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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金釵

作者:王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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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妓以俠名華燈窺俏影 情真難遣濁酒灌愁心

第十回 妓以俠名華燈窺俏影 情真難遣濁酒灌愁心

這裡謝老媽媽向李慕白笑著說:「我們姑娘真跟李老爺有緣。別的人來,她向來沒這麼高興。」李慕白微笑了笑。少時裡間的紅綢簾一啟,纖娘端著一個小銀碟子,上面一隻仿康熙五彩的茶碗,雙手捧在李慕白的面前;李慕白微欠身接過來,喝了一口,覺得香甜清涼。纖娘在旁笑著問道:「你嘗我做的這酸梅湯,不錯吧?」李慕白連說:「很好!很好!」這時才詳細打量著纖娘。只見纖娘今天梳的頭改變了一個樣式,卻更顯得嬌媚,頰上胭脂此昨天還淺些;穿的是一身淡粉色的綢衣褲,鑲著紫邊,不太肥,是越顯得俏麗。
當下二人慢慢地飲酒談心,直談到天黑,客廳裡點上了燈。李慕白今天是滿腹的塊壘,只儘力地用酒去澆。所以等得飯吃完了,李慕白自己懷著醉意,渾身發著燒,心裡卻煩悶得很,恨不得找一個對頭,痛快地發洩一下才好;後來撤去杯盤,李慕白就要到纖娘那裡去。德嘯峰卻勸他說:「你有點醉了,還是回去歇歇好。今天我也不打算出城,我叫車把你送回去得了。」李慕白也沒聽明白德嘯峰的話,只點了點頭。德嘯峰就叫壽兒出去叫人套車,他親自幫助李慕白穿上長衫。少時外面的車套好,德嘯峰把李慕白送上車,他才回去。
李慕白聽著,不禁生氣,就說:「這樣說來,瘦彌陀黃驥北原是個器量小的人。早晚我會一會他,給大哥出一口氣!」德嘯峰連忙攔阻說:「不必,不必!他雖然嫉妒我,但我卻不願得罪他;再說我們兩家遇著事情,還彼此慶弔相通;倘若弄翻了臉,以後誰也不能見誰了;尤其他現在同銀槍邱小侯爺最好,我決不能因一時之忿,得罪了他們兩個人。」李慕白微笑說:「我也不是要得罪他們,我是要考究考究他們的武藝;即使我見著他比起武來,也不能說我與大哥是朋友。」
小船在滿浮著綠藻的河水上,悠悠地向南方走去,在兩岸是密森的垂柳,碧綠得可愛,拖著千萬條長絲,在暖風和煙塵裡搖蕩著,一脈巍峨的城牆,綿延不絕。雖然天色才過中午,炎日當空;但是在這小船上倒不覺得怎樣的熱。德嘯峰與李慕白坐在船棚下,聽一個打喳板的藝人,唱著小曲,唱的是什麼「王二姐思夫」。這個藝人有點黑鬍兒,穿著襤褸的布長衫,一面唱,一面還做出嬝娜的身段;旁邊聽曲的漢裝的、旗裝的姑娘奶奶們,全都不住撕著嘴地笑,同時又都有些臉紅。
那僕人送上茶來,壽兒拿過水煙袋,李慕白說:「大哥何必還……」德嘯峰不待他說完,就擺手攔住,說:「兄弟你別說了,那算什麼!你要是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你見外了。以後你有什麼事,或是要用什麼,就請告訴我,我沒有個辦不到的。你既然認得我這個地方了,沒事就可以常來找我;每天我十點鐘下了班,什麼事也沒有。你來到這兒不要客氣,這些底下人你隨便指使,他們誰也不能慢怠你。」李慕白點頭說:「好好,以後我自然常看大哥來了。」德嘯峰抽了兩口水煙,又笑著問李慕白說:「翠纖那兒你又去了沒有?」
當下德嘯峰聽了,便點頭說:「好好,今天咱們痛快遊玩一天,晚飯後我跟你出城,咱們還要到纖娘那裡看看去呢!」李慕白聽了,也笑了笑。當下德嘯峰付了茶資,一同離了茶棚。就在這二閘的地方,遊玩了半天,才依舊乘船,回到齊化門。這時福子趕著車,已在門臉等著了。
待了半天,才見紅簾一啟,溢出一股幽香;那位俠妓纖娘,姍姍地走出來了。德嘯峰、李慕白不由全都把目光射在這位俠妓的身上。只見她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細條身子,瓜子臉兒,細眉秀目,櫻唇桃頰,嬌豔得如同一朵才放的芍藥一般。她穿著一件銀紅羅襖,石青綢褲,垂著水綠的汗巾,豔麗中又有些素雅。出得屋來,先把那雙俊眼向李慕白的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後便問道:「這位老爺貴姓?」李慕白此時也不知為什麼,臉紅了紅,就說:「我姓李。」那纖娘倩然地笑了一笑,低聲說:「原是李爺。」說話時,把那美妙的目光往李慕白的身上又轉了轉。
李慕白真想不到由一個妓|女的口中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剛要說話,又聽纖娘說:「可是,我也很願意跟你說話兒!」說著偷看李慕白皺著眉頭,十分憂煩的樣子。她便笑著站起身來說:「得啦,別淨說這樣的話啦,我們也說些笑話兒吧!」說著向紗窗外一望。她就喜歡著,嬌媚著,拉起李慕白,指著紗窗外說:「你快看!今兒的月亮多麼好呀?」李慕白此時滿腔感慨,又看見紗窗外澄潔的一輪月色;回首望著纖娘的嬌容,和握著自己胳臂的那纖指皓腕,不禁黯然銷魂,點頭微笑了笑。此時謝老媽媽進屋來,說:「明兒又是十五啦,再過兩個月就是中秋節啦!」李慕白落座,又跟織娘談笑了一會兒;因為有別的客人來了,李慕白就走了。
此時德嘯峰向李慕白說:「快看,這就是瘦頭陀黃驥北!」說話時德嘯峰也站起身來,帶著笑望著那黃驥北。黃驥北走到這茶棚前,瞧見了德嘯峰,也含著笑一彎腰;德嘯峰也帶笑哈腰,高聲叫道:「黃四哥,今天閒在?」那黃驥北卻沒聽見,只含笑點了點頭,走過去了。
這裡德嘯峰覺得當著李慕白,黃驥北竟不過來跟自己寒暄幾句,未免有些難堪。便紅了臉,坐在椅子上,悶悶不語。李慕白心裡覺得不平,說:「這瘦頭陀黃驥北,原來是hetubook.com.com這樣的人物;勢派雖不小,可是看他未免太驕傲些了!」德嘯峰搖頭說:「他並不是驕傲,他跟我的交情很是平常。我們二人不但不常來往,並且還有點小小仇恨!」李慕白趕緊問說:「是為什麼究結下仇恨?」
李慕白連連擺手慷慨地說:「即使確實知道俞姑娘所許配的人已死,俞姑娘也情願嫁我,但是我也決不能娶她;否則我李慕白就成了一個貪色忘義的小人了。總之,我雖愛慕那俞姑娘,但我心中並沒有別的想頭;只可把她作為我的義妹,卻不可把她作為我的妻子,否則我對不起已死的俞老鏢頭!」
這裡李慕白怔了半晌,心中十分後悔,不該應她今天晚上來,於是懊惱著回到店房。忽又想起:德嘯峰的來信,叫我應當隨意尋樂,以我現在這樣情況,徒自煩惱,以酒澆愁,也是無濟於事;還不如隨意玩耍玩耍,找個風塵中的可憐蟲,彼此談談,也省得寂寞。於是等到天黑,換上衣服,就往寶華班去了。
天氣很熱,李慕白在車裡不住地揮扇子,那趕車的也滿頭是汗。車快走到東四牌樓,趕車的就問說:「是三條胡同西口呢,還是東口呢?」李慕白說:「我也不知道,我還是頭一次找這個朋友。」
原來德嘯峰只有老母和他妻子,兩個孩子。德嘯峰向他太太說:「李慕白來了!」德大奶奶說:「為什麼不請進來?」德嘯峰笑著說:「那個人太拘泥,他在客廳坐著了,我同他逛逛二閘去。」說著換上衣裳,拿著扇子,走到外面來,向李慕白說:「咱們走吧!」遂就一同出門。上了車,壽兒把水煙袋送到車上,德嘯峰又囑咐壽兒說:「到四點鐘,就催廚房預備著!」壽兒是是地應著。當時福子趕起車來,就往齊化門去了。
纖娘聽了李慕白這些話,覺得李慕白真是一個誠實的人。不像旁的人來到妓院裡,都把自己吹噓得很闊。不過她又想:這姓李的,既是這樣一個時運坎坷的人,自己這個地方,似乎應不叫他常來才是。遂就說:「我看李老爺年紀還輕,現在雖然很不得意,將來一定能夠出人頭地。我雖然是個妓|女,但也看得出好壞人來,所以昨天我一見你,心裡就很尊敬你!」說到這裡,不禁低下頭去。
德嘯峰聽了這話,十分詫異,索性又裝上一袋水煙,一面用紙媒子點著一面問道:「正經,你娶了夫人沒有?」李慕白搖頭說:「沒有!」德嘯峰彷彿十分不相信的樣子,說道:「你們在鄉下住的人,不是十二三歲就要娶媳婦嗎?」李慕白點頭說:「不錯,我們鄉下人確實早婚;不過惟有我是很特別。」說到這裡,便嘆了一聲,就說:「咱們先玩一會,回頭我們回去,在你府上吃晚飯時,我要把我家世的詳細情形一一告訴大哥;因為大哥是我畢生第一知己,我不能不詳細告訴你。若是別人,我是一字也不提的!」說到這裡,不禁欷歔嘆息。
當下與李慕白出了香閣。纖娘送出屋來說:「李老爺、德老爺明天可一定來!」德嘯峰笑道:「反正我不來,他也準來!」當下德嘯峰在前,李慕白在後,順著樓梯下了樓。抬頭往樓上去看,只見纖娘倚著欄杆,往下看著李慕白笑。
德嘯峰見自己這一席話,又勾起了李慕白的憂惱,自己心中也很不安。遂又喝了一盃茶,看了看錶,就說:「咱們再玩一會也應該回去了。今天在我們家裡,請你吃我們北京人的家常便飯,你看看怎麼樣?」李慕白笑了笑說:「我吃慣了北京的飯,將來回到家鄉可怎麼辦?」德嘯峰也說道:「那不要緊,你可以把家眷接來,咱們就住在一起,吃喝不分;只要兄弟你肯賞給我臉,我卻是求之不得。」李慕白笑道:「我還有什麼家眷,我一個人就是我的全家!」
纖娘笑道,「德老爺說話真是,我們哪敢欺負人。」旁邊那老媽媽也笑著說:「我們姑娘也是老實人。」德嘯峰說:「因為知道你們姑娘是老實人,我才把他們倆人湊合在一起呢!」說畢大笑,纖娘又給德嘯峰點煙,給李慕白倒茶。坐在旁邊小杌櫈﹡上,陪著二人說笑。(﹡方形沒靠背的椅子,叫「杌櫈」。)
德嘯峰道:「你哪裡曉得北京人的脾氣,專好挑眼。這黃驥北是北京有名的富戶,他本人又是武藝超群,在東城沒有一個不尊他的;惟有我德嘯峰,家財雖沒他大,武藝雖不如他,但我在內外城也有不少的朋友,有時我到外面,比他還有面子,這也是招他妒嫉的一個原因;因此我們雖也相識十幾年了,但從沒在一起暢談過一回。」
德嘯峰說話時,李慕白卻四周看這屋裡所掛的字畫和鏡屏。只見當中一幅工筆的「風塵三俠圖」和一副對聯,最為惹人注目。那聯語是「翠竹千竿思卿俠骨,纖雲四卷度我良宵」。下款是「燕山小隱」,筆力遒勁,摹的是魏書《張黑女志》。李慕白心說:這位俠妓倒真與一般的妓|女不同。旁邊德嘯峰悄聲向李慕白說:「你看,架子有多麼大?」李慕白這時也等得心急,說道:「這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了!」德嘯峰揮著扇子,仰面微笑。
少時向表叔告辭,出得門首,又是傷心,又是生氣,暗道:古人云:「雕蟲小技,壯夫不為。」我李慕白堂堂男子,難道非得給人家傭書寫字,就不能吃飯嗎?
德嘯峰說:「其實說起來,也算不得仇恨,不過是有一點小碴兒罷了。因為我有一個內侄女,嫁給北新橋宏家,因為受大小姑子和圖書的虐待死了。他家的人不但不好生發葬,反倒說了許多不是人的話。我知道了,就未免生了些氣,打發了幾個人,到他家裡去鬧了一場。後來有人出來說合,才算完了。事後我才知道,那宏家與黃驥北是至交。黃驥北因此對人說,我是不給他留面子。」李慕白說:「既然在出事時,他不出頭給兩家說合;事後卻說閒話,這個人也不太對了!」
德嘯峰聽了李慕白這些話,心中很為自己高興,但又為他難過。良久,便說:「這樣說來。我的眼力還不錯。兄弟你真是當世一位奇俠!至於你的婚事,也不要發愁;那俞秀蓮姑娘所許配的人,既已出門不知下落,姑娘自然不能老在婆婆家裡住著守活寡;將來我到一趟宣化府,見一見那位孟老鏢頭和俞老太太,我就作個媒人,把那位俞姑娘說給你就得了。本來俞姑娘在孟家並未過門,這也不能算是改嫁,那孟老鏢頭也不能永遠耽誤著人家的姑娘!」
纖娘默然了一會兒,又接著與李慕白談話,她就問:「李老爺現在在哪個衙門?」李慕白說:「我來此不久,還沒有找著事。」纖娘微皺了皺眉,說:「我聽說現在做官也不容易;有許多位老爺是什麼候補知府、候補道臺,都放不了實缺。」李慕白微笑,說:「我倒不想做官。我來到北京,原是打算找個小差使;可是來到這裡一看,一來不容易找到,二來我也不願意作,只在這裡閒住著。幸有那位德老爺,我們交情很厚,常在一起玩,還不至於寂寞。」
謝纖娘由車裡探出身道:「李老爺,你出城來了?」說時倩然微笑著。李慕白的臉上不禁又飛紅起來,便向西指著說:「我就住在西河沿。」纖娘說:「晚上你可一定邀上德大老爺,上我們那兒去?」李慕白說:「德老爺他受暑了,今天不能出城。」纖娘就:「那麼你一個人去?」李慕白點頭說:「我一定去!」纖娘笑著點頭說:「好吧,回頭可準見!」說時秋波一轉,嫣然一笑,進到車裡;車輛趕進珠寶市口裡去了。
少時纖娘坐在對面,臉上帶紅暈,向李慕白問說:「李老爺,你是住在西河沿嗎?」李慕白點頭說:「我住在西河沿元豐棧。」纖娘又問:「太太沒有跟來嗎?」問這句話時,特意把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注視著李慕白的表情。李慕白微笑了笑,說:「我還沒有娶妻。」此時謝老婆婆出屋去了。
李慕白聽了這話,心中真有無限的感慨,便說:「你太過獎我了,我也是聽德老爺說你為人很是誠實俠爽,與別的人不同,所以我才來;要不然我向來是不到這種地方來的。」纖娘微嘆道:「不過這裡也總是少來為是。這話我只能對李老爺說,要是別人我也不能說。我雖然是當妓|女的,但也有人心,很不忍叫一個很有志氣的人,在這裡消磨了!」說時用手絹擦著眼角。
一賭氣,也不到琉璃廠買什麼趙子昂的《龍興寺》;就在炎日之下回到元豐棧。才進了店門,就見櫃房裡出來一人;見了李慕白屈身請安說:「李大爺,我們老爺叫我給你送一封信來。」李慕白才認出,這是德嘯峰的跟班的壽兒。接過信來,不禁詫異,心說,德嘯峰給我寫信作什麼?遂就向壽兒說:「你回去吧。你就說把信交給我了,下半天我看你們老爺去。」壽兒又請了一個安,就走了。
德嘯峰在旁看著不禁微笑;然後纖娘又問德嘯峰貴姓,德嘯峰說:「我姓德,我今天是陪著我們這位李老爺到這裡來拜訪你。」纖娘笑道:「德老爺這話,我們哪當得起?你二位老爺來,就是賞了我們臉了。」德嘯峰指著李慕白說:「這位李老爺是才到的北京,客中寂寞,想要找個地方常去解解悶。別的地方我不敢帶他去,久聞你的心腸頂好,所以才把他帶到你這裡來,只要你別欺負他就得了。」
本來李慕白眼光很高,早先在鉅鹿長春寺見了俞秀蓮姑娘,他就認為秀蓮姑娘是人間的絕色;後來因為事實上的不可能,他對俞秀蓮失了望,心靈便陷於黑暗,行動也顯得頹廢。不想如今見著了這位俠妓纖娘,竟是別有一番幽豔;那眉目之間彷彿比秀蓮姑娘更覺得可愛,更覺得可憐,不禁有些銷魂。談了幾句話,又見纖娘言語委婉;雖然有些是應酬話,但也似是由衷心出發。起先是纖娘問什麼,李慕白才答話;後來李慕白也竟發問起來。他問纖娘姓什麼,纖娘答是姓謝;李慕白又問她年齡和家鄉,纖娘答是十九歲,淮陰人,來到北京才兩年多。
晚飯以後,李慕白到大街錢莊裡,把那張一百兩的銀票換成了零的。將銀票帶在身邊,就想回店房。不料才走到珠寶市北口,就見從北邊來了一輛簇新的大鞍車,車上有婦人的聲音,招呼道:「李大老爺!」李慕白覺得十分詫異,站住腳。那輛車來到臨近停住,李慕白才看出來,原來卻是那謝老媽媽。
這時,李慕白在車上,只覺得昏昏暈暈地,在夜色裡由著福子趕著車走。也不知走了多大半天,李慕白就問福子說:「到前門了沒有?」福子趕著車轅答道:「這就出城了。」李慕白說:「到韓家潭去,我先不回店裡去了!」福子答應了一聲,心裡卻暗笑說:醉得這個樣子了,還要去嫖!我們老爺交的這個朋友也是個荒唐鬼!這時李慕白在車裡恍恍悠悠地,心裡卻覺得十分難受,恨不得打碎車,跳下車去;又想要見著那纖娘,痛哭一場;然後抽出劍來,就自刎在她的香閣裡。
這時,李慕和*圖*書白忽見由東邊來了三四個穿夏布大褂的人,其中一人,身材不高,面目黑瘦,但是氣度不凡;兩個僕人跟著他,手裡都提著錢口袋。身後追著二三十個男女乞丐,向那人要錢。那兩個僕人就由口袋裡掏出錢來散給,因此越聚乞丐越多,兩個放錢的僕人忙得很。那人卻同著兩個朋友,大搖大擺地往前走。道旁有許多青皮和土棍,也彷彿見了王爺似的,上前陪著笑,向那個人請安。那人卻不大睬他們,只是羅衫飄飄,紈扇搖搖,表現出優適的態度。李慕白心說:這是什麼人,卻這樣大的身分?
這裡李慕白回到屋內拆開那封信,就見信箋上寫著核桃大的字。大略是:「慕白如弟:昨日歸來,略感暑熱,身體頗為不適,今晚恐不能出城了。我弟年少有為,且負奇才。雖遭逢失意,客館蕭寥,但總宜多加珍攝,隨意尋樂。不可憂愁憔悴,自毀昂藏七尺之軀。因知我弟謀事無成,手頭必感不裕,故奉上銀票百兩,以備花用。小兄雖非富人,但視此實極微之數,幸望慷慨收下為荷。明後日再前趨訪晤,以傾快談。此頌時安,小兄嘯峰拜上。」
此時,寶華班裡的纖娘應酬走了一批客人,心裡覺得十分寂寞,彷彿期待著一個人來似的。她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昨天來的那個姓李的少年,永遠懸在她自己的心上,不能釋去。就想,今天在前門大街遇著他;他說是回頭準來;可是看他也是很窮酸的樣子,恐怕他決不肯在這花錢的地方常走吧。呆呆地坐著,不禁想起李慕白那清瘦的面容,寒儉的衣裳和那雙灼灼有神的眼睛;心中覺得這個人又是可憐,又是可愛。由此又想到自己過去的身世,以及茫茫的將來,不禁滾下幾點眼淚。因恐怕被母親看見,趕緊背著燈,把淚擦了擦;轉過頭來,看著燈依舊覺得刺眼,那殘淚掛在睫毛上如同晶晶的明珠一般。此時樓下各姊妹房中,騰起了歡笑之聲。
德嘯峰說:「真個,你吃了飯沒有!」李慕白說:「我在店裡吃完了飯才來的,大哥呢?」德嘯峰說:「我才吃完飯,大概今天你也沒有什麼事,咱們上二閘玩玩去好不好?」李慕白說:「二閘在哪裡?」德嘯峰笑道:「連二閘你都不知道,要叫我們北京人聽了,一定笑話你了。咱們這就走,坐車出齊化門;咱們再坐小船到二閘,玩夠了再坐船到門臉。就叫我的車在齊化門臉等著,回來到我這兒來,請你吃晚飯。」李慕白點著頭說:「好好,大哥換衣裳去吧。」德嘯峰很高興地,叫人告訴福子套車;又叫壽兒告訴廚房,今兒晚上多預備幾樣菜,他就進了裡院。
德嘯峰所說的那個俠妓,豔幟所樹的地點,是在韓家潭寶華班。這位俠妓芳名叫作「翠纖」,因為她會畫幾筆竹蘭,落款只是一個「纖」字;因此與她相好的人,都叫她「纖娘」。纖娘來到北京,流浪平康不過二載,以她的姿色和才藝,原可以壓倒群芳,為一時名妓;不過因她的性情有些孤僻,把一些她認為傖俗的客人都得罪了,所以不能與當時一些慣用迷人伎倆的所謂名妓並駕齊驅。除非有一般所謂「目中有妓,心中無妓」的名士派頭的人,才能與她合得來。
德嘯峰聽了笑道,「老弟,你這真是年輕人說的話。你不知道那黃驥北是有多大聲勢,他手下的耳報神是有多少了;現在你我相交的日子雖不多,可是我想他必然早已知道了,不過他還未必曉得你是怎樣的一個人。再說我與他雖有微嫌,但還決不至鬧翻了臉,誰也不至於成心跟誰作對;你若一去找尋他,那可就壞了。他若欺侮了你,事情還許好辦;可是你若是打了他,那他非要叫你不能在北京立身不可。兄弟,雖是你年輕力壯,到哪裡也能吃飯;不過我們既然來到此地了,現在雖然坎坷不遂,可是慢慢地等待時機,將來總能在此立一番事業;豈可因為一時的氣忿,就與他那樣的人爭鬥?再說他又不是什麼強盜惡霸!」
趕車的又問說:「姓什麼?」李慕白說:「姓德,是個旗人。」趕車的回過頭來,特意看了李慕白兩眼,說:「你找的是鐵掌德五爺吧?」李慕白點頭說:「對了。」趕車的說:「德五爺住在三條中間路北的門。德五爺可真是個好人。現在咱們東城,叫字號的朋友,就是他跟瘦彌陀黃四爺了。」說著,趕車的人高興起來,掄著鞭子,車輛很快地行走。
德嘯峰出了門,就向趕車的福子說:「送李大爺回去。」遂就與李慕白一同上了車。福子把車趕到西河沿元豐棧門首;李慕白下了車,德嘯峰就說:「我也不進去了,咱們明兒見吧。」當下車聲轆轆地又往東走去。
走了不遠,德嘯峰就拉著李慕白說:「咱們別跟著人亂擠了,找個茶棚歇歇吧!」遂就進了一座茶棚。那茶房一見德嘯峰來,就趕緊請安,說:「德五爺,你今天怎麼這麼閒在?」德嘯峰認得這人是齊化門裡住的小張,遂就笑著說:「你給我們找個座兒。」小張就給德嘯峰、李慕白找了一個乾淨敞亮的座位,寬了衣,擦過臉;小張拿過一壺頂好的龍井,茶碗、花生、爪子的碟子。李慕白一面揮著扇子,一面喝茶;德嘯峰即抽著水煙,不住往茶棚的花障外,人群裡去看。
這一夜在旅舍裡,仰臥床上,看著窗外的月色,心緒煩亂,總是睡不著。直到發曉,院中的小鳥噪起,李慕白方才睡去。直睡到吃午飯的時候方才起來。午飯後,自己悶坐無事,又很不放心德嘯峰,不和_圖_書知他的病體如何?又想那天他對自己說他的住址,彷彿是東四三條,無論是三條還是二條,我且看看他去。想德嘯峰是個北京有名的人物,大概很容易打聽著他的住處。於是換上衣服,拿著摺扇出門。走到前門橋,就雇了一輛騾車,往東城去了。
李慕白回到自己的屋裡點上燈。店夥送過茶來,李慕白坐在椅子上只是沉思,彷彿腦子裡又深深地嵌上一個美麗而多情的女子影子;又想:剛才自己問到那纖娘的身世時,德嘯峰為什麼攔住自己,不叫往下問?哦,是了,想她們當妓|女的,每人必有一段傷心身世,客人若問起來,適足以引起她的傷感。咳,她哪裡知道,我這個客人與別的尋歡作樂的人不同?我也是個身世坎坷的人。我們相見正如白樂天所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想到這裡,長長地嘆了口氣。仰面往牆上一看,只見自己那口寶劍寂寞無聊地掛在那裡,心中一陣悲傷,站起身來,跺了一下腳,就叫店夥沽來了半斤酒,喝得身熱頭暈,方才吹燈睡去。
一面想著,一面看那河裡的水,越來越清澈,鴨群也越聚越多,兩岸的柳樹也越來越密;田舍村落,如同圖畫一般。又走了些時,前面就看見一座橋。唱曲的唱完,伸著手向船上的人求錢。德嘯峰一面給了唱曲的人幾個制錢,一面拉著李慕白說:「到了。」李慕白站起身來。
李慕白看了,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暗想:德嘯峰與我萍水之交,竟這樣關心我!這一百兩銀票,我若不收下,倒許得罪了他,遂即把信件和銀票收起,想到他病了,應當去看看他;可又忘了他住在東四牌樓幾條胡同,只得到明日看他;如再不來,那就是他的病還沒好,自己再去看他也不遲。
李慕白說:「不過那種地方我也不願常去。」德嘯峰說:「不常去也好。免得相處久了,有了感情,那時就是天大的英雄,也不容易拔出腳來了。不過聽說翠纖那個人還好,並不是拉住了客死不放手的,再說她也沒有嫌貧愛富的壞脾氣。論理說,她眼中見過了多少闊人,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你,這就算難得!」李慕白笑道:「得啦,大哥,咱們不要淨說這些話了!」
纖娘坐了一會,因見沒有什麼客人來,她剛要到裡屋來,躺在床上歇息歇息;這時忽聽樓下有毛夥大聲喊說:「翠纖姑娘的客!」謝老媽媽趕緊打起簾子,少時就聽樓梯一陣響。謝老媽媽向外笑著說:「李老爺來啦!」纖娘這時也有了精神,理了理髮,站起身來。就見李慕白換了一件寶藍綢子的長衫,手持摺扇進來,纖娘笑道:「李老爺說來就真來了!」李慕白微笑著說:「我這個人向來不失信的!」遂即寬了衣。謝老媽媽給倒了一碗茶,放在李慕白的面前;纖娘很殷勤地向李慕白問說:「李老爺若不願意喝熱茶,我這兒有自己泡的酸梅湯!」李慕白一面揮著扇子,一面說:「隨便,隨便!」纖娘卻很敏捷地進裡間去了。
李慕白在北京住得不久,他聽不懂北京的小曲,只是扭著身子,看水面上游著的一群一群的鴨子。見那些鴨子,白羽翩然,擊得水花飛起,呷呷的亂叫;一個一個像小船兒一般,優游自得。李慕白忽然回憶起,自己在七八歲時,那時彷彿隨著父母和江南鶴住在都陽湖畔。江南鶴的水性真好,他在湖水裡游泳著,像魚一般地敏捷。據他說他就是在水中極深之處,也能夠睜眼視物。自己的父親從他練習,後來水性也不錯了。現在自己的父母屍骨早寒,江南鶴大概也有六十多歲了,還不曉得他現在是否活在世間?
李慕白跟著過了一道垂花門,就是穿廊;恰巧跟班的壽兒正在院子裡澆花,一見李慕白進來,也趕緊放下噴壺,請安說:「李大爺來啦!」李慕白笑著點了點頭,壽兒把李慕白請到客廳裡。李慕白一看,這客廳是六間大廈,陳設的盡是花梨紫檀的桌椅,壁上掛著大幅的行獵圖及大幅小幅的名人字畫,條案上擺著古鼎銅彝等等。李慕白落座,那僕人送上茶來,壽兒就進內宅回報德嘯峰去了。
李慕白微笑著點頭,心裡很慚愧,自己沒有德嘯峰這樣的魄力。又見德嘯峰笑著說:「我告訴你,那翠纖真跟你有緣。她是有名的架子大的姑娘,有許多人在她身上花了幾千幾萬,她連一句親熱的話兒也不說;可是你看她前天見了你,是多麼夠面子,昨兒在街上還叫住你;這要是別人,真是樂瘋了,趕緊得把大元寶抬了去。」
李慕白見問,不由臉一紅,就說:「昨天下午我在前門大街遇見她,跟著她母親;她停住車,叫我晚上到她那裡去,我當時隨口答應了;後來我想對於她們那種人,不應該失信,所以晚上我就到她那裡,坐了有一刻多鐘。」德嘯峰聽了,笑得閉不上嘴,說:「老弟,你何必說得這麼曲折宛轉呢?告訴你,到那兒隨便玩玩是不要緊的,總比在店裡一個人發愁好得多;再說咱們都是走馬看花,逢場作戲,說去就去,說不去,就是一輩子不去也沒有什麼。」
李慕白見德嘯峰對於自己這樣懇懇相勸,自己也不忍叫他為難,便說:「大哥放心吧,我決不能給大哥惹事!」德嘯峰說:「我並不怕你給我惹事,我是為你兄弟的事情設想!」李慕白點頭說:「我知道,大哥對我的關心,我全知道!」說到這裡,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待了一會,就見德嘯峰穿著綢子的短衣褲進了客廳,向李慕白笑著說:「老弟,你真會找到www•hetubook•com•com我這兒了!」李慕白問道:「大哥的病好了沒有?」德嘯峰說:「好了,好了!前天受一點暑,瀉了兩次肚,昨天就好了。」遂在李慕白的對面坐下。
少時就進了東四三條的西口。來到德嘯峰的門前,李慕白給了車錢。下了車,只見德嘯峰的住宅是個紅漆大門,旁邊蹲著兩個石頭獅子。東邊是車門,門口有兩個穿得很講究的僕人,正在那裡買晚香玉。李慕白上前問道,「德五爺在家嗎?」那兩個僕人打量了李慕白一番,就問:「你貴姓?」李慕白說:「我姓李,我住在西河沿。」有一個僕人就趕緊帶笑,說:「你是元豐棧的李大爺吧?你請進,你請進!」這個僕人昨天就聽跟班的壽兒說過,他們老爺新交了一個好朋友,姓李,是個外鄉人,住在西河沿元豐棧,趕車的福子談天時也說過,他們老爺這兩天跟那姓李的,除了聽戲,就是逛班子,兩人的交情非常之好。當下這僕人哪敢怠慢,在前引路。
這天晚間,華燈初上之時,德嘯峰就把李慕白架到這裡。李慕白此時也算是正式的嫖客了,他因為要賞鑑這位俠妓,所以也高興地大搖大擺,跟著毛夥上了樓。李慕白在前,德嘯峰在後,進到那座香閣之中,只見陳設得十分雅潔。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媽媽,帶笑迎上來,說:「二位老爺請坐,纖娘在裡屋換衣裳,待一會就出來。」德嘯峰、李慕白二人,在紅木的椅子上落座;只見裡間燈影搖搖,紅緞軟簾垂著,卻還不見那位俠妓走出來。老媽媽給德嘯峰點上煙,送過兩盃茶來;又問二位老爺貴姓。德嘯峰說:「我姓德,這位姓李,現在是我們這位李老爺要看看你們纖娘。」
祁主事說:「你的字雖寫得不錯;可是人家只要一看,就知道你是練過魏碑的。這種字只是名士字,拿他求功名、寫公事可是不行;怪不得你下了兩次場都沒中,大概就是因為你的字太不規矩。現在你看,哪一個殿試的摺子,和衙門裡的文書告示,都是趙字!你手下有趙字帖沒有?要沒有,可以到琉璃廠去買一部趙子昂的《龍興寺》;把那所有的草字全都挑出去,專練那規矩的字;用上兩三個月工夫,也就差不多了。現在無論做什麼事,都得筆底下好;你那筆字給人寫寫對聯還可以。若是拿他找事掙錢,可不容易!」李慕白聽了,句句話都刺得自己的心疼。
車又走了少時,就停住了。福子就說:「到了。」李慕白下了車來,福子就說:「李大爺若不再上哪兒去,我可就回去了?」李慕白只答應一聲,便拖著沉重的腳步,恍恍悠悠地進了那華燈齊列的寶華班。一進去,毛夥就喊著說:「翠纖姑娘的客!李老爺來了!」
少時,船泊靠了岸,德嘯峰、李慕白二人上了岸。李慕白一看,這裡真是風景優美,遊人熱鬧。只見河中的水像鏡子一般地澄潔,岸上的柳樹如綠雲一般地蔥蘢茂盛,灑下濃密的陰涼。在柳陰下搭著許多蓆棚,裡面設著茶座,有些闊人在裡面歇息;此外是許多賣零食的小販和賣藝唱曲的人。往來的遊人,男女老幼貧富都有,最惹人注目的就是旗裝的少婦,和垂著辮子的年輕姑娘。有幾個穿得很闊綽的荷花大少和青皮、土棍,就在人群裡追著那些婦女們亂擠亂鬧。李慕白很看不慣,心說,北京城是天子腳下,這般人怎麼這樣沒規矩?
德嘯峰曉得李慕白生性骨鯁,大義分明。他寧可抱著一輩子的傷心,也不願娶人家已訂過婚的女子。當下德嘯峰也不禁嘆息說:「兄弟,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俞家的事可以不提了;但你既覺得事情不能辦,也不可徒自回想,使你傷心。慢慢的,我若看見與你合適的姑娘,咱們再提說;好在現在你目前所急的還不是這婚事!」李慕白點頭說:「大哥說的極是!」
德嘯峰與李慕白一同上了車進城,回到東四三條德宅。德嘯峰先把李慕白請到裡院,見自己的母親和夫人;然後又讓到客廳,切了西瓜吃了。少時僕人就把杯盤擺上來,二人面對面飲酒吃菜。李慕白把自己的詳細身世和家庭情形,自己如何因為要娶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所以婚事才耽誤到現在;後來又說到自己與俞秀蓮姑娘那段淵源。李慕白說到江南鶴和紀廣傑老俠客時,是眉飛色舞,慷慨激昂;說到年幼失去雙親時,又不禁淒然落淚;後來說到怎樣與俞秀蓮姑娘比武,怎樣在路上幫助他們與仇人爭鬥,以及秀蓮姑娘已經許配了人家,又是得意,又是失意。說完了,一手支頤,一手擎盃,伏在桌上,皺眉不語。
次日午飯後,到南半截胡同他表叔家裡去的時候,他表叔正睡午覺。直等到三點多鐘,他表叔祁主事才醒來,見了他,就提到他寫的那篇小楷。
李慕白又要問她的身世,卻被德嘯峰用眼色阻止住。然後又談了幾句話,忽聽院中有毛夥叫道:「翠纖姑娘!」纖娘向她母親說:「媽,出去看看去!」謝老媽媽出去了一會,拿著個紅紙條兒進來,說:「徐大老爺叫你去。」纖娘接過條子看了看,德嘯峰就站起身來,向李慕白說:「我們也該走了。」纖娘趕緊站起身來說:「我先不出去呢,你二位老爺何妨多坐一會兒?」德嘯峰說:「我們還到別處有事,明天再來!」
出了齊化門,德嘯峰與李慕白下了車,德嘯峰就告訴福子說:「你先趕車回去吧,到四點鐘,你再到這兒接我們來。」二人遂就到了護城河邊,上了一隻船。船上共有十幾個人,男女全有,大概都是上二閘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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