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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劍金釵

作者:王度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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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相會鐵窗正言規俠友 獨來青塚悲淚弔芳魂

第三十一回 相會鐵窗正言規俠友 獨來青塚悲淚弔芳魂

李慕白點頭說:「好,好,我先去見邱廣超,然後再去見鐵二爺。」德嘯峰說:「對,這樣也順路。兄弟你放心罷,哥哥的武藝雖不如你,但是心腸卻比你硬。我在家裡雖是享福慣了,可是現在監裡也不覺得怎麼苦。以後你也不必天天來,每隔幾天咱們哥倆見個面就行啦,你還是照應我們老太太和嫂子侄兒們要緊!」
出了粉房琉璃街,那就是宣南曠地,所謂「南下漥子」即在目前。此時正是三月初旬,桃李花正開,柳條兒也青了,地下野草如茵,墳墓無數,東風吹著塵土,在眼前佈出了一遍愁黯景象。李慕白坐在車上就不住嘆氣,那于二跟他問那俞姑娘現在的景況和德五爺的官司,李慕白全不答言。少時走到一個彷彿小村落的前面,李慕白叫于二下車到一個小雜貨舖裡,買了幾疊燒紙,然後于二又上車,就叫車偏東走。
「不料短金剛劉慶他一死兒的留住我,叫我等到年底。他在孟家鏢店把賬結了,他就辭工,然後叫我幫他送師母的靈柩回鉅鹿。我當時也覺得這事是義不容辭,就在宣化府住下了。住了不多的日子,忽然那天就去了一個姓史的胖子,名叫爬山蛇史健……。」
李慕白想到這裡,不禁悲痛,而且焦急。假若德嘯峰不是旗人,不是做過官的人,不是在北京有眷屬產業,李慕白真想以史胖子的故技,到監獄裡把德嘯峰救出來。當下李慕白在鐵窗外默默地沉思,得祿跟德嘯峰說了一會話,他就向德嘯峰、李慕白請了安就走了。
五爪鷹孫正禮就說:「我來到北京還不到一個月。我是由宣化府來的。」接著他大口地喝了一碗茶,就用誠懇的態度,粗壯的聲音,向李慕白詳述他一年來的經過,說:「自從去年春天,在鉅鹿我師父的家裡,咱們鬧了一場笑話,後來李兄弟你走了,我師父就誇獎你,說是他老人家走了二十多年的江湖,從沒看過像你這樣武藝高強,性情爽快的人。李兄弟,現在我師父死了我才對你說,他老人家確實跟我嘆息過,說是可惜姑娘自幼配給了孟家,要不然,把李慕白招贅了,哪還怕什麼金槍張玉瑾!」
李慕白聽了,心中自然是很不痛快,但在表叔面前,他不能說什麼氣憤的話。只得連連答應,並求他表叔在刑部對於德嘯峰的官司要多加照應。祁殿臣說:「不用你託付。我們衙門裡的人誰也不能跟德五故意為難,因為有的人是與德五有交情,有的人是想著別看德五一時倒楣,他總是內務府的人,有好親友,家裡又有錢,即使判了罪,將來也還能夠翻身。」
當日孫正禮又來訪李慕白,也談說黃驥北現在正派人到外邊去勾請人,專對付李慕白。李慕白依舊是傲然地回答,說是自己一點也不懼怕他們。孫正禮並且很慷慨地說:到時候他願意幫助李慕白與那些人拚個死活。李慕白對於孫正禮自然也很感謝,說是到時必請他相助。孫正禮走後,李慕白也並未出門,德家也沒有什麼事故發生,這一日又算平安度過。
少時德嘯峰走到鐵窗前,一見李慕白,他就嘆息了一聲,說:「咳!兄弟,我就怕你來,到底你還是來啦!」此時李慕白早已滿眼是淚;但是德嘯峰雖然形容稍見消瘦,面上並沒有愁容,眼角也沒有淚跡。李慕白就說:「大哥,我自離京後,本想要來京,以踐今春與大哥相會之約;不料忽聽人說大哥被黃驥北所陷,打了冤枉官司,所以我趕緊來了。剛才到大哥家裡見了我嫂嫂,嫂嫂也對我詳細說了大哥的事情,我才趕緊前來看望大哥!」
這時得祿聽見窗外腳步聲兒,他趕緊去開門,鐵小貝勒就進屋來了。李慕白趕緊起身,向鐵小貝勒深深施禮。鐵小貝勒含笑問道:「你是今天才來的嗎?家裡都好?」李慕白恭謹地答道:「是,我是今天午前進的城。家裡也全託二爺的洪福,還都好。」
德嘯峰一聽是俞秀蓮的師兄孫正禮現在這裡,並且也要幫助自己,他心裡也很喜歡。同時又想:倘若俞秀蓮姑娘現在也在北京那才好呢!她可以住在自己家裡,不但可以保護自己的眷口,還可以隨時勸慰自己的母親和妻子。德嘯峰雖然想起這事,可是沒有說出口去,因為他知道,假若一提起俞秀蓮來,李慕白必要變色,而且又皺上眉嘆氣。
那兩個夥計嚇得戰戰兢兢,就由一個人的身邊掏出一張紙來。李慕白放開那人,搶過那張假字據一看,就見上面大略寫的是:「今因彌補虧空,借到寶號庫平銀子拾萬兩整,言明二分利,一年歸還,利錢先扣,恐後無憑,立字為憑。」下面有德嘯峰的假圖章和中人冒寶崑、馮隆畫的押。無論什麼人一看,也知道是假的。
少時到了南下漥子,這附近什麼也沒有,只是地下無數的特別低矮殘破的墳墓,並且有的連破棺材板全都露出來。于二跳下車來說:「就是這兒。」李慕白也下了車。他望著這些低矮殘破的墳墓,不住地皺眉,就問于二說:「這裡的一些墳墓,怎樣全都沒有人管呢?」
當下李慕白又請孫正禮落座。他就說:「現在德嘯峰在獄中,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多多地忍事。尤其黃驥北,那個心底奸險,最難鬥的人,譬如我李慕白跟德嘯峰是生死之交,我不會找著黃驥北把他殺死,給德嘯峰出氣嗎?而且黃驥北若是死了,也就沒有人再花錢託人陷害德嘯峰了。但是不行!把黃驥北殺了,不但於德嘯峰無益,而且他的案情還許更要加重!」
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話,他越發感激得落淚。就說:「大哥,你現在的事我不能不焦心,因為你與黃驥北的結仇,全是因我而起。我若不把大哥的官司洗清,我若不把大哥的仇恨報了,我還算是什麼人!」
李慕白看了,不禁冷笑,把那張借據給旁邊看熱鬧的人看,說:「請你們諸位看,這是外館黃四爺出的主意,假造憑據,使出他們這些人來訛詐德五爺家。不用說德五爺家道殷實,不能跟他們借銀子;即使借過,難道他們那麼大的錢莊,就能憑這一張字據,這麼幾個土鏢頭作保,就能借出十萬銀子嗎?這簡直是黃驥北欺天蔑法!」說到這裡,李慕白一生氣將這張借據撕得粉碎。旁邊看熱鬧的人有的在笑,有的聽說提到了黃四爺,就嚇得趕緊溜了。
這次由家中被史胖子找來,因為起身時匆忙,他竟無意中又將這匕首帶來,如今才發現。當下李慕白想了想自己與謝纖娘當初的癡情,後來的失意,以及最後的悲慘結局,不由淒然感嘆了一會。就想過兩天應當打聽出來纖娘的墳墓,看一看去,然後這筆孽債就算完了。
一進了這條胡同,李慕白的心中便湧起了悲痛的情緒。想起去年來到這裡看纖娘的痛,又想起在那天雪夜纖娘自戕之後,自己踏著雪回到廟中的情景,覺得真如同一場噩夢。車到了謝家門首,這時有一個男子正在那門前買油,卻正是那于二。
「總之,我此次到北京來營救德嘯峰,到處都是仇人,沒有一個幫手。如今孫大哥你既在這裡,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只好幫助我盡力將德嘯峰營救出來,並把他的家口保住。因為德嘯峰夫婦待秀蓮姑娘也頗有好處,你幫助我,就如同幫助你師妹是一樣!雖然咱們現在並不懼怕黃驥北;他若太逼得咱們沒有路的時候,自然還是要跟他拚命。不過現時還是得忍就忍,只盼德嘯峰的官司結了案,然後我李慕白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
車往東四牌樓去走。才走在三條胡同西口外,就見南邊亂七八糟地來了一夥人。有兩個是青衣小帽,像是做買賣的;還有兩個穿著紫花布褲褂,披著大袷襖的人,卻是那春源鏢店裡的馮懷、馮隆;另有一個身穿寶藍軟綢棉襖青緞坎肩的,就是那壞蛋冒寶崑。李慕白知道他們一定是又要到德家吵鬧訛詐去www.hetubook.com•com,便忍不住心中的怒氣。心說:好,好,碰得真巧!說時他跳下車去,掖起長衣裳,奔過那一群人去,就怒喝一聲:「都站住!」
冒寶崑本來想跑,可是兩腿不給他出力;他只得翻著兩隻小眼睛,向李慕白作出一種媚笑來,伸著頭,拱著手說:「原來是李大哥回北京來了,你這一向好呀!」話還沒說完,李慕白一腳,立刻將冒寶崑踢倒在地,就像一個球似地滾在一邊。冒寶崑就趁此一滾,他爬起來往南跑了。這裡花槍馮隆握刀向李慕白就扎。李慕白一伸左手,就托住他的腕子;同時右手一拳擂到馮隆的胸上,馮隆痛得一咧嘴,向後緊退幾步。
「我知道我師父的為人。我師父並不是就怕了張玉瑾!他老人家雖然不似早先那樣好勝,可是憑張玉瑾那小輩,他老人家還沒怎麼放在眼裡。他老人家就是打算把老婆兒和閨女送到宣化府孟家,然後他老人家再去迎著張玉瑾拚個死活,他老人家的心我知道。可是,自從我師父攜家去後,半年多也沒有音信,後來我才聽人說,原來他老人家是死在望都榆樹鎮了!」
李慕白知道現在黃驥北要想專跟自己鬥,而且請的不過是那一幫人,他自己還天天在家裡練護手鈎,便覺十分好笑。不過又想著:黃驥北為人奸險異常,別是他故意在外面散布這些話,叫自己專心等著與他們決鬥,其實他卻在暗地裡又要用官司來坑害我吧!因此便覺得自己行動確實應該謹慎些。
那壽兒抬頭找了半天,才看見跨著車轅的李慕白。壽兒立刻又驚又喜,趕緊跑過來請安並問說:「李大爺,你是什麼時候才來的呀?」李慕白叫車站住,就說:「我今天過午才進的城。剛才見了大奶奶,你們老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現在我特來看你們家老爺。」壽兒說:「我也是才看了我們老爺。李大爺你要去,我同著你去,咳,我們老爺這官司真……」說著,壽兒竟在道旁哭了起來。
李慕白依然回到前面的書房裡。因見今天自己將馮懷、馮隆、冒寶崑等人打走了之後,他們就沒再來吵鬧,自己反倒不放心,所以晚間他恐怕黃驥北再使出那張玉瑾的故技,派了人深夜來此行兇,便不敢脫衣安寢。他穿著一身短衣褲,手提寶劍,一夜之內,他在房上房下,前院後院,巡看了四五次,但是一點驚動也沒有。
李慕白才說到這裡,五爪鷹孫正禮就瞪著眼睛反駁他道:「你跟德嘯峰是好朋友,這是誰都知道的,你若殺了黃驥北,自然又得連累了德嘯峰,可是我跟德嘯峰卻素不相識。我想找黃驥北去鬥一鬥,是因為我聽著這件事情太教人生氣。我就是惹了禍也累不了別人!」
李慕白坐在車上,此時他精神奮起,已無剛才那淒惻悲傷之意。他極力想著營救德嘯峰、對付黃驥北的辦法,以摒除對於纖娘那已盡的情思。趕車的也莫名其妙,這位大爺是怎麼回事?他只聽李慕白的吩咐,就急急地趕著車走。
原來這裡包的正是謝纖娘三載蓄志復仇、在枕中所藏,後來用以自戕的那柄匕首。因為當那去歲寒宵雪夜,纖娘與李慕白因幾句話的誤會,她就在李慕白轉身尚未出門之際,以此刺胸慘死。那時李慕白因恐纖娘的母親謝老媽媽,在她女兒死後,再尋什麼短見,所以李慕白就將這匕首帶回店中,找了張油紙包好,然後便收藏在一件不常穿的衣裳裡,帶回了家鄉,他也就忘了。
「適才出外,承訪未遇,深為悵悵。意欲即刻回拜,無奈傷勢初愈,不能坐車遠行,故此遣價,謹致歉意。嘯峰五哥之事,實為令人憤慨,但弟決可保證彼必無性命之憂。前日弟已派人往延慶去請楊健堂,以便託彼照料德府眷口,如今兄來,弟更放心矣。祈兄代弟向五嫂夫人面前叱名問安,以後如有需用之處,請即隨時通知。我等皆嘯峰之至友,同是為朋友,為義氣而奔忙,諒兄必不能以外人待弟也……」等等的話。
李慕白一聽史胖子在去年冬天,也到宣化府去了一趟,他就不禁暗笑。想著:史胖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為這些與他不相干的事東走西跑?
李慕白把馮隆手中的短刀已奪在手中,就又向鐵棍馮懷說:「你只吃過鐵掌德五爺的打,還沒在我的手裡嘗過滋味,你也過來罷!」
德嘯峰又嘆了一聲,說:「兄弟,我不願意你來就是因為這個。你給我惹禍不要緊,可是你跟他們值得一拚嗎?兄弟,在哥哥的眼目中,一萬個人裡也找不出你這麼一個來。可是黃驥北,別瞧他有錢有勢,我德五實在看不起他。」
又到了次日,李慕白在上午到刑部監裡去看德嘯峰。下午就有那小蜈蚣來找他,據小蜈蚣說:「我在茶館裡聽見黃驥北手下的幾個人說,黃驥北聽說李大爺來了,這兩日他就沒有出門。並且因為李大爺在大街上打了馮家兄弟、撕扯了借據,把他真氣得不得了。聽說他現在親自對外人說,他不跟姓德的幹了,他專跟姓李的幹了。他在這裡有馮家兄弟和冒寶崑,還有一個新來的鏢頭五爪鷹孫正禮,並派人到涿州去請劉七太歲,到保定府去請黑虎陶宏和金槍張玉瑾等人,大概半月以內就可全到北京。他天天也在家裡練護手鈎,預備到時跟李大爺拚命!」李慕白聽了,不禁微笑,傲然地點頭說:「很好,我敬候他們!」遂就給了小蜈蚣幾吊錢,叫他走了。
這時壽兒早已回來了;李慕白就把自己見著鐵小貝勒,鐵小貝勒所說一定保護德嘯峰生命安全的話和剛才自己打了馮隆、冒寶崑,撕了假借據的事,全都叫壽兒進內院去告訴德大奶奶,以使她放心。自己卻回到外書房裡歇息。
及至福子取銀回來,李慕白也歇息了一會起來;精神也覺得爽快些了。在將吃晚飯的時候,銀槍將軍邱廣超又派人送來一封信。李慕白拆開看了,就見信上的大意是:
李慕白上了車,就叫趕車的往東走。他此時心臟都要氣裂,暗罵道:「這麼一個黃驥北,非官非吏,只仗著有些錢,他在京城竟可以如此橫行,鐵小貝勒都不能奈何他。天地之間還有王法在嗎?我非要殺了他不可!」又想:「德嘯峰早先為自己的事曾在鐵小貝勒面前,以他的身家作保,救我出獄,俞秀蓮的事與人家有什麼相干,但他卻著急惹氣,極力想給我們成全;這次他被陷在獄,生死難卜,但他還不願我來,以免我因他的事又惹禍吃苦。德大哥呀!你這樣的朋友,真叫我李慕白除死不能報答你了啊!……」李慕白坐在車上不住流眼淚。少頃,他瞪著眼睛想了想,便決定自己的主意,便不再傷心。
「直到今年正月底,劉慶才運送我師母的靈柩南下,並到榆樹鎮起了師父的靈,將他老夫婦一同運回鉅鹿祖墳去安葬。同去的並有永祥鏢店的許玉廷和兩個夥計,為是回來時好到高陽黃土坡,起那孟二少爺的靈運回宣化府。我因見他們去的人並不少,我又急著到北京來找事,所以我就沒跟他們南下。我一個人騎著馬到北京來了,現在由盟兄弟冒寶崑給我在四海鏢店安頓了一個事情,終日也很閒散。
說畢,就出了邱府。剛要上車,忽見由門裡出來一個高身材的人,披著件大袷襖,像是練功夫的人的樣子。此人不住用眼看李慕白。李慕白認得此人,是邱府教拳的師傅秦振元。自己在春源鏢店打服金刀馮茂時,曾與他見過一面。心說:他跟那馮家兄弟冒寶崑等人都相好,叫他知道我來了也很好。他若把話一傳過去,那群土痞就不敢再幫助錢莊的人向德家訛詐了。
並且馬上的人發出嬌細的、清亮的聲音,呼道:「李慕白,李大哥!」
孫正禮氣得搖頭說:「你不知道,冒寶崑跟我是同鄉,早先我們常在一處,才拜的盟兄弟。可是後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就知道他常常不做好事,我就不願再見他的面。這回我來北京投他,實在是生計所迫,沒有法子,我並打算由他結識幾位北京城鏢行的朋友。現在我知道他竟壞到這樣,我還認識他這樣的盟兄弟幹什麼?我憑著一口刀,走江湖賣藝也能吃飯呀!」
鐵小貝勒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向李慕白說:「你請坐!」李慕白在對面櫈子上落座。鐵小貝勒就問說:「你見著德嘯峰了嗎?他的事情你全知道了罷?」李慕白說:「我因在家中聽說了嘯峰的官司,我才連夜趕來,現在就住在他家。剛才我到那刑都監獄裡看了他一次,他還叫我來問二爺好,並向二爺道謝!」
因為心中關心著德嘯峰的官司,惱恨著黃驥北惡毒的行為,李慕白覺得渾身發熱,心中冒火,不但坐立不寧,同時頭也覺得昏暈。不禁自問自冷笑說:「這時候我可別病啊!我若一病了,不但德嘯峰更要苦了,黃驥北也就要無顧忌了。」在屋中來回走了半天,方才一頭躺在炕上,昏沉沉地才睡著,這時忽然福子驚慌慌地跑來,說:「大爺快出去看看吧!門前來了個高身大漢,自稱是四海鏢店的鏢頭。他一定要見李大爺。」
李慕白把孫正禮送出門首,他才回到屋中。心想:遇見了孫正禮很好,他是個剛強好義的人,一定能夠幫助我。坐了一會,又要躺在床上歇息。一手觸到了包裹,他忽然想起應該取出那個取錢的摺子,到錢莊取出幾十兩銀子來,以備不時之需,於是動手去打那包裹。可是當他將包裹打開時,忽然由疊著的一件棉衣裳裡,摸著一件很短的很硬的東西,李慕白反倒詫異了。心說:這是什麼東西?於是探手取出一看,原來是個一尺長的油紙包兒。李慕白看了這個東西,立刻心中又是一陣慘痛,發了半天怔。
這一群人這時正是氣昂昂地往前走著。尤其是冒寶崑,他攥著兩個乾瘦的拳頭,對那兩個錢莊的夥計說:「這回無論如何得跟德嘯峰的媳婦要銀子;他們要不給,就把他們家裡的老小全都趕了出去。咱們佔住房子,然後再請黃四爺處置。」同時想到倘若訛了德家的錢,黃四爺至少又得送給自己一二百兩,那有多麼好呢!可是這時忽然面前就大喝了這一聲,嚇得他們幾個人趕緊站住。揚目一看,冒寶崑的腿立刻就軟了,馮懷、馮隆兩人本想抹身就跑,可是見李慕白掖著衣裳,握著拳頭,已來到面前,他們兩人明知跑不了啦,就齊都由身邊抽出短刀。
李慕白一聽德嘯峰又提起俞秀蓮來,他不禁又另外有一種傷心。就想起德嘯峰為我自己與俞秀蓮的事,真是不知費了多少事,著了多少急;他雖然不明白我與俞秀蓮雙方的衷曲,但是他的熱心,他的好意,真是叫我難忘。如今他在危難之間,還不忘我的閒事,問俞秀蓮下落,可見他真是古道熱腸了!遂就說:「俞姑娘去年追了我去,我並沒有見著她。但是我知道她現在已然回到鉅鹿她的家中,一個人獨自度日,不常出門。好在她父親留下一點財產,不至於受苦。」
于二接過了錢,請安道謝,並且笑著說:「李大爺,你放心罷!逢年按節我準到翠纖的墳上來添土,絕不能叫她像『妓|女告狀』唱的似的,那麼沒有人管!」他還要往下說,李慕白卻揮手叫他走去,並叫車停在這裡,他就一個人往南走去。
鐵小貝勒嘆息了一聲,又說:「我與嘯峰相識多年,無論如何我得救他;只是你,千萬別因為朋友的事,又作出什麼莽撞的行為。因為黃驥北恨你比恨德嘯峰還要厲害,你又有早先那檔子官司;倘若他要再花出點錢來收拾你,不用說你再有別的舛錯,就是你再被陷到提督衙門的獄裡,那時你叫我顧你呢?還是顧嘯峰?」李慕白連連答應,只說:「我一定不惹事,一定忍耐。」心裡可是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將瘦彌陀黃驥北殺死才痛快。又談了些話,李慕白就向鐵小貝勒告辭。鐵小貝勒命得祿送他到府門外。
德嘯峰搖頭說:「不是,兄弟你說錯了,你記得去年夏天咱們兩人逛二閘,遇見黃驥北,他不大愛理我,我就跟你說過,我們兩人早先因為親戚之事情,曾有點小小仇恨。現在這件事還是由早先的那點仇恨而起。再說,我也不能全怪黃驥北。假如我不幫楊駿如的忙,我也不至於拉到這件官司裡。兄弟,你千萬別逞一時的氣忿,又弄出什麼麻煩來。咱們就是有氣也先存在心裡。我這件官司也未必就成死罪,日子也還長著呢,有什麼話咱們將來再說!」
李慕白撕完假借據,扔了短刀,揮手將那兩個錢莊的夥計趕開。過去開發了車錢,氣忿忿地步行回到德嘯峰的家裡。心中又後悔,不應該一賭氣撕毀了他們那張假借據,應該拿著那個找黃驥北去。可是又想:黃驥北那人真狡猾!他雖然叫人假造借據,可是那上面沒有他的名字,找到他,他也是不能認賬。因此心中越發惱恨黃驥北。
說到這裡,五爪鷹孫正禮不禁揮淚哭他的師父;李慕白在旁也慨然長嘆。又聽孫正禮擦著眼淚往下說:「我當時很哭了一場,想要立刻就到望都,看看他老人家的靈柩,並看看我師母、師妹到底到了宣化府了沒有。可是李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我家中一點產業也沒有,只仗著給人家教拳,一節淨幾兩銀子吃飯,所以我總湊不上盤費。去年冬天,我的教拳的事兒也散了,我想要到北京來找盟兄弟冒寶崑找事,才好容易湊了點錢。借了匹馬,離了鉅鹿,先到望都榆樹鎮哭了我師父一場;後來又到宣化府,才知道我師母也去世了;師妹也走了,不知下落。
德嘯峰押在這裡已近一月,因為他是京城有名的內務府德五爺,所以管獄的特別優待,給德嘯峰預備一間乾淨的獄房,並給在獄房中安置了一張床舖。當下壽兒先跑到鐵窗前,流著眼淚向裡面叫道:「老爺,老爺!李慕白李大爺來了!」
門上有不少認得李慕白的,就齊都說:「李大爺你好呀!現在起哪兒來呀?」李慕白笑著說:「我是從家裡來,今天才到北京。煩勞哪位大哥,替我回稟一聲,我要見見二爺。」門上立刻有人帶李慕白進到二門裡,然後李慕白在廊下站著等候,門上的人回報進去。
李慕白跳下了車,就叫趕車的在這裡等著他。李慕白就對壽兒說:「你也不要發愁了,我現在來了,對你們老爺的事多少總有點辦法。我跟你們老爺的交情你也知道。」壽兒連說:「是,是,我們老爺在監裡還常常提你呢!」李慕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不禁覺得一陣悽慘。
當下壽兒在前,李慕白在後,就一同到了刑部的監裡。因為德家的錢打點到了,所以看獄的官吏,對於這才來看了一次現在又回來的壽兒和李慕白,也不加以攔阻。派了一個獄卒帶著壽兒和李慕白,就到了監獄鐵柵欄外。
鐵小貝勒點頭,嘆了口氣,說:「德嘯峰那個人太好交朋友了!對朋友的事他是不管輕重,全都熱心給辦。譬如那楊駿如,此次他實在有私買宮內之物的嫌疑;德嘯峰倘若不出頭營救楊駿如,他也許不致被拉到裡頭。現在黃驥北成心跟他作對,是由裡闈子託的人情;我也有的地方莫能為力。不過慕白你可以告訴德嘯峰,叫他放心。他這官司若想洗清楚了,大概很難;不過我敢保證,絕不能叫他因為這件官司就死了。」李慕白連連點頭稱是,並不禁流下幾點眼淚。
李慕白一面揮著淚想著,一面叫于二劃開了紙燒著。李慕白望著那火光飛灰,強按住胸中的悲感,然後就探手去摸懷中,摸著了染著塚中人碧血的那隻匕首。李慕白又發了一會怔,他並不取出那隻匕首,他卻取出兩張銀票來,就交給于二說:「去年為纖娘的事,你也很和-圖-書麻煩。那時我就想要謝謝你,可是因為我走的倉猝,就沒有顧得,現在送給你這點錢,算是我替死的人給你道謝了。以後你若有工夫呢,可以到這裡給纖娘的墳上添些土,只要不至叫她的屍骨露出來就得了!」
德嘯峰點了點頭,很從容地說:「兄弟你別發愁,連我自己都不發愁,頂多黃驥北託人情把我弄個斬立決。那算不了什麼的,照舊有朋友到墳上看我去。只有兄弟你,千萬要自尊自重,不必和他們那幫小人一般見識。現在兄弟你既來了,也好,你就先住在我家,照應照應你嫂子和你侄兒。至於我們老太太那倒不要緊,黃驥北雖狠,難道他還能派人把我母親害死嗎?」
李慕白拍著胸脯說:「好,好,你們先不用去訛詐德家去,我李慕白先看看你們到底有多大的本事,黃驥北會這麼重用你們!」馮懷、馮隆兩個人手中雖然全都握著刀,但臉色卻全都嚇得慘白,不敢上手。
德嘯峰說:「鐵二爺和邱廣超他們對我這件官司都是很關心的,每天必要打發人看我。你去若見了他們,千萬替我道謝。」說到這裡,德嘯峰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他就說:「還有一件事,似乎我不該再問你;就是那位俞秀蓮姑娘。自去年十月間,你在雪天走後,次日她忽然不辭而別,也不知道她是往哪裡去了。我想她一定是追下你去了;不知你曉得不曉得那位姑娘現在的下落?」
不一會那得祿就跑出來,向李慕白請安說:「二爺有請!」李慕白笑著點了頭,跟著得祿,順著廊子往裡院走,依舊到西廊下那小客廳裡落座。得綠送過茶來。他小聲與李慕白談話,就說:「我們二爺常常想你,說你的寶劍真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對手兒來。」李慕白聽得祿把鐵小貝勒背地讚揚自己的話對自己說了,因此又想到孟思昭。孟思昭的劍法實在不在自己之下,可惜他竟為自己的事而慘死了!因此心中又是一陣悲痛。
李慕白搖頭道:「那不要緊,欠債的還錢;果然若是德家欠你們櫃上的錢,我可以替你們向他家去要!可是你們得把借據兒拿出來給我看。」說時他揪住一個人,喝道:「快把借據給我拿出來!」
李慕白聽了,眼淚又流下,極力忍著悲痛,向德嘯峰深深一躬,方才同壽兒走出獄門。先打發壽兒回去,然後李慕白就上了車,叫趕車的趕到西城北溝沿。及至到了邱侯爺的府前,門上卻說邱廣超帶著他的夫人看親戚去了。李慕白就在房裡寫了一個帖子留下。並對門上的人說:「我叫李慕白,現在是特來看望你們大少爺,並為德五爺的事向他道謝。」
「唉!這些事情到底怨誰呢?不怨她,因為她並非薄弱無情;也不能怨我,因為我對她並非毫無真情實意;只怨命運,只怨事情糾纏錯誤,只怨人世坎坷。彼此都是命苦,彼此都是受人傾害的人,才至彼此反倒不能了解。唉!這都是前生孽債,情海浩劫!」
李慕白聽了德嘯峰這話,他心中大謂不然。但是也並不向德嘯峰爭辯,只是點頭說:「大哥不必囑咐,我都知道!」然後又說昨天邱廣超來信,說是他已派人去請神槍楊健堂來京的事。德嘯峰聽了,很是喜歡,他就說:「楊健堂要來到北京,那可真是咱們添了個膀臂。我在監獄裡倒不怎樣需要他,你在外面確實是應當有一個好幫手。」
李慕白隨著來陞進去,見了他的表叔、表嬸。先敘了些家中的事情,然後就向他表叔祁殿臣提到了德嘯峰的官司。祁殿臣也彷彿很能擔保的說:「德五那件官司不要緊,絕不會成死罪。一來他不過是嫌疑,說他主謀盜竊宮中之物,那是一點憑據也沒有;二來是有鐵小貝勒和邱小侯爺等人給他託人情;再說德五素日在北京又有點名氣,衙門裡絕不能錯待他。不過就是黃驥北他成心跟德五作對,又有宮裡那個張大總管,也不知他收了黃驥北多少錢,就非要置德五於死地不可。」
說著,孫正禮站起他那高大雄壯的身子,立刻就要走。李慕白就上前一把將他揪住,說:「孫大哥,你先不要急躁,聽我還有話跟你說呢!」孫正禮覺得李慕白揪他這一把,力量很大。他一面看李慕白那削瘦的臉兒,一面又是驚訝又是佩服,心說:到底是李慕白有本事,有力氣,不怪他連直隸省的金刀馮茂也給打了!
于二看見一輛車來了,車上又是李慕白,他就趕緊迎過來,叫道:「李大爺,好些日子沒見你,你出外去了吧?幾兒到的北京呀?」李慕白也不下車,只叫車停住,就問說:「纖娘的媽媽還在這裡住嗎?」于二說:「纖娘的媽媽也不在了,是去年年底死的,也是我們給發葬的。就埋在南下漥子義地裡,跟她女兒的墳墓挨著。」
李慕白聽孫正禮說了這一番話,他曉得俞老鏢頭夫婦的靈柩,已由短金剛劉慶給送回鉅鹿;孟思昭的靈柩亦將由宣化府的鏢頭許玉廷等給運回去。對於死者,他現在是完全放了心。只是孫正禮提到向他道謝的話,李慕白未免心中有些慚愧,而且傷感。又想:「史胖子既然在宣化府見過了孫正禮,那麼自己與俞秀蓮、孟思昭三人之間的那段恨事,孫正禮也未必不曉得,不過他不好意思對自己提說罷了!」如今孫正禮又問到德嘯峰和黃驥北的事,他不由勾起心中怨氣,於是很憤慨地,就把德嘯峰與黃驥北結仇的經過,以及黃驥北的笑面狠心的卑劣行為,都原原本本詳細對孫正禮說了。
李慕白略想了一想,就說:「泰興鏢店,那是令師俞老鏢頭當年在北京保鏢之所,現在那裡的老鏢頭劉起雲,與令師還是舊交,我也與他相識。孫大哥得暇可以拜訪拜訪他,再提一提我,我想他一定能約你在他的鏢店作鏢頭,那又比在四海鏢店強得多了。你同冒寶崑也不必提說見了我的事,跟他還暫時敷衍,因為他們現與黃驥北等人不定還懷著什麼心,還想要怎麼坑害德嘯峰的全家。你若能聽些消息來告訴我,我也可以作個準備。
李慕白一聽,立刻心中怒火又起。暗想:一定是那四海鏢店的冒寶崑,被自己打了回去,又把他們鏢店裡的什麼人找來了,要跟我鬥一鬥。於是李慕白挺身而起,由身邊掣出寶劍,冷笑著說:「好,我出去見他!」
「當時我非常著急。後來倒是那短金剛劉慶在背地裡對我說:『你不要著急,師妹是到外面尋找孟二少爺去了。』並說在望都葬埋我師父和把我師母師妹送到宣化,多虧有李兄弟你幫助;所以我跟劉慶對你非常感激。那時就聽說李兄弟你在沙河打敗了賽呂布魏鳳翔,在北京打敗了金刀馮茂和瘦彌陀黃驥北,名氣很大。我就想到北京來,一半找事,一半會會你。
說到這裡,李慕白氣得忘了形,在旁不住嘿嘿冷笑。祁殿臣就又說:「現在無論官私兩方面可是全都知道了,都說德五跟黃驥北結仇是因你而起,你可千萬要留神!因為那黃驥北的神通廣大,他連德五那麼闊的人都能夠給陷在獄裡,他要想害你那還不容易?去年你打的那官司,說是胖盧三害的你,其實也有黃驥北在裡頭作祟,我都知道。直到現在各衙門裡的捕役們,還都記得你的名字呢。胖盧三、徐侍郎被人殺了的事,至今還有許多人都說是你幹的。若不是你認得了鐵小貝勒,你在京城一天也待不住。現在你又到京城來了,可千萬別給我惹事!」
李慕白依舊勸慰他說:「我知道,孫大哥你是個俠義漢子。可是你要打算跟黃驥北去鬥一鬥,現在還不是那時候。你跟冒寶崑現在也不要立刻就絕交。」
車進了前門,經過東長安街。正要回東四三條去,李慕白在車上坐著,心裡正痛快著,想著完了,身邊的一切兒女私情全都結束了。現在只有德嘯峰的友情未報,與黃驥北的爭鬥未決,然而那都好辦。正在這時,車www.hetubook•com•com將要轉過東四牌樓,忽然聽得車後嗒嗒地一陣急快的馬蹄聲,是有人騎馬趕來。
李慕白反倒暗自笑了,心想:「德嘯峰在監裡對我說,北京城這些地痞土棍們全都怕我極了,大概也是真的。也許我現在一來,無論什麼人也不敢再來此攪鬧了,不過黃驥北那個人,向來他不常出頭與人作對,專在暗地裡設計害人。他現在曉得我來了,必要想盡了方法來陷害我,我倒是不可不防備。」又想:「現在有鐵小貝勒、邱廣超和五爪鷹孫正禮幫助我,過些日神槍楊健堂必然還要來,我也不算勢孤呀!」差不多到了天色將明的時候,李慕白方才就寢。次日上午也沒有出門,下午到監獄裡又去看德嘯峰。
李慕白聽了愈是揮淚,就說:「大哥放心吧,我決不能給大哥再惹事。可是黃驥北若再找到我的頭上,或是馮懷、馮隆等架著那錢莊的人,拿著假字據再到大哥的門前去訛詐,那我決不能饒他們!」說時瞪著眼,忿忿地握著拳頭。
李慕白聽了孫正禮這幾句話,他既慚愧又傷心,便嘆了口氣,聽孫正禮再往下說:「後來,聽說張玉瑾要到鉅鹿縣找我師父拚命,我師父很發愁。我跟我師妹可不怕張玉瑾,我們就向他老人家說:『你老人家別發愁,張玉瑾來,有我們去擋他。擋不過我們到南宮請慕白兄幫助。』可是他老人家總覺得有你跟我師妹比武求親的那件事,不好再叫你們見面。而且他老人家又恐怕女兒與人爭鬧,倘若出了舛錯,自己對不起那孟家,所以他老人家就帶著老婆兒和閨女走了。
李慕白這時才想起,原來此人卻是去年春天在鉅鹿俞家門前見過的,那個俞老鏢頭的徒弟五爪鷹孫正禮。當下李慕白趕緊把寶劍給身後的福子,他忙抱拳陪笑說:「原來是孫大哥,請進,請進!」當下李慕白讓孫正禮到他住的那間外書房落座,親自給孫正禮倒茶。就問說:「孫大哥是幾時到北京來的?」
李慕白這就完全明白了,纖娘始終鍾情著自己。因她恐怕自己也是苗振山的那一流江湖匪人,所以才發生後來的變故。到最後,苗振山死了之後,纖娘才明白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她那病懨懨的身子仍舊餘情未死,還希望自己能憐愛她。可是在那時自己卻因為孟思昭、俞秀蓮的事太傷了心,所以不願再在京中居住,因就說也許此後永不能再與她見面,她才至心灰意冷,再無生趣,才至以匕首自戕身死。
馮懷嚇得趕緊作揖說:「那不怪我們,那都是黃四爺的主意。我們若不聽他的話,我們在北京連飯也飽不了!現在我們既知道李大爺來了,我們以後絕不再聽他的指使,我們敢對天起誓!」
李慕白凝神看著這朵野花,腦裡回憶著自己與纖娘結識的經過。由去歲初夏與德嘯峰偕訪俠妓,華燈麗影,從此銷魂;又想到那天在纖娘的床上嘔吐,和在纖娘的枕中發現匕首,以及雨夜留宿,啼香笑粉,種種柔情,和後來纖娘下嫁徐侍郎,自己深夜去見她,遭受她的冷淡拒絕;更想到最後纖娘臥病,自己探病,纖娘刺傷苗振山,並自戕慘死的事情;從頭至尾地一想。
于二笑了笑說:「誰管呀?這兒說是義地;其實就叫亂葬崗子。在這兒埋的全都是在窰子裡混事的姐兒們。在她們活著的時候,穿綢著緞,擦脂抹粉,金銀隨手來隨手去;熟客這幾天來了,過兩日又走了;陪著人吃酒席,給人家彈唱;還有比翠纖更標緻的紅姑娘兒呢!可是一死了,唉,有誰管呢?不過是由著領家兒的買一個四塊板的棺材,僱兩個人抬到這兒,挖個一尺來深的坑兒,埋了也就完了。過些日子,墳頭兒也給風刮平啦,死屍也叫狗給刨出來了;沒親人,沒骨肉,誰還照顧她們那把乾骨頭呢!
說到這裡,德嘯峰的面上反倒露出了笑容,他說:「你猜怎麼著?這許多日子那金槍張玉瑾就沒回河南,聽說他是在保定府金刀馮茂的徒弟黑虎陶宏家裡住著了。黃驥北常常派人去給他們送澧,並跟他們商量事情;還聽說他們把那賽呂布魏鳳翔也給找去了。賽呂布魏鳳翔本來是最恨黃驥北的人,當初因為黃驥北請了邱廣超,兩個人與他比武,魏鳳翔才敗了,他一怒棄了鏢行,到居庸關山上來當強盜,專打劫黃驥北往日外做買賣去的車輛。按說他們兩人的仇恨可也不小,不知為什麼,他現在又跑到保定陶宏家裡去了,聽說黃驥北常派人去給他送銀子,兩人倒像又交好起來。江湖人這樣的反覆無常,也真令人可笑!」
這裡那兩個錢莊的夥計都嚇怔了。他們就問旁邊看熱鬧的人,這個人是誰?就有認得李慕白的人說:「這是德五爺的好朋友李慕白,去年在北京打了好幾個鏢頭。」那兩個夥計一聽,嚇得全都渾身打戰。心說:「原來這個人就是李慕白呀!我們東家胖盧三,去年不就是因為他才死的嗎?」於是這兩個夥計急忙拔腿就走。李慕白就追過去,說道:「你們回來!」那兩個人見李慕白手中拿著短刀,嚇得他們哪敢邁腿,齊都回身,臉色帶著驚慌,向李慕白說:「李大爺,這不干我們的事,我們是櫃上派下來的!」
李慕白一聽他表叔說刑部衙門裡的人對於德嘯峰並無什麼為難之意,他就更放了些心。少時,同表叔、表嬸告辭出門。本想要順便打聽打聽纖娘的墳墓,以便前去弔祭一番,但又不放心德家,恐怕那黃驥北又使人去攪亂所以就趕緊坐著車回到德家。當日也沒有人去找他,李慕白就在那書房歇息,未再出門。晚間他可依舊警戒著,可是也無事發生。
李慕白點頭說:「我知道此人,再說我現在已有了幫手,請大哥放心罷!」遂又把昨天五爪鷹孫正禮來找自己的事,向德嘯峰說了。
馮懷的武藝本來連馮隆都不如,他這時嚇得哪敢動一動,遂就拱了拱手說:「我不行,連我們老四金刀馮茂都叫你給打了,我還能敢和你李大爺動手嗎?我認輸了!」李慕白進前一步,把馮懷揪住,怒聲說:「你認輸也不行。我問你,你們為什麼架著錢莊的夥計,到德五爺家裡去訛詐,攪鬧得人家宅不安?你們是欺負德家,還是欺負我?」
孫正禮聽了李慕白這些話,他仰著臉細細地想了一番,然後就點頭說:「好吧,我就依著李兄弟,暫時我不惹氣。我走了!」
德嘯峰說:「不是這麼說,無論你怕他們不怕他們,將來那場爭鬧總是免不了的。近來有個給我跑腿的,外號叫小蜈蚣,他說他也認識你。這個人在北京的街面上最熟,什麼事也都能探聽得出來。以後你若見著他,可以給他幾吊錢,叫他給你探一探關於黃驥北的事情。」
李慕白跟隨于二走進墳地,于二就從南邊數起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就說:「李大爺,李大爺;快來快來,這就是翠纖的墳!那邊,就是謝老媽媽。」李慕白走近纖娘的墳上一看,只見墳下已生長了短短的青草,還開著一朵「三月藍」;彷彿這棵三月藍的野花兒,就是纖娘的幽魂所化生。
當下李慕白手提寶劍,很快地走到門前。只見門前站著一個高身大漢,年約三十餘歲,穿著一件青布大袷襖,身邊並沒帶著兵刃。李慕白覺得此人十分眼熟,正想:是在哪裡見過此人?這時那大漢已向李慕白抱拳,面帶笑容說:「慕白兄,少見,少見!」
談了一會,那鐵小貝勒又派得祿來探望德嘯峰。李慕白一見得祿來了,他又不禁想起去年自己在提督衙門的監獄之時,那時差不多得祿也是天天去看自己。暗想:「去年自己為黃驥北、胖盧三所陷,遭的那件官司,後來雖是鐵小貝勒出力將自己救出;但若沒有德嘯峰肯以他的身家性命為我作保,恐怕鐵小貝勒也未必便肯為我這一個沒什麼來歷的人出偌大的力。可是我現在倒成了自由之身,德嘯峰卻又陷在獄裡,身家性命也hetubook•com•com正在危難之間。」
李慕白看了,見得邱廣超確實是個好朋友。他與德嘯峰原無深交,而就因此關心,著實可感。當下李慕白趕緊拿著邱廣超的來信到裡院去給德大奶奶看。德大奶奶見邱小侯爺的信上也說是德嘯峰決無性命之憂,她便也放了點心。
李慕白一聽謝老媽媽也死了,他又不禁嘆息了兩聲。然後就問于二說:「你現在有工夫嗎?你可以帶我到纖娘的墳上看看去,我給她燒幾張紙去!」于二連說:「行,行!我一點事也沒有,我帶著你去!」遂就把手裡的油瓶子,交給街坊的一個小孩叫他拿回屋去。他連進去穿長衣也不|穿,就跨上了李慕白的車,叫趕車的趕著,一直往南去了。
往南走了一里多地,那邊就是一片葦塘;蘆葦初生,像針一樣地一叢一叢的在那汪洋的水面露出。李慕白在塘邊站立了一會兒,看得四下無人,他就由懷中取出那隻匕首來,使出力量來遠遠的一拋。只見遠處濺起了水花,李慕白隨即轉身走去,連頭也不回。走到停車之處,就叫趕車的快走,回東四三條去。
說到這裡,李慕白的眼中露出一種殺氣。這時恰巧福子正把他那口寶劍給送到這裡。李慕白接過寶劍就笑了笑,向孫正禮說:「孫大哥,你來找我的時候,門上的人沒說明白,我還以為是冒寶崑請人跟我拚命來了,所以我是提著寶劍出去見你的。現在說是咱們忍氣,可是誰要是找到咱們的頭上,咱們還是不能夠吃虧!」
到了次日,李慕白因為對於德家的事放了心,他就想今天應當到織娘的墳墓上去看一看了。看過之後,便應將纖娘的一切,完全拋去腦後,再也不作無謂的苦惱的回憶了。當下他帶上纖娘自戕時的那支匕首,先坐車到刑部監獄看了德嘯峰,然後坐車出前門到粉房琉璃街。
依著李慕白此時胸中的怒氣,本要將那馮隆一刀刺死,可是又想到德嘯峰和鐵小貝勒的囑咐。因就想:為他這麼一個人打人命官司,實在不大值得。於是將馮懷放手,冷笑著說:「既然你這樣央求我,我就饒了你,一半我也是衝著你們四弟的面子。金刀馮茂是好漢子,他叫我打敗了,他就不再走江湖!」那馮懷被李慕白放了手,他才像逃了活命,趕緊攙著他兄弟馮隆就走了。
說到這裡,聽德嘯峰反倒笑了笑。但是鐵窗外的李慕白,此時仍然難抑胸中悲憤之情。不過德嘯峰既然這樣勸他,他也不好不點頭說:「是,我聽大哥的話,望大哥在這裡多多保重。我回頭就見鐵小貝勒去,再請他給大哥想些辦法。」
李慕白這輛車走了多時才來到刑部街,還沒走到刑部門首,只見一個穿灰布袷襖青坎肩的小廝模樣的人,低著頭迎面走來。李慕白認得這是德嘯峰的跟班壽兒,遂在車上叫道:「壽兒,壽兒!」
李慕白冷笑道:「這還有什麼難明白的!不過因為魏鳳翔也被我刺傷過,他與黃驥北捐棄舊嫌,重新和好,也不過是為要協力來對付我。可是,這些人都是我手下的敗將,他們就是湊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們!」
「你瞧這些個墳,這頂多也就埋了有二年,以前的那些墳早就平了;要不然人家怎麼說當妓|女的是紅顏薄命呢?李大爺,你沒聽人唱過妓|女告狀嗎?那不是說:管抬不管埋呀!頭上披著青絲髮,底下露著繡花鞋。……」
這裡李慕白與德嘯峰又談了半天,李慕白也走了。他出了刑部監獄門首,忽然想起應當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那裡去一趟,因為表叔是刑部主事,他或者也能對德嘯峰這官司出些力。當下就雇了一輛車,出了順治門,到了南半截胡同。在祁家門前下了車,便上前叩門。少時他表叔的跟班的來陞出來,見了李慕白就請安,問說:「李大爺幾時來的呀?」李慕白就說:「我今天才到。你們老爺在家麼?」來陞連說:「在家,在家,我們老爺才回來。李大爺你請進吧!」
德嘯峰知道李慕白昨天打了馮懷、馮隆、冒寶崑,撕了那張假借據的事,德嘯峰反倒發愁了。他向李慕白說:「兄弟,你這次為我的事到北京來,本來那黃驥北就像是眼中長疔,肉中生刺。昨天你又幹了那件事,黃驥北他一定更想法對付你,非得把你翦除了,他才甘心。兄弟你千萬要謹慎點,並把這件事跟鐵二爺和邱廣超說一說去,以便遇事他們能夠給你擔起來!」
又說:「兄弟你千萬聽我的話!至於胖盧三家開的那幾個錢莊,假造借據向我家吵鬧,我確實有點氣兒,可是也不發愁。只要兄弟你在我家住著,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再去吵鬧。你不知道北京這些個土棍地痞們,是多麼怕你哪!」
「我本不知道李兄弟你又到北京來了。是因剛才冒寶崑回到鏢店裡,他對我說李慕白來了,現在住在德嘯峰家,剛才在街上把他打了一頓。他叫我來找你給他出氣。我聽了只是笑他,就特來這裡拜訪李兄弟。一來是謝謝李兄弟幫助葬埋我師父,照應我師妹的恩情;二來我是要跟李兄弟打聽打聽,那瘦彌陀黃驥北和這裡的德嘯峰的兩家仇恨,究竟是由何而起?到底是誰曲誰直?」
于二說了這一大遍話,他又唱了幾句悲哀宛轉的小調兒給李慕白聽。李慕白的鐵骨俠心抑制不住多情的眼淚,因就不禁淒然淚下。他並不是專哭謝纖娘,他卻是哭普天下聰慧的不幸女子。他自己年近三十未娶,就是想要物色一個聰慧秀麗的女子;然而,他理想中的那些女子,都被人世給摧殘了!黃土給埋沒了!眼淚滴在地下。
這時,秦振元見李慕白來了,他也像是頗為驚訝,直著眼,張著嘴,那意思是要跟李慕白說話。可是李慕白並不理他,就叫趕車的將車趕到安定門內鐵貝勒府。在府門前下車,李慕白就走到府門。
至於這匕首呢?李慕白望著這小小的油紙包兒不住發嘆;自己實在不忍再打開看這餘血猶存的匕首。心想:找個地方把它拋了罷!留著這種使人傷心的東西作什麼?當下他就將這油紙包著的匕首放在床褥底下,找出來取錢的摺子,叫福子出去到錢莊裡取出一百兩銀子。
德嘯峰連道:「好好,這樣我也放心了。你把這話也告訴你嫂子,因為她也很惦記俞秀蓮姑娘的。」李慕白也答應了。當下因為話說得很多,旁邊的獄卒已耍出臉子來了。李慕白知道獄卒的厲害,不願招他說出很難聽的話來,遂就向鐵窗裡說:「大哥你歇一歇吧,我現在就見鐵二爺去。」德嘯峰在鐵窗裡點頭說:「好吧!你去見鐵二爺替我問好道謝;能順便見見邱廣超更好。他為咱們的事,跟黃驥北絕了交,現在鏢傷才好。我這官司他也幫了不少的忙。」
孫正禮又說:「史胖子是我師妹俞秀蓮託囑他,特到宣化府來接我師母靈柩的。我們見了史胖子,才知道孟二少爺已死,我師妹在北京殺死了苗振山,她現在已回鉅鹿家鄉去了,並知道李兄弟也回到南宮,我這才放了心。史胖子在宣化府住了有一個多月,他因見只是一口靈柩,有我和劉慶我們就可以給運回去了,所以他說還到別處有事,就走了。
不想孫正禮原是性情直爽,好打不平而且急性子的人,聽了李慕白的話,他就氣得面上變了色,跺著腳說:「這還成!北京城這大地方,能叫黃驥北這個東西任意橫行嗎?憑白的就陷害人?不瞞李兄弟說,我來到北京才半個多月,黃驥北那東西就請我吃了三次飯,送我兩次銀子。我知道他這麼拉攏我,是必有用我之處,所以他送給我的銀子,我都沒動用。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不但黃驥北那個東西不是人,連我的盟兄弟冒寶崑那小子,也跟著他們欺凌婦女,陷害好人。我這就回去,回去先跟冒寶崑絕交。然後我拿上刀和銀兩,去找黃驥北,把他送給我的銀子扔還他,還要跟他鬥一鬥,替德五爺——我那個慕名的朋友出這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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