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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玦金環錄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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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燈影刀光腰纏十萬 夜闌人靜壁立千尋

第七回 燈影刀光腰纏十萬 夜闌人靜壁立千尋

老媽子把早起應做的事都已做好了,不見兩個丫頭出來打水,才忍不住到上房門口,輕輕的叫著兩個丫頭的名字笑道:「老爺昨日才去出差,你們今日就偷懶不起來了麼?」接連又叫了幾聲,不見房裡有人答應。一貼著耳朵細聽,就聽得床架喳喳的響;又聽得好像有人被夢轚,叫喚不出的哼聲。幾個老媽子都覺得詫異,從窗縫朝房裡張望時,一眼便看見兩個丫頭被綑在地板上。幾個老媽子登時嚇慌了,沒有主意;祇大家往外面跑,打算叫何壽山、張陞進來。
聽那說話的聲音很明晰,並聽得出是那瘦小後生的聲音說道:「弟子照師傅吩咐的話說出去,何壽山面上已現出驚慌的神氣,祇是還想祇賴。後來見弟子說得和目睹的一樣,才承認腰裡是有包裹,不過教弟子親自動手去取下來。弟子不敢違背師傅的吩咐,不曾和他動手。祇對他說你不拿出來,祇由得你,我原說了不勉強的,就抽身上屋。一路緩緩的回來,直到此地,不曾敢回頭向背後望一下。」
喝多了酒的人,平睡不用枕頭,照例覺得不舒服。何壽山心想:「莫不是這竹枕太低了,睡下去就和無枕頭一樣麼?」禁不住又伸手摸頭底下,那有甚麼枕頭呢!腦袋分明擺在湘妃榻上。不及思索的,一蹶劣爬了起來,兩眼向擱竹枕的所在一看,怎麼沒有竹枕呢?不歪不斜的擱在應擱的地方,絲毫沒有變態。
何壽山料知這人必有些來歷,自己腰間繫的包裹,除自己而外,沒第二人知道;即算是劉達三那方面派來的人,也不見得能知道。從南京動身起,終日繫在腰間,不曾時刻解下的事,如何敢斷定說是繫在腰裡的包裹呢?這回賴是賴不過去的;待和他動手罷,看這情形,祇怕敵不過他。
「我記得昨夜楊松樓請我去花園裡喝酒賞月,我換衣服的時候,還將包裹的結頭緊了一緊;後來酒到半酣,我到黑暗處小解,褪下褲腰的時分,也還彷彿記得有那包裹礙手;往後我的酒越喝越多,便沒留神腰裡的東西了。
何壽山聽了,就立在床前打了個哈哈。張金玉本待翻轉身體再睡的,一聽這哈哈,祇驚得呆了,睜眼望著帳門上燈光照見的高大黑影。還沒問出話來,何壽山已用尖刀挑起一邊帳門,一手指著張金玉問道:「你認識我麼?」何壽山雖到劉家已有了一個多月,但因劉達三不許他到上房行走,張金玉並不認識他;而且一時也想不到自家當差的,會有這種持刀入室,威逼主母的行為;祇嚇得渾身發額,連救命都喊不出了。
何壽山看山上山下都沒有房屋,天明了也不見行人,心想這東西跑到此地來,幹甚麼事情?剛這麼一轉念,這人已朝上一躍,跳上離地一丈多高的一個岩石上;不停留又朝上躍了一下,又上了一丈多高,絕不費事的連躍了七、八下。何壽山因仰面朝上看,不留神飛了一點兒灰屑到眼裡,略瞬了一瞬再看時,已不見這人的蹤影了。忙向左右和山頂上張望,不但不見人影,連飛禽走獸都不見有一隻。
原來張金玉是劉達三在南京花錢討來的,雖是寵到了極點;然而自己的出身履歷,因為關係太大,不敢告知張金玉。恐怕夫妻萬一有反目的時候,婦人不知輕重,祇圖可以洩憤,胡亂向人揭穿底蘊。因此張金玉並不知道劉達三是個會匪出身。
作怪!院內原是空洞洞的,沒有人影;說完這套話,也不見有人從甚麼黑暗地方出來,忽見湘妃榻上端端正正的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人。面貌、年齡雖看不分明,然就那點兒殘餘的月色,已能分辨得出這人的年紀,至多不過二十多歲。面貌甚是清秀,行裝打扮;赤手空拳,並沒攜帶何項兵器。端坐在湘妃榻上,望著何壽山,現出很輕視的笑容。
張金玉覺得劉達三這話有情有理,便不多說了。劉達三表面上從此絕口不提到何壽山、李曠二人身上的事,暗中卻派了好幾個心腹弟兄,分途偵緝。以為何壽山的根據地在四川,多半是逃回四川去了;派去偵緝的弟兄,在四川更查得認真。祇是何壽山是個極機警的人,四川固是他自己的根據地,然更是劉達三的勢力範圍,他如何敢向四川逃呢?
何壽山聽了心裡又是一驚,極力裝出鎮靜的樣子說道:「我腰裡繫的甚麼包裹?你這話從那裡說起?我不明白。」
但是何壽山心裡雖害怕不敢進去,口裡卻不肯露出膽怯的語意來,也勉強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笑道:「我既跟蹤到了這裡,理應進洞去向貴老師請安。不過我來的時候,並不知道有貴老師在此;來意太不虔誠,衣冠更不齊整,就這麼進見長輩,自覺無理過甚。求老大哥代兄弟轉稟貴老師,下次再專誠叩謁hetubook.com.com,今日恕不遵命了。」這人笑道:「這話太冠冕,太客氣!在此地用不著。不如老實說,徒負虛聲的何壽山,不敢身入是非之場,腳踏蹊蹺之地,倒顯得爽直些兒!」
張陞才起床,聽得裡面老媽子放開喉嚨亂叫,也不知道出了甚麼緊急的事;及見著奔出來的老媽子,問了情形,也是很驚駭。找何壽山不著,祇得率同幾個嚇慌的老媽子,奮勇進去,將上房門劈開。先解了兩個丫頭的綁,由兩個丫頭把張金玉救起。張金玉氣得痛哭起來,即時雇人送信給劉達三。
何壽山道:「現在四川同會的弟兄,凡是略有點兒名頭的,我就沒見過,提起來也少有不知道的。至於陳廣德這名字,我一時卻記不起來;或者是我離四川之後才出名的。請問此人於今有多大年紀了?」那老頭搖搖頭,說出一番話來,便知道陳廣德是何等人物?現在那裡?下回分解。
這話說了,接著就聽得很蒼老的聲音答道:「辦得好!他已跟上來了,此刻在洞口立著。去請他進來,我有話和他說。」何壽山聽了這幾句話,不禁大驚失色,打算下山逃走。低頭一看,十幾丈的懸崖,從山下一步一步往上躥,還不覺得甚危險;此時從上面朝下看,就彷彿如立在不見底的深潭之上。萬一跳下去,腳到蒼笞上滑了一下,一路滾跌到山腳,怕不跌個骨斷筋折!
何壽山又是羞慚,又是氣忿,不由得橫了心說道:「我腰裡是有包裹,包裹裡也是有價值十多萬的珍寶;但是我這包裹,一則來的不容易,二則將來的用處還很多,我和你素昧平生,憑甚麼要完全送給你?東西現在我腰裡,你有本領取出,儘管動手;教我自己解下來給你,你就得先給點兒憑據我瞧瞧。」
這人聽了並不生氣,笑嘻嘻的說道:「你不拿出來,祇由得你,我原說了並不勉強。你好生守著罷,我去了。」腳尖一點,已飛身上了屋簷。在月陰中祇見影兒一晃,已躥過房那邊去了。
何壽山覺得這人的舉動太奇怪,跑回房拖了一把單刀,也翻身跳上房簾,疑心他到楊松樓房裡去了。立在房簷上看時,見西方房角上一條黑影,正向地下跳去,相離不過數十步遠近;估量追趕得上,即施出平生的本領來,朝著那方向追去。追到房屋盡頭處看時,這人似乎不覺得後面有人追趕,頭也不回,緩緩的向荒僻處一條小路上走去。
劉達三聽知了情形,祇急得昏死過去。半晌才灌救醒來,流淚對張金玉說道:「想不到我數年的積蓄,終歸白辛苦一場。這幾年之間,我專一替人家辦盜案,今日竟輪到我自己家裡來了。我不但不好意思去呈官報府,朋友都不好意思說起,這氣教我如何能受得了?」說罷,頓腳長嘆不已。
何壽山早幾日已雇妥了一隻船,在河下等著。此時,師徒二人上船,即開向湖南進發。張金玉和兩個丫頭被綑在房中,動不能動,喊不能喊。平日養尊處優的人,家中僕婢起床照例也是不早的;老媽子們就是起來了,見上房門關著,誰敢無緣無故的去敲門討罵呢?因此三人直被綑到日上三竿。
說至此,睡在踏板上的兩個丫頭都醒來了,張眼認得是何壽山,即立起身來喝問道:「你不是何壽山嗎?這時候到太太房裡來幹甚麼?」何壽山也不回答,順手拉住一個,往地下一摜道:「敢再開口,就取你們的狗命。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何壽山便怎麼樣?祇要劉達三能拚著不顧性命,儘管去告我打劫。」隨用尖刀指著張金玉的額頭道:「還不老實說出來麼?」張金玉是一個班子裡姑娘出身,能有多大的膽量!也到了這時候,那裡還有反抗的勇氣呢?戰戰兢兢的將收藏金珠珍寶的所在,說了出來。何壽山依言取出,足值十多萬。原來劉達三在南京承辦了幾樁大盜案,搜獲的盜贓,揀貴重值錢的,都入了私囊,所以能積成這大的數目。何壽山做一個包裹綑了,繫在腰間,對張金玉說道:「你既是劉達三寵愛的人,應該知道這一大包東西的來歷。我於今借去使用,等到你家姑少爺長大成人後,再如數奉還。你若覺得心有不甘,我走後,你不妨一件一件的開上失單,到官府報案。我姓何名壽山,劉達三是我的老大哥,照理我本應該稱呼你一聲嫂嫂;祇是恐怕丫頭、老媽子聽了,不成個體統,祇好模糊一點兒。劉達三回家的時候,請你將我這話向他說,你聽明白了麼?」
劉達三才啟程一日,家中出了這種意外的事,他是極寵愛張金玉的,恐怕張金玉受了委屈,祇得退回來,細問何壽山威逼的情形。張金玉自然鉅細不遺的訴說,並逼著劉達三報官,捉拿何壽山www.hetubook.com.com來,懲辦出氣。
這人忽將臉色沉下說道:「你既非我明說不可,就祇得不和你客氣了。姓楊的徒有闊名,實在沒有多少錢;並且他的錢,也來的不容易,他就送給我,我也不要。祇要你把繫在腰裡的那包裹給我,就夠我使費的了。這是你力量做得到的,就解下來罷!」
哥老會的勢力,本是由四川向湖南膨脹的;川、湘兩省的會匪,平日聲氣相通,最能互相幫助。在四川犯了案逃到湖南,在湖南犯了案的逃到四川,都不愁沒有同會的窩藏包庇;若是在會中資格好的,更是到處有人歡迎,有人供養。何壽山在四川的資格,當時就止趕不上劉達三。他自信帶著李曠到湖南,身邊又有這值十多萬的珠寶,不怕不能立腳,因此從南京直到長沙。
何壽山看了張金玉害怕的情形,忍不住笑道:「你這樣的膿包貨,也配做劉達三的老婆嗎?怪不得劉達三在這裡候補,專會欺人孤兒寡婦,原來都是你這東西教壞的。怕硬的人自然欺軟,我看了你這時害怕的模樣,就敢斷定劉達三不把李公子當人,是出自你的主意;依我的火性,就這一刀將你戳死,才得痛快;因念及劉達三和我兄弟一場,暫時饒恕你一條性命。你祇照實說出來,金珠珍賨等類的貴重東西都放在那裡?」
斜照的月色映得院內通明,不見有何異狀;再看竹枕依舊是平擱在原地方,不曾移動。祇得抱拳向黑暗處說道:「兄弟在這裡,其名雖是保鏢;其實不過暫時圖個棲身之所,從來也不敢開罪江湖上的朋友。便是楊大哥為人,也稱得起疏財仗義,非等閒庸俗之人。如果是江湖上那位朋友,打此地經過,有緩急之處,不妨明白向兄弟開口。祇要是兄弟和楊大哥力量所能做得到的,絕無不謹遵台命之理;不要在暗中開兄弟的玩笑。」說畢,又向四處一望。
這人不待何壽山多說,連忙搖著手笑道:「我也知道害怕的不是你,是你腰裡的東西作怪。祇是我看你昨夜賞月時喝的酒,至今還不曾清醒;你瞧瞧你腰裡的東西,看有甚麼變動沒有?你也是個認得幾個字的人,應該知怕字是如何寫的;怕字是心旁一個白字,可見得你這害怕,是替腰裡的東西白擔心。你試瞧瞧,便知道我不是欺人太甚的了。」
「我雇人追你回家,以為必雷厲風行的,將那狗強盜拿來正法,出我胸中的怨氣;像你這樣左也不好意思,右也不好意思,卻追你回來幹甚麼?劫去的東西裡面,我有兩副珍珠頭面、兩對珍珠手鐲。你不好意思拿他,我也不管;你祇趕緊把我的東西賠來!」
這時院中還有點斜照的月光,映得榻上明明的擱了一個竹枕;且擱的地位,正是頭腦底下,又不由得自己好笑起來。獨自鬼念道:「我今夜喝這點兒酒,難道就喝醉了嗎?怎這般糊裡糊塗了呢!」是這麼鬼念著,又睡將下去,仍覺得頭底下空空的,擱在湘妃榻上。
何壽山聽到瞧瞧腰裡的東西有沒有變動的話,即悄悄的伸手去腰裡掏摸,不摸倒也罷了,這一摸不但伸出的手收不回來,登時就和失腳掉下了冰窟一般,連心花五臟都冷透了。原來那個終日繫在腰間不曾片刻解下來的包裹,不知在甚麼時候被人解去了?腰裡空空的,僅剩了一條褲帶。不由得暗自想道:
他終覺已追到這裡來了,不跟上山去看個究竟,有些放不下;遂不躊躇,跟著那人往上躍的地位,照樣一步一步往上躥。蹤到第八步,正要抬頭望上面,忽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就在切近;卻不見有人影觸到眼簾,更覺得奇怪不可思議。
在長沙略住了些時,因是省會之地,稍有點聲名的會黨,不能存身;各衙門中辦公的人又多,他恐怕萬一給人看出了破綻,不是當耍的事。聽說辰州有個楊松樓,是很有財產、很有勢力的紳耆,特地進了哥老會,想得會中弟兄的保護,家中川流不息的有會黨住著;遂帶李曠到了辰州。
何壽山留心看那洞口,乃在一塊凸出來的大岩石之下。那岩石離立腳的所在,祇有二尺來高,岩石又向外面伸出來;所以立在洞旁邊,若不彎腰細看,不知道岩石下有這洞口。洞口裡面有幾層石級,初進去不能伸腰,下石級便能容身了。
何壽山暗忖:「這人不是辰州口音,言語舉動也沒有江湖氣派,無端的半夜跑來向我要包裹;我不給他,又一句話不說,就這麼走了。這到底是一種甚麼舉動呢?他既知道我腰裡有包裹,豈不知道我這包裹是絕不肯輕易送給人的!不打算來問我要則已,既打算來要,話又說得那麼硬;怎的我一說教他儘管動手,倒自己軟下來走了呢?難道他本來沒有驚人的本領,不過是這和_圖_書麼拿大話來嚇嚇我麼?又難道是劉達三打發他來,有意試探我的麼?總之,我此時既已跟下來了,終得跟出他一個下落,看他跑到那裡去?」
何壽山說畢,兩眼向房中四處張望,好像尋見甚麼似的。張金玉和兩個丫頭,都縮做一團,動也不敢動。何壽山從帳鉤上取下一根絲帶來,兩眼向張金玉一瞪,放下臉說道:「對不起你,劉達三不在家中,我恐怕你不知輕重,祇等我一離開這房,便大驚小怪的叫喚起來;在我沒甚要緊,到底劉達三吃虧。不能不把你們三個人,安頓停當再走。」
「不如索性把這沒天良的東西拿著了,再由我親自送到縣裡去處置他。不過這種盜案,和尋常的盜案不同;這案不論如何有能耐的人,斷不能容易辦到人贓兩獲。你祇安心耐著,不要催促我;我終得如你的願,拿他來碎屍萬段。」
何壽山一手將竹枕搶過來,氣忿忿的一手在上面指點著,說道:「你嫌我喝多了酒,不願意替我枕頭嗎?你若再和我開玩笑,我就是這麼一摔,將你摔做四葉八片。」說罷,又擱在原處。身體疲乏極了,隨著就躺了下去。誰知這一躺又覺作怪了。竹枕分明是平擱的,頭一下去,竹枕忽然豎立起來;不提防豎起這麼高,祇碰得後腦生痛。
「並且聽他和洞裡人說話的聲口,洞裡人還是他師傅;我到這洞口外面,絲毫沒有聲息,他師傅居然知道我來了,教他出來邀我進去。他到楊松樓家找我,也是奉他師傅的差遣,可見他師傅的本領,更在他之上多少倍。我此刻若和他們翻臉,想奪回包裹;不但做不到,甚至連性命都難保住。
何壽山進房一看,兩丫頭都眉舒眼閉的睡得正酣,床頭一大疊衣箱,從地板直堆到樓板,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下。何壽山心裡想道:「這衣箱十多口,如何能知道他的金珠珍寶,放在第幾口箱裡呢?待一口一口的打開來翻看罷,實沒有這麼多的閒工夫。事到其間,祇得索性和他硬幹了。」他一面心裡思量,一面伸手從腰裡拔出一把尺來長的解腕尖刀來,剔亮了燈光;故意放重些腳步,踏得滿房地板震動。張金玉被震得醒了,以為是房中的丫頭走動,懶得撩帳門向外探著,睡眼朦朧的罵道:「騷蹄子,半夜深更的,不好好的挺屍;要這麼驚天動地的,把你老娘鬧醒!」
「這人自從和我見面到此刻,並不曾近過我的身體,我又沒有睡著;他究竟在甚麼時候、用甚麼方法偷去的呢?祇是除了他,更沒有人能將我的包裹取去。這人在我睡的湘妃榻跟前,將我的竹枕移來搬去,扶起放倒三、四次,能使我不覺得旁邊有人;且能於我不知不覺之中,把我腰間的包裹解去,可見他的本領比我高強數十倍。他既有這麼大的能為,包裹又到了他手裡;我要從他手裡奪回來,是萬分辦不到的事。
何壽山正在計算如何對付,這人已立起身來說道:「用得著甚麼躊躇!拿出來不拿出來,祇憑你一句話,我並不勉強你。我的事多,沒有閒工夫和你久纏。你若因是一個人在這裡,有些膽怯,不敢說不拿出來的話;我知道你在這裡收的徒弟很多,不妨都叫出來,可做你的幫手,我在此靜候著你便了。」
很強的陽光透進來,照見洞中如一間石室,約有一丈寬廣。室中有一塊尺多高的方石,石上坐著一個花白鬍鬚的老頭。寬袍大袖,彷彿道家裝束;雖是坐在石上,可以看得出身體異常魁偉。那部花白鬍鬚,足長一尺二、三寸,臉上的肉色如柿子一般,紅中透亮;精神充足,氣概堂皇,使人一望就知道是個極有能耐的人。
張金玉啊呀了一聲道:「他原來是這般的來歷麼!這就祇怪你太荒唐了。在江湖上賣武藝的人,有甚麼好東西,如何能引到自己家裡來住著呢?並且你既是愛他的武藝好,將來能幫助你辦案,這回出差,你便應該把他帶在身邊同去;不應該倒將他留在家裡,怪道他能料定你不敢報官。他既是這般的來歷,誰也得說你是開門揖盜;就報官,也不見得能辦他到案。」
老頭抬頭大笑道:「你沒有想發橫財的心思,難道我便有想發橫財的心思!即算我要發橫財,世間豈少鉅富人家,何致轉念頭到你身上!你且接過去,仍在腰間繫好;聽我說派人取這東西到此地來的原由。」何壽山祇得雙手捧接了,聽老頭說道:「你在哥老會裡面,很有點好聽的聲名,資格也很不錯。祇是你應該知道,四川有個陳廣德;你在四川生長,曾見過他麼?」
何壽山當下如此思置既定,即改換了一副謙和的面孔,向這瘦小後生拱手道:「祇怪我完全是個山野的粗人,沒有見識;真是肉眼不識英雄,慚愧之至!」這人也www.hetubook.com.com就笑容滿面的,引何壽山鑽進石洞。
何壽山一聽這話,止不住忿火中燒,面紅耳赤;若不是身臨險地,存幾分畏懼之心,免不了一單刀早已劈將下去。然雖極力忍耐,畢竟按捺不下這口惡氣,兩眼朝這人一瞪,說道:「何得欺人太甚!我若怕了你,也不跟你到這裡來了。」
這日正是八月十五,楊松樓特地備辦了些酒菜,夜間只陪何壽山賞月,直痛飲到三更以後,才各自回房安寢。何壽山乘著幾分醉意,回到自己房中。覺得房裡又悶又熱,不能安睡,遂順手提了一張湘妃榻,從床上取了個竹枕,安設在院子裡。解開了胸前衣紐,仰面朝天的睡了下去。頭將落枕的時候,覺得竹枕沒有了,伸手一摸,也沒摸著,不由得詫異起來。心想:「我分明從床頭取了個竹枕,並分明記得是擱在這裡,怎麼會沒有了呢?」一面這麼想,一面抬起身體來看。
楊松樓想誇張自家鏢師的武藝,極力勸何壽山多收徒弟。何壽山見楊松樓這般殷勤,祇得揀資質好的收幾個,形式上儼然起了個教武的廠子。是這麼才教了三、五個月,辰州一府之中,幾無人不知道楊松樓家中,延聘了一個武藝最高強的鏢師。一般平日轉楊家念頭的盜賊,至此都不能不把念頭打斷。楊松樓自是得意極了,就是何壽山自己也覺得很有威風、很有光彩。
楊松樓果是名不虛傳,待會中弟兄們最好。知道何壽山的武藝高強,表示十二分的歡迎,留在家中保鏢。何壽山因是初到湖南,身邊的十多萬珠寶來路不正,不敢露出來給人知道,恐怕因此惹禍。李曠年紀太輕,防他向人亂說,從南京動身的時候,就沒給他知道劫了十多萬珠寶的事。好在珠寶珍貴之物,論價值雖有十多萬,論體積重量,卻很有限。做一個包裹綑了,繫在腰間,從表面一點兒看不出;隨身起臥,一時半刻也不解下來。
一邊說,一邊動手把張金玉的手腳綑縛了,用尖刀割了一塊帳門,揉塞入櫻桃小口。又尋了兩根繩索,將兩個丫頭也綑倒,把口照樣塞了。處置完畢,天光已經大亮。何壽山在房裡鎖好了門,從窗眼裡跳了出來,仍打屋上翻到前面。叫起李曠,偷開大門,走出了劉家。
何壽山見老頭如此,倒不敢伸手去接了,連忙欠身說道:「這裡面的東西,原不是我的。我不過為一點義氣所逼,代人取來,繫在我腰間,也是代人暫時收管。你老人家要用,就請留著用罷。我從小在江湖上餬口,若有想發橫財的心,此時也不至在楊松樓家裡當保鏢的了。還是求你老人家留著用罷。」
張金玉怔了一怔,問道:「怎麼當差的乘主人不在家,威逼主母,搶劫財物,主人倒不好意思報官呢?這類誤任匪人的事,原是極平常的,有甚麼不好意思不報官?難道就這麼聽憑他逍遙法外麼!」劉達三祇是垂頭嘆氣,一言不發。
劉達三聽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望著張金玉的臉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料定我不敢報官呢?」張金玉道:「他拿刀逼著我的時候說出來的。當時我正嚇得魂都掉了,也沒仔細聽他怎生說法。不過他搶了東西要走的時候,忽然取絲帶將我綑起來;卻又彷彿聽得他說,是因為怕我去報官,並怕我叫喚,所以將我的口也堵起來。」
何壽山悄悄的跟著;這人一點兒不覺著的樣子,不過越走越快。何壽山恐怕追蹤不上,盡力在後面追趕;又怕腳聲給這人聽得,把所有輕身運氣的能耐,都使了出來。祇是看這人舉步的神氣,始終行所無事的,絕沒有絲毫吃力的表示。腳踏在沙地上,就和踏在棉花上一般,相離祇一兩丈遠,全不聽得聲響。何壽山直追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好容易才盼得這人漸漸的將腳步放鬆了,向一座山中走去。
「據他說,是四川的一個世家子,因歡喜練武,把家產蕩盡了;出門投奔親友不著,祇得資武藝討碗飯吃。我見他武藝很好,人也像個幹練的樣子,我辦理盜賊案件,正用得著遠種人,所以收留他來家。準備教他且在這裡閒住三、五個月,細看他的行為品格如何,再斟酌用與不用。他來了一個多月,我不大差他做事,不許他到上房裡行走,就是這個意思。誰知他竟是這麼一個沒天良的東西!」
何壽山經這一碰,倒把酒意碰醒了幾分,知道不是自己糊塗。就從湘妃榻上一個鯉魚打挺,托地跳離了幾尺遠近,在湘妃榻的左右前後一望。
何壽山這一驚倒不小!思量這東西的本領,必有驚人之處,不然也不敢赤手空拳的到這裡來;我倒要仔細些才好,不要因輕敵跌在他手裡,喪了我在這裡的威名。心裡這般想著,口裡故意放高嗓音問道:「請問朋友,深夜來此,有何見和_圖_書教?」這人從容笑道:「你倒問我嗎?連我也不知道這時分來看你的,應該是為甚麼事?」
張金玉接著說道:「人家遇了盜劫,你尚且能替人辦到人贓兩獲;於今自己家裡出了這種事,強盜又是自己的當差,豈有辦不到案的道理!我受了那狗強盜的凌|辱,你非把他拿來碎屍萬段,我誓不甘休。你是在這裡做官的人,所用的當差應該有來歷,有保荐人,能逃到那裡去?你若因為有你的女婿在內,呈報上去,面子上不好看。你要知道你女婿,還是未成年的小孩,他絕沒有夥同圖劫的能力;一定是那狗強盜,連同你女婿一併劫去的。這有甚麼不好意思向朋友說?
話說就在劉達三動身的這夜,四更以後,上房裡的婦女們都深入睡鄉了。何壽山獨自悄悄的從屋上翻到上房,撬開張金玉的臥室門,房裡的燈光,還不曾熄滅。張金玉因劉達三不在家,夜間一個人睡覺,有些膽怯,教兩個丫頭睡在床前踏板上。
此時天已發曉,何壽山看這山形勢陡崎,全是大塊的頑石堆成。石上蒼苔油滑,加以凝露如珠,映著迷濛曙色,彷彿像是一座黑玻璃屏風,並沒有道路可通山頂。祇見這人繞著山麓,走了約二里遠近。山勢略平緩了些,從山腳到山頂,接連不斷的有大塊岩石凸出。身體靈捷、膽量又大的人可以攀著岩石上山頂。
何壽山因這種心理躊躇了一會,祇見那瘦小後生,就從身旁一條石巖縫裡鑽了出來,望著何壽山笑道:「有勞大駕,敝老師在洞中等候,教兄弟來迎接老大哥進裡面談談。」何壽山本是個極有膽量的人,此時祇因惦記著腰間那包價值十多萬的珠寶;逆料鑽進這小小的洞裡去,便有登天的本領,也施展不出來。那時甚至連性命都送掉了,後悔如何來得及呢?
這人哈哈笑道:「真菩薩跟前,豈是可以燒得假香的麼?我不知道你腰裡繫的甚麼,也不向你這麼說了。你這人真不漂亮,還裝甚麼糊塗!」
何壽山不敢怠慢,忙將手中單刀,倚在石壁旁邊,上前施禮。老頭立起身來笑道:「勞駕勞駕!」老頭這一立起身,何壽山一眼便看見,自己腰間的包裹擱在方石上面;兩眼望著,祇不敢上前去奪。老頭似乎理會了何壽山的用意,即回身提起那包裹,遞給何壽山說道:「這是你的東西,你仍拿去罷。」
「我當初不敢進洞去,是為腰裡的包裹。恐怕在洞裡動起手來,地方狹小,不能施展,包裹被他們奪去;於今包裹既早已到他們手裡了,他們若有殺害我的心思,在我腰間取包裹的時候,以及拿竹枕開玩笑的時候,早可以下手,不必等到此時。我進洞去,還有甚麼可怕呢?」
洞中並不黑暗,陽光不是從洞口|射進來的;洞中石壁上,彎彎曲曲的有一道裂縫,寬處有六、七寸,仄處也有三、四寸,就從這道裂縫裡透進陽光來。這石壁究有多厚,石壁之外是何所在?是何情形?在洞中都無從推測。
因為辰州是排教發源之地,會法術的人極多,至今各處都很流行的辰州符,就是排教中傳出來的。練武藝的人所兼練的法術,也是由排教徒賣弄神通,傳授些少把戲;不過能和人開開玩笑而已,如何能趕得上正式排教徒的硬功夫呢?因此何壽山的硬功夫,在楊家與幾個有名的把勢較量後,沒人不恭維讚嘆。要求楊松樓介紹,要拜何壽山為師的,不知有多少人!
何壽山道:「是朋友,有話儘管明說,不要像這麼半吞半吐。你不說出來,我怎生知道你為甚麼?」
這回被劫,有萬不能報官的苦衷。劉達三被張金玉逼得沒話說了,祇得安慰張金玉道:「劫去了的東西,我自然賠給你,那算不了一回事?你要知道,我說不好意思的話,並不是因為有李家的孩子在內;實在是為我自己不好,自以為有眼力能用人。何壽山這狗強盜,我一則不知道他的來歷,二則並沒人保荐;我出差的時候,在半路上遇著他的。
劉達三見張金玉不曾聽何壽山說明白,心裡略安了些兒,遂點頭說道:「這事不張揚出去,是為顧全我幾年來南京辦盜的威名,那有不敢報官的道理呢?並且我劉達三在南京,也不知替人家辦過了多少大盜案;我自己家裡出了這一點兒小案子,休說報官有損我的威名,即將這一層除開,報官之後,捕快絕辦不了這案子;捕快辦不了的,歸根落蒂,仍得我自己去辦,我何苦多此報官一舉呢!
住在楊家,名義是保鏢,實際沒一事可做,祇早晚傳授李曠些武藝。辰州一府會武藝的人,比較各府縣多而且厲害,其中並有兼著會法術的。何壽山雖祇有硬武藝,不知道法術;然辰州的風俗習慣,一般人對於會武藝的,多趨重硬功夫,一兼著法術,便不為人重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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