
牠露出水面的部分像人,只是胳膊和軀幹相比顯得有些短,此外,這怪物的手掌奇大,頭髮灰白而且濃密,一把大鬍子垂到了胸口,還有,牠的眼睛碩大如銅鈴,皮膚似乎十分粗糙。船體慢慢向牠靠龍,牠似乎不怕生,聽見海盜們的召喚,便游到魚網的旁邊。轉瞬之間,牠識破對方的詭計,於是猛然轉身,衝破魚網,激起一大片的水花,然後遁入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又過了一會兒,大家發現牠又浮出洋面,靠在一塊岩石上晒太陽,肚臍以下的部位始終沒有露出來。牠目不轉睛盯著達芙妮二號,同時揮動雙臂,像在鼓掌一樣。
臨行前莉里亞交給他一顆清澈無瑕的鑽石,晚上他就帶著這顆鑽石光顧一間低級酒館。出來迎接他的是個男不男女不女的人,他的模樣陰陽怪氣,以前該是土耳其蘇丹王宮的太監,一張光潔的寡白臉,配上蕞爾一個嘴洞,若笑起來,只見鼻孔一張一翕。
原理可能費解,但是操作並不困難,只要轉動輪子,就可以根據字詞的偶然組合,編出無數多的故事來,比方:「昨天他在回家途中巧遇仇人,仇人病痛纏身,他便幫助對方。」或者「他看見了一隻七頭怪物,並且將牠殺死。」島民告訴他們,利用這個轉輪,可以寫出七億二千二百萬個不同的故事來,這樣一代接著一代,每個人的生命都能具有獨特意義。走筆至此,羅貝托的和*圖*書精神忽然一振:如果能造出一個類似的輪子,那麼即使得在達芙妮號待上一兩萬年,他也不怕無聊。
一下到船底艙,費杭德便令比斯卡拉站在兩根斜斜交叉木柱前面,同時取來繩索,將他綑個死緊,然後操起一把利刃,狠狠刺進衛隊隊長的臀部,太監才不去管一聲聲的哼唧,只顧從籃筐裡扯出一塊白布,忙不迭地去沾那汩流而出的血液。收拾停當,他便轉身對那個躍躍欲試的匪類說道:「要緊的是留他一條活命,但是傷口千萬不可收合。」
兩情繾綣,難分難捨之際,旁邊還要添上一株罌粟,就讓它懶洋洋地撐著睡意尚濃的花苞,並從戀人嬌啼急喘的氣息中,啜飲極醇美的甘露。蜜意濃似膠漆,柔情恰如水乳,教那罌粟花兒羞赧害臊,從那蕊心一直紅到花瓣。其實花兒不是別的,正是羅貝托他自己。
噴泉的出水口造型各異,有的是小柱子,有的是壺腹罐,有的是玻璃瓶,有的是開了小洞的舟形盒子,水流從中迸射出來,好像垂楊枝條,有的是大圓柱,頂端豎著許多小管,小管具體而微,狀似母幹,各向四面八方伸展出去,整體頗似一個掩蔽工事,或是一座堡壘,或是一艘設有炮口的船,只是炮口|射出的不是炮彈而是水。
羅貝托現在已深信不疑,世界是可以從不同角度去體會的。過去,他張著一隻好奇冒失的眼睛,審視費杭德在小說國度裡的一舉一動,可是這些行為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的經歷。現在,羅貝托已變成費杭德的眼睛,他打算同對手一起經歷某些事件,但是這些事件的結局是開放性的,連他自己都不知曉。
來到第四座島,他們看見一個長相十分奇特的人。他的眼眶深陷,聲音尖細,臉皮皺巴巴的,但是膚色卻是粉|嫩健康,此外,鬍鬚還有頭髮都很蓬鬆,像團棉絮,軀幹僵直,要側個頭,全身都得跟著偏轉才行。他說自己已有三百四十歲了,一生喝過三次不老之泉,所以前後二次返老還童。這處神泉就位於島中央,任誰喝了都能延年益壽。但是它的功效儘管奇妙,卻還不能使人長生不死,因為喝得再多,也難活過三百四十歲的大限。這樣看來,那位老者的死期是指日可待的了。他勸告費杭德等人不要找尋這個神泉,因為添壽三倍,甚至四倍,只會造成痛苦,不會給予歡樂,活到最後,連生命的意義都變得模糊了。人的痛苦連過三次當然是種不幸,可是誰也沒有想過,快樂重溫三次,也是一種悲哀。生命的快樂源自於知覺,不論是痛苦是快樂,持續的時間都不會太長。人若預知自己將會承享永世真福,那必定是不幸中的不幸。
房間正中有張桌子,上頭擱了個盆,覆蓋一塊沾血的布,太監用手指了一指,諂笑的臉浮著心照不宣的意思。費杭德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對方見狀,便告訴他找對人了。太監並非別人,正是將畢爾德醫生的狗兒殺傷的傢伙。他每天負責把那一塊沾有狗血的布泡進硫酸溶液中,然後取出。再就著爐火烤乾了,藉此將訊息傳給遠在阿瑪利里斯號上的畢爾德。
一回過神,他便責備自己:「怎麼?難道我要一直沉溺下去,癡心妄想費杭德的福分?要www.hetubook.com.com沒有我,他能這樣逍遙自在?我在這裡一籌莫展,他卻利用我苦心經營的情節,盡情品味生活!」
費杭德的惡行又添一樁。太監離船以後,他便命令手下扯帆開航,首途所羅門島。
最後幾座噴泉裡面,有的附帶柱體,不停旋轉,並從好幾道的螺線凹槽中射出水來,有的是從獅子或是老虎口中,從獅身鷹頭鷹翼怪獸的嘴裡,從蛇信的尖端,從女人眼睛和乳|頭射出水來。
太監向費杭德透露阿瑪利里斯號的航行路線和停泊港埠。費杭德對經度的事可能完全不懂,頂多也是一知半解,因此不禁懷疑,馬薩林派遣羅貝托遠赴重洋真是純為此事,還是別有圖謀,譬如尋找所羅門群島的位置。
靈魂會不會跟著睡著呢?真可惜它不會。它在守夜,隱到帷幕之後,一場新戲就開鑼了。劇目常是喜劇,舞台上面一群滑稽小丑,晃過來蕩過去,活似幽靈,演員個個服裝古怪,男女反串,而且舉止淫|盪,言語誇張,想必不是醉漢就是瘋女。
另外一個柱頭,頂端接了條有尾巴的魚,此魚腹大肥碩,好像剛剛吞下約拿,水流從牠口中以及開在兩眼間的孔隙噴射出來。還有一個則是愛神騎馬塑像,他的手裡握了支三叉戟。這還沒完。有個水池特別引他注目,那是一大朵的石雕蓓蕾,中央噴出水柱,水柱頂端還有球在跳動。另外一個更是令他訝異,噴湧出的水柱可比一棵大樹,葉叢部位急速旋出激流,好似萬千花朵,或像眾多星星,圍著母星原處打繞。
本來羅貝托還想多寫一些熱帶島嶼的光怪陸離,可是停筆一想,總該偶爾讓那對愛侶躲進僻靜的處所,盡情享受魚水之歡才是。
就像一隻蜈蚣,把牠切成數段,除開前面帶了眼的部分,其餘的便四下亂爬,每一小段都像完整的蟲,用那五六隻腳走來走去,承載著牠這一段的靈魂。夢境與此類似,或許你會瞧見花叢後面躲了一隻白鶴,可是牠的頭像狒狒,而且長了四根會噴火的蝸牛觸角,不然就是一個老人,長長鬚髯竟如孔雀尾屏一般華麗,再要不然,也可能是另外一種長相,比方胳膊扭曲像條藤蔓,眼窩直如扇貝裡面蓄著兩苗燭火,至於鼻梁,就只有麥稈管可以比擬……
於是他們來到第七座島。海岸邊上一片茂密樹林,景色十分美麗。他們穿過樹林,發現一座華麗氣派的大花園,沿著那條芳草夾道、綠蔭蔽天的小徑走過去,到處可見花團錦簇,四下可聞水聲淙淙。
看完這場醜態百出的舞,費杭德一行人又想聽聽野人的語言到底有什麼特色。但是如何提問題呢?只能依靠手勢。手勢乃是最普遍的語言,通過這種共同語言,即便化外之民,還是可以與之溝通。結果他們發現,對方說起話來全是顫音還有哨聲,活像是鳥類的鳴囀,不過聽在耳裡,語意卻都瞭然於心,這是極令人驚訝的現象。此外,他們明白,「美」是個相對的觀念,因為土著眼中的美,在他們看來卻是可厭至極的。如果航程繼續下去,那麼他們就能見識更多這種黑白顛倒的事。
好戲還沒完呢!這時另外一頭出現幾個女人,迎面朝著那群羸弱的男人走過去,她們體態臃腫,超乎人的想像。男女
和圖書會合之後,雙方開始扭腰擺臀,跳起舞來,可是舞步毫無章法,手腳使勁亂擺,不但優雅全無,而且自暴其短。接著不知道從哪裡又竄出六個極粗野的人:他們面目一模一樣,似乎出自同一娘胎,肥鼻大嘴,後背隆起肉瘤,這次造物不開玩笑,而是撒謊。
他還看見了一架管風琴,不過管中流動的不是空氣而是水,發出的聲音不是悠揚的管樂,而是濕漉漉的喘息。它的風管曲折迴繞,好像一座枝狀的大燭台,頂端燃著火焰,照亮四周漸堆漸高的白水沫。
他們關心的是,替每一個人編造一個不同的故事。假設兩位島民的故事居然是同一情節,那麼大家如何區分他們?也就是說,張三李四兩個不同的人,應該要有不同的背景和經歷。為了避免這類混淆,島民特地建造一個摩天巨輪,並且將它豎在村子的廣場上。巨輪係由六個同心圓所構成,每一個圓都能獨立轉動。第一個圓隔成二十四個狀似小窗的格,第二個圓隔成三十六格,第三個圓四十八格,第四個圓是六十格,第五個圓七十二格,最後的一個圓則有八十四格。不同的格子標著不同的動作(譬如去、來、死亡),或是情感(如恨、愛、冷漠),或是狀況(譬如好、壞),或是悲哀快樂,或是地點時間(譬如在家裡。上個月)等等,乍看之下,費杭德和莉里亞並無法理解這種安排所遵循的原理。
之後,船隻駛抵第三座島,陸上一片死寂,完全不見人蹤。費杭德牽著莉里亞的手,走進林間深處。他們走著走著,耳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警告他們大難臨頭,最好趕快逃走。原來那裡是隱形人之島。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四周已經圍上一群土著。這些人看見費杭德和莉里亞居然光天化日挺個肉身站在那裡,只覺不可思議,於是七嘴八舌,評頭論足起來。他們認為,一個人的形體要是給其他人看到,就立刻淪為對方目光的俘虜,更糟的是,他會喪失本性,變成與原先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
這對愛侶嫌棄這個地方不夠隱密,他們往前行,羅貝托的醋意也就越濃一些。最後兩人穿過一道鮮花裝飾成的拱門,走進一處小小谷地。微風拂來,沼澤裡的蘆葦沙沙作響,空氣中蕩漾一陣一陣的香氣。清溪源自小湖,流淌而下,有時濺起水花,竟如明珠一般晶瑩。
船又西行,不久費杭德便率眾登陸第六座島。那裡的人終日喋喋不休,全都忙著告訴和他交談的人,他希望對方該如何做人、如何做事。原來這些島民認為,人生的目的和意義在於充當話題裡的議論對象,非得如此他們才能活得下去。萬一有人違反規矩,背後惡意說人閒話,那麼大家便杯葛他,不談論他,讓他活活羞死。
既然他們想要幕天席地,享受溫存的事,羅貝托就得為他們想像一處清靜的好場所。首先他們的腦海浮現一株橡樹,它的濃蔭該能鼓舞這對鶼鰈去品賞情愛的盛筵。橡樹旁邊還要長著清新耀眼的懸鈴木、素雅的野莓樹、扎人手的刺柏、嬌弱的檉柳以及枝條柔軟的椴樹。這還不夠,草地還要綴上各種小花,務求五光十色,直追東方織錦才好。大自然的調色板上什麼顏色最為奪目?當然是紫羅蘭和水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