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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金釵

作者:王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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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秋風吹古寺侍疾結交 碧血染香巢鋤姦仗義

第十九回 秋風吹古寺侍疾結交 碧血染香巢鋤姦仗義

這裡李慕白不禁哈哈大笑,向小俞說:「兄弟,你說我李慕白的名頭也不小吧,竟招得這些人嫉妒!你聽剛才史胖子說,那瘦彌陀黃驥北,又託了個姓冒的,快把那金槍張玉瑾和苗振山邀來了。張玉瑾那人,我早就聽俞老鏢頭說過;苗振山之名我還是初次聽見。好極了,大概他們一來到北京,我的病也就好了。我倒要會會他們。」因又冷笑著,罵那黃驥北說:「好一個黃驥北!我在獄中時,你還去看我,原來你卻是個口蜜腹劍的人呀!好,現在我也不去找你,等你把人請來時,咱們倒要鬥一鬥!」小俞卻在旁默默不語,彷彿他對於這些事並不十分注意似的,把門閉上,他就睡去了。這裡李慕白又是想著黃驥北的事情可恨;又想著史胖子的事有趣;卻又覺得小俞的一舉一動,全都頗為可疑。
然而小俞搖頭說:「大哥不要向他提說,那刷馬的事情,乃是自己願意作的。我來到鐵貝勒府,將一年了,平日除了在馬棚裡作我的事之外,決不問別人的閒事。不過大哥的英名,我卻在前一個月就聽人談著了。前日一見大哥與鐵二爺動手比武,那劍法的新奇,身手的敏捷,真使我心中不勝敬佩,一時忘形,便在旁邊多說了一句話。因此很受了許多人的抱怨,但我也不跟他們計較。
「那日我又見鐵二爺把他家藏的那口寶劍,贈給了大哥,我的心中越發羨慕,所以到了晚間,我就找到這裡來,一來是想向大哥請教請教武藝;二來是把這口寶劍借回去看一看。現在這口寶劍我已看過了,雖然不錯是一件古物,但並不怎樣特別鋒利;又如大哥必正在想念著此物,我也無處擱放,所以特來奉還!」
李慕白也把自己病尚未癒之時,衙門的官人找了自己一次事說了,然後也憤然道:「我未到北京之時,聞得黃驥北的名聲,倒還很景仰他,想不到他原來是這樣一個笑裡藏刀的小人。我回頭要拜訪拜訪他去,問問他為什麼對我這樣使盡了奸謀!」說話時,氣得病後的蒼白的臉上浮山紫色。
李慕白呻|吟嘆息道:「兄弟,你我初次相識,就累得你這樣看顧我。我真心裡難安!」小俞說:「大哥你不要這樣想。咱們走江湖的多半是孤身一人,無家無業。走在外面餐風冒暑,免不得要生病,那時全仗彼此扶持。有的本來是萍水相逢,因此也能成為生死弟兄!」李慕白聽小俞說話是這樣慷慨,自己便也不再說什麼了。
李慕白見問,不由感到一陣慚愧,便嘆道:「兄弟,少年人最惹不得就是兒女的私情。我李慕白這半年以來,痛苦備嘗,志氣頹廢;以及遭遇坎坷,不幸的事情頻來,完全是因為一點兒女私情所致。現在我才明白,並且非常後悔。兄弟,你聽我一一對你說!」小俞久就想知道李慕白所經過的一些風流事情,當下微笑了笑,就坐炕頭,傾耳靜聽。李慕白先慘笑一聲,然後就說:「我今年曾遇見兩次情障,第一個女子,是我們鄰縣鉅鹿人,與兄弟你是同姓!」
李慕白說:「我這場病,多虧有鐵二爺照應著,才算好了。鐵二爺每天必要打發人來看我,並且請大夫、買藥,都是鐵二爺拿的錢。」那官人點頭說:「鐵二爺向來是個熱心人!」說完這句話,這官人彷彿尋思一會,忽然發問道:「李爺,你知道胖盧三和徐侍郎的那件事嗎?」
小俞只是點頭,卻不便說什麼,李慕白躺著冷笑道:「史掌櫃,你說的全不對。雖然,我曾認識過一個妓|女,可是現在我早已把她忘掉了。我這病與她是一點相干沒有。」史胖子笑道:「得啦!李大爺,你現在就好好地養病吧!我也不跟你爭辯。我也走了,明天我再來瞧你!」說著他向小俞一點頭,就轉身出屋了。
次日李慕白身體愈覺不適,站起身來,覺得頭暈腳軟。自己咬著牙,偏不在炕上躺著歇息,反倒掙扎著出門去了。到了史胖子的小酒舖裡,一進門就坐下,用手支著頭,什麼話也不說。旁邊史胖子看著,不知道他是身體不適,還以為他是為纖娘之事煩惱呢!便笑問道:「怎麼樣了?李大爺你見著那翠纖沒有?」李慕白不耐煩地搖頭說:「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史胖子見李慕白的頭越往下低,不禁暗笑,心說:你這麼大的英雄,怎會讓這一點小事給糾纏住,就沒有辦法了?遂就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
史胖子笑了笑說:「這何必瞞人,李大爺,你憑良心說,你這病難道不是為那翠纖而起嗎?翠纖不過是一個窰姐兒罷了,她愛嫁胖盧三,愛嫁徐侍郎,就都由她去吧!咱們男子漢大丈夫,只要有這套身手,要娶多少女人都行。你何必整天在心裡熬煎著,毀壞了你鐵打般的身子?那些沒良心的窰姐兒才不管呢!李大爺,你是明白人,我看你也不用吃藥,只要把心眼一放寬了,自然就好了!」說的時候氣忿忿地,說完了他也有點覺得不對,就向小俞說:「我這個人是心直口快,我為李大爺的事,真著急;因為李大爺不但是我們的老主顧,也是老朋友了!」
李慕白紅著臉斥道:「你簡直是胡說。」
李慕白冷笑了笑,就說:「黃驥北幾次跟我扳交情,倒不是假。可是誰知道他的心裡是怎樣?不過我雖剛剛病好,但也不怕他們。我本是想到延慶去,可是現在一有了這事,我又不能走了。我倒要等他把苗振山、張玉瑾邀來,看看那兩個,到底是怎樣的人物?」鐵小貝勒也露出憤慨的樣子,說:「對,我也願意你給咱們爭一口氣!」
此時,窗外秋雨依舊簌簌地響,簷水像有節奏似的一滴一滴地,引誘著人們靜聽,又引誘著發愁。兩口寶劍黯然無色地掛在牆上,蠟燭燒得只剩了一點。李慕白身體疲乏了,剛要叫小俞把門關上睡覺;忽然小俞急忙站起身,一面向李慕白擺手,一面由牆上抽劍。李慕白也趕緊側耳靜聽,院中有很輕微的腳步之聲。因為有小俞在旁,李慕白很放心,用不著他自己起來動手。
如此一連過了數日,李慕白的病體已經漸漸好了,只是身體尚於軟弱。小俞就勸李慕白再在炕上坐著歇息幾天,一切的燒水做飯等事,還是由小俞操作。這兩日,史胖子也沒打撥夥計來看李慕白;鐵小貝勒府倒是每天都派人來,給李慕白送了燕窩、銀耳等等的補品。
得祿連說:「這不要緊,我可以作主,就叫他在這兒服侍你得了。反正他整天在馬圈裡也沒有多少事。」得祿彷彿一位大管家似的,這樣說著。小俞只在旁邊站著靜聽,臉上一hetubook.com.com點表情也沒有。李慕白真不明白,以小俞這樣的人才,為什麼偏要作那賤役,受這些奴僕的欺辱?自己心中雖然不平,但又不便說出小俞是有多大的本領,應當叫鐵小貝勒怎樣另眼看待他。
李慕白心中本來餘情未死,聽了這話,便嘆道:「我年已將三旬,所以至今未娶之故,完全是為要等待秀蓮姑娘那樣的一個人物。卻不想我福薄緣淺,姑娘早已許予他人。現在我是決無任何的妄想了,我只想設法尋找著那個孟思昭,使他們夫婦完婚,我的心裡就安慰了。至於我,尤其因為有了纖娘這件事,我立誓終生不提婚娶事!」
鐵小貝勒卻搖頭說:「你也不必去找他,你的病才好,不可又惹氣。再說你也決見不著他。他自你出獄之後就不常出門,現在胖盧三、徐侍郎被殺的事一出,他更嚇得不敢出門了。你只要以後防備他一些就得了。」
當下小俞服侍李慕白喝完了水,他看天色還不太晚,便又出去了。少時請來了一位醫生,給李慕白診了病,開了藥方。醫生走後,小俞就出去買藥。少時買來藥,並買來小泥火爐、陶鍋、柴炭、白米等等,小俞先給李慕白煎了藥服下,又給李慕白煮稀飯吃,直忙到天黑。李慕白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口裡連聲道謝,小俞似乎不甚喜歡聽,就正色說:「李大哥,你不要對我這樣客氣,我服侍你算不得什麼,你好好地養你的病吧!將來你的病好了,咱們相交日久,你就曉得我俞二是怎樣的一個朋友!」
史胖子笑著向李慕白、小俞二人一拱手,說:「我走了,後會有期!」說時一直出屋,只聽一陣風聲瓦響,那史胖子就走了。
鐵小貝勒很懇切地問道:「你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吧?」李慕白點頭說:「就算好了。再休養幾天,也就復原了。」又說:「我這場病多虧二爺看顧,並有那位俞二弟服侍我。」鐵小貝勒點頭說:「小俞那孩子倒還老實。就是聽人說,他太懶惰。」
那官人又說:「殺完了胖盧三、徐侍郎之後,兇手就逃跑了,什麼東西也沒丟,可見是仇殺無疑。我們衙門裡一聽見這事,就忙起來了,把胖盧三的外家劉雅娥、徐侍郎的外家謝翠纖,和翠纖的母親謝老媽媽,全都給抓在衙門裡去問供。那劉雅娥可就把李爺你給拉上了。」
當時李慕白趕緊坐起身來,一隻手支著炕,說:「俞兄,我正盼著見你。昨天我到府上去要找你,沒有找著。你請坐,恕我怠慢,因為我病了!」那小俞也很恭謹地說:「我也看大哥像是病了,所以我進屋來,沒有敢驚動。大哥不要著了涼,請躺下吧!」李慕白說:「好,好!我躺下,俞兄你也坐下,咱們慢慢地談話。我桌上有茶,你隨便倒著喝吧!」那小俞連連答應,又問:「大哥你害的什麼病?請大夫看了沒有?」
那官人說:「我們衙門裡的人也都知道,決不能疑心到李爺的身上;不過那雅娥既說出李爺你的名字,我們頭兒就不能不派我來,跟你這兒打聽打聽。」李慕白冷笑道:「跟我打聽什麼?胖盧三雖然陷害過我;我心中雖也恨著他,但這種黑夜殺人的卑鄙行為,我李慕白卻不幹。何況我這些日都在病中,哪還有力氣去殺人?你們若不信,可以把貝勒爺府給我薦的大夫找來,問問他,我是真病,還是假病?」那官人連忙陪笑說:「我沒先跟你說明白了嗎?我們衙門裡誰也沒敢疑心到你的身上!」
李慕白躺在炕上,把枕頭支高些,望著小俞,嘆口氣道:「我的病大概不甚要緊,不過是著了點涼,也沒請大夫看,只吃了幾服丸藥。大概歇息一兩日也就好了。」說話時,看見桌上放著一口寶劍,正是前天鐵小貝勒贈給自己,夜間又被人盜去的那口劍,就笑道:「俞兄,那天在貝勒府我與鐵二爺比劍之時,俞兄你看出我的劍法,指告了鐵二爺。在當時我便看出你必有通身的武藝,所以很留心你,向那得祿一打聽,才知道你姓俞。我很感慨鐵二爺看不出人來,像你這樣身懷奇技的人,竟屈辱於馬廄之中,我想得便向鐵二爺說出。可是昨天,我去訪鐵二爺,又未得會面!」
小俞點了點頭。李慕白剛要再問小俞,是因為什麼事,逼得他這樣作?只見小俞又嘆了一聲,便說:「大哥。現在你既明白了,就不必再問我了。總之,我的心中實有難言之事,也並非我俞二怕誰,我更沒做過什麼犯法的事。我現在鐵貝勒府幹這刷馬的事,不過是暫且耐時,一俟時來運轉,我還要走往別處去。」
李慕白說:「兄弟,我病好了之後,要到延慶去一趟,有我的朋友鐵掌德嘯峰和神槍楊健堂在那裡等著我。兄弟,你也隨我去好不好?咱們在那裡找個鏢頭的事作作。」小俞搖頭道:「延慶那地方我不能去。」
李慕白口中雖不言語了,但心中依然怒氣未息。又同鐵小貝勒談了一會,便告辭出了府門。又到馬圈裡去找那小俞,可是據馬圈裡的人說,小俞昨天出去的,直到現在沒有回來。李慕白一聽,十分驚詫,發了一會怔,只得雇了一輛騾車回南城去。坐在車上就想:自己怎麼淨遇見了這些奇怪的人?本來那史胖子就已神出鬼沒地跟自己胡纏了一個多月,他倒是好心,想要幫助我,可是結果反倒幾乎把我給害了。現在這個小俞,卻比史胖子尤為蹊蹺,不知他到底是個幹什麼的?車走得很快,少時走到前門外騾馬市大街。
李慕白坐在車裡,也沒放下車簾,往外看著那往來的行人和兩旁的舖戶。正自走著,忽聽迎面有人叫道:「李老爺!李老爺!」李慕白望道旁一看,只見是一個年約半百的老婦人。仔細去看,才看出是纖娘的母親謝老媽媽。只見她穿著一件舊緞子的短袷襖,凍得縮著手,手裡提著一個藥包。李慕白叫車站住,就在車上問說:「你作什麼來了?」
小俞覺得這個史胖子很是奇怪,尤其在他走出屋時,雖然他的身體很是肥胖,但是腳步卻頗為敏捷。李慕白也看出小俞很注意史胖子,向小俞說:「你別看這個酒舖掌櫃子,他很有些奇特之處;我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他始終向我不認賬!」小俞說:「我也看出來了。這個人的神氣和他走路時的腳步,似乎是個練功的人。」李慕白說:「此人必然大有來歷!等我病好了,非要把他的來歷探出來不可。還有幾件事,都使我生疑。咳,以後我慢慢再對你說吧!」
又過了五六日,李慕白的病就好了。小俞也就搬回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鐵貝勒府的馬圈去住,並不再來。這天晨起,李慕白穿著軟綢的棉襖,戴著夾風帽,才出了屋子,就見迎面一陣風起,涼得透膚。李慕白不由打了一個寒戰,低頭看時,只見庭中砌下,已有不少的落葉了,心中不禁感到一種書劍飄泊,青春蹉跎之思。信步慢慢地走出廟門,就到了丞相胡同的北口外。只見史胖子的那間小酒舖,緊緊地釘著門板,淒涼得像一座墳墓。李慕白不敢在這裡徘徊,恐怕有人認出自己是與史胖子素有交情,遂就雇上了一輛車往安定門貝勒府去。
那小俞對於纖娘的事,他倒不甚注意。唯有俞秀蓮姑娘的事,確實彷彿刺|激了他的心,他呆了半晌,才微微地笑:「我聽大哥這樣一說,那位秀蓮姑娘確實堪與大哥相配!」
李慕白一聽,就知這小俞是不願意把他的名字告人,就想:此人必是頗有來歷,隱身於王府僕役之間,也必然是另有居心,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現在初次相識,自己就是問他,恐怕他也未必肯說。只好等以後與他交情深了,再向他打聽吧。當時那小俞也說:「這口寶劍我因無處放置,還是留在這裡吧!以後我需用時,再向大哥來借。大哥現在病著,我看不宜耽誤,還是請位大夫來診治才好!」
當下那得祿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茶,又等了一會,那鐵小貝勒給請的大夫就來了。這常大夫也是北京的一位名醫,平日專走王門府第,所以他的架子很大。來到李慕白這狹小的屋子裡,他連話也不說一句,只給李慕白按了按脈,忙忙地開了方子就走了。得祿把大夫送出廟門,看了看那張藥方,估得價錢一定不輕,就說:「這方子我拿去罷,我們府裡跟鶴年堂有賬。」李慕白說:「不用,回頭叫俞兄弟抓去就得了。」得祿便把藥方給放下,又說:「那麼我走啦。」李慕白說:「好,你回去替我向二爺道謝罷!」當下得祿出屋去了。
李慕白不禁暗暗嘆氣,就想:這世上不知淪落了多少英雄!鐵貝勒府那些教劍的師傅、護院的把式,個個全都衣錦食肉;像小俞這樣的人才,卻沒有人曉得!又想:聽這小俞談吐不俗,決不能是久在江湖廝混,連個名字也沒有的人。只是看此人把他的身世來歷,彷彿諱莫如深,自己又不能過於追問他;不過他既負有一身驚人的武藝,而不肯在江湖間與一般盜賊為伍,也可見他是個潔身自愛的人了。他與自己並無深交,肯於這樣服侍自己的疾病,更足見他的俠義肝腸。因此李慕白對於小俞,心中發生出無限的感激,和無限的尊敬,便說道:「兄弟,天色不早了,你也歇息吧!可惜我只有兩床被褥,一床還是薄的,現在天氣又這麼冷了!」
小俞聽了冷笑道:「大哥,你何必這樣固執?那孟思昭既然離家不知下落,大哥何妨就娶那俞秀蓮姑娘為妻?」李慕白笑道:「兄弟,我李慕白雖然不才,難斷私情,但這種不義的事,我卻決不能作。即使孟思昭永遠沒有下落,或者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我也不能娶俞秀蓮姑娘為妻。我寧願鰥居一生!」小俞聽了,不禁冷笑道:「大哥未免太固執了!」說完了這句話,他就站起身,出了屋子;在簷下望著庭中蕭蕭的秋雨,站了半天,方才進屋來。
自說著話,忽見房門一開,進來一個胖子,一口的山西話,說道:「怎麼,李大爺你病啦!」小俞順手把燈點上,與進來的這個人,彼此注目看著。小俞就見這個人身材不甚高,可是很肥胖。圓腦袋,梳著辦子,穿著一條油裙。李慕白睜眼一看,原是史胖子,就說:「史掌櫃,你看我大概要病死在這廟裡了!」史胖子說:「李大爺你別滿口胡說,哪有人不生病的?你們這些年輕人,有個頭痛腦熱的更不要緊,過兩天也就好了。」李慕白又說:「現在你不是正忙著嗎?你怎麼有工夫看我來了?」
李慕白一聽,剛要為小俞聲辯,並要告訴鐵小貝勒,那小俞原是個武藝高強的人,決不可長久把他安置在馬廄之中。可是又聽鐵小貝勒笑了笑說:「慕白,我也盼望你快些好了。你知道黃驥北派人請了河南的吞舟魚苗振山、金槍張玉瑾,要來北京與你比武的事情嗎?」李慕白面上一點也不顯出驚詫之色,就問說:「二爺是聽誰說的?」
晚間,小俞把飯做好,二人吃了,然後點上燈,又對坐談話。李慕白總勸小俞不必這樣自甘貧賤,年輕的人既有這身本事,總應當找一個識主。又說:「鐵小貝勒雖然現在待你很薄,那是因為他不知道你;假若他曉得你的武藝能與我相敵,我想他立刻就能把你待如上賓了。」
鐵小貝勒說:「前天我見著了銀槍將軍邱廣超,他對我說的。為此事,他很替你抱不平,特意去質問黃驥北。但是黃驥北給個不認賬,不但說他跟你沒仇,也沒挨過你的打,並說跟你還是好朋友,你在監裡時,他還看過你呢!」
這裡小俞向李慕白說:「鐵二爺真待大哥不錯!這得祿是他的親隨,能叫他到這麼遠來看你,可見是敬重大哥了。」李慕白點頭說:「我在監裡時,也是這得祿看過我幾次。」遂又嘆了一聲,說:「俞兄弟,我真不明白你!以你這樣的人才,無論做什麼事,何愁不能出人頭地?你為什麼單單要在鐵貝勒府幹那馬圈的事情呢?」
小俞想要知道李慕白和那胖盧三、徐侍郎及妓|女翠纖的事情,但見李慕白這時似乎疲倦極了,閉著眼躺在炕上,一句話也不願說。小俞自然也不便去問他,便坐在燈旁歇息。此時屋內孤燈暗淡,沒有一點聲息,窗外月色正好,砌下秋蟲很繁雜地叫著。
那官人坐在炕頭,由懷裡掏出個小煙袋來抽煙,一面用眼看著桌子上的藥包、地上的藥鍋和李慕白臉上的病容。他就笑了笑,搖著頭說:「沒有什麼事。我不過是來看看李爺,李爺這幾天沒有見著鐵二爺嗎?」
這裡李慕白就想:看這姓俞的,為人很是誠實,交上這樣一個朋友,也不枉此生;只是以他這樣武藝高強而且年輕的人,卻甘心作那刷馬的賤役,真叫人心裡不明白!因為身體不適,便也不再加思索。少時廟中的和尚到屋裡看他,李慕白本想要託和尚把醫生請來,開個方子。可想沒有人抓藥,也沒有人煎藥,便始終沒把話說出。
說著十分歡喜,他又要掙扎著坐起身來。但怎奈頭沉肢軟,不能夠起來,望著那小俞道:「我還沒請教,俞兄你的大名是什麼?府上在哪裡?」那小和*圖*書俞見問,微微嘆了口氣就說:「我原是張家口的人,自幼就喪了父母,在江湖飄流著。有人叫我小俞,又有人叫我俞二。」
李慕白聽了,一怔,接著冷笑道:「你倒真有本事!你把胖盧三和徐侍郎殺死了,你一走了事!你可知道,今天提督衙門的官人又來找我了嗎?」史胖子笑著搖頭道:「那不要緊,你李大爺現在有鐵小貝勒給你保鏢。就是你犯了案,也不要緊了。」說著一屁股坐在炕頭,就說:「李大爺,我現在有些話要對你說。提起我的名字來,大概你也知道;我就是山西的爬山蛇史健,在太行山一帶,混了十幾年,也頗幹了不少出名的事情!」
史胖子笑道:「我也不叫你答情,反正我心裡的一些骯髒氣現在是都出了。現在我知道已有衙門裡的人瞅上我了,我不能再在北京住了,今夜我就走。可是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別以為黃驥北是好人!這兩天我方聽說,原來你那場官司,不但是胖盧三陷害你,黃驥北在其中也給你灑了不少毒藥。德五爺回到北京不到三天,就叫他給逼走了。現在聽說他又勾結了馮懷、馮隆兄弟,託了四海鏢店的冒寶崑,到河南去請吞舟魚苗振山、金槍張玉瑾,專為來跟你拚命。乾脆一句話,你李慕白要小心一點,張玉瑾的金槍、苗振山的飛鏢、黃驥北的笑裡藏刀,都不是好惹的。我告訴你了,我可幫不了你。」
小俞卻搖頭說:「他既不留心我,我也不願意在他面前賣弄身手,以邀恩寵。再說,現在我已經改換了辦法,就是我打算等大哥的病體痊癒之後,我就離開北京到別處去!」李慕白趕緊問說:「兄弟,你打算到哪裡去呢!」小俞很遲疑地答道:「我要在江南去,找一個朋友。」
也不知睡了有多少時候,李慕白方由夢中醒來,就覺得渾身發燒。翻了一個身,長嘆一聲,想要再睡;忽聽身旁有人叫道:「慕白兄!」李慕白心中一驚,睜眼看去,只見炕前站著一個黃瘦的臉,大眼睛,身穿一件青布袷袍的人;正是在貝勒府作刷馬的賤役,而能夠看出李慕白劍法的那個小俞。
李慕白明白,徐侍郎死後,纖娘是下堂了。本想不再見纖娘之面,可是又想起自己在元豐棧住著的時候,有一次在西河沿東口,遇見她母女坐著車招呼自己,那時,她是多麼戀慕。現在才不過兩月有餘,雖然自己失了意,受了坎坷,受了纖娘無理的拒絕,可是現在她已落得這樣可憐。如今她母親央求自己去,自己若是不去看慰看慰她,不獨顯得量小,而且也太薄情了!於是就點頭說:「好吧,我看看她去!」下車給了車錢,就跟著謝老媽媽進了粉房琉璃街的北口。
李慕白病中有這些人看顧著他,倒也頗不寂苦。只是因為終日靜臥無事,腦裡未免有時思緒紛紜。想到俞秀蓮,又想到謝纖娘,不過想完了之後,自己卻又都後悔,就想: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算是自己經驗了兩番情劫。此後無論如何,決不再與女人接近。也學小俞的樣子,孤身飄蕩,無論什麼事都可以作,那樣倒也爽快。
謝老媽媽這時彷彿高興,腰也直起來一點了,一面走著,一面回頭說:「李老爺,我們姑娘一定是跟你有緣分兒。自從你一走,我們姑娘就茶飯懶嚥,連打扮也不打扮了;後來跟掌班的鬧了彆拗,我們就搬出來了。依著她舅媽,還要給她另找地方混事,可是那孩子哭天抹淚,說是決不再吃這碗窰子飯了,就等著李老爺回來。」
李慕白不服氣地道:「那次叫你的夥計給我帶進一個鋼銼去,夜間你又擰開獄門的鎖去救我。在你固是好意。可是你卻不想,我在北京有親有友,如何能依你那主意去作?」史胖子笑道:「我並不是惱了你。你也看出來,我自從作了買賣就放了膘,要不仗用帶子纏著,我連房也爬不上去呀。」說話時,把胳膊上的鈕扣解開,捋開袖子。李慕白和小俞一看,原來他用黑布帶子已把渾身的胖肉纏緊,李慕白不由也笑了,小俞又在燭臺上換了一支蠟燭。
李慕白一聽,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說:這個奸詐的老鴇婆!她把她們母女下過一次水的事,全都瞞過不提了,以為我是不知道嗎?同時又覺得謝老媽媽說的這些話可疑,莫非她們把我請了去,又叫纖娘跟我從良嗎?哼,不用說有了徐侍郎那件事;就是沒有,纖娘也是對我不誠心實意,我李慕白再也不惹那些情絲煩網了。
謝老媽媽哈著腰,走到車前,往南指著:「我跟翠纖搬出來啦,就在粉房琉璃街,她舅媽家住著。纖娘天天想李老爺,想李老爺想得都病了!李老爺,你現在沒有什麼忙事,到我們那兒歇會好不好!」謝老媽媽央求著這樣說,樣子是十分可憐。
小俞在旁邊一聽,他就是山西有名的俠客爬山蛇史健,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又聽史胖子接著說:「二年前,我在山西與幾個江湖朋友結了仇,他們幾個人一齊收拾我,我栽了跟頭。我就帶著一個徒弟來到北京,開了這座小酒館。本想就這麼再混些年,不必再跑到江湖上爭強鬥氣去了。可是不想又遇到你李慕白,你的武藝真叫我佩服!後來你受了胖盧三、黃驥北的欺負,又真叫我生氣,所以你在監獄的時候,我就前去救你,打算叫你越獄,跟我一同逃往江湖。可是不想你李大爺比我聰明,你卻專等著鐵小貝勒救你,不肯同我逃走,作一個黑人。所以從那回事起,我本想不再管你的閒事了。」
李慕白躺了半天,覺得身上各處又熱又痛,不禁呻|吟了兩聲。微微睜開眼睛,就見那小俞坐在燈旁,一手支著頭,也是愁眉不展;又見他頭髮不整,衣服襤褸,看他那窮愁的樣子,誰也不能知道他會有一身驚人的武藝。
李慕白一聽兇手是個胖子,他心中越發驚訝,就冷笑說:「幸虧我不是個胖子!」
史胖子微笑了笑,說道:「李大爺,咱們一向都是心照不宣;我現在來,是特意向你辭行!」
李慕白說:「既然這樣,那就問不著我。胖盧三、徐侍郎二人平日倚仗財勢,無惡不作,受過他們害的,不知有多少人。我李慕白因為在京有親友不能夠跟他拚命,別人可不見得跟他拚不來!」李慕白說話之時,十分激憤,又彷彿聞說盧、徐二人被殺,覺得很快活似的。那官人看這情形,李慕白顯然與此案無關,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小俞被李慕白這話打斷了思緒,他便站起身來,說:「我沒有被褥也行。現在才到秋天,還不算怎樣冷。明天我就把我的被褥www.hetubook.com.com拿來。大哥,你喝水吧?」說著,倒了一碗溫開水,送給李慕白去喝。少時他閉好了門,熄了燈,就蓋著那床薄被睡去。
李慕白聽了小俞這話,心中好生不痛快。尤其是小俞又提起了俞秀蓮,真叫李慕白不高興。同時覺得小俞這人是存心跟自己疏遠,相處這許多日,自己把身世和心中的隱情,全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可是他從來沒對自己說過一句真話,直到現在,自己還是只曉得他姓俞行二,連名字全都沒有。要說他是沒有感情的人吧,可是又不然,他對待自己卻是很懇切的,殷勤的。總之,這真是一個令人摸不著脾氣的,很奇怪的人。
這天又落了一場小雨,天氣很涼,小俞就把小火爐搬到屋裡,一面燒著飯,一面與李慕白談閒話,倒頗不寂寞。正在這時,忽聽屋外有人叫道:「李爺在家了嗎?」李慕白一聽,聲音很生疏,便不由得詫異。小俞趕緊開門一看,原來是個官人。
李慕白一聽,不由生氣道:「莫非那婦人說是我殺的胖盧三和徐侍郎嗎?」
二人對坐沉默了一會,鐵小貝勒忽然又嘆息了一聲,說:「京城這個地方,真是人情險惡!外方來的人若是在此稍顯才能,便要遭人所忌。譬如你,若不是認識我和德嘯峰,現在不知道要遭人多少暗算呢!近來還有一件可氣的事,因為你病得很厲害,我也沒叫人去告訴你,就是那胖盧三和徐侍郎,在他們的外家那裡被賊殺死了。他家的女人明明看見行兇的賊人是一個胖子,而且盧徐二人平日倚勢欺人,結下的仇人也很多。可是黃驥北卻又乘機害你,他跟提督衙門的人說兇手是你,為此事九門毛提督特來找我。我就說你現在病著了,我敢給你作保,因此才算沒有事。」
在官人走後,李慕白就向小俞說:「你看,幸虧我病了這一場,不然我又得打殺人的冤枉官司了!」小俞說:「那也不能,因為那幾個女人明明看見兇手是一個胖子。」李慕白微微笑著,想了一會,便點了點頭,卻不說什麼,旁邊小俞問道:「那徐侍郎的外家翠纖,是與大哥相識過嗎?」
小俞一聽這話,立刻彷彿吃了一驚。臉上的顏色也改變了,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也發直了,越發注意地聽李慕白往下去說。李慕白倒並未留心,只慨然地往下述說,自己與俞秀蓮姑娘的那段情史。如何因為對俞秀蓮姑娘失了意,才致心情頹廢,結識了妓|女翠纖;因此與胖盧三、徐侍郎二人結仇,被陷下獄;以及憂煩致病,都與這些事情有關。說完,表示自己深深懺悔,並說從此決不再惹情魔了。
李慕白為著小俞這個古怪的人,納悶了半天。待了一會,小俞就抓藥回來,在簷下升起小火爐,給李慕白煎藥。李慕白服藥後便沉沉睡去。小俞又到鐵貝勒府,去取他的舖蓋。
李慕白見小俞這樣關心自己,不由心中十分感激,就說:「好!好!俞兄,你就不用惦念我了,我回頭託付本廟的和尚把大夫請來就是了。煩勞俞兄,若見著鐵二爺,就說我現在得了小病,過一兩日再去看他。」小俞點頭說:「我見著鐵二爺,一定把大哥的話說明。請大哥歇息吧,我也走了,明天再來看大哥。」李慕白說聲:「恕我不送!」小俞答應一聲,就出屋去了。
李慕白躺在炕上微笑著說:「這口寶劍我也用不著,就轉送俞兄拿著使去吧。那天晚上你雖然蒙著臉,可是我也知道是你;所以第二天我只想要會會你,並不想再要回寶劍。俞兄,不瞞你說,我李慕白出門走江湖雖然不久,但是魏鳳翔、黃驥北、金刀馮茂等,這些個有名的人物,我也領教過了。實在說,他們的本領都平庸的很,我勝了他們之時,並沒費多少力氣。可是前天晚上我一與俞兄對起劍來,我真是遇見了對手。一面欽佩俞兄的武藝高強,一面自喜,我還能夠敵得過你,所以那時候真是高興極了!」
李慕白聽了,不覺一怔,搖頭說:「我跟他們並不認識。」官人很和緩地說:「李爺,我告訴你這件新聞。昨天夜裡,胖盧三跟徐侍郎都住在校場五條他們的外家那裡;不料忽去了一個人,拿著刀,把胖盧三和徐侍郎全都給殺死了!」李慕白一聽,不由驚訝得變了顏色。
李慕白聽了越發感到驚異,覺得這個小俞為人太古怪了!當下剛要向他詳細追問,忽見小俞站起身來,拿起藥方說:「我給大哥抓藥去了。」李慕白說:「兄弟,你拿上錢;我衣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小俞卻搖頭說:「不,我有錢。」一面說著,一面就走了。
到了次日上午時候,鐵貝勒府的得祿就來了,見了李慕白就說:「我們二爺聽說李大爺病了,很是不放心,特意叫我來看看你,還給你薦了一位常大夫,這位先生是位名醫。我剛才去請了一趟,大夫說還有兩個門診沒有看完,回頭自己就坐著車來。」李慕白很感謝地說:「二爺這樣的關心我,真叫我無法報答!」得祿又說:「我們二爺還叫我跟大爺說,李大爺若用錢時,請自管說話,我們二爺現在給你預備著幾十兩銀子。只是因為怕你多心,所以沒敢叫我送來。」
忽然史胖子一拍櫃臺,說:「李大爺,你別再發愁了,你那件為難的事交給我辦怎麼樣?你別看胖盧三開著六家銀號,徐侍郎作著高官,我史大不過是一個酒保;可是我要想一個主意,叫他們把那翠纖送還你李大爺,可是容易得很呢!」說著,他一隻臂靠著櫃臺,望著李慕白只是笑,彷彿是說:你豁不出去,我史胖子豁得出去呀!
史胖子說:「櫃上現在倒是有幾個座兒,可是有我們那個夥計忙著,也就行了。本來這兩天我看著你的神色就不大好,恐怕你要生病。今天一整天也沒看見你,我就不放心,趕緊看你來了。」李慕白笑著向小俞說:「你看,我雖只是一個人在北京,但是我的人緣可很好。這位掌櫃一天沒見著我,他就不放心了。」史胖子回頭望了望小俞就問說:「這位大哥貴姓?」小俞笑著回答道:「我姓俞。」李慕白說:「這位是我的俞二弟,武藝比我高強十倍。」又說:「這位是史掌櫃,就在胡同口外開著酒館,也是我的老朋友了。」
這官人把雨傘放下,立在牆根,就進屋來。李慕白一看,原是九門提督衙門裡的官人。這官人就是那天捕李慕白入獄的那個頭兒,今天他見了李慕白,樣子倒是十分和氣,就問說:「李爺,這幾天沒出門嗎?」
和尚出屋以後,李慕白心中卻不禁淒然難過。想自己臥病客邸,連一個至親也沒有和*圖*書。倘若不幸,在這秋風蕭寺之中,自己死去了,恐怕也沒有人來管吧?又想到俞秀蓮姑娘的孤苦的情狀,謝纖娘的柔懦薄情以及自己數載來的坎坷遭遇,百般煩惱、憤恨、辛酸,一一湧在心頭。雖然李慕白是個鋼筋鐵骨、擒龍打虎的英雄,但禁不住病體影響得心理薄弱,遂就不住痛苦起來,一點點的眼淚流到枕邊蓆上。此時窗上舖著的陽光,漸漸沉下去了,大概天色已不早了。李慕白一天也沒有吃飯,現在要想喝一口水,都沒有人給送到唇邊。
當下小俞與史胖子二人抱拳相見。史胖子直著眼睛望了小俞半天,然後又問李慕白請來醫生,吃了藥後,覺得怎麼樣?小俞就代替李慕白說:「大夫說這病不要緊,大概吃上幾劑藥也就得了;不過須要多加休養。」史胖子點頭說:「可不是,這位李大哥的武藝雖好,人物雖風流,可就是心太重了。本來年輕人最忌的是女色!」
小俞把寶劍抽出,剛要撲出門外;忽聽窗外哈哈地一陣狂笑之聲,小俞趕忙問道:「是誰?」外面卻是山西的口音,答道:「是我!」說話之間,門開了,進來了一人,身穿著黑布緊身衣褲,頭上戴著瓜皮小帽。小俞和李慕白藉著黯淡的燈光,趕緊去看,原來是史胖子。不過史胖子卻不似往日那麼臃腫了,身上很俐落。當下李慕白坐在炕上,笑著說道:「史掌櫃,今天可露出你的本相來了!」
走了不遠,謝老媽媽在路東一個破板門前站住,門也沒關著,謝老媽媽就說:「李老爺,請進吧,這就是我們的家,你可別笑話!」
史胖子說得慷慨起來,站起身,拍著胸脯道:「憑良心說,我史胖子這兩三年也不大願管閒事。可是胖盧三倚仗財勢,作惡橫行,我卻久就想要把他翦除。尤其是他們把你陷在獄中,他們趁勢把那翠纖搶了去,害得你這麼大的英雄得了相思病,這樣的事我看不下去。在昨夜我就到了校場五條,把那作惡多端的胖盧三和徐侍郎全都殺了,翠纖現在成了小寡婦,難道她還不嫁給你李慕白嗎?」
小俞見李慕白這樣懇切垂問,他也不由得低著頭,長嘆口氣。良久,才抬起頭來說道:「不瞞大哥,我俞二從幼小時起,就在江湖上飄蕩,現在我實在不願意再度那流浪的生涯了!」李慕白說:「既然這樣,你何不向鐵貝勒顯一顯身手?我想他也是一個愛才之人,果然他若知道你有這一身武藝,說不定他也得叫你作一個護院的把式,豈不也比這刷馬的事強嗎?」小俞卻連連搖頭,說:「現在我還不願幹那些事,因為那樣一來,別人就容易知道我了。」李慕白說:「嘔!這樣說,兄弟你現在幹那刷馬的事,就是為隱身匿跡,不願意叫旁人認出你來?」
李慕白說:「錢我倒還夠用;只是二爺對我這番美意,真使我十分慚愧!」遂又指了指在旁的小俞說:「這位俞爺也很幫助我。你回去跟二爺說,如若府上沒有什麼事,就叫他在我這裡多住幾天吧!我也需要一個人服侍。」
李慕白聽了十分喜歡,說:「好極了,我也要往江南去,因為我雖然是直隸省的人,但是生在江南。我有一個盟伯父,就是江南鶴老俠客,我也打算拜訪拜訪他去。兄弟,等我病好了之後,咱們一同南下遨遊,好不好?」
到了鐵貝勒府,門上的人就把他讓進去,在小客廳裡坐了一會,那小虯髯鐵小貝勒就出來接見。一見李慕白,他就很驚訝地說:「噯呀,你真瘦了!」李慕白慘笑了笑,遂在鐵小貝勒的對面坐下。
李慕白進了門,一看院子很是狹小,一地的髒水敗葉,曬衣的繩子上搭著妖紅怪紫的女人褲襖。雖不過六七間房子,可是看那雜亂的樣子,大概住了許多家。有的屋裡見謝老媽媽讓進客來,就有兩三個蓬頭散髮妖佻的女人扒著屋門往外看。李慕白曉得這院裡住的大概都是些養妓|女的。當下謝老媽媽來到西邊一間小屋前,把那紙糊的破門窗拉開,就請李慕白進去。
李慕白知道這官人在雨天之際到這裡來,一定是有點蹊蹺的事情,遂就做出十分鎮定的態度,說道:「我病了有十幾天啦!吃了幾劑藥,現在的痛雖好了些,可是還不能夠下炕。老兄,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官人擺手道:「李爺,你別著急,這官司拉不上你。雅娥雖然是說胖盧三跟李爺有仇,因為知道李爺出獄了,怕去找尋他,所以他跟徐侍郎這幾天都沒敢到他外家那裡去。昨天還是雅娥、翠纖叫人把他們兩人請了去的。不想半夜裡就出了這事。那兇手是個胖子,頭上、胳臂上,全都纏著黑布,連使喚的老媽子都看見了。」
當日,李慕白的表叔派了跟班的來陞,看了他一次。聽說他病了,回去又給他送來十兩銀子。晚上,史胖子也打發夥計來,給李慕白送來稀飯等等。
正在渾身難過,心中痛楚之時,忽聽見院中有了腳步之聲,原來是那小俞又來了。李慕白就掙扎著說:「俞兄,請你給我倒碗水喝!」小俞倒了一碗涼茶,給李慕白送到口邊,一面送著茶,一面說道:「大哥,你別叫我俞兄,大概我比你要小幾歲,你就叫我為兄弟好了。」又說:「我剛才回到府裡,沒有見鐵二爺,我只向得祿說了。並向他說,李慕白現在一個人病在廟裡,沒有人服侍他,他要叫我去。得祿就說:『既然這樣,你就服侍李大爺去好了,回頭我跟二爺說一聲就是。』」
史胖子一說出這話,那小俞就是一怔,趕緊用眼去看李慕白。李慕白也要攔阻史胖子,不叫他往下說;可是史胖子卻不管不顧,依舊說:「比女色還厲害的,就是相思病。」李慕白在炕上躺著斥道:「史掌櫃,你可不要信口胡說!」
小俞卻搖頭說:「大哥不可跟我相比,我俞二是孤身之人,到處為家,而且什麼事都能作得;大哥卻在家鄉尚有叔嬸,而且自來到北京之後,名聲日高,朋友日眾,我望大哥你不要把這些事拋棄了。將來大哥能在此立一番事業,然後再與那俞秀蓮姑娘結成眷屬,方不負男兒的志氣。至於我俞二,是因為遭逢不幸,才這樣飄流落魄,也實在是沒有法子罷了!」
本來李慕白這時並非為纖娘的事而煩惱,卻是因為頭暈得難受。史胖子的那些話,他都沒聽明白,便搖頭說:「你別胡攪,我現在難過極了!」說著長嘆了一聲,就站起身來,說:「我在你這兒坐不住,我要回去了。」便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酒舖,買了兩丸藥,回到廟裡;不料一躺在炕上,就不願再起來,遂蓋上被褥痛苦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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