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比卡洛琳醒得早,第一件事就是到西七十二街的烈酒店去買一瓶加拿大俱樂部牌威士忌。我把酒帶到賽德爾太太家,在門上敲了敲,確定沒人應門之後便不請自進,扯開封條,把一盎司左右的酒倒進水槽,蓋上瓶蓋把酒放回我前一天晚上找到那一瓶的地方。我把自己送出門,在走廊上碰到海奇太太,她嘴角永遠叼著根點燃沒吸的香菸。我到她公寓裡去喝了杯咖啡——她煮的咖啡棒極了——我們談起了地下室裡的投幣洗衣設備這個老話題。她對烘衣機頗感光火,因為不管上面的刻度如何,那些機器只有兩種溫度——「開」和「關」。我不滿的是洗衣機,對付起襪子一點也不夠力。關於我剛剛才從賽德爾太太家走出來的這件事,我們兩個都沒有提半句。
「那——」
「沒關係。」卡洛琳要他放心。
「他們叫妳去看信箱。」
「她講到一半才改口的。我想她一開始是忘了,然後才想起來她應該裝出一副有威脅性的口氣。要不然就是她一興奮就會脫口而出。我不喜歡我們各自單獨行動這一點。她要妳回妳的公寓,要我留在這裡,我不喜歡這樣。」
「好吧。我會跟她一起去,然後——」
我說,「是的。」
可是還是——
「放輕鬆。」我說。「我們只是看看而已。」
「妳要怎麼做到這一點?」
「尤比沒事。牠看起來若有所失,孤孤單單,而且牠的心可能快碎了,不過除此之外牠還好。那個納粹有沒有再打電話?」
「聽起來滿像回事的。」
「那裡沒信箱。只有門上開了一條縫而已。」
「不是薩路基獵犬,是雪納瑞,而且我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我會濕淋淋的一身狗臭味。你有他們的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嗎?」
「我家裡盡量不放那麼多現金。」
我們置身的這棟建築和我們面前的這幅畫一樣,一度都是私人財產。多年前它曾是礦業及運輸鉅子雅各.修列在曼哈頓的住所,他在本世紀初靠著壓榨貧民而飛黃騰達。他把他在麥迪遜大道和三十八街轉角的宅邸「莫瑞山丘」遺贈給紐約市,條件是用以做為美術館,由修列專為此所創設的基金會來監督管理。雖然他本人的收藏品佔了館藏的一大部分,但歷年來也陸續購進或賣出一些畫作,同時由於該基金會享有免稅待遇,因此偶爾也有人贈送或遺贈畫作,就像這幅由巴婁夫婦所贈的蒙德里安油畫。
現在我們在畫廊二樓的小房間裡。我們一字不差地遵照那個來電者的指示,此刻站到了一幅看起來十分眼熟的畫作前。
「柏尼?我是不是應該就忘了我的貓?」
「尤比還好嗎?」
「嗯,誰知道她有何居心?」
「我們只是在看畫而已。」
「真美,對不對?」
「大部分博物館的開放時間差不多都是這樣。星期一來的時候我總是能知道,因為我會心血來潮上博物館去,而所有的博物館都沒開門。」
https://m•hetubook.com•com「真有他的。」我同意道。「但誰知道瘋子會怎麼做?問題是,他們要我們去做不可能的事。」
「星期一整天不開放,星期二則一直開到九點。」
「可是看到別人正經八百地研究另外那些廢物,讓我真是火冒三丈。你知道有時候會在報紙上讀到有人拿把刀或者用一瓶酸液破壞某幅名畫吧?這時候你八成會和所有的人一樣,對自己說:『怎麼會有人做這種事?他一定是個瘋子。』做這種事的人永遠都是藝術家,報紙上則說他是『自稱』藝術家。意思就是他說他是個藝術家,不過你知我知,那可憐的傢伙腦袋裡裝的是狗屎。再一次,親愛的小姐——」
「如果你們不付贖金——」
「你準備好付贖金了嗎?二十五萬元?」
「他們會不會把尤比也帶走了?也許這就是他們要我回公寓的原因。」
「那你是認為我們弄得到手囉?」
「我沒這麼說。」
「喂,我是個藝術家。那一毛錢已經夠讓我傾家蕩產了。你們要不好好接受它,以後我就只捐一分錢。」
「還沒。也許她說的是妳店裡的信箱。」
「為什麼?」
「你當然不會這麼說,你或者這位年輕小姐都不會。她是位淑女,你是個紳士,所以你們不會說這種話。我呢,我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什麼都可以說。這就是藝術家比紳士佔上風的地方。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讓我們冷靜點。」我對她們兩人說。「沒必要使用暴力。」
「他們為什麼要對牠怎麼樣?」
電話響的時候卡洛琳就坐到我旁邊來了。我一手按在她臂上安定軍心,一邊對著來電的人說:「咱們就別再搞笑了,嗯?把貓送回來,我們就不追究,否則——」
否則什麼?我要是知道我能做出什麼威脅就有鬼了。但卡洛琳沒給我機會。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臂,說,「柏尼——」
「但是——」
喀嚓一聲。我坐在那裡看了話筒好幾秒才掛上。我問卡洛琳有沒有聽到對方說什麼。
「哦,天哪。」她說。
對方頓了一頓。「叫你朋友回家去。」
我跨近一步,卡洛琳一把抓住我手臂。「別把它調正,」她力勸我。「掛這樣就很好了。」
「這個世紀的好畫家數得出來。蒙德里安當然是一個。畢卡索,大概百分之五的時間是,當他沒有到處亂搞的時候。但百分之五的畢卡索已經很不少了,嗯?」
「我們會把貓殺了。」那女人說,聲量突然放大許多,帶著口音。聽起來的效果介於某種維也納糕點廣告和二次大戰電影裡那個讓你想起在德國有親戚的傢伙之間。
「字紙簍就是垃圾桶的意思。但這些東西比垃圾還不如。都是大便,我的一些好朋友會說。」
我回到我的公寓裡,邊動手煮壺咖啡邊聽著卡洛琳在浴室裡嘔吐。她出來的時候臉色有點發青,抱著頭坐在沙發一角。我沖了個澡,刮了鬍子,出來看見她正沮喪地瞪著一杯咖啡看。我問她要不要阿斯匹靈,她說她不介意來幾顆強效的泰寧諾,但是我家沒有。我吃早飯,她沒吃,我們都喝咖啡,然後電話就響了。和_圖_書
「你們這麼想也沒錯。我是個無名小卒,啥也不是。只是個誰也沒聽過的畫家。無論如何,我看見你們在看一位真正畫家的作品,也看見你們一直回來看這幅畫,所以我馬上就知道你們能分辨出雞肉沙拉和雞屎之間有什麼不同,抱歉我又說粗話了,小姐。」
「唔。」
「妳不覺得這數目有一點高嗎?我知道如今的通貨膨脹實在要命,我也了解緬甸貓的行情看俏供不應求,但是——」
「你留在原地。會有人打電話給你。」
這話聲讓我轉過身來,看見我們那位藝術家朋友,廉價二手店的外套上別著他那一毛錢的別針,齜牙咧嘴地笑著,露出了一口黃板牙。我們正再一次站在《色彩構圖》前,騰奎斯特看著畫,眼神發亮。「老彼特是不會被比下去的。」他說。「這王八蛋真能畫。真有他的,嗯?」
「哦,你不能這麼做,騰奎斯特先生。」那職員促狹地說。「這會讓我們的預算整個垮掉的。」
「嗯,也許她搞錯了。妳去洗那隻薩路基獵犬吧,看看接下來怎麼樣。」
「這兩者都不可能。他們二十四小時設有警衛守著。而且防盜系統精彩得很,不是弄兩根電線、哄哄它就可以的。」
「證明他們不是在開玩笑啊。綁架犯不都是這樣的嗎?」
「呃。」
「路上繞回妳公寓去一下。如果妳有時間的話。」
「自以為是的繡花枕頭。」他忠告我們。「這些人全是這樣。別聽他們的屁話。要是藝術會被嚇倒的話,就不是藝術了。」
「你自己看看這張告示吧,小子。」他不高興地說。「你們這些害蟲要拿這來煩我多少次?好像這是你們自己的錢一樣。他們沒讓你們從捐獻裡抽佣金吧?」
「沒關係的。」
「那這樣我們還剩下什麼可做?」
「我再說一句,」他說,「然後就不再煩你們這兩位好人了。當壞的藝術品放在國家殿堂裡展示的時候,毀掉它不表示發瘋,而是表示神智清醒。我還要多說一句。毀掉壞的藝術,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樣藝術品。巴庫寧說過,破壞的衝動是一種創造性的衝動。割爛這裡的一些畫——」他深吸一口氣,然後長嘆一聲。「但是我只會說,不會動手破壞。我是個藝術家,畫我的畫,過我的生活。我看見你們對我
和_圖_書最喜歡的畫感興趣,就滔滔不絕講了這麼多。可以原諒我嗎?」他拿了騰奎斯特先生的一毛錢,給了他一個小小的、用來別在衣領上的黃色別針。騰奎斯特轉過身來,把別針別在他西裝外套的前胸口袋上。那外套是二手廉價店裡買的,顏色是某種灰,跟他那條二手廉價店的長褲搭在一起還不算太離譜。他微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被煙燻得變色的牙齒。他的頭髮是生了鏽的棕色,稀稀落落的山羊鬍則比較偏紅、也多摻了幾抹灰色,整個臉看上去有兩三天沒刮鬍子了。
「博物館是藝術史的字紙簍。聽起來像是誰的名言,對不對?我自己編的。」
「我只是要看仔細一點而已。」
我正埋頭進行喬治五世時代千里達與托貝哥島的高價郵票時,電話響了。「信箱這檔子事是什麼狗屎?」卡洛琳質問道。「裡面除了一張帳單之外什麼也沒有。」
「還沒。」
我們側身移到了左邊,現在是站在一幅迪奧.凡杜斯柏格的畫前面。他的作品和蒙德里安一樣都全是直角和原色,但你不會把這兩個畫家搞混的。凡杜斯柏格的這幅畫缺少了蒙德里安那幅所具有的空間感和平衡感。真奇怪,我想,一個人可以經年累月不曾站在任何蒙德里安的畫前面過,然後又接連兩天都各親眼觀賞到一幅。在我看來更不尋常的是,修列這幅蒙德里安和我在戈登.翁德東克家看見壁爐上方掛著的那幅非常相似。如果我沒記錯,這兩幅畫的大小比例都差不多,也一定是差不多同一個時期的作品。我願意相信這兩幅畫如果排在一起來看一定很不相同,但這種同時觀賞的機會似乎很渺茫,而如果有人告訴我說翁德東克的那幅畫被弄到修列的展覽室裡來,我也無法斬釘截鐵地說他講得不對。當然,翁德東克那幅畫有裱框,這幅則沒有,以便顯示畫家如何在畫布側邊繼續他的幾何設計。翁德東克那幅畫的色塊也許多了一倍,可能比較長或比較短、比較寬或比較窄。但——
「祈禱和齋戒。」
「她信箱裡有東西。」
「你們是好心人,寬宏大量。要是我說的話有值得你們想一想的地方,那你們的這一天和我的這一天就都沒白過了。」
「還有誰?波勒克、法蘭克.羅斯、楚斯曼、克理夫.史帝爾、達拉.帕克、羅斯柯,在他走火入魔到忘記用顏色之前。還有其他人,其他幾個人。但這裡大部分的東西——」
「我們進來的時候我注意過開放時間。」卡洛琳說著,「平常和星期六從九點半開到五點半。星期天從中午開到五點。」
「不見得完全不可能。」我說。「博物館裡總是有畫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在義大利,博m.hetubook.com.com物館竊賊的作業可說是完全企業化了,就連在這裡也每兩個月就會在報上讀到什麼案件。自然歷史博物館似乎隔一陣子就會遭到襲擊。」
我想到要指出這個問題隱含著侮辱之意,表示對方認為我只有一個朋友,認為我是那種朋友不可能超過一個的人,有一個就很走運了,而且等這個朋友聰明起來之後我八成就會被丟開。
「那我們該怎麼辦?把畫從牆上抓下來就跑?」
我把尺寸寫在我的隨身小筆記本裡。假使你還堅守傳統,沒學會用公制單位思考的話,這數字換算成美制單位大約等於三十五乘三十九吋,高度比寬度長。背景是白色,不知是被時間還是畫家本人加進了一點灰色調。黑色線條在畫布上縱橫交叉,把畫面分隔成正方形和長方形,其中好幾塊塗上了原色,兩塊是紅,兩塊藍,還有長長窄窄的一條黃。
「不行。」
「嗯,門口有個警衛,」她說,「他也很仔細地在看著我們。這裡到處都是警衛。這事太瘋狂了,柏尼。」
她離開後我開始整理亞伯林收集的那些郵票。我想這麼做大概很冷血,因為阿齊命在旦夕什麼的,但就算這樣牠也還剩八條命,而我又希望趕快把亞伯林的郵票處理得看不出原主。我把燈打開,坐在廚房的桌子旁,準備了郵票夾、一盒半透明玻璃紙封套、還有一本史考特目錄,然後一次一組把郵票從塑膠襯袋移到封套裡,在封套上加註適當的說明。我沒有浪費時間去估計價格。那是另外一項任務,可以不用這麼急。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個滿嘴屁話的老頭是誰?他連外套和長褲都不搭調,還敢大發議論,說什麼是藝術什麼是垃圾。你們就是這麼想的,對吧?」
「怎麼樣?」
「嗯。如果我們打算闖進來的話,我們可以在閉館之後或者星期一動手。」
「哎。」我說。
「我零零碎碎聽到一些。」她說。「和昨晚是同一個人。至少我認為是。反正口音是一樣的。」
他向前移動,我放了一張五元鈔票在櫃檯上,換來兩個別針。「藝術家。」職員別有深意地說。他用手指點點另一個告示,上面說十六歲以下的孩童不管有沒有大人陪同都不得入內。「我們應該修正一下我們的方針。」他說。「小孩、狗、還有藝術家一律不准進入。」
我們繞行室內,不時在某幅畫前暫停腳步,包括好幾幅我毫不感興趣的和一幅我非常喜歡的康定斯基。這裡有一幅阿普,翁德東克也有一幅阿普,但既然沒有人叫我們偷一幅阿普的畫,這一點也就沒什麼特別巧合的,或者說這個巧合也就沒什麼不尋常的,或者說——
「我不會這麼說。」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這麼多錢。這點你們一定知道。現在妳何不告https://www.hetubook.com.com訴我們你們要什麼?」
一個沒有口音的女人聲音說:「羅登拔先生?你跟你朋友談過了嗎?」
「不行?」
「行不通。還沒跑到一樓,他們就會把我們逮住了。」
「這裡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廢物。破爛、渣滓,一言以蔽之,恕我直言,就是狗屎。抱歉我說粗話,小姐。」
「我反正是要到下城去的。十一點有客人要帶一隻雪納瑞來。狗屎,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對吧?我現在腦袋這種狀況,實在沒辦法面對雪納瑞。幸好是一隻迷你雪納瑞。要是在這麼一天我還得洗一條巨型雪納瑞的話,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你認識我啊?」
「星期一不開放?」
「好極了。這傢伙是誰?上面寫什麼,凡杜斯柏格?他和蒙德里安一定一起上過兩間不同的學校。」
「而且我們就只要看畫就好,因為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從這裡弄一幅畫出去,跟弄一個小孩進來一樣不可能。」
「每個人都認識你,騰奎斯特先生。」一聲沉重的嘆息。「每個人都認識。」
「沒關係。」卡洛琳說。
「好。」我說。十五分鐘後電話響了,是那個神秘兮兮的女人。這次沒口音了,也沒有曲折離奇的遁詞。她說我聽,等她講完電話之後我坐在那裡想了一分鐘,抓抓頭再想了想。然後我把亞伯林的郵票收起來,打電話給卡洛琳。
櫃檯上的告示說建議的捐獻金額是兩塊五。「你可隨意捐多或捐少,」它勸告道,「但一定要捐一點。」我們前面的那個人噹地丢下一毛錢。職員開口告訴他關於建議的金額云云,但這位老兄可不接受建議。
畫旁的牆上有塊長方形的青銅小牌子,標明了下列資料:彼特.蒙德里安,一八七二~一九四四。《色彩構圖》,一九四二。油畫,八六x九四cm。J.麥連登.巴婁夫婦捐贈。
「呃。」
「我會找出時間的。反正我也得回去餵尤此。你想會不會——」
「我不知道綁架犯是哪樣。我認為他們殺害肉票是為了不被指認出來,但一隻緬甸貓要怎麼指認他們?但——」
「這錢你準備好了嗎?」
「你弄得到?」
「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卡洛琳告訴他。
「請你再說一遍?」
「不曉得。如果我們不偷那幅畫,你認為他們真的會對阿齊怎麼樣嗎?」
但感覺上這仍然是個古怪的巧合。當然,巧合不見得一定有什麼意義。之前我到貴賓狗工廠去接卡洛琳,我們一起坐計程車到修列來,當時我並沒有費神去看營業執照上司機的名字,但假設我看了,又假設那人姓騰奎斯特呢?那麼,當職員說出那位衣著不體面的藝術家的名字時,我們也許會說真巧,在半小時內遇到兩個姓騰奎斯特的人。但這又怎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