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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金釵

作者:王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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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難遏妒恨重揮鐵拳頭 不禁離情暗彈珠淚影

第十三回 難遏妒恨重揮鐵拳頭 不禁離情暗彈珠淚影

到了次日,天氣十分悶熱,天際的雲氣很低,彷彿是要下雨似的。李慕白無事,就在屋中讀書消遣。約莫在午前十時左右,忽聽院中有人叫道:「李大爺在屋裡嗎?」李慕白聽得聲音很生,趕緊起身出屋去看;只見院中放著一擔子西瓜,那前天吃了打的瘦彌陀黃驥北,帶著一個小廝、一個挑西瓜的人又來了。只見瘦彌陀黃驥北衣冠齊楚,滿面笑容,上面拱手說:「慕白兄,前天的事不算,今天我是特意拜訪你來了;給你送來點西瓜,你切著消暑吧!」李慕白見瘦彌陀今天忽然恭敬來訪,不禁又是驚訝,又是覺得不好意思,便也陪笑抱拳,請黃驥北進到屋裡。
李慕白一見,就知此人必是那胖盧三,手掌就自然地要抬起來打他;勉強暫捺著怒氣,挺著胸說道:「我叫李慕白,我是纖娘的熟客!」胖盧三傲慢地點了點頭,說:「嘔,原來你就是李慕白。這些日我常聽街上一些窮小子談論著你的名字,聽說你挺愛打架?我問你,剛才叫我胖盧三的是你嗎?」李慕白昂然說:「不錯,我早就認得你這胖盧三,知道你要纖娘買出去,巴結什麼徐侍郎;今天你又把菜市口那布舖的掌櫃子逼死了,我來就是特為鬥鬥你胖盧三!」
李慕白是個慷慨熱情的人,見黃驥北如此恭敬自己,便也拱手,連說不敢當,前天的事確實是自己太魯莽了。黃驥北說:「前天的事沒有什麼,要說魯莽,還得算我;平日沒會過面,忽然來到廟裡,要與老兄動手比武。這件事若叫旁人知道,人家得要把我笑話死了,可是咱們二位也是不打不成相識。老兄你若與我相處一久,你就知道了,我黃驥北實在是一個有嘴無心、最誠實的人。嘯峰最知道我,等他回來你問他就知道了。」李慕白說:「黃兄的大名,我沒到北京時,就早已聞知。那次我跟著德嘯峰逛二閘,也曾見過黃兄一面。」黃驥北說:「哦,原來那天在二閘跟德嘯峰在一起的是李老兄呀?因為那天我還同著兩個別的朋友,所以見了嘯峰沒得工夫談話,要不然咱們在那時候就認識了。」
到了樓下,幾個毛夥見李慕白,全都像是很害怕的樣子,帶笑說:「李老爺你走啊?」李慕白各他們說:「胖盧三若再帶著人來,你們就叫他到丞相胡同法明寺找我去。你們可放心,有什麼事我李慕白一人擔當,決不致連累你們一點兒!」幾個毛夥齊都陪笑道:「是,是,是!我們都知道了。李老爺也請你放心,那胖盧三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他也決不敢再找你麻煩來了!」李慕白點了點頭,便出了寶華班,往廟裡去走;心中非常氣憤,又雜著傷感。
李慕白聽說金刀馮茂將來到北京,不由得一怔,暗想:果然金刀馮茂若來到,我可不能走了。遂就說:「他既然由深州往北京來了,想是要找我鬥一鬥;我若聽說他來,就離開此地,那顯見是我怕他了。這樣吧,我在這裡再等他三天,三天之內他若不來找我,我就迎著深州道上找他去了!」史胖子尋思了一會,就說:「我看金刀馮茂若來到北京,知道瘦彌陀黃驥北也叫李大爺給打了,他必不敢找李大爺來了。因為這些年來,金刀馮茂在直隸省稱雄一世,就如同河南的金槍張玉瑾一般。」
李慕白微笑道:「我也沒認過老師;不過自己住在鄉下時,瞎練這幾年。」遂又問:「掌櫃子,咱們也常常見面,還沒問過你貴姓大名呢?」那酒舖掌櫃子笑道:「好說,我姓史,有個名字,因為多年沒有人叫,連我都忘了,人家都叫我史大,又有人叫我史胖子。」李慕白說:「史掌櫃子,我看你的武功也不錯吧?」史胖子一聽,面帶驚異之色,他說:「李大爺說什麼?買賣,說不上不錯來,主顧還不少。酒倒賺不了多少錢,菜裡頭有點賺頭。好在櫃上就是我們兩個人,吃喝總賺出來了。」
李慕白也不曉得纖娘心中想著什麼,自己雖有依戀之意,但狠著心想道:我李慕白真是這樣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嗎?遂就略一點頭,出了屋子,連頭也不回,一直下樓去了。到了樓下,幾個毛夥就說:「李爺你走呀?」李慕白略點了點頭,便出了寶華班的門首。往西走,打算回廟裡去,不料才走了幾步,就突然被一人用力抓住,把李慕白嚇了一跳。
這時盧三趕車的也上樓來,大家一齊把胖盧三連攙帶架下樓去了。胖盧三嘴裡還大罵著:「姓李的,擱著你的,放著我的!你別忙,早晚我叫你認得盧三爺!」氣得李慕白要追下樓去打,卻被纖娘揪住他的胳膊,流著淚說:「你別再打他了,給我留點面子!」謝老媽媽在旁說:「不是嗎!盧三爺是有錢的人,咱們惹不起人家呀!」李慕白卻冷笑著說:「別人惹不起他,我李慕白可惹得起他。他有錢,我有拳頭;倒看是他的錢硬,還是我的拳頭硬!」說著便拉著纖娘進到屋裡。
李慕白心裡明白,一定是那胖盧三、徐侍郎,又來叫纖娘的條子。他自己也不願細問,就站起身來:「大概你要出局了,我也要走了,咱們過些日子再見!」纖娘急把兩手握在他的臂上,悲切婉戀地說:「你不是過三天才走嗎?明兒你就不來了嗎?」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說:「不一定能來不能來。因為我有許多私事,得在這兩天以內辦理清楚了,然後我走,也對得起朋友。」
這樣一想,便決定主意,一二日內就離京他去。晚間,又到史胖子那個酒舖,跟史胖子談了一會,就說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要離京他去。史胖子就說:「可是長在北京這地方,也沒有什麼意思;憑李大爺這身武功,是應該闖蕩江湖,打出一番事業來。不過德嘯峰是你的好朋友,他現在走了,把家裡託付你照應;據我想,你總應當等著德嘯峰回來,再走不遲!」
次日清晨起來,想起昨天一日之間打了瘦彌陀黃驥北、胖盧三這兩個北京城最有名有勢的人,雖然心中十分痛快、高興,可是同時又想到他們二人被自己侮辱了,必然不肯干休,定要設法陷害自己,卻又覺得不可不謹慎些。這一天,天氣很熱,李慕白除了到史胖子的舖子裡喝酒吃飯之外,並沒有出門,晚間越發覺得無聊,情不自禁地又到纖娘那裡去了;不想纖娘對李慕白竟與往日大不相同,態度冷冷淡淡地,皺著兩道纖眉,連一回笑容也沒有。李慕白坐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便出了寶華班,又到史胖子的小酒舖裡去喝酒。
史胖子笑的時候,渾身肥肉都直顫動,屋裡的酒客齊都不住用眼去看李慕白。就有人彷彿認得李慕白,彼此交頭接耳地也不知是說什麼話。史胖子卻像他這舖子來了貴客,又替李慕白寬衣,又遞給他扇子,自己動手給李慕白搬酒菜來,斟酒。李慕白倒覺過意不去,就說:「史掌櫃子,你別張羅我了!回頭你叫夥計給我到隔壁餅舖裡,烙斤半蔥餅就得了。」史胖子連聲答應。
這時,謝老媽媽也嚇得臉色始終沒有緩過來,她哆哆嗦嗦地向李慕白勸說:「李老爺,依我說你還是躲一躲吧!回頭那盧三爺一定帶著人來。聽說他手底下的人多蠻的呢!他們就是打死了人也不償命!前些日子不是嗎?百順胡同什麼班子裡有個姑娘得罪了他了,他就派了些拿刀動杖的人,把那姑娘打得頭破血出,屋子裡的家具也都給砸啦;還把那姑娘的一個客,也給打了個半死。臨了,他還託出人情,把那班子裡的人押起幾個來!」
李慕白見這史胖子由黃驥北又談到胖盧三,不由勾起他心中一陣妒恨,暗想:今天打了黃驥北,早晚非得把那胖盧三也打了不可;別叫他們有些財勢,就覺得了不起。遂就說:「據我看黃驥北和胖盧三這兩個人,既然這樣有錢有勢,平日他們一定是無惡不作。」
纖娘一聽李慕白要走,不禁吃了一驚,眼眶帶著淚,表露出留戀的樣子,拉著李慕白的手說:「你要上哪兒去啊?還回來不回來了!」李慕白彷彿又被這種可憐可愛的柔情給麻醉了,極力地掙扎著說:「我一時也不想回家,也沒有一定去處。將來也許還到北京來,不過至少須在三五年之後吧!」纖娘一聽,秀媚的眼圈越發紅了。
這裡李慕白就在這悶熱的小酒館裡,一手揮著扇子,一面喝著酒。喝過一壺酒,李慕白已覺臉上滿燒;恐怕又喝醉了,便不再喝。少時走了幾個酒客,史胖子不太忙了,他就趕過來跟李慕白談天,夥計已把蔥花餅給拿來。李慕白一面扯著餅吃,一面吃著史胖子做的酒菜;就見史胖子坐在櫃臺上,臉上流著黃豆大的汗珠子,用芭蕉扇拍著屁股,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似的,說道:「李大爺聽說沒有?菜市口寶德公布舖的掌櫃子剛才吞大煙死了!」李慕白知道這個布舖,就離此不遠,便說:「我看他那舖子,生意不錯呀?」史胖子說:「生意不錯也不成呀,賺的錢還不夠給利錢的呢。前年他修飾門面、添貨,大概借了財得發錢莊幾千兩銀子;那財字號的錢莊,全是胖盧三開的。」
當下不好說出與黃驥北打架的事,便含糊著答應道:「好吧,慢慢我再跟他說;因為今天跟他才初次見面,這些話不好提。」和尚又託付了半天,才算出了這個偏院。
李慕白聽了不禁一怔,心想:表叔出去,向來帶著跟班的,今天莫非他一個人出去了?又想,看這情形,大概是表叔聽說我打了黃驥北、胖盧三,他以為是給他惹了事,不願意見我了吧?賭氣便說:「好,既然這樣,我走了!」說著氣忿忿地轉身走去,來陞還在後面說:「李大爺,回頭你來呀?」李慕白卻作為沒有聽見,又是生氣,又是灰心,就回到廟裡。心想:我來到這裡,已快近一月,事情也找不到;現在表叔也不願見我,我還在此停留作甚?不如把銀錢摺子還給德家,收拾行李,我就離開北京走吧!
史胖子說:「可不是!那個黃驥北還好些,雖然有時仗勢欺人,但他總還懂得交朋友,還知道行善事;那胖盧三真是無惡不作,誰要得罪了他,他一句話就能把人給押起來;因為順天府都察院,跟他都有交情。還有石頭胡同韓家潭那些班子裡姑娘們,提起盧三來,就是心裡恨著嘴裡也不敢說他不好。現在無論什麼做官的和有錢的,要想討一個從良的姑娘,先得打聽打聽這姑娘跟盧三爺認得不認得;要是盧三爺認得的人兒,就是倒找錢,誰也不敢要。」
史胖子點了點頭,說:「我倒也聽人說過,寶華班的翠纖姑娘,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妓|女。李大爺你既與她相好,為什麼不湊些錢把她接出來,叫她跟你過日子去?比你一個人在廟裡住著不強得多麼?」李慕白笑了笑說:「我現在自己還顧不了,哪還能從班子裡接人?」史胖子說:「李大爺你太客氣,憑你這身本領,要想闊起來可是容易。接出一個人來,只要她能忍耐著過日子,也耗費不了多少錢。」李慕白聽了,只是微笑著搖和_圖_書頭,喝了幾盃悶酒,就回廟裡去了。
旁邊謝老媽媽用眼看著女兒和李慕白,就問說:「李老爺怎麼要上別處去呀?」李慕白點頭道:「我要到外面走一趟,可是回來的也快。」遂又用眼望著纖娘;只見纖娘凝著秀目,彷彿思想了半天,然後,她把李慕白放了手,淡淡地說道:「那麼你就走吧!」
當下二人又閒談了一會,黃驥北又問李慕白的家世和現在景況,李慕白略略地說了。黃驥北對李慕白也很表同情,並勸李慕白不要為現在的不得志,便心中抑鬱不舒;等到德嘯峰回來,我們再一同商量辦法,必為老兄代謀一個出處。二人直談到正午時候,黃驥北還要請李慕白跟他出去,一同到飯館裡吃午飯;李慕白卻說自己吃過了,並說改日再到他府上回拜。當下瘦彌陀黃驥北告辭,帶著小廝走了。
李慕白這樣一嚷後,真把謝老媽媽嚇慌了,急得跺著小腳,說:「李大爺,你小點聲兒說呀!」此時屋裡笑聲忽止,簾子吧的一聲掀起,出來一個又高又胖的人。借著簷下掛著的燈,看得很清楚:這人年有四十多歲,沒有鬍子,小眼睛,大嘴,兩腮胖得肉凸出來,比鼻子還高;穿著一件上面夏布,下面春羅的兩截大褂,像是很有勢派的樣子;瞪眼望了望李慕白,撇著嘴問說:「你是幹什麼的?」
心中如此一想,未免生氣,本想向她們質問幾句,但又想:她們也都是可憐的人,自己何必再逼迫她們,於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扔在桌上一張銀票,跺了跺腳,就走出門去。往常纖娘不但送出屋來,叮囑他明天千萬要早來,並且還要倚著樓上的欄杆,往下笑著問他招手。今天她卻連送也不送,還在屋裡哭著,只有謝老媽媽說聲:「李老爺明天可來呀?」說話時的神氣也像很不自在。李慕白心中越發難受,強忍著氣應了一聲,便下樓去了。
李慕白笑道:「我說的是史掌櫃子,你對於刀槍拳腳,大概也很在行?」史胖子笑道:「李大爺,你別抬舉我了。我一身肥肉,走都快走不動了,哪還能夠掄刀打拳?可是我頂佩服人家有本領的人,什麼江湖賣藝的和戲臺上的武把子,我都愛看!」李慕白聽了,又問道:「你怎會認得瘦彌陀?」史胖子說:「我來到北京也快兩年了,怎能不認得他?李大爺你打聽去,東北城的瘦黃四、南城的胖盧三,這是北京城的兩個財神爺。那胖盧三雖然開著幾個錢莊,認得不少闊老,可是究竟沒有黃驥北的名頭大。就拿黃驥北的武藝,和他那好施捨、好修廟燒香的名兒,胖盧三也比不了。」
史胖子笑著說:「李大爺是聰明人,怎麼連這都想不出?我這個酒舖門面雖小,可是我史胖子的人緣卻好,所以主顧很多;三兩個朋友,到我這兒一坐,喝上幾盅酒兒,談起閒天來,什麼話都說。李大爺昨天打的若是別人,我還許聽不見人說,可是昨天挨打的又是胖盧三。胖盧三這些年在北京無惡不作,可是昨天挨打卻是頭一回,所以有一個人知道了,就大家傳說起來。聽了的人沒有一個不興奮的,更沒有一個不衝著李大爺伸大拇指頭的。」說時伸著大拇指,望著李慕白笑。李慕白的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史胖子走後,那和尚就像禮佛似的,向李慕白打著躬問訊,說道:「聽說剛才外館的黃四爺來了。黃四爺向來是好善的,新近重修的大慈寺、潮音庵,都是黃寺爺佈施的;李大爺既然跟黃四爺認識,就求你跟黃四爺說一說,跟我們寺裡結個善緣。只要黃四爺能開頭寫上幾百兩銀子的佈施,我們再拿到別處,也就好化了。」遂又指著大殿哪處應該修葺、哪處該當油新,十分懇切地央求李慕白給他向黃驥北說去。李慕白想著不由好笑,心說:我剛把黃驥北打了一頓,他們卻又想叫我找黃驥北寫佈施,這簡直是笑話。
此時李慕白一個人坐在地下蓆上,不住地嘆息。心說:真是世風不古了,想不到出家人也知道巴結有錢人!那黃驥北和胖盧三不過是兩個庸俗之輩,既無才能,又無爵祿,只因為有幾個錢,可以這樣勢比王侯;李慕白雖然有一身本領,可是連一個書辦的小差也謀不到,若不是有好友德嘯峰以金錢接濟我,此時恐連衣時都不周了!想到這裡,心中的牢騷與感慨同時湧起,跑到屋內,拿上寶劍,在院中舞了一陣。出了一身汗,便手持寶劍,目光注視在那青霜一般的鋒鋩,心中發出無限自憐自艾之情。未免長嘆了口氣,便把寶劍扔在地下舖著的蓆上,在院中西房的陰涼下,來回地走。心裡卻像有許多憂煩和憤慨,要找一個地方發洩才好。
信步走著,到了韓家潭,只見那寶華班的門前,明燈輝煌,出入的人很多,並停著幾輛大鞍車。李慕白就暗想:也許纖娘現在有別的客,可是無論如何我得見她的面。進了門,就有毛夥上前笑著說:「李大爺來了!翠纖姑娘屋裡有客。」李慕白就問說:「是什麼人?」毛夥笑著說:「是盧三爺在她屋裡了,大概再待一會也就走了。先借一間別的屋子,你坐一坐!」李慕白說:「不要緊,我跟盧三爺也是相好,我上樓看看去?」毛夥趕緊笑著說:「你請上樓吧!」遂在底下向上喊了一聲:「翠纖姑娘的客!」
李慕白送他山了廟門,看黃驥北上了車,方才轉身進去。才回到屋裡,就見廟裡的和尚又來了,口裡說著:「喝,黃四爺送給你這些個大西瓜。」一面說著,一面和-圖-書進到屋裡,就向李慕白笑著問道:「剛才黃四爺來了,你沒把我那天的話向黃四爺說嗎?」李慕白只慢慢地答著說:「我說了,他說過幾天想一想,再給我回話。」和尚聽了不禁歡喜,連說:「李大爺多幫忙吧,這也是一件功德。」李慕白又說:「他送給我那些瓜,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師父拿幾個去吧。」和尚說:「謝謝李老爺了。」說著歡天喜地地出屋去了。
纖娘聽到這裡,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一對一對的滾下,並且哽咽著,彷彿心裡有許多的話,說不出來。李慕白嘆了口氣,又說:「因為我見你與別的妓|女不同,我才對你說這些話。一個女子不幸墮落娼門,過去的傷心、現在的苦境,都且不提;無論如何須為將來的身世想一想。一個女子能有幾何青春?那些胖盧三、徐侍郎之流,又曉得什麼情義?還是應當趁早尋覓一個年輕的、誠實的人,無論他窮富,只要他能夠拿你當人看待就行了!」纖娘聽到這裡,越發哭得厲害。李慕白便說:「總之,無論如何不可嫁胖盧三和徐侍郎。你我認識一場,我決不能叫你這樣的聰明女子,去受那般俗物的蹂躪;假若將來他們憑藉財勢強佔了你去,只要我知道了,我非趕回北京來,要他們的性命不可!」
這個酒舖掌櫃子,本來不大愛說話;可是自從李慕白在南下漥子打敗花槍馮隆之後,也不知道怎麼會被他知道了,他就對於李慕白特別尊敬,時常跟李慕白談天。今天他說:「我瞧見瘦彌陀黃驥北坐著大鞍車進胡同來,我就想著他一定是找李大爺比武來了,我連圍裙也顧不得脫就跟來看熱鬧。我還想著,瘦彌陀他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李大爺跟他打起來,多少也得費點力氣。哈哈!卻沒想到李大爺你只消兩拳,就幾乎把他打趴下。李大爺,你這麼好的本事,是跟哪個老師學的呀?」
李慕白說話時,握著拳頭,眉飛色舞,纖娘的面上卻更顯出憂愁之色。這時謝老媽媽又進屋來,手裡拿著個紅紙條兒,纖娘趕緊過去,把條子接到手裡,就揉了。
他這話本是要安慰纖娘,不想纖娘聽了,反倒越發抽搐起來。李慕白又勸了她半天,纖娘還是不止住哭泣。李慕白心中未免發生反感,就暗想:為這麼一點小事,她就至於傷心成這個樣子,莫非她還以為我今天不應該打那胖盧三嗎?我打了胖盧三,莫非她覺著心痛?這樣想著,呆呆地坐了一會,又偷眼望纖娘。只見她在燈旁,哭得淚人兒一般,彷彿有極大傷心之事似的;又見謝老媽媽在旁也是哭喪著臉,彷彿心中很恨自己給她們得罪了闊客。
胖盧三是個從來不吃虧的人,他看李慕白這個樣子不善,又知道他連花槍馮隆都打過;自己這個胖子,又剛吃了一肚子燕窩魚翅,恐怕禁不住這小子一拳頭。俗語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自己是有身分的人,跟他這窮小子拚不著,遂就把那又圓又厚的大下巴,往上拱了拱,由鼻子裡哼哼地笑了兩聲,說:「好的,算你姓李的有膽量,我現在也沒工夫跟你惹氣,咱們將來見面再說!」說畢,轉身就要進到纖娘屋裡去;卻被李慕白自後一把抓住,喝聲:「回來!」胖盧三被李慕白揪得轉過身去,臉都嚇青了,著急地說:「你要怎麼著呀!」
纖娘兒李慕白說出這樣的話,她才哭出聲來,斷斷續續地說道:「你放心!我決不能跟徐老頭子去!可是你說我這幾天對你冷淡了,你卻是冤屈我!」說時哭得嬌軀亂顫。李慕白見這種情景,自己的心中也很是難過,還是勉強克服著自己的感情,就說:「我不過從表面看看,你似乎是對我冷淡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了,你確對我很好!」說到這裡,也覺得委實對纖娘有些戀戀不捨,就說:「我雖然走了,我的心裡一定忘不下你,只要外面沒有什麼事牽贅住我,我必早些回來。」纖娘很決斷地說:「只要你回來,就是三年、五年我也等著你!」
少時,李慕白吃飽了,叫史胖子寫上賬,披上長衫,出了酒館。在濃星微月之下,徘徊在街頭,心中本來又愁又氣,再加上些酒意,越發覺得無法排遣;又想回到廟裡也是無聊,不如找纖娘去談一會。心裡一想到纖娘,情思燎起,更感到傷心。
原來史胖子也知道昨天在寶華班拳打胖盧三之事了。李慕白聽說話了,自己很覺得驚異,便笑著問他說:「史掌櫃子,你的耳風真快!怎麼昨天晚上我把胖盧三打了,今天你就知道了?你天天照應著買賣,不常出門,怎會外邊的事情,你全都知道?」史胖子聽了李慕白這話,心中十分的高興,就笑著說:「李大爺,你別看我終朝每日不離櫃臺,可是給我報信的人多極了!」李慕白越發覺得奇異,就問道:「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些事情?」
進門先問毛夥,那胖盧三來過沒有?毛夥看看旁邊沒有別的人,就笑著向李慕白說:「胖盧三自從挨打之後,就沒有來。大概是在家裡養傷了,也許叫李老爺給打怕了!」李慕白笑了笑,一直就上樓,聽了聽纖娘的屋裡沒有客,他就一直進屋內。見纖娘穿著一件銀紅的衫子,正在燈下悶坐。見李慕白進屋,她懶洋洋地站起身來,要給李慕白寬下長衣。李慕白擺了擺手,便在椅子上坐下。纖娘給他倒過一盃茶,雙眉帶著愁容,又像有依戀之意,站在李慕白的身旁。李慕白喝了一口茶,便和顏悅色地向纖娘說:「我來告訴你,一半天我就要離開北京走了。今天我是和_圖_書特來向你辭行!」
這個繫著油裙的矮胖子,原來是這丞把胡同北口外小酒舖的掌櫃子。他說的一口晉南土音,可見他來到北京不久。他那酒舖只是這一間門面,只有他和一個小夥計照管。李慕白本來時常到他的小舖去喝酒,有時買幾個燒餅,藉著他那裡的酒菜,也就算一頓飯。
李慕白氣忿忿地說:「你放心,我想他回頭決不能來,因為要那麼一來,胖盧三被人打了的事,就弄得無人不知了。胖盧三他決不能幹那下事,頂多了他將來想法用官司陷害我,或是在街上聚眾毆打我,可是我也不怕他!」言下臉上顯出得意之色。又見纖娘在旁邊坐著,用手帕擦擦眼睛,不住地痛哭,李慕白就向纖娘說:「你也不要害怕,無論他是什麼人,若敢欺負你,我就要他的性命。假若你怕在這裡待不住,那也不要緊,你們母女,可以跟我走,無論到什麼地方,我決不能叫你們吃苦!」
李慕白搖頭說:「我不能等他。他是到東陵辦皇差去了,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再說他家裡只是老太太和他的夫人,婆媳兩個帶著幾個男女僕人,安分過日,也不能有什麼麻煩事情;再道他們的親友還很多呢。我這回走,當然得把事情辦乾淨了。德嘯峰臨走的時候,曾把他一個取錢的摺子交給我,明天我得親自交給他家老太太的手裡。
那些看熱鬧的妓|女和嫖客,跟那些勸了半天架的毛夥們,全都下樓的下樓,回屋的回屋;不過都紛紛談論著,說是這姓李的不但會武藝,一定還有些勢力,不然他如何敢打胖盧三?又有人說:胖盧三向來在南城一帶,比財神還有錢,比閻王還厲害,想不到如今竟挨了這麼一頓毒打,栽了這麼一個大跟頭!不過他決不能善罷干休,說不定回頭就派人來打那姓李的。
李慕白一個人在屋裡悶坐了一會,覺得黃驥北表面上雖然誠懇可親,可是他究竟是安著什麼心,自己還不知道;這個人總是不要太與他接近才好。少時睡了一個覺,醒來就想要到表叔那裡去一趟,遂就穿上長衣,出了廟門,到南半截胡同去。到了他表叔的門首,一敲門,跟班的來陞就出來,見了李慕白,請了個安,說:「少爺你這兩天怎麼沒上我們這兒來呀?」李慕白:「這兩天我有點旁的事,所以沒來。」說著就要在院裡走去,來陞卻似乎要攔李慕白,說:「我們老爺出去還沒有回來,太太現在睡覺還沒醒!」
史胖子就又說:「李大爺,你知道你在寶華班認得的那個翠纖姑娘,被胖盧三給撮合著,要嫁給前任禮部侍郎徐大老爺嗎?」李慕白一聽史胖子提到這件事,心裡就不痛快,說:「我早知道胖盧三要拿纖娘巴結徐侍郎,可是纖娘親口跟我說過,她因為徐侍郎年歲已老,而且家中已然有了兩房妾,無論怎麼說,她也不願跟徐侍郎。」
李慕白慨然地說:「不過我是非走不可,因為我在此居住無味。在臨走時,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你須知道,我與別的嫖客不同。若是別的嫖客,章臺走馬,愛來就來愛走就走,根本把你們這作妓|女的就沒看作人,玩完了,就隨手扔開的。我卻不是那樣,實同你說,我跟你認識這些日,我實在是愛你憐你。假若我有錢,你也願意的話,我真願救你脫離這苦海,你我一夫一妻地度日。可是現在不成了,自從我打了胖盧三之後,我也看出你的冷淡了!」
李慕白罵道:「今兒李大爺非要打死你不成!」說時向他後腦猛力一腳,胖盧三大叫一聲,就倒下了。李慕白又向他的後腦踹了一腳,胖盧三又「噯唷」了一聲,說:「踹死我啦!」這時下小的毛夥、老媽和各屋裡的妓|女、嫖客,聽見樓上有人打架,就全都跑上樓來。纖娘也跑出屋來,哭著把李慕白抱住,說:「李老爺!你別打了,別把他打死了啊!」李慕白一面罵著:「打死了,不過給你們髒了一塊地,我今天豁出給他胖盧三抵命去了!」一面連氣向胖盧三的肥腿、胖臀之上用力的踢踹,胖盧三倒在樓板上像狼似地嗥了起來。
回到廟裡,也睡不著覺,自己想著這兩個月來,實在做錯了事情。憑自己這樣一個窮困潦倒的人,豈可在花術柳巷去廝混?而且相處既久,愛慕之心,不禁發生,把我竟弄成連一點丈夫氣概也沒有了;何況謝纖娘原是現時之名妓,與她相熟的人,像什麼徐待郎、胖盧三一類的人,不知要有多少?她雖因見我年輕,對她又老實,她也對我很鍾情;可是要叫她將來跟我從良,隨我去到處流浪,怕她也未必願意吧?這樣一想,對纖娘便灰心了,嘆息到半夜,方才睡去。
此時,李慕白步咚咚地走了上樓來,才到纖娘的屋前,那謝老媽媽就出來了。她蒼老的瘦臉上,帶著假笑,彷彿惟恐屋裡有人聽見似的,悄聲向李慕白說:「李大爺,你回頭再來吧!盧三爺在屋裡了!」李慕白一見此種情形,氣得臉上發紫,還沒發言,就聽屋裡一陣粗俗的男子狂笑之聲,接著又有女人柔媚的格格的笑聲。李慕白聽了又氣又妒,就高聲向謝老媽媽說:「什麼?胖盧三在屋裡了!他又是什麼東西?我不怕他!你把纖娘叫出來,我跟她說兩句就走。」
李慕白一聽胖盧三,就特別的注意,史胖子又說:「聽說利錢大極了,現在連本帶利都許快到萬了。這天胖盧三催著布舖的掌櫃子,叫他還錢;那布舖把利錢給了,胖盧三說不成,立刻要還本錢。布舖的掌櫃子又湊了一半本錢,胖盧三仍不答應,m.hetubook.com.com說是要告訴衙門,封了他的舖子,還得把他押起來;因此那個布舖掌櫃子,又生氣,又害怕,吃過了午飯,就躲到屋裡去睡覺,不知什麼時候,他就吞下大煙死了!」史胖子不過當是說新聞似地這樣說著,李慕白聽了卻是十分氣憤,又喝了一口酒,冷笑著說:「原來胖盧三的財都是這樣發的!好!早晚我叫他認得認得我!」這時又進來兩個喝酒的人,史胖子趕忙去張羅。
李慕白聽史胖子把那個胖盧三說得簡直是霸王似的,有些不相信,可又覺得驚異。又聽史胖子說:「今兒李大爺你把瘦彌陀打了,你還得小心點,留神他想出別的方法來報仇!」李慕白冷笑著搖頭道:「我不怕他們。我在這裡事孤身一人,頂多了他們逼得我不能在此立足;可是我就是臨離開這裡時,也得做一件驚人的事,叫黃驥北他們看一看。」正自說著,忽然和尚進這院裡來了,史胖子就站起身來說:「李大爺,回頭見吧!」李慕白也站起身來,說:「我不送你了。」
挨到黃昏時,滿天餘霞,作淡紫色,一塊一塊的,像是自己胸中的塊壘,又像是那纖娘可憐可愛的芳頰。李慕白提著寶劍到屋裡,穿上長衫,便出了廟門,到史胖子那小酒舖裡。屋裡只有兩張桌子,四條板櫈,卻坐了八九個人,正在那裡喝酒談天。李慕白一看人滿了,他就要轉身走去;史胖子光著膀子,拿著油裙,向李慕白喊著說:「李大爺,你來吧!這兒能騰出個座兒來!」李慕白笑著說:「若是沒有座兒,我回頭再來。」史胖子連連笑著說:「有,有,有!」他就請李慕白到了櫃臺裡面一個小櫈兒上坐下,說道:「李大爺在這兒坐著好不好?」李慕白坐下笑道:「我在這兒一坐,就成了你們的掌櫃子了。」史胖子笑著說:「好,李大爺若作了我們的掌櫃子,那我這酒舖非得改九間大門面不可。」
史胖子聽了李慕白這話,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說:「我也忘了對李大爺說了。昨天我聽一個人跟我說,那直隸省有名的英雄,金刀馮茂,現在已由深州動身,往北京來了。」
李慕白一聽這話,心倒軟了,真要把行意打消,想了一想,便笑著說:「你也不用那樣等我,只盼著我們能夠再見一面就得了!」纖娘一邊拭著眼淚,一邊問說:「那麼你這回走,到底是什麼事呢?要上哪兒去呢?難道非走不行?」李慕白怔了一怔,便說:「其實不走也行;不過我在此居住,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告訴你實話吧!我雖然是南宮縣的一個秀才,但我卻會一身武藝。北來不到兩個月,但我曾打敗了賽呂布魏鳳翔、花槍馮隆、瘦彌陀黃驥北這幾個北面有名的好漢。現在與我作對,尚未分雌雄的只有一個深州的金刀馮茂。我在北京再等他三天,此人如不來,我就迎頭到深州道上去找他。我們二人鬥戰之後,我要回家去一趟,也許還回北京來。」
李慕白揚手一掌打在胖盧三的臉上。只聽叭的一聲,胖盧三的臉上就像著了火,伸著肥手要揪李慕白,口裡說道:「好呀,你敢打我!」李慕白抄過他的腕子一擰,腳下一踢,那胖盧三咕咚一聲就跪在樓板上。
「黃驥北雖然跟我打過一回架,可是今天早晨他又到我那裡,誠意拜訪,說是願意與我結交;明天我也得到他家裡去辭行。就是寶華班的纖娘,雖然她不過是一個妓|女,自從我打了胖盧三之後,她就對我冷淡了;可是前些日她卻對我很好,我回頭也得去一趟,把我要走的話,向她說明白了。春源鏢店花槍馮隆那裡我也得去一趟,告訴他們,砍傷馮隆的是我;他們有本事可以找我去,卻不必與德嘯峰作對!」
李慕白一聽史胖子提到金槍張玉瑾,不由又想起那與俞老鏢頭作對的何家兄妹,連帶而想起俞秀蓮姑娘來。不知這位姑娘現在怎麼樣了?未免一陣傷心。又聽史胖子說:「金刀馮茂若顧慮他的名頭,我想他決不能輕易與本領高強的人動手爭鬥;不然他若一下子敗了,他半生的名頭就全都完了!」李慕白卻笑道:「由他去吧,我是一點也不怕!我現在先到寶華班去一趟。」說著出了史胖子的酒舖,就到了韓家潭寶華班。
這時,有兩個嫖客上前把李慕白勸住,又有毛夥把胖盧三攙扶起來。胖盧三見這時人多了,他就不再怕李慕白了,指揮著毛夥說:「你們給我打他!打死他不要緊,我每人給你們一百兩銀!」他懸出這賞來,對方若是別人,毛夥們早就上手了,誰不願意在胖盧三爺的手裡討點賞呢?可是毛夥們知道李慕白不是好惹的;又知他是德嘯峰的好朋友,誰也不敢得罪李慕白,只得勸盧三說:「得啦,盧三爺,你也就別生氣了!李老爺也是外場人,他老人家今兒一定是喝醉了,我們先攙他回櫃上歇息去得啦;明兒再請出朋友來說和說和,也就完了。李老爺是年輕的人,你就多擔待擔待他就得了!」
黃驥北落了座,瘦臉上舖滿笑容,說道:「慕白兄,我久仰你的大名,早就想要找你來領教領教;只因你天天跟著德嘯峰在一起,嘯峰我們也是老世交,我想他決不肯叫你跟我動手比武,所以前天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改了個假名,來找你請教。動手之下,我才知道慕白兄的武藝實在比我高強百倍,我十分佩服。昨天更聽見你老兄把南城的一個有錢有勢的胖盧三也給打了,心中更是欽佩,所以今天誠心敬意地來拜訪老兄。老兄如若不記著前天的事,那我就願意高攀一下,與老兄交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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