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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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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全真門下

第十二回 全真門下

孫婆婆不識得這個陣法,只還了幾招,立時知道厲害,兼之左手抱著楊過,只能一手應敵,拆到十二三招時,已是兇險百出。這七名道士的武功個個在她之下,但七人聯而為一,所生威力卻又不止大了七倍。孫婆婆每一攻著都被尹志平推動陣法,極巧妙的化解開去,而北斗陣的攻勢卻是連綿不斷,防不勝防。再拆十餘招,孫婆婆的右掌被兩名道士纏住了,左側又有兩名道士攻上。迫於無奈,只得放下楊過,出右手相迎。只聽得北斗陣中一聲唿哨,有兩名道士搶上來拿楊過。
尹志平搶上兩步,縱身將趙志敬接住,交給身後的弟子。他見孫婆婆武功家數奇異無倫,知道自己未必是她敵手,一聲唿哨,六名道人從兩側圍上,布成了天罡北斗之陣,將孫婆婆與楊過包在中間。叫聲:「得罪!」兩旁天樞,搖光的兩名道人攻了上去。
原來尹志平已聽弟子傳報此事,他向來知道趙志敬脾氣暴躁,待人刻薄寡恩,與他素來不睦,又見楊過口腫目青,滿臉血污,定是遭過一番毒打,想起昔年與他父同門學藝之情,心腸忽軟,當下放他逃走。
楊過被他一推,胸口氣都喘不過來,只道他出手毆打自己。他此時天不怕,地不怕,縱然丘處機親來,也要上前動手,那裏會忌憚崔志方?當下低頭直衝,向他小腹上撞來。崔志方那能與小孩兒一般見識,微微一笑,閃身讓開,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實功夫,說道:「淨光,你與楊師弟過過招,下手有分寸些,別太重了!」
當下孫婆婆牽著楊過之手,片刻間穿過叢林,來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見六七名道人一挑站著,另有四名伙工道人,抬著身受重傷的趙志敬與淨光。那些道人見到楊過,輕聲低語,不約而同的走上了幾步。楊過掙脫孫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聲道:「我在這裏,要殺要剮,全憑你們就是。」
崔志方道:「我明明聽到你背誦口訣,一點也沒背錯。」楊過想起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背誦四書五經,只道趙志敬所教的也是與武功絕無關連的經書,道:「我又不想考試中狀元,背這些勞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發怒,要試一試他是否當真不會半點本門武功,當下板起臉道:「對尊長說話,怎麼這等無禮?」倏地伸出手去,在他肩頭一推。
孫婆婆本欲與群道好言相勸,見楊過被人強行拖去,心中本已大為不忍,突然見他被毆,這怒火那裏還按得下?立時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拉住楊過的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覺手腕上熱辣辣的一陣劇痛,猶似被鐵鞭擊中一般,不由得鬆手放開楊過,待要喝問,孫婆婆左手已將楊過抱起,轉身而行。
楊過用蛤蟆功連勝二道,恐懼之心少卻,但足下毫不停留,仍是向前疾衝,走了一陣,已將身後諸道拋遠,正自歡喜,忽聽一棵大樹後忽喇一響,竄出一個面目清秀的中年道人,攔在身前。楊過認得他是丘處機座下的大弟子尹志平,在重陽宮第三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急忙轉而向左。那知尹志平身法好快,左手一探,已抓住他的胸口,微笑道:「跟我走吧!」楊過仍運蛤蟆功功夫,雙掌齊出。尹志平見他出掌厲害,心中一驚,急忙搶在頭裏,不待他掌力發出,兩雙手已緊緊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將他的蛤蟆功逼了回去。須知蛤蟆功雖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厲害功夫,但楊過修習時日極淺,如何是全真第三代高弟子的對手?只急得雙足亂跳,正要破口罵人,尹志平忽然嘆了口氣,放脫雙手,道:「你快快逃下山去,我在這裏給你掩護。若給你師父拿到,你這條小命再也不保了。」
那些道人想不到他小小一個孩兒,居然這般剛硬,都頗出意料之外。人群中一個道人走了出來,伸手抓住楊過,拖了過去。楊過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麼?」那道人是趙志敬的大弟子,眼見師父為了楊過身受玉蜂一螫,痛得死去活來,性命是否能保,尚在未知之天。他自幼受趙志敬撫養教誨,對他敬愛有如親生之父,心裏自然對楊過痛恨萬分,聽他出言衝撞,順手就是一拳,打在他的頭上。
二人相對和_圖_書怒視半晌,片刻之間,都是一動也不動。楊過突然大叫一聲,轉身便逃。趙志敬搶上前去,一把抓他後口。楊過向前一撲,拾起一塊石子,向後擲出。趙志敬側身避過,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楊過狂奔幾步,只見前面是一片峭壁,也不知下面是深谷還是山溪,勇身往下一跳,登時甚麼也不知道了。
趙志敬憑著峭壁向下張望,只見楊過沿著青草斜坡,墮碌碌的滾進了樹叢之中。他可不敢就此躍下,於是另尋路徑,繞道到那青草坡上,順著楊過在草地上壓平的一條路線,尋進樹叢,只見樹林越行越密,到後來竟是遮得不見半點日光。他走出數丈,猛地省起,這是重陽祖師昔年所居的活死人墓,本派向有嚴規,任誰不得入內一步,但若容楊過就此躲過,卻是心有不甘,當下高聲叫道:「楊過,楊過,快出來。」
孫婆婆聽楊過說罷,伸臂將他摟在懷裏。連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小龍女緩緩站起身來,道:「他的傷不礙事,孫婆婆,你送他出去吧!」
尹志平忍氣道:「這孩子頑劣無比,欺師滅祖,無法無天。武林中人講究的是敬重師長,敝教責罰於他,想來也是該的。」孫婆婆怒道:「甚麼欺師滅祖,全是一面之詞。」她指著躺在擔架中的淨光道:「孩子跟這胖道士比武,是你們全真教自己定下的規矩,他本來不肯比,被你們硬逼著下場。既然動手,自然有輸有贏,這胖道人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誰了?」她相貌本來醜陋,這時心中動怒,紫脹了臉皮,更是怕人。說話之間,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多個道士,站在尹志平身後,竊竊私議,不知這個醜老婆子是誰。
趙志敬氣得胸口幾欲炸裂,飛身而起,雙手往他身上抓去。孫婆婆罵道:「好雜毛,你作死麼?」右臂格出,與趙志敬手腕一碰,那趙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論武功造詣,猶在尹志平之上,雖然身受重傷,出勢仍是極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兩步。孫婆婆呸了一聲,道:「好雜毛,倒非無能之輩。」趙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這次孫婆婆不敢再小覷於他,側身避過,裙裏腿無影無蹤的忽地飛出。趙志敬聽到風聲,待要躲避,被玉蜂所螫之處突然奇癢難當,不禁「噯喲」一聲大叫,抱頭蹲低,就在他大叫聲中,孫婆婆一腿踢在他的脅下。趙志敬身子飛起,在半空中還是癢得「噯喲」的大叫。
原來這美貌的白衣少女,正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龍女,那孫婆婆是服侍她師父的女僕,自她師父逝世,兩人在墓中相依為命。這日聽到玉蜂的聲音,知道有人闖進墓地外林,孫婆婆出去一看,見楊過已中毒暈倒,當下將他救了轉來。依這墓中規矩,任誰外人都不能闖入半步,男子進來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楊過年幼,又見他遍體傷痕,孫婆婆雖然相貌兇惡奇醜,心地卻極慈祥,是以破例相救。
忽聽帷幕外一個嬌媚的聲音說道:「孫婆婆,你怎麼把人家孩子欺侮成這個樣子?」楊過抬起頭來,只見一隻白玉般的纖手掀開帷幕,走出一個少女來。那少女披著輕紗般的白衣,風致綽約,二十歲不到年紀,除了一頭黑髮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異常,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隱隱透著異氣,卻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一位仙女。楊過臉上一紅,立時收聲,低垂了頭甚感羞愧,但隨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見她也正望著自己,忙又低下頭來。
趙志敬被人抬著,給玉蜂螫傷之處麻癢難當,但心中卻極明白,聽尹志平與孫婆婆鬥口,久久不決,不禁愈聽愈怒,突然間一躍而起,縱到孫婆婆跟前,喝道:「這是我的弟子愛打愛罵,全憑於我。不許師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這等規矩?」孫婆婆見他的腦袋腫得比平時幾乎大了一倍,又聽了他的說話,知道就是楊過的師父,一時之間倒無言語答他,只得強詞奪理:「我偏不許你管教,那便怎麼?」趙志敬喝道:「這孩子是你甚麼人?你憑甚麼來橫加插手?」
叫了幾聲,不聞絲毫回音,他大著膽子,又向前走了幾和*圖*書步,朦朧中見地下立著一塊石碑,低頭一看,見碑上刻著四個字道:「外人止步。」趙志敬躊躇半晌,提高嗓子又叫:「楊過你這小賊,再不出來,抓住你活活打死。」叫聲甫畢,忽聞林中起了一陣嗡嗡異聲,接著灰影晃動,一群白色蜂子從樹葉間飛出,撲了過來。趙志敬大驚,揮動袍袖要將蜂子驅開,他內力深厚,衣袖上的勁道原自不小,但揮了數揮,蜂群突分為二,一群正面撲來,另一群卻從後攻至。趙志敬更是心驚。不敢絲毫怠慢,雙袖飛舞,護住全身。那知這群玉蜂似通靈性,數撲不入,二群又分為四群,東南西北四面進攻。趙志敬不敢再行抵禦,雙袖揮動掩住頭臉,急忙轉身奔出。
剛走到門口,忽然外面傳進一個聲音,是有人朗聲叫道:「全真門下弟子尹志平,奉師命拜見龍姑娘。」這聲音顯是在墓外林中發出,但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孫婆婆拉住楊過,道:「外面有人找你來啦,且別出去。」楊過臉色蒼白,又驚又怒,身子劇烈發顫。小龍女道:「孫婆婆,你跟他們說去吧。」孫婆婆微微一沉吟,道:「也好。」她轉向楊過道:「你暫且留在這兒,待我去跟他們說個明白。」那知楊過骨氣極硬,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當,我既失手打死了人,讓他們殺我抵命便了。」說著大踏步走出門去。
那醜臉老婦待他哭了一陣,柔聲道:「你好些了嗎?」那知楊過最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兒,別人欺他辱他,他絕不能在人前流半點淚水,此時聽那老婦語音溫柔關切,心中一酸,忍不住又哭了起來。那老婦拿手帕給他拭淚,安慰道:「乖孩子,別哭別哭,過一會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勸慰,楊過越是哭得傷心,倒教那老婦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楊過但感身上痛楚登減,知那醜人並無惡意,微微一笑,表示謝意。那醜臉人也是一笑。豈知她不笑倒也罷了,這一笑牽動臉上肌肉,更是奇醜難言,楊過心頭一驚,只是覺得她奇醜之下,卻含仁慈溫柔之意,比之終南山群道的飄逸瀟灑中蘊有冷峭,卻令他溫暖得多,於是說道:「婆婆,別讓師父來捉我去。」
楊過吃了幾口糕點,於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從頭至尾的一一說了。他口齒伶俐,說來本已娓娓動聽,加之新遭折辱,言語之中更是心情激動。孫婆婆不住嘆息,時時插一句評語,竟然句句護著楊過,一會說黃蓉偏袒女兒,一會又斥責趙志敬心胸狹隘,欺侮孩子。小龍女卻不動聲色,悠悠閒閒的坐著,只在聽楊過說到李莫愁之時,與孫婆婆對望了數眼。
孫婆婆一怔,大聲道:「他早已不是你全真教的門人啦。這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龍女姑娘為師,他好與不好,天下只有小龍女一個人管得著,你們乘早別來多管閒事。」此言一出,群道一齊大譁。
楊過抬起頭來,與她目光相對,心中忽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之感,只覺這少女美極艷極,但神色之間,冷冰冰的不透露半點心事,實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樂,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這女子到底是人是鬼?還是神道仙女?」雖聽她語音嬌柔婉轉,但語氣之中,似乎也沒絲毫暖意,一時呆住了竟不敢回答。孫婆婆笑道:「這位龍姊姊是此間主人,她問你甚麼,你都回答好啦!」
那醜臉老婦聽他稱自己為婆婆,心中甚喜,道:「孩子,你師父是誰?」楊過好久沒聽到這種溫和關切的聲音,他情感本來極易激動。胸間一熱,也不回答她的問話,不禁放聲大哭起來。那老婦輕輕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勸慰,讓他哭個痛快。只是臉含微笑,側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慈和愛憐之色。
崔志方也是全真派門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雖不及趙志敬,尹志平等人,但也足以縱橫江湖,這一推輕重疾徐,用得恰到好處,若是不會武功之人,受了這一推立時仰天跌倒;如學過別派功夫,多半運勁支撐,使身體不致後仰。唯有本門功夫運虛化實,以柔化剛,能自然而然的用巧勁卸開。縱然功夫膚淺,難以當真化解,但一推之下,反應立和圖書生,半點作假不得,只有武功達勝崔志方之人,才能移虛為實,設法瞞得過他。
楊過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謝婆婆和姑姑醫傷,我走啦!」孫婆婆道:「你到那裏去?」楊過呆了一呆,道:「天下這麼大,到處都好去。」但在他心中,實不知該到何處才是,眼光之中,不自禁的露出淒然之色。小龍女道:「小兄弟,非是我不肯留你過宿,實是此處向有嚴規,不容旁人入來,請勿見怪。」楊過昂然道:「姑姑說那裏話來?咱們後會有期了。」他雖滿口學的大人口吻,但聲音稚嫩,孫婆婆聽來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見他眼中淚珠瑩然,卻強忍著不讓淚水掉將下來,又勸道:「姑娘,這深更半夜的,就讓他明兒一早再去吧。」小龍女一件事一決定,任誰勸說都不能聽,微微搖頭,道:「婆婆,你難道忘了師父當年的門規?」孫婆婆無法再說,站起身來,低聲向楊過道:「來,孩子,我送你一件物事玩兒。」楊過伸手背在眼上一抹,低頭向門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也不用你送我回去。」
原來按照武林規矩,若未得本師允可,絕不能允拜別人為師,否則即為重大叛逆,招致武林同道不齒,縱然另遇之明師本領較本師高出十倍,亦不能見異思遷,任意往高枝走。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為師後,再跟洪七公學藝,始終不稱「師父」,直至後來柯鎮惡等正式允可,方與洪七公定師徒名分。此時孫婆婆被趙志敬搶白得無言可對,她又從來不與武林人交往那知道這些規矩,當下信口開河,卻不知犯了大忌。全真諸道中本來倒有半數憐惜楊過,一聽她膽敢公然反出師門,那是全真教創教以來從所未有之事,無不大為惱怒。
楊過呆了一呆,近年來他受盡欺辱,對人人都不相信,只怕尹志平故意相害,當下頭也不回的向前急奔,隱隱聽到身後尹志平在與人呶呶爭辯。他這一陣急奔,實是出足了全力,幸虧十餘年修習內功,這才支撐得住。他避開道路,在草叢亂石中向山下狂跑,眼見天色逐漸昏黑,全身酸軟,幾欲跌倒,只得坐在石上喘一喘氣。坐了一會,待要站起來再走時,忽聽身後有人一聲冷笑。楊過嚇了一跳,回過頭來,一顆心嚇得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只見身後一個道人橫眉怒目,長鬚垂胸,正是趙志敬。
孫婆婆和楊過都是一怔,楊過大聲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孫婆婆道:「姑娘,這孩子若是回到重陽宮中,他師父定要難為他。」小龍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師父說起,教他別難為孩子。」孫婆婆道:「唉,旁人教門中的事,咱們也管不著。」小龍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漿去,再跟他說,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言語雖然斯文,但自有一種威嚴之意,教人難以違抗。孫婆婆嘆了口氣,知道小龍女自來執拗,多說也是無用,雙眼望著楊過,甚有憐惜之意。
尹志平心想,打傷淨光之事,原也怪不得楊過,但在外人面前,不能自墮威風,說道:「此事是非曲直,咱們自當稟明掌教祖師,任祖師爺裁斷。請老前輩將這孩子交下吧。」孫婆婆冷笑道:「全真教自王重陽以下,向來就沒一個好人,若非如此,咱們住得這般近,幹麼從來不相往來?」尹志平心道:「這是你不跟咱們往來,難道是咱們故意不睬你了?」但口上卻不跟她辯駁,只說:「請老前輩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處,當稟明掌教祖師,再行登門謝罪。」
那群玉蜂嗡嗡追來,飛得雖不甚速,卻是死纏不退。趙志敬逃向東,玉蜂追向東,他逃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緩慢,兩隻蜂子猛地從空隙中鑽了進去,在他右頰上各螫了一針。趙志敬劇痛難當,袖法更加亂了。心想:「今日我命休矣!」只道群蜂要擁而上,那知玉蜂一螫即足,不肯多費力氣,見蜂毒發作,他痛得在林邊草坡上滾來滾去,隨即收隊回林。
他出手這麼一推,但覺楊過肩頭微側,竟把他的推力卸開了一小半,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驚,心頭疑雲大起,尋思:「以和*圖*書他這化力而論,實有近十年的本門功夫,他小小年紀,入我門不過半年,功力怎能如此之深?他既具此功力,適才比武就絕不該如此亂打,難道當真有詐麼?」他那裏知道這中間實有許多轉折,當年馬鈺以全真派的上乘內功傳了郭靖,郭靖傳了一些給秦南琴,而南琴當楊過數歲之時就教他練氣。是以楊過與人過招動手,並無半點武功底子,但內功的修習,卻已有了十年以上的根基,崔志方不明其中道理,自然要大惑不解了。
眾道都在查探淨光的死活,楊過悄悄溜走,竟無人留心。趙志敬一看淨光的傷勢,見他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實無活命之望,又駭又怒,大叫:「楊過,楊過,你學的是甚麼妖法?」他武功雖強,只因平日長在重陽宮留守,見聞不廣,竟不識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幾聲,不聞楊過答應,眾道士回過身來,已不見他的縱影。趙志敬立傳口令,東西南北,分頭追拿,心想終南山方圓數十里,都是重陽宮的勢力,諒你這小小孩童能逃到何處?
崔志方此時已知他確是不會武功,叫道:「淨光,住手。」淨光向楊過道:「喂,你服了我麼?」楊過罵道:「臭賤賊道,終有一日要殺了你!」淨光大怒,兩拳連擊,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楊過被毆得昏天黑地,搖搖晃晃,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全身忽有一股熱氣從丹田中直衝上來,眼見淨光第三拳又向面門擊至,閃無可閃,避無可避,自然而然的雙腿一彎,口中閣的一聲叫喝,手掌推出,正中淨光小腹。但見他一個魁梧奇偉的身軀突然平平飛出,騰的一響,塵土飛揚,跌在三丈之後,直僵僵的躺在地下,再也動彈不得了。
孫婆婆笑道:「我沒法子啦,還是你來勸勸他吧。」那少女走近床邊,看他頭上被玉蜂螫刺的傷勢,伸手摸了摸他的額角,瞧他是否發燒。楊過的額頭與他掌心一碰到,不由得機伶伶打個冷戰。原來她手掌寒冷異常,竟似冰雪一般。那少女道:「沒甚麼。你已喝了玉蜂漿,半天就好。孩子,你叫甚麼名字?」
且說楊過慌不擇路,邁步亂闖,只揀樹林密處鑽去,奔了一陣,只聽得背後喊聲大振,四下裏都有人在大叫:「楊過,楊過,你這小子快出來。」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亂走,忽覺前面人影一晃,一名道士已見到了他,掩著過來。楊過急忙轉身,西邊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這裏啦,在這裏啦。」楊過低頭急衝,那道士張臂撲來,楊過垂膝俯腰,仍使蛤蟆功之勁,一托一拍,將他從自己頭頂甩了過去,那道士雖然未受重傷,卻也跌得七葷八素,遍體鱗傷。另外兩名道人見他出手兇狠,當下不敢過分逼近,只是在三四丈外站著,遠遠叫喊。
這揮袖奪人看似緩慢,實則迅捷已極,群道只呆了一呆,孫婆婆已行在丈許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來!」一齊搶上。孫婆婆回頭冷笑,道:「你們要怎地?」尹志平識得大體,知道活死人墓中的人物與師門淵源極深,不敢輕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開,不得在前輩面前無禮。」這才上前,稽首行禮,道:「弟子尹志平拜見前輩。」孫婆婆道:「幹甚麼?」尹志平道:「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請前輩賜還。」孫婆婆雙眉一揚,厲聲道:「你們當我之面,已將他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觀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他。要我放回,萬萬不能。」
尹志平與孫婆婆一起手相鬥,卻是全神戒備。他知當年住在這活死人墓中的前輩,武功可與全真教的創教祖師並駕爭先,她的後人自然不是等閒之輩,自以聽到嗡嗡之聲,只道是一種傳音攝心之法,急忙屏息寧神,以防為敵人所制。那知聽了一陣,她吟聲雖然不斷加響,自己心旌卻毫無動搖之象,正自奇怪,猛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得大驚失色。
又過了良久良久,忽覺口中有一股冰涼清香的甜漿,緩緩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內,但覺說不出的受用,微微睜眼,忽見一張生滿雞皮疙瘩的醜臉,正向自己怒目而視。楊過一驚,險險又要昏去。那醜臉人伸出左手,捏住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下顎,右手拿著一隻杯子,又將甜漿灌在他口裏。須知這是玉蜂所釀的蜂蜜,能治百毒,若治玉蜂本身所螫之毒,更是靈驗無比。
旁觀的眾道士見淨光以大欺小,毒打楊過,均有不平之意,長一輩的除趙志敬外,都出聲阻攔,那知突然之間,忽見淨光被楊過雙掌推出,直挺挺的跌在地下,動也不動,人人都大為訝異,一齊擁過去察看。楊過無意中使用蛤蟆功,第一次在桃花島上擊斃一名丐幫弟子,這一次又將淨光打得直飛出去,只聽見眾道士亂叫:「啊喲,不好,死了!」「沒氣啦,準是震碎了內臟!」「快稟報掌教祖師。」楊過心知又已闖下了大禍,昏亂中不及細想,當下撒腿便奔。
淨光巴不得他有這句話,身子一晃,已擋在楊過前面,左掌虛拍,楊過向右一躲,淨光右掌打出,這一掌「虎門手」勁力不小,砰的一響,正中楊過胸口。若非他有十年以上的內力,非當場口噴鮮血不可,饒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臉如白紙。淨光見一掌打他不倒,也是暗自詫異,右拳又擊他面門。楊過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絲毫不會最普通的拆解之法,淨光右拳一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響,打中他的小腹。楊過痛得彎下了腰,淨光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緣猛斬而下,正中項頸。他滿擬這一斬對準要害,要他立時暈倒,以報昔日之仇,那知楊過大有乃祖楊鐵心至死不屈的硬骨頭,身子晃了一晃,仍不跌倒,只是頭腦昏眩,已全無還手之力。
此時楊過摟著孫婆婆的頭頸,在他耳邊低聲道:「這道人鬼計很多,婆婆你別上他的當。」孫婆婆見楊過跟自己親熱,極是高興,當下心意已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將孩子搶去。」於是高聲叫道:「你要帶孩子去,想怎麼對付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與這孩子的亡父有同門之誼,絕不能難為亡友的孤兒,老前輩大可放心。」孫婆婆搖頭道:「老婆子素來不愛跟外人多說話,少陪啦。」說著拔步走向樹林。
趙志敬傷處一時劇痛,一時奇癢,本已難以忍耐,只覺拼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問楊過道:「楊過,此事當真。」楊過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他見孫婆婆為了護著自己與師父爭吵,不論她說甚麼都要應承,於是大聲叫道:「臭道士,你這般打我,為甚麼還認你為師?不錯,我拜了孫婆婆為師,又拜了龍姑姑為師啦。」
楊過翻身坐起,躍下地來,向孫婆婆和小龍女都磕了一個頭,說道:「弟子楊過,拜見婆婆,拜見龍姑姑。」孫婆婆眉花眼笑,連忙扶起,道:「啊,你叫楊過,不用行禮。」她在墓中住了幾十年,從不與外人接觸,此時見楊過人品俊秀,聰明伶俐,心中說不出的喜愛。小龍女卻只點了點頭,自行坐在床邊的一張椅上。孫婆婆道:「你怎麼會到這裏來?怎生受了傷?那一個歹人將你打成這個樣子的啊?」她口中問著,卻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點心糕餅,不斷勸他吃。
孫婆婆嘆道:「這孩子,這般倔強的性兒。」急忙跟出,原來此時他們正在活死人墓的中心。此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居室,當年王重陽練武修功,都在此處。王重陽草創之時,一切佈置力求簡樸,到後來他的舊侶居入,大加整頓,變得既是雅緻華美,又是奇幻百端,若無孫婆婆引導,楊過繞來繞去走上一晚,也未必能走出墓門。
且說楊過摔在山坡,暈去了滾進樹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身上刺痛,一疼睜開眼來,只見無數白色蜂子在身週飛舞來去,耳中聽到的盡是嗡嗡之聲。他這一日受盡了苦楚,究竟年紀幼小,終於再也難以撐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終於又暈了過去。
孫婆婆暗暗心驚:「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點本事,老婆子對付不了。」一面出裙裏腿逐開兩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來,這吟聲初時極為輕微,眾人全不在意,但她的吟聲後一聲與前一聲相疊,重重疊疊,竟然越來越響,眾道士都覺耳中漸不舒服,越聽越是難過,有的竟用手指去塞住耳朵,攻勢頓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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