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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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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方公子一怒拆鴛鴦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

第五十八回 方公子一怒拆鴛鴦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

「想罷,覺得自己應該這麼擺架子,隨即揮手教勇士回復身體不快,正延了幾個西醫在家診治,不能出門吹風。勇士自然不知輕重,見主人吩咐這麼回覆,就也神氣十足的出來,將名片交回差役,依余伯華的話說了。差役一則奉了上官的差役,胸有成竹;二則到這種大富人家辦案,全仗來勢兇猛,方可嚇得出油水來。聽了勇士的話就冷笑道:『倒病得這般湊巧,我等奉命而來,非見了他本人的面,不敢回去銷差,我們當面去請他,看他去也不去?』邊說邊衝進大門。
「真是千里姻緣似線牽!他見了卜妲麗,滿心歡喜;卜妲麗見了他,也是相見恨晚。既是兩下都情願,而兩下又都沒有障礙,自然容易配成眷屬。他兩人成為夫婦之後,卜妲麗因不願丈夫離開,教余伯華把差事辭了,一心安閒的,過那十分甜蜜的日月。卜家原是極華麗的鋼絲輪馬車,余伯華還嫌那車是平常人坐的,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許多不便的所在。由他自出心裁,定製了一輛,用兩匹一般高大,一般毛色的亞拉伯高頭駿馬。
「無奈余伯華生性強項,說這是詐索的行為,無論中國法律與外國法律,都是不許可的。若憑這一紙恐嚇的書信,就害怕起來,真個送錢給他們,此端一開,你我此後還有安靜的日月嗎?只有置之不理,看他們有什麼辦法?卜妲麗道:『他們信中多說了,如果我過了他的限期,沒有回信給他們,他們自有最後的手段施行出來。我想他們所謂最後的手段,必是乘我們出外的時候,用危險品與我們拼命。他們都是些下等動物,不值錢的性命,算不了什麼要緊的東西,我們如何值得與他們拚呢?』
「那時恰好天津報紙上,登出了一條中國從來沒有的徵婚廣告。有一個原籍美國的女子,年齡十七歲了,三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父親到中國來,十多年不曾回國。他父親是個海軍少將,死在中國,留下這一個未成年的女公子,遺產倒很豐富,約莫有二三百萬,遺囑將所有的財產,一古腦兒傳給這個女公子。這女公子雖是美國人,然因出國的時候太小,對於他本國的情形,都不知道;加以在中國住成了習慣,不情願回本國去。只因自己是個年輕女子,管理這許多財產,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招一個合式的丈夫來家,幫同管理,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許多愉快。
不知還有什麼可憐的情節,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說。
「張知縣隨手指著兩西人說道:『這不是卜妲麗的親屬,是誰的親屬?』余伯華一看摩典和歇勒克的服裝態度,便能斷定是兩個無職業的外國流氓,不由得氣忿起來。當即用英語問兩人道:『你們與卜妲麗有什麼關係?怎麼敢冒認是他的親屬?』摩典現出極陰險的神氣笑答道:『卜妲麗是美國人,我倆也是美國人,如何倒不是親屬?你一個中國人,倒可以算他的親屬?這理由我不懂得,請你說給我聽。』余伯華道:『你兩人既是卜妲麗的親屬,平日怎的不見你兩人到卜妲麗家裡來呢?』摩典仍嘻嘻的笑道:『這話你還問我麼?你欺卜妲麗未曾成年,用種種誘惑他的手段,將他騙姦了,佔據了他的財產。因防範我們親屬與他往來,把你的奸謀破壞,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來家,用強力禁阻親屬往來。我們就為你這種舉動,比強盜還來得陰險,只得來縣裡求張大公祖作主,保護未成年的卜妲麗。』
「眾差役立在門外看了,一個個拍手大笑,將牢門反鎖著去了。余伯華雖明知敲詐不遂的人,挾嫌陷害,然猜不透是什麼人?用什麼方法能與張知縣串通舞弊的。滿心想通一個消息給卜妲麗,好設法營救。無如看守的人不在門外,又不好意思高聲呼喚,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後,才見門外有燈光閃爍,和腳步聲響亮。一會兒到了門口,余伯華藉外面的燈光,看門口立了三個差役,用鑰匙將柵擱門上的大鐵鎖開了,一個差役向牢裡喊道:『余伯華出來。』余伯華走出牢門,兩個差役分左右挽住胳膀往外走。彎彎曲曲的走到一個燈燭光明的花廳下面,看正中坑上,張知縣便衣小帽的坐著,兩個不認識的外國人立在旁邊。由一個通事與張知縣傳話,挽左手的差役上前報余伯華提到了。
「余伯華仍坐上自家的馬車,由八名差役監守著到了天津縣,依余伯華的意思,立刻就要見張知縣詢問見拘的理由,無奈張知縣傳出話來,被告余伯華著交代質所嚴加看管。這一句話傳出來,那裡有余伯華分說的餘地,簡直和對待強盜一樣,幾個差役一齊動手,推的推,拉的拉,擁到一處。余伯華看是一所監牢,每一間牢房裡,關著四五個七八個不等,釘了腳練手銬的罪犯。因為都是木柵欄的牢門,從門外可看見門內的情形;並且那些罪犯聽得有新犯人進來,一個個站近牢門向外邊張看。余伯華此時心想張知縣傳話是要交代質所的,大約待質所在監牢那邊,所以得走這監牢門口經過。
「剛合上眼就看見卜妲麗立在跟前,對著他流淚。他在夢中正待向卜妲麗訴說張知縣問案的情形,忽覺耳邊有很嬌脆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驚醒轉來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卜妲麗。蓬鬆著一腦金黃頭髮,淚流滿面的立在身邊,恰與夢中所見之景相似,連忙翻身坐了起來。初帶手銬的人,卒然醒來,竟忘了手上有銬,不能自由;舉手想揉揉兩眼,定睛細看,是真是夢?卻被手銬牽住了,只得口裡發聲問道:『我不是在這裡做夢麼?』」
「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樣子說道:『大爺不要生氣,晚生因為常見老師每遇與外國人信手寫來便有關連的案件,總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兢兢業業的,惟恐外國人不肯罷休,寧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只求外國人不來吵鬧。余家這小子,本人有什麼來頭,大爺便是要弄死他,也和捏死一隻爸繩相似;真是胖子的褲帶,全不打緊。不過他老闆卜妲麗是個美國人,又有數百萬財產,那東西是不大好惹的。余家這小子有這般靠山,所以晚生說這場是非不惹的好。』
「余伯華生平雖不是處優的人,然從小不曾受過人家的侮辱,像這種打罵,休說是世家子弟的余伯華受不了,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只是待回手打幾下,又自覺是一個斯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動手絕非眾差役的對手,氣起來恨不得一頭就牆上撞死!然轉念是這麼死了,和死了一隻狗相似,太不值得,並且害了卜妲麗終身受淒涼之苦。回手既不敢,自殺又不能,只得含垢忍辱,將身上的衣服剝下,摜在地下,禁不住傷心落淚,走進牢房就掩面而哭。
「卜妲麗道:『話雖如此,我總覺得這些寫信的人,是和強盜一般可怕的危險人物,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說來,世間應該沒有殺人放火的強盜了。』余伯華道:『你所見也是,不過我們只可設法防範他們的最後手段,不能應允他們的要求,因為這種要求,不應允倒罷了,應允了甲,就得應允乙,丙丁來信,又得援例,將不勝其擾,非到財產散盡不止!』卜妲麗點頭問道:『他們最後的手段,究竟如何施行,信上不曾說出來,你我不得而知;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我們怎生防範呢?』余伯華道:『不問他們各人準備的是什麼手段,要而言之,不外侵害我兩人身體上的安全,我兩人只從保護身體安全上著想就得了。』卜妲麗道:『我家的房產器具,以及裝飾品都早已保了火險,只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險,快點兒替你去保生命險好嗎?』
「這種下流美國人,比中國的下流人,還來得卑鄙勢利。能見到總督的公子談話,已覺榮幸的了不得。總督公子吩咐的言語,那敢違拗?當下諾諾連聲應是。次日這種控告余伯華的稟帖,果然由摩典歇勒克二人遞進天津縣衙裡去了。張某是新陞任的天津縣,到任就想巴結方大公子,苦沒有機會;這事一來,正是他巴結的機會到了,那裡還顧得什麼天良?只等摩典歇勒克的稟帖到了,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打發八名幹差,帶了一紙張某的名片並一張拘票,飛奔到卜妲麗家裡來;先拿出張某的名片,對守門的勇士說:『縣裡張大老爺有要緊的公事,須請余大少爺即時同到衙門去。』勇士照著話向余伯華傳報。余伯華做夢也想不到有禍事臨頭,自以為無求於張某,他有事求我,應該先來拜我,我快要入籍做美國人了,他一個小小的知縣,管不著我,不能憑一紙名片,請我去就去。
「方大公子道:『你這話只怕說的太過了火,中國人罵他有之,外國人也罵他做什麼?』那清客連忙辯道:『晚生怎敢在大爺面前亂說,實在還是外國人罵的厲害,這也有個道理在內。卜妲麗本是美國人,照例應該嫁給美國人,即不然,也應嫁給歐洲各國的人。於今卜妲麗偏嫁給世界人最輕視的中國人,並將數百萬財產,一股腦兒交給余伯華管理,聽憑余伯華揮霍,外國人看了已是眼睛發紅;而余伯華這東西,還存心恐怕卜妲麗受外國人引誘,限制卜妲麗,不許隨意接見外國人。有許多平日與卜妲麗有交情,時相過從的外國人,余伯華一概禁絕來往。大爺試想那些外國人,如何能不罵余伯華?』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來道:『既是如此情形,那些外國人,為什麼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開呢?』那清客笑道:『晚生剛才不是說了一時抓不著他夫妻的差頭,不好下手的話嗎?那些外國人就抓不著他兩人的差頭,只好光起眼望著他們輕狂放肆。』方大公子低頭想了一想道:『那有抓不著差頭的道理,自己沒有這力量也罷了。古人說得好,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是犯不著無端多事,若不然,真不愁余伯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余伯華一聽這番比快刀還鋒利的話,只氣得填胸結舌,幾乎昏倒,一時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話,反駁摩典。張知縣即放下臉來厲聲說道:『你知道美國的法律,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和人結婚的麼?是沒有財產管理權的麼?你這東西好大的膽量,天津乃華洋雜處之地,由得你這麼無法無天麼?』
「張知縣道:『叫到這裡來。』余伯華聽得分明,待自行走上去行禮,質問拘捕的理由。兩個差役彷彿怕他逃跑了似的,不肯鬆手,仍捉著胳膀推上廳來,不由余伯華動手作揖,用膝蓋在余伯華腿彎裡使勁抵了一下喝道:『還不跪下去待怎樣。』余伯華心想我既落了他們的圈套,到了這地方,還有怎麼能力反抗,要跪下就跪下罷。但是見兩個差役仍緊緊貼身立著,忍不住說道:『我姓余的絕不逃跑,請兩位站開一點兒,也無妨礙。』張知縣即揮手教差役站開些,遂低頭向余伯華道:『你是余伯華麼?』余伯華道:『我自然是余伯華,請問公祖將我余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究竟余伯華犯了什麼大罪?』張知縣笑了一笑晃著腦袋說道:『本縣不拿張三,不拿李四,獨將你余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你自有應拿之罪;不待你問,本縣也得說給你知道。你是那裡人,現在天津幹什麼事?』余伯華將自己的身世和卜妲麗結婚的事,約略述了一遍。張知縣道:『你知道卜妲麗的身家履歷麼?』
「余伯華既落了這圈套,走出來詢問理由,即有兩個極m•hetubook.com•com粗魯差役,各出袖中鐵鍊,同時向余伯華頸上一套,並各人往前拖了一把;只拖得余伯華往前一栽,險些兒撲地跌了一跤。余伯華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當向眾差役說道:『我一不是江洋大盜,二不是謀反叛逆的人,你們是那個衙門裡派來的?我犯了什麼罪,要傳要拘,傳應有傳單,拘應有拘票,國家沒有王法了嗎?你們敢這般胡作非為。』一個差役聽了余伯華的話笑道:『啊呀啊呀,請收起來罷。這樣松香架子不搭也罷了,我們代你肉麻。我們若沒有拘你的拘票在身邊,就敢跑到這裡來捉拿你嗎?』余伯華道:『既有拘票,可拿出來給我看。』這差役道:『沒有這般容易給你看的拘票,不肖官差向將你拘到我們上司面前,我們上司怪我們拘錯了人,那時再給拘票你看也不遲。拘票是上司給例如此。我們做憑據的,不與你相干。走罷!自己值價些,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像樣。』
「誰知擁到一間監牢門口,忽停步不走了。余伯華看這牢門是開的,裡面黑沉沉的,沒有罪犯,正要問差役為什麼送到這地方來;差役不待他開口,已伸手捏著他身上又整齊又華麗的衣服,拉了兩下,厲聲叱道:『這房裡不配穿這樣漂亮的衣服,趕快剝下來交給我,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來,等到你出牢的時候,我再交還給你穿回去。』余伯華聽了又是羞愧,又是惱怒,只得忍氣吞聲的說道:『你們上頭傳話交代質所,你們怎麼將我送到這監牢裡來,像這樣無法無天還了得?』那拉衣的差役不待他的話說完,扠開五指,就是一巴掌朝他臉上打來。接著橫眉怒目的罵道:『你這不睜眼的死囚,這不是待質所是什麼?老子是無法無天,是了不得,你這死囚打算怎樣?在外邊由得你搌格搭架子,到了這裡面,你的性命|根|子都操在老子手裡,看你敢一樣?好好的自己剝下來,免得老子動手。』
「他夫妻商議妥當了,余伯華就找著同鄉的,物色了八個會武藝的年輕人,充當衛士,不理會那些寫信的人。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西無賴,見恐嚇信不發生效力,最後手段又因他夫妻防範嚴密,不能實行,一時也就想不出對付的方法。本來已經可望暫時相安無事了,這也怪余伯華自己不好,得意忘形;那一種驕蹇的樣子,不用說妒嫉他們的人看不上眼,就是絕不相干的人見了,也都覺得他驕奢過分。
農勁蓀說書一般的說到這裡,霍元甲和吳鑑泉都不約而同的逞口說道:「可憐可憐。」農勁蓀道:「這就可憐麼?還有更可憐的情節在後頭呢?」
「方大公子冷笑道:『你只當我不知道卜妲麗是余伯華的老婆麼?只要是外國人就可以嚇倒我麼?老實說給你聽罷!像卜妲麗這樣外國人,除了多幾個錢而外,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國的外國人,更比不上稍有名頭的中國紳士。不是我說誇口的話,我教余伯華怎樣,余伯華不敢不怎樣。』那清客做出懷疑的神氣說道:『論大爺的地位,要對付這小子,本不是一件難事,但是一時抓不著他的差頭,也不大好下手。如果大爺真能使這小子栽一個觔斗,跳起來稱快的,倒是不少。大爺不知道這小子,自從姘上了卜妲麗,那種氣燄薰天的樣子,簡直是炙手可熱!在大爺跟前尚且敢那麼無狀;地位聲勢趕不上大爺的,那裡放在他眼裡。大爺平日不大外出,沒聽得外面一般人的議論,凡是在天津衛的,不問中國人外國人,誰不是提到余伯華,就罵這小子輕狂得不成話。』
「這族叔在京裡做京官,嫌六安地方沒有什高明俊偉的師友。恐怕誤了余伯華這般好資質;情願受些損失,將余伯華帶到北京來,留在自己身邊,教了幾年文學,就送進譯學館讀書。余伯華天資既好,又肯用功,畢業時的成績,比一般同學的都好,畢業後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差,年齡還不過二十六歲。
「自從這廣告登出後,一般年齡在三十歲以內,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紛紛投函寄相片去應徵。卜妲麗揀那容貌整齊,文理清順的,覆函約期一一面試,整整的忙了兩個月,面試了四五百人,簡直沒有一個當意的。因為卜妲麗本人,實在生的太美,看得那一般應徵的,不是粗俗不入眼,就是寒酸不堪,沒有能與他理想中人物恰合的。
話說農勁蓀見霍元甲問去看余伯華怎樣了的話,即長嘆了一聲說道:「無孽債不成父子,無冤愆不做夫妻的句古話,依余伯華這回的事看來,確是有些兒道理。余伯華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家業雖不甚富裕,然他家世代書香,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他本人沒有同胞兄弟,堂兄弟雖有幾個,只因分別多年了,名為兄弟,實際各不相顧。堂兄弟之中,有兩三個處境還好,只他一個人最窮,也只他一個人面貌生得最漂亮,性情生得最溫和,天資不待說也是最聰悟。少時際遇倒好,被一個遠房族叔賞識了他。
「此時卜妲麗已跟了出來,看了這種兇惡情形,知道這些差役也含了敲詐的意思在;他雖是一個外國女子,倒很聰明識竅,當即上前陪笑對眾差役道:『你們請坐下來休息休息,我們自如不曾犯罪,是不會逃走的。既是你們上司派你們來拘捕我家少爺,諒必不會有差錯的。我也不問為什麼事,也不要拘票看,到了你們上司那邊,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有一句俗語說得好,千錯萬錯,來人不錯。你們都是初次到我家來,我是這家的主人,也應略盡東道之意。不過此刻不是吃酒飯的時候,留下你們款待罷,又恐怕誤了你們的公事,我這裡送你們一點兒酒錢,請你www.hetubook.com.com們自去買一杯酒喝。』說著回房取了一疊鈔票出來,交給一個年紀略大些兒的差役道:『你們同來的幾個大家分派罷。』
「余伯華道:『卜妲麗登報徵婚,時歷兩個多月,這種中國從來沒有的奇事,可以說得轟動全世界,投函應徵的,多到七八百人。報上載明了卜妲麗本人的年齡籍貫,既是於美國法律有所妨礙,美國公使和領事都近在咫尺,當時何以聽憑卜妲麗有這違法的行動,不加糾正?並且這兩個自稱卜妲麗親屬的人,那時到那裡去了?何以不拿美國的法律,去阻止他徵婚的行動?我與卜妲麗結婚,是光明正大的,並不曾瞞著人祕密行事。當結婚的時候,這兩個人又到那裡去了?何以不見出頭阻擋?結婚那日,中西賀客數百人。其中美國籍的賀客,佔十分之四,就是駐天津的前任美國領事佳樂爾也在座。如果於法律上有問題,那十分之四的賀客,也應該有出面糾正的。於今結婚已將近一年了,還是研究美國法律的時候嗎?大公祖明見萬里,卜妲麗薄有遺產,又有登報徵婚的舉動,凡是曾投函應徵的人,多不免有欣羨他財產的心思;應徵不遂,自不免有些觖望。因此就發生嫉妒,寫種種恐嚇信件給卜妲麗;圖詐索銀錢的,從結婚以來,無日沒有。卜妲麗為圖保護他自身的安全,不能不雇幾名有勇力的人,隨侍出入。這是實在情形,求大公祖鑒諒。』
「張知縣見余伯華說得這麼堅決,故作吃驚的樣子說道:『嗄,本縣有意曲全你,你倒敢如此執迷不悟,可見你這東西是存心作惡。』說時望著立在下邊的差役喝道:『抓下去好生看管起來,本縣按律懲辦便了。』差役雷鳴也似的應了一聲,彷彿是將罪犯綁赴殺場的樣子。一個差役搶住余伯華一條胳膀,拖起來往外便跑。廳外有差役提著燈籠等候,見余伯華出來,即上到日間所住監牢,並取了一副極重的腳鐐手銬來,不由分說的上在余伯華手腳上。余伯華本是一個很文弱的人,沒有多大的氣力;加以餓了一整日半夜,又嘔了一肚皮的惡氣,空手空腳的尚且走不動,何況帶上極重的鐐銬呢?一個人在牢裡整整的哭了半夜,直到天明才朦朧睡著。
「當日在六安州的時候,他的堂兄弟,比他年長的不待說多已娶妻生子,就是比他年輕的,也都訂好了親事,惟有他因家業不富,無人過問。此時從譯學館畢了業,又得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差事,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同鄉同事中,託人向他族叔說媒,要將女兒或妹子許配給他的,不計其數。他族叔也是一個很漂亮的人,知道婚姻大事,須得由他本人作主,由家長代辦的,最不妥當,一概回絕,教說媒的去與伯華本人交涉。誰知余伯華眼高於頂,打聽這些來說媒的女子,不是姿色平常,就是毫無知識,多不堪與伯華這種新人物匹配,一個一個的都被拒絕了。弄得那些同鄉同事的人,沒一個不說余伯華這樣挑精選肥,東不成,西不就,看他將來配一個怎樣天仙似的人物。余伯華也不顧人家議論,存心非得稱心如意的眷屬,寧可鰥居一世。
「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頭,替他們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氣。見方大公子這麼說,即趁勢諂笑道:『怨不得許多外國人都佩服大爺是智多星,天津衛多多少少中國人外國人都沒法奈何的余伯華,大爺若果能顯出一點手段來,外國人從此必更加佩服大爺了,大爺何不幹一回大快人心的事,也可以顯顯威風呢?』方大公子是個好恭維的人,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維,二慫恿,即時高興起來說道:『這算不了一回事,好在我橫豎閒著沒有事幹,借這小子來尋尋開心也好。不過我因地位的關係,只能在暗中策劃,不能顯然出面,最好得找兩個心恨余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來,我當面指示他的辦法,由他出面,再妥當也沒有了。』那清客道:『心恨余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休說兩個,就要二十個也不難立刻找來,這事包在晚生身上。』不多一會,那清客就找了兩個因做小本經紀,流落在天津的美國人來,一個叫摩典,一個叫歇勒克。
「余伯華道:『也約略知道一點兒,他母親生他不到兩歲,就在美國原籍去世了。三歲時即跟隨他父親到中國來,直到於今十四年,不曾回國去過。他父親是美國的海軍少將,在三年前死在天津,他孑然一身,沒有親屬。』張知縣道:『你知道她沒有親屬麼?你們結婚,是誰的媒;是誰的主婚人?』余伯華道:『確知道他沒有親屬,他因為沒有親屬,又過慣了中國的生活,不願與外國人結婚,所以只得登報徵婚。』張知縣冷笑道:『你自然說他沒有親屬,不許多和親屬往來,你方好施行欺詐拐騙的舉動。你既確知他沒有親屬,如何又有他的親屬在本縣這裡控告你?』余伯華道:『誰是他的親屬?求公祖提來對質。』
「卜妲麗恐怕說中國話被差役聽得,用英語對余伯華說道:『今日這番意外的禍事,必是那些向我兩人詐索不遂的人,設成這種圈套來侮辱我們的,我們也毋須害怕。我們不作惡事,不犯國法,任憑人家謀害,看他們能將我兩人怎生處治?我跟你一陣去,看是如何,我再去求我國的領事。我料中國官府,絕不敢奈何你。』余伯華點頭道:『我心中不慚愧,便不畏懼。天津縣原是拿名片來請我的,我推辭不去,不能就說我是犯了罪。這些東西,居然敢如此放肆!我倒要去當面問問那姓張的,看他有什麼話說。你是千金之體,不值得就這麼去見他。你還是在家裡等著,我料那姓張的不敢對我無禮。』卜妲麗見余伯華阻攔他同和-圖-書去,也覺得自己夫妻不曾有過犯,不怕天津縣有意外的舉動,遂不固執要去。
「余伯華笑道:『保壽險不過為死後得賠償,與我們此刻保護身體上安全的目的,絕不相涉。』卜妲麗也不覺笑起來說道;『我真轉錯念頭了,你以為怎樣才可以安全呢?』余伯華道:『我有方法,多雇幾名有勇力有膽量的人,日夜分班在家中保護。不問誰人來拜會我,須教來人在門外等著,將名片傳進來;你我許可會見,方引到客廳裡坐著。你我再從屏風後窺看,確是可會的人,便出面相見。就在主客談話的時候,雇來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衛護。你我沒有要緊事,總以少出門為好;必不得已要出去時,至少也得帶三四個勇士,跟隨左右護衛。是這麼辦法,我們花的錢有限,料想他們的最後手段,絕不能實施出來。』
「卜妲麗道:『這樣一來,我們的居處行動都不能自由了,有財產的應該享受快樂,似這般倒是受苦了。』余伯華道:『似這般朝夕防範,本來精神上不免感覺許多不自由的痛苦,不過我打算且是這麼防範些時,看外面的風聲怎樣?那些寫信的東西,沒有旁的舉動做出來便罷,若再有其他詐索方法使出來,你我何不離開天津,或去上海,或去香港呢?你我既離了此地,看他們還有什麼方法使出來?』卜妲麗道:『我卻早已想到離開天津這一著了,無奈此地的產業,沒有妥當人可以交其經管。』余伯華道:『好在此時還用不著這麼辦,到了必須走開的時候,找人經管產業,絕非難事。』
「登報徵婚的事,在中國自是希奇,在外國平常。他登出來徵婚的條件,並不苛細。第一年齡,只要三十歲以內的;第二學問,只要能通中英兩國語言文字的;第三體格,只要五官端正,無疾病及無嗜好的。應徵的以中國人為限,但不限省分。這三種資格,中國人有當選希望的,自是車載斗量。他雖沒有入中國籍,然他的姓名,多年就學中國人的樣,姓卜名妲麗,廣告上也就把這姓名登了出來。
「也是天緣湊巧,余伯華正在這時候,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來。他本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人員,多是與外人接近的職務。一次在美國人家中,偶然遇見一個西洋少女,余伯華見這少女生得美麗絕倫,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見過,並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過的美人。向那美國人打聽,才知道這少女,就是登報徵婚的卜妲麗。他不由得心裡想道:『我只道卜妲麗不過富有財產,姿色必很平常,不然,何以沒資格好的少年去向他求婚,要他自己出名登報來徵婚呢?我因存著這種思想,所以任憑他登報,任憑朋友勸誘,只是不願意投函寄相片去,不料我這麼想竟是大錯了。他既生得這般豔麗,我能與他成夫婦,豈非幸福,何不寫一封信與相片同時寄去,看是如何?』
「余伯華被張知縣駁詰得有口難分,更恨沒有憑據可以證明摩典歇勒克兩人不是卜妲麗的親屬,心中正自著急,張知縣已接著說道:『余伯華,你知道你這種誘|奸霸產的行為,不用說美國的法律,就是國朝寬厚仁慈的律例,也不能容宥的麼?按律懲辦,你應得杖五百徒三千里的處分。本縣因曲諒你是一個世家子弟,又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裡當過差。而卜妲麗登報徵婚,無異引狼入室,也應擔當些不是。姑從寬處分,你趕緊具一張悔過切結,並與卜妲麗離婚的字據,呈本縣存案,從此退回原籍,安分度日。本縣也只要不為這事鬧出國際交涉,有損朝廷威信,有失國家體面,也就罷了,不願苛求。』余伯華搖頭說道:『我不覺得這事做錯了,具什麼悔過切結?我與卜妲麗自成夫婦,如膠似漆,異常和諧,無端寫什麼離婚字?大公祖雖庇護原告,說他們不是敲詐不遂的人,但我心裡始終認定他們是挾嫌誣告。我的頭可以斷,與卜妲麗的婚事,萬不能改移!應該受什麼處分,聽憑大公祖處分便了。』
「卜妲麗從小歡喜在海岸上散步,余伯華每日必陪伴他到海岸閒行片時。天津的中西人士,看了他們這樣一對美滿夫妻,無不在背地裡嘆為神仙中人,由是因羨慕而變為妒嫉。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余伯華夫婦的厄運便臨頭了。最使一般人看了兩眼發紅的,就是卜妲麗擁有的數百萬財產,都存心欺他年輕容易對付,無人不想沾染幾個上腰包;寫危言恫嚇的信來,向卜妲麗借錢的,中外人都有。卜妲麗年輕膽小,接了這類書信,真嚇的不知所措。
「方大公子問兩人道:『卜妲麗的父親,你兩人認識麼?』摩典道:『不但認識,我並和他有點兒交情,十四年前,我與他同船從亞美利加到中國來的。』方大公子點頭道:『只要認識就行了。余伯華和卜妲麗成為夫婦,原不干你我的事;不過余伯華這小子,吃了這碗裙帶子飯,太驕狂得不像樣了,眼睛那裡還瞧得見人呢?我也因外邊怨恨他兩個的人太多了,不由我不出來使他栽一個觔斗。只是我仔細思量,卜妲麗擁有數百萬財產,古人說得好,錢能通神!我們不打算惹他便罷,要惹他就得下毒手,把所有的門路都得堵煞,使他無論如何逃不出這圈套。叫你們兩人來,用不著做旁的事,只以卜妲麗的親屬資格,出名具一個稟帖,進到天津縣,告余伯華騙姦未成年閨女,謀佔財產,懇請天津縣嚴辦。你們是外國人,不通中國文字,稟詞並不須你們動手,我吩咐師爺們辦好了,交你們遞進去。天津縣張大老爺,我當面去對他說明底蘊,囑託他照我的計策辦理。照例傳訊的時候,你兩人儘管大著膽子上堂,一口咬定與卜妲麗父親是至戚,又係至交,曾和*圖*書受他父親託孤重寄;今見卜妲麗甘受奸人誘惑,不聽勸告,不得不出面請求維護。張大老爺我事先囑託了,臨時必不至向你們追究什麼話,你們不可情虛膽怯。事成之後,多少總有些好處給你們。但是事要機密,萬不能將到了我這裡,及我吩咐的話,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語。』
「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裡玩耍,無意中開罪了現任直隸總督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當時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說道:『余家這小子,太輕狂得不像樣兒了,下次他若再敢這麼無禮,真得揍他一頓。』方大公子左右的人當中,就有三四個是曾向卜坦麗求婚的,妒嫉余伯華的心思,也不減於那些寫恐嚇信的人。此時聽了方大公子的話,正合他們的意思。他們終年伴著方大公子,知道大公子性格是服軟不服硬的,其中有一個最陰毒險狠的清客,便微笑了一笑說道:『大爺要搊旁人都容易,余家這小子的靠山來頭太大,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方大公子一聽這話,果然氣得圓睜兩眼喝問道:『那小子什麼靠山,來頭如何大?』
「尋常西洋人所用駕駿馬車的,多是中國人,頭戴紅纓大帽,身著紅滾邊的馬車夫制服。余伯華覺得這種辦法,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國的官吏;因紅纓大帽是做官人戴的,制服是模仿開氣袍形式做的,所以他的馬車夫,花重價雇兩個年輕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當,用西洋貴族馬車夫的制服。就是家中守門的,以及供驅使的男女雇役,也都是西人。卜妲麗極愛余伯華,無論大小的事,都聽憑余伯華的意思辦理,絲毫不忍拂逆。每日夫妻兩個,必盛裝豔服的,同坐了那特製的馬車,出門尋種種快樂。
「張知縣鼻孔裡哼了一聲道:『好一張利口,怪不得卜妲麗被你誘惑成姦,未成年的姑娘們,世故不深,如何能受得起你這樣一條如簧之舌的鼓動?喜得在本縣這裡控告你的,不是應徵不遂的中國人,乃是卜妲麗徵婚資格以外的年老美國人。若不然,有了你這張利口,簡直不難將挾嫌誣告的罪名,輕輕加在控告人的身上。本縣且問你,你說雇勇士來家,是為敲詐卜妲麗的人太多了,為保護卜妲麗本身的安全計,不能不雇的。然則本縣打發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請你,與卜妲麗本身的安全,有何關係?你為何竟敢指揮打手,對縣差逞強用武?對本縣打發去請你的差役,你尚敢如此恃強不理,推說有病,平日對卜妲麗無權無勢的親屬,其兇橫不法的舉動,就可想而知了。你究竟害的什麼病,本縣也懂些醫道,不妨說出來,本縣可以對症下藥,替你治治。』
「余伯華搖頭道:『不然!人雖有貧富貴賤等階級的分別,然自己的性命,自己看得要緊,不肯胡亂犧牲,是不論貧富貴賤的人,都是一般的。他們儘管寫信來嚇我們,也不過是這麼嚇嚇罷了。恐嚇得生了效力,真個得了錢,他們自是心滿意足;就是不生效力,他們也受不到損失。所謂最後手段的拚命,是要他們先自決心,拚著自己不要性命,方能施行的。試問他們拚性命來對付我們,即算如願相償,將我們的性命斷送了,究竟於他們自己有什麼好處?並且他們與我兩人無冤無仇,何苦拚著性命來幹這種捐人害己的事呢?』
「這時也有人和余伯華開玩笑的說道:『你選不著合意的老婆,這卜妲麗就選不著合式的老公,這倒是天生的一對好配偶,你何不好好的寫一封信,和相片一同寄去,碰碰機緣呢。』余伯華笑道:『我選老婆若只是為家財,到此刻只怕兒子都養了。卜妲麗仗著幾百萬財產,只要人家給相片他看,他就不拿相片給人家看。他若看中了我,願意要我做他的丈夫,但是我和他見面的時候,若因他生得不好,不願意要他做我的老婆,那時卻怎麼辦呢?』不肯去應徵。
「勇士是余伯華派定專責守門的,連忙阻擋,差役也懶得多說,一抖手噹啷啷抖出一條鐵鍊來,往勇士頸上便套。勇士雖受了余伯華的雇用,然絕沒有這膽量,敢幫著余伯華反抗官府;鐵索一上頸,不但施不出勇力,且嚇得渾身發抖起來,建向差役作揖哀求道:『不干我們的事,我們才到這裡來,也不知道東家是幹什麼事的。』差役不作理會,留了兩個在門口看守勇士,餘六個衝到裡面,也有勇士跳出來阻攔著,喝問那裡去?取差役仍是一般的對付,抖出鐵鍊來便鎖。余伯華正和卜妲麗在房中議論張某拿名片來請的事,忽聽外邊喧鬧之聲,走來出來看時,見勇士被鎖著和牽猴子一樣,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只得勉強鎮定精神,上前問為什麼事捉拿他們。眾差役正是要喧鬧得聲達內室,使余伯華聽了出來探看,便好動手捉拿。
「誰說錢不是好東西,卜妲麗的錢一拿出來,六個差役的一十二隻狗眼睛,沒一隻不是圓鼓鼓的望在鈔票上,火上澆了一瓢冷水,燎天氣燄,登時挫熄下去了。臉上不知不覺的都換了笑容,伸手接鈔票的差役更是嘻著一張口說道:『這這這如何敢受,我只好替他們多謝卜小姐了。我們於今吃了這碗公門飯,一受了上司的差役,就身不由己了。此刻只請余大少爺同去走一遭,不然,我們不敢回去銷差。』卜小姐連連點頭道:『自然同去,不但少爺去,我也得同去。』這差役道:『卜小姐用不著同去,敝上司只吩咐請余大少爺。』卜妲麗也不回答,只叫當差的吩咐馬夫套車;見差役仍將鐵鍊套在余伯華類上,不肯解上來,只得又塞了一疊鈔票,方運動得把鐵鍊撤下來了。但是鐵鍊雖撤,六個差役還是看守要犯似的,包圍在余伯華左右,寸步不肯離開。幾個勇士都哀求釋放,溜到無人之處藏躲著,不敢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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