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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俠義英雄傳

作者:平江不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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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假殷勤魏季深驅友 真悲憤余伯華觸牆

第五十九回 假殷勤魏季深驅友 真悲憤余伯華觸牆

「無如他沒有關係深密的親友在天津,就是有幾個同鄉熟悉的人在此,又因為他在卜家做贅婿的時候,得意過分了,不大把同鄉熟人看在眼裡;一旦遭難落魄了,去求人來幫助。有誰肯去理他呢?我與他雖也同鄉認識,但從來不曾交往,他也沒來求我幫忙。我在朋友處聽了這麼一回事,不由得心裡有些不平;並覺得余伯華受這種委屈,太不值得,就帶了些兒錢在身邊,找到那小客棧裡去看他,想順便探個詳細。誰知不探聽倒也罷了,心裡總抱著余伯華不平的念頭,及至探聽了實在情形,險些兒把我的胸膛氣破了。」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方見魏季深緩緩的踱了進來。余伯華很注意看他的臉色,似乎透著些不高興的神氣。連忙起身迎著問道:『張公祖怎生吩咐的,沒有意外的變動麼?』魏季深搖頭嘆道:『什麼意外意中,這樁案子,認真說起來,不全是出人意外嗎?你方才說:據卜妲麗打聽得這案,是由總督交下來的。我初聽雖不曾與你辯駁,心裡卻不以為然。因為明明的有兩個外國人在這裡控告你,對審的時候,外國人曾出頭與你當面爭議;並且這案子與總督有何相關,旁人與你們倆為難,可以說是求婚不遂,敲詐不遂,總督難道也有這種緣因?誰知此間的事,真不容易猜測。這案子棘手得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幫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來。』
「到了第四日夜深,正朦朧睡著了,忽被人驚醒,耳裡聽得有人叫伯華。張眼看時,牢裡有燈光照著,只見三個人立在身邊;兩人都手提透明紗燈籠,身穿短衣服,當差的模樣,一個穿著很整齊漂亮的衣服。余伯華還沒抬頭看出這人的面貌,這人已開口說道:『伯華,我得了你這案子的消息,特地從北京來瞧你。』余伯華看這人,原來是譯學館的同學,又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裡同事。姓魏名季深,原籍河南人,他父親哥子都在京裡做官。余伯華一聽魏季深的話,心裡說不出的感激,暗想與我同學而兼同事的,何止數十人?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突如其來,不見前來看我;魏季深當日和我並沒深厚的交情,聽了我的事,居然特地趕來,半夜還來看我,可見得我平日眼不識人,不曾拿他當我的好朋友。心裡這般想,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說道:『季深,你來得正好,你設法救救我罷!我若是這般苦死了,不太冤枉麼?』魏季深道:『你不要悲傷,世間沒有不了的事,一顆石子打上天,遲早終有下地的時候。我今夜剛趕到,片刻沒停留就來瞧你。你這案的詳情,還不大明白,你細細說給我聽了,我自然替你設法。我若不是存心為救你,也不半夜三更的來瞧你了。』
話說農勁蓀接著說道:「卜妲麗到監牢裡看了余伯華這樣悲慘的情形,不待說是心如刀割,即用手帕替余伯華揩著眼睛說道:『怎麼是做夢呢?可憐可憐!你怎麼弄到這般模樣,究竟犯了什麼罪,你心裡明白麼?』余伯華恨聲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沒犯過什麼罪嗎?說起來,直教我氣破肚皮,簡直是暗無天日。你如何弄到這時候才來?昨日把我關進這監牢,我就打算賄通獄卒,送一個信給你;無奈這牢門鎖了,並無獄卒看守。我還以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縣拿來了,見我久去未回,必然親自前來探聽;誰知盼望了一夜,竟不見你到來。』
「余伯華雖在哭泣,然他是一個對中國文學有根柢的人,見官醫說話文謅謅的,很容易鑽入耳鼓,不由得將官醫所說的,在心裡翻來覆去的忖想,越想越覺有理。官醫復接著勸道:『我診你的脈息,知道你的身體,很不結實。古人說:「憂能傷人。」你自己的性命要緊,不可冤枉作賤,老朽是個專讀中國書的,不懂得外國學問,女子應該守節,果然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古訓,不用說是我贊成的,就是男子果能為女子守義,老朽也非常欽佩,不過這節義兩個字,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才夠得上守,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既不知節操是什麼,轉眼就愛上別人,男子還咬緊牙關自誇守義,豈不是大笑話。』余伯華被這番話說得恍然大悟的樣子,不住的點頭道:『既然如此,是我瞎了眼,是我錯了,我具悔過切結便了,我寫離婚字便了。』官醫和書記同聲讚道:『好啊!你是一個中國人,憑空娶到卜小姐這般美麗,又這般豪富的女子,你想他們美國人怎肯干休。若不趁早與他離開,將來後患還不堪設想呢?』
「我說余少爺叮囑了須面交,我且www.hetubook.com.com在這裡多等一會兒,那門房倒好,引我到會客廳裡坐著,足等了三點多鐘,還不見回來,我怕你在這裡瞧望的難過,打算且回衙來,與門房約定時間,明日再去。虧了那門房說:『你多的時間已經等過了,何妨再等一會。』果然話沒說了,卜小姐又挽著那外國人的手走回來。我看那外國人滿臉通紅,說話舌尖遲鈍,好像是喝醉了酒的樣子。卜小姐卻還是去時的模樣,似乎不曾喝酒。門房指著卜小姐給我看道:『你把信拿出來,我帶你當面去交。』我就取信在手,跟隨門房將信遞上。卜小姐接了也沒問話,忙背過身拆信。那外國人身體高,從卜小姐背後伸長脖子偷看。我恐怕你信上寫了不能給旁人知道的事,故意咳嗽了一聲,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後偷看。可惡那外國人,大約是恨我不該咳嗽,氣沖沖的走到我跟前,惡聲厲色對我說了一大串,我也聽不出他說的什麼,那外國人見我不答,竟舉起拳頭要打我。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轉身來,將那外國人抱住時,我頭上怕不受他幾拳!
霍元甲不知不覺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只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來。吳鑑泉正聽得出神,被這一拍驚得也跟著一跳。霍元甲望著農勁蓀大聲問道:「還有比以上所說更可氣的事在後頭嗎?」不知農勁蓀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回再說。
「余伯華既變換了心思,便覺得這些話都有理。官醫立時去回稟了張知縣,並不坐堂提訊,只將余伯華傳到簽押房,當著張知縣親筆把兩張字寫好了,因沒帶圖章,只好印上指模。張知縣收了兩張字,和顏悅色的對他說道:『這回委屈了老哥,很對不起。像老哥這樣年少清才,何愁沒有才貌兼全佳人匹配?最好即日回北京去,不可在天津勾留。因為季深來書,異常惦記老哥,到北京去會會他,使他好放心。』余伯華就此出了縣衙,心裡本也打算回北京去的;無奈在監牢裡拘禁了這麼久,一個風流蘊藉的少年,已變成一個囚犯模樣,滿臉生毛,渾身汙垢;加以身邊分文沒有,不能即時動身到北京去,所以到一家小客棧裡住下,想求親友幫助。
「魏季深道:『你這話直是獃子說出來的,要求辦你這般一個毫無勢力的余伯華,須憑什麼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據的,就是歇勒克摩典兩人的控告,你不相信麼?今日卜妲麗糊裡糊塗的跑到美國領事館去,想求領事出面援救你,那領事竟借口保護他,將他留住在館中;表面是留住,實在就是羈押他,不許和你見面。以我的愚見,你和卜妲麗結婚的手續,本來也不大完備;主婚證婚的人都沒有,他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業又富,也難怪一般人說你近於誘惑。不是我也跟著一般人怨你,假使當時你能謹慎一點兒,依照外國人結婚的習慣,先和卜妲麗做朋友來往;等待他成年之後,再正式結婚,誰也不能奈何你們。於今既弄成了這種局面,你與卜妲麗都被羈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誰來援救你們呢?我雖有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這事卻如何得了呢。』
「那書記慨然應允,帶著余伯華的親筆書去了,經過大半日的時間,才回來說道:『卜小姐家的房屋,此刻已空鎖在那裡,據左右鄰居的人說:在十多日前,已有好幾個外國人來,幫同卜小姐將箱籠什物搬走了。彷彿聽說搬到美國領事館內去住,因為美領事怕有人謀奪他的產業。我聽了這話,即到美領事館,剛待走進大門,只見一個身體很雄壯,衣服很整齊的外國人,和一個十分美貌的少女,挽手談笑出來,我看那少女,疑心就是卜小姐,但是我不曾見過卜小姐的面,不敢冒昧相認,讓他兩人走過去了。方到門房裡問卜小姐住在那間房間裡,門房盤問我的來歷,我只得說余伯華少爺託我來的,有書信得面交卜小姐。門房道:『你可惜來遲了一步,小姐已跟著他最要好的朋友,同到海濱敗步去了,你可將害信留在此地,小姐回來時我代你交他便了。』
「余伯華不聽這些話猶可,聽了這些話,只氣得猛然一頭向壁上撞去,即時昏倒在地,人事不知。把那書記嚇得慌忙將獄卒叫了進來,一面去上房稟報張知縣,張知縣打發官醫進牢灌救;喜得不曾將頭腦撞傷,沒一會就灌救轉來了。余伯華仍棰胸頓足的痛哭,官醫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年讀書人,誠樸謹慎的模樣,使人一望就知道是個好人。見余伯華哭得這麼傷心,一邊勸慰,一邊探問什麼原由。余伯華不肯說,只是抽和-圖-書抽咽咽的哭。那書記便將事情始末述了一回,那官醫沉吟半晌嘆道:『正是西廂記上說的,癡心女子負心漢,今日反其事了。外國女子的心,如何靠得住啊!外國人歷來不重節操,美國人更是只講自由,禮義廉恥幾個字,求之於外國人,簡直可以說是求龍章於裸壤,進韶舞於聲俗。雖三尺童子,猶知是背道而馳了。』
「魏季深現出沉吟的樣子說道:『鐐銬雖去了,但是這房裡連坐的東西也沒有,怎好談話呢?也罷,我索性擔了這干係,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點兒差錯,也不難求他原恕。我帶你到裡面書房裡去,好從容細談。我拚著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這地方來。』余伯華一時感激得流下淚來,不知要如何道謝才好。
「直到半月之後,好容易才瞧到魏季深從北京寄來一封信,並託了縣衙中一個書記,到監裡來照顧他。那書記因受了魏季深之託,代余伯華求情,將去了,飲食也改了略為可口的飯菜。余伯華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就請那書記帶著他自己的親筆信,祕密去見卜妲麗,並囑託那書記,如果卜妲麗真個被羈押在美國領事館,也得設法去見一面,務必當面將信交到。
「沒一刻工夫,聽得有兩人的腳聲走來,只見魏季深雙手捧了幾個菜碟,放在桌上,復回身到房門口,提進一個小提盒,並低聲對門外說道:『不要什麼了,你去罷,老爺回來時,就送信給我。』余伯華趁這時伸頭向門外看,彷彿看見有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丫鬟,只是還沒看明白就轉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還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廚房弄了幾樣菜給我喝酒。我就借花獻佛,拿來款待你。』余伯華道:『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這般厚意,我將來不知要如何方能報答。』魏季深已將酒菜擺好了說道:『休得這麼客氣,你我又是同學,又是同事,這點兒小事都不能幫忙,五倫中要朋友這一倫做什麼呢?』
「余伯華雙淚直流,哽咽著說道:『我自信與卜妲麗結婚,不是我的過失,悔過切結如何好寫,至於離婚字,照律須得雙方同意,雙方簽字才有效,若卜妲麗能和我見面,他當面許可與我離婚,我立刻寫離婚書,絕不含糊。教我一個人寫,就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寫。』魏季深望著余伯華不開口,半晌才微微的嘆道:『我在京因為得了你進監的消息,很代你不平,巴巴的趕到天津來,以為與張公有甥舅的關係,總能替你幫忙,卻不料是這麼一回事,只好明早仍回北京去,望你原諒我實是沒有幫忙的力量。』余伯華也沒有話可說。
「魏季深向窗外呼喚了一聲來,那兩個提燈籠的當差應聲而至。魏季深對余伯華拱手道:『請恕我不能作主,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我明早回京後,如遇有可救你的機緣,無不盡力,那怕教我再來天津走一遭也使得。』
「余伯華翻著兩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從進這牢房四晝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廳裡對審了一次,自後不曾見過張公的面。我身邊的錢,早被差役連衣剝去了,那有銀錢,那有機會向張公行賄呢?不過敝內前日到這裡來看我,我曾吩咐他託人去向張公略表孝敬之意。這兩日不見敝內前來,不知他已經實行了我的吩咐沒有?但關閉在這裡,也無從打聽,更不能傳遞濟息給他,於今有你來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這事還是得求你探聽,若敝內還沒有實行,不用說是如天之福,請你送信給他,教他不要託人實行了。如果他已經實行過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張公解釋,你來時已見過了張公沒有呢?』魏季深搖頭道:『他還不曾回衙,我聽得舅母說,他這幾日陪伴方大公子賭錢,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來。』
「魏季深即時挽了他的手,兩個當差的提燈在前引導,一路彎彎曲曲的穿過多少廳堂甬道,到了一間陳設很精雅的書房,房中並有很華麗的床帳被褥。魏季深讓余伯華坐了笑道:『這是我舅母準備給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廳那邊,你這幾日,大約不曾得著可口的飲食,我去向舅母要些點心出來,給你充饑,方有精神說話。』說罷,出害房去了。
「余伯華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為我本人並沒有怨家對頭。所有寫信來嚇詐的人,十九是想與卜妲麗結婚不遂的,這其中有數百人之多,如何能猜想得出是誰主使呢?不過卜妲麗前日到監牢裡對我說,據探聽所得,這案是由總督衙門交下來辦的,只怕這主使人的來頭很大。探https://m.hetubook.com.com聽的消息雖然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確實,我仍不得而知。總之是有人挾嫌陷害我,是可以斷言的。難得有你仗義出頭,前來救我。等張公祖回來,你必可以問個水落石出。解鈴還是繫鈴人,這事必須打聽出那主使的人來,再託人向那人說項;就是要我多報效幾個,我與卜妲麗都是情願的。於今像張公祖這麼清正不要錢的,舉世能有幾人。』
「余伯華問道:『卜妲麗被羈押在美國領事館的話實在嗎?』魏季深道:『我舅父對我說的,怎麼不實在。』余伯華道:『是怎麼分兩處將我夫妻羈押了,打算如何呢?』魏季深道:『據我舅父說:「卜妲麗因未成年,這事不能處分他,依美領事的意見,非辦你欺驅誘奸之罪不可。」方總督照例很容易說話,只要是外國人要求的,無事不可以應充。虧了我舅父不肯照辦,你能具一紙悔過切結,寫一紙與卜妲麗離婚的字,就可以擔些責任,放你出去。』余伯華道:『你看我這兩張字應該寫麼?』魏季深道:『有什麼應該不應該,你能寫這兩張字,就能脫離這牢獄之苦;若情願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寫,然遲早還是免不了要寫的。不過我與張公是嫡親甥舅,與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張。』
「卜妲麗細問了一會昨夜的對審的情形道:『我便去求我國領事,如果他去向總督說話無效,我再去北京求我國公使設法。總而言之,我沒有親屬在中國;我本人不告你誘惑,不告你強佔,休說摩典歇勒克是兩個下等流氓,就是我國領事公使,也無權干涉我。張知縣糊塗混帳,勸你和我離婚,我們兩廂情願,好好的夫妻,為什麼由他勸你離婚?無論他如何勸誘,如何威逼,手生在你肩上,你只咬緊牙關不理他,不具悔過結,不寫離婚字,看他能將你怎生處置。』余伯華道:『你放心去走門路運動,就砍掉我的腦袋,要我寫離婚字是辦不到的。』卜妲麗道:『你能這般堅忍不屈,我不問為你受多大的損失,都是心甘情願,絕無後悔的。』剛說到這裡,又換了一個獄卒前來,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余伯華生氣道:『他們見催你出去的,便可以得錢,所以一會兒又換一個人來。你不用睬他,有錢用到外邊去;這些東西的慾壑,是填塞不滿的。他催出去,就出去好了。』
「余伯華正苦肚中饑餓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將自己與卜妲麗結婚後,中西人士種種敲詐情形,及拿進縣衙種種經過,詳細對魏季深說了一遍。魏季深問道:『那摩典和歇勒克兩人,固是卜妲麗的親屬麼?』余伯華道:『如果是卜妲麗的親屬,豈有卜妲麗不知道的道理?卜妲麗說他沒有親屬在中國。這兩個下流東西,完全是因敲詐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麗的親屬,到這裡來告我。』魏季深問道:『大約是何人的主使,你心裡也可以猜想得出麼?』
「卜妲麗也流下淚來說道:『我昨日怎麼沒來呢?你走後不到一個時辰,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只得親來縣衙,取出名片交門房,要拜會張知縣。門房回說張知縣上總督衙門去了,不曾回來。我一看你乘坐的馬車,還在門外等候,知道你進去沒有出來。回頭又向門房詰問道:『你們張大老爺既是上衙門去了,為何打發差役拿名片到我家裡,請我家余大少爺到這裡來呢?」門房搖頭說不知道。我走到馬車跟前,看車夫並不在車上,正待找尋,車夫已從二堂上走出來,我問他少爺現在那裡,他慌裡慌張的向我說道:『小人正要回家稟報奶奶,少爺下車被那八個差役擁進去後,許久沒見少爺出來。小人只好去裡面打聽,無奈裡面的人都不肯說。忽見有兩個差役走過,一個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旋看旋走,面上現出極高興的樣子。小人一見那兩件衣服的花樣顏色,便認得是少爺剛才穿在身上的,我知道少爺這次出來,並沒帶更換的衣服,怎麼會脫下來交給差役呢?因有這一點可疑,就更覺得非打聽實在不可;逆料空口去打聽,是打聽不出的。小人在中國已久,知道中國衙門中人,兩眼只認得是金銀;喜得身邊還有少爺前夜在堂子裡賭贏了錢,賞給小人的十兩銀子,就取出來給一個年老的差役,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說出少爺已被看守在待質所了。因少爺沒使費銀錢,所以把袍褂剝了。』
「李師爺又拿了些鈔票,獨自先進來找人關說;雖已探聽明白,知道你已被禁在監牢裡,然一因還不曾過堂審問,又因天色已晚,無論什麼人,不能在這時候進監和-圖-書牢看犯人,儘管有多錢也辦不到。李師爺並聽得衙裡的人說,這案子太重大了,是由總督交下來的,便是張大老爺都不敢做主;總督吩咐要怎麼辦,張大老爺不能不怎麼辦。我一聽這個消息,真個險些兒急死了,如何能忍心不顧你,便回家去呢?還是託李師爺進去,不問要多少銀錢都使得,只要能把少爺運動出來,就是能使我見著少爺的面,也不惜多花錢。李師爺又拿了些錢進去,好大一會工夫才出來說:『已經買通幾個看守的人了,不過今夜見面的事,絕辦不到,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至於運動釋放的事,既是總督交下來的案子,仍得去總督衙門裡花錢關說,方有效驗。這裡連張大老爺都不敢做主,其他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我只得喪氣回家,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片刻不曾安睡,今早天還沒明,就到衙門外邊等候,你還責備我來遲了麼?』說罷,抽抽咽咽的哭起來。余伯華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淚,只恨手腳被鉸銬禁住了,不能自由將卜妲麗樓抱。
「卜小姐抱住那外國人,走進裡面去了。我以為等一會必有回信出來,誰知又等了兩刻鐘光景,仍是毫無動靜。我心想白跑一趟,豈不使你空盼望,就請那門房去裡面向卜小姐討回信。一會兒便見門房空手出來,遠遠的對我搖手,教我去的意思。我偏要問問他,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說法。門房低聲說道:『你快去罷,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他的酒性不好,喝醉了動輒打人,你不要真個送給他打一頓,無處伸冤。』我說我又不惹他,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麼呢?我請你去向卜小姐討回信,卜小姐如何說呢?門房搖頭道:『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裡,寸步也不離開,我是沒這膽量開口向卜小姐討回信。』我說我是外邊的人,醉人不講理,又因怪我不該咳嗽,所以要動手打我,你在這裡當門房,回話是你的職務,難道他也打你嗎?那門房道:『若是回旁的話,我怕什麼,你是余伯華打發來的,一封信又給那醉人看見了,我便有吃雷的膽量,也不敢上去討沒趣。』我見門房說出這些話來,料知久等無益,只得回來,看你打算如何辦法。
「兩人對哭了一會,獄卒已到牢門口催促道:『出去吧,停久了我們擔當不起啊!』卜妲麗聽了走出牢門,又塞了些錢給那獄卒,要求多談一刻。獄卒得了錢走開了。卜妲麗回身進牢拭乾眼淚說道:『我仔細思量,與其獨自歸家,受那凄涼之苦,不如和你同坐在這監牢裡,要死同死,要活同活?身體上雖略受些痛苦,精神上安慰多了,我就在這裡陪伴你,不回家去。』余伯華道:『那使不得,你我兩人都坐在這裡面,有誰去尋門道來營救我呢?並且你用不著在這裡多耽擱,快出去求助天津的美國領事。既已打聽明白了,知道是總督交下來的,就求美國領事去見總督說項。昨夜張知縣提我去對審,我才知道原是摩典歇勒克兩個美國下等流氓,不知受了什麼人的主使,是這麼告我。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歇勒克兩人說話,暗中塞點兒錢給他們,勸他不可再告了。張知縣這裡,也得託人送錢來;我揣想他們的心理,無非見我們的錢多了眼紅,大家想撈幾文到手。我們拚著花費些銀子,我回家之後,立刻帶你到上海去,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天津,看他們還有什麼方法奈何你我。』
「余伯華明知獄卒是借此洩忿,也就寧肯受苦,不肯說低頭哀告的話;聽憑獄卒換上極重的鐐銬,簡直是手不能移,腳不能動。只是他咬緊牙關受苦,一心瞧望卜妲麗出外求援,必有好消息送來。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不但沒有好消息送來,連卜妲麗的影兒都不來了。看守的獄卒,除卻每日送兩次食物到牢裡給余伯華吃,以外的時間,並見不著獄卒的面。余伯華拿不出現錢來,便要求獄卒帶信給卜妲麗,獄卒也不理會。余伯華心裡雖逆料卜妲麗是被衙門裡人阻攔了,不能進來,然又恐怕是上了惡人的當,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樣失了自由。這時心中的焦急難過,實非言語所能形容。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聽得門外有極嬌脆的女子聲音叫少爺,魏季深連忙走到門口,聽不出那女子說了幾句什麼話,只見魏季深轉身來笑道:『我母舅回來了,你獨自在這裡坐坐,我去一會便來陪你。』余伯華心想真難得魏季深這麼肯出力幫我的忙,張知縣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給我吃了。他獨自坐在書房裡,滿心想望魏季深出來,必有好消息。
「余伯華聽了這話,又和掉在冷水盆裡一樣,有氣沒力https://m.hetubook.com.com的問道:『究竟張公祖怎麼說呢?』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華的手,就床沿坐下來說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對頭是誰麼?這案子雖是由方總督交下來的,其實方總督並不是你的仇人。』魏季深說到這裡,忽低聲就余伯華耳邊道:『現在新任駐天津的美國領事,乃是你的死對頭,他當面要求方總督是這麼辦你的。』余伯華吃驚說道:『這就奇了,他是文明國的駐外使臣,如何會有這種荒謬的舉動?他當面要求方總督這麼辦我,憑的什麼理由呢?』
「余伯華跟著兩個當差的仍回到監牢,獄卒早已過來,用鎖強盜的鐐銬,依舊鎖住余伯華的手腳。余伯華勉強忍受痛苦,希望卜妲麗不至為美領事羈押,再進監來,好商量一個辦法。無如一天一天的過去,又過十多日,不僅不見卜妲麗來,每日除了獄卒送兩次極不堪的牢飯進來之外,簡直見不著一個人影,幾次求獄卒帶信出去,只因手邊無錢,獄卒不肯供他的驅使。
「余伯華露出詫異的神氣說道:『張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麼陪伴方大公子賭錢,整夜不歸衙呢?』魏季深見問,彷彿自覺失言的樣子,隨即長嘆一聲說道:『當今做首府首縣的官兒,對於督撫總督跟前的紅人,誰不是只怕巴結不上,敢得罪嗎?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為官清正,歡喜留在公館裡賭錢,不到天明興盡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實在沒法推卻。』余伯華道:『官場本不是講道學的所在,張公能不受非義之財,當今之世,已是絕無僅有的了。』魏季深就紗燈的光,低頭看了看余伯華手腳上的鐐銬,向身邊當差的說道:『去把鎮匙取來,我暫時作主將這東西去了,好談話。』當差的走出去,不一會拿了鎖匙來,去了鐐銬。
「余伯華忽想起初進牢的這夜,卜妲麗用錢賄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進來,這魏季深如何能進來的呢?遂問道:『你有熟人在這衙裡當差嗎?』魏季深道:『不僅當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張公,並是我的母舅。若不因這種關係,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沒寫信給我,我怎麼能知道你為卜小姐的事進了監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這消息以後,思量這事非我親來替你幫忙,求旁人設法很難有效。為的我母舅做官,素來異常清正,不肯受不義之財。卜小姐是有名的鉅富,今見你為他關在牢裡,想必會託人出來,拿錢到我母舅跟前行賄。這案不行賄便罷,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賄就攻心之計。糟透了,你就確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說是理直氣壯,如何肯來行賄,那不是糟透了嗎?我就因這一層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時糊塗,有理反弄成無理,不能不趕緊到這裡來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賄麼?』
「我當時聽得車夫這麼說,只急得我走投無路,連忙拿出一疊鈔票,教車夫再去賄通看守的人。車夫去不一會,即空手回來說道:『鈔票已交給待質所看守的人了,他說要看犯人,儘管前去,他可引著去犯人面前談話。』我聽了好生歡喜,以為可以見你的面了。誰知走到待質所一看,雖有幾個衣服體面的男子坐在裡面,卻不見有你在內。再問看守的人,他說不知道,找尋那個收錢的人,已是不知到那裡去了。我心想我和車夫都是外國人,衙門裡情形又不熟,交涉是徒然花錢辦不好的,不如且回家帶你的書記李師爺來,當下又坐車回家;到家後帶李師爺再來時,天色已是黃昏時候了。
「卜妲麗雖覺有些難分難捨,然不能不出去求人營救,只得退了出來。那獄卒前來催促出去,原是為要卜妲麗照樣塞錢給他,誰知他的運氣不佳,卜妲麗真個退出去了;又不好上前另生枝節向卜妲麗詐索,眼睜睜望卜妲麗一路嬝嬝婷婷的走去了,大失所望。這一肚皮沒好氣,無處發洩,知道這條財路,是被余伯華三言兩語堵塞了。氣得走到余伯華跟前冷笑道:『你這好小子,怪道你弄到這地方來了,實在太沒有天良!你自己是個煎不出油的東西,還要把旁人的財路堵塞。外國人的錢,只有你這東西揮霍得,我看他還有得給你揮霍,只怕天也不容你這東西。這副鐐銬太輕了,不結實,我去換一副結實的來。』說著去了。一會兒雙手提著一副大倍尋常的鐐銬來,不由分說的給余伯華換上。余伯華身邊本沒多帶錢,所帶來的鈔票,又被那差役連衣服剝去了,此時手中一文也沒有。獄卒存心給苦犯人吃,除卻花錢才能解免,空口說白話,儘管說得天花亂墜,也不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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