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神鵰俠侶(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九回 九指神丐

第二十九回 九指神丐

楊過服侍著歐陽鋒吃一些食物,站起身來向洪七公道:「洪老前輩,他是我的義父,你憐他身患重病。神智胡塗,別跟他為難了吧。」洪七公是個俠義之人,聽他這麼說,連連點頭,道:「好小子,好小子。」那知歐陽鋒突然一躍而起,叫道:「歐陽鋒,咱們拳腳比不出勝敗,再比兵器。」洪七公搖頭道:「不比啦,算你勝就是。」歐陽鋒道:「什麼勝不勝的?我非殺了你不可。」回手折了一大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一條棍棒,向洪七公兜頭就是一杖。他的蛇杖當年縱橫天下,厲害無比,現下杖頭雖然無蛇,但這一杖擊將下來,杖頭未至,一股風已將楊過逼得難以喘氣。
就在這緊急當口,只聽鐸,鐸,鐸幾聲響處,山角後一人以頭為足,轉了出來,正是西毒歐陽鋒。楊過失聲大叫:「爸爸!」歐陽鋒恍若未聞,躍到五醜背後,伸出右足,在他背心上一撐,一股大力,通過五人身上一路傳了過去。洪七公見歐陽鋒斗然出現,也是大吃一驚,聽楊過叫他「爸爸」,心想原來這小子是他兒子,怪不得如此本事,只覺手上一沉,對方的力道透了過來,急忙加勁反擊。
心念一決,這飢餓之苦,而易忍了。這一日一夜眨眼即過,第四日一早,楊過走到洪七公身前,一摸他的身體,仍舊冰冷,不禁嘆了口氣,向他作了幾揖,道:「老前輩,我已盡了三日之約,可惜前輩不幸身故。弟子無力守護前輩遺體,只好將你拋入深谷,免受奸人折辱。」當下抱起他的身子,走向石樑,要將他拋入萬丈深淵之中。
堪堪拆到千餘招,二人武功未盡,但年紀老了,都感氣喘心跳,手腳不免遲緩。楊過叫道:「兩位打了半日,想必肚子餓了,咱們飽吃一頓再比如何?」洪七公聽到一個「吃」字,立即退後,連叫「妙極,妙極!」楊過早見五醜用竹籃攜來大批冷食,放在一旁,於是奔去提了過來,開籃一看,但見凍雞凍肉,白酒冷飯,一應俱全。洪七公那裏與他們客氣,搶過一隻冰雞,連骨帶肉,咬得格格直響。
約摸一盞茶時分,那五人已奔到岩石之前,一人「咦」的一聲,叫道:「老叫化的鐵鍋在此,他必定就在左近。」五個人都是臉現驚惶之色,聚在一起悄悄商議。突然間五人同時分開,就在四周搜索起來。這山峰上道路本窄,一個人行得幾步,就踏在洪七公身上,覺得腳下一軟,「啊」的一聲大叫。其餘四人一齊圍攏,扒開積雪,見洪七公躺在地上,似已死去多時,那五人大喜,伸手探探他鼻息,果然沒了呼吸,身上也是冰涼一片。
楊過心想:「這位前輩真是奇人。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他要睡三天,我便等他三天就是。」那華山蜈蚣是天下至寒之物,楊過吃了之後,只覺腹中有一團涼意,於是找塊岩石坐下,用了一會功,這才全身舒暢。此時滿天鵝毛般的大雪兀自下個不停,洪七公頭上身上蓋滿了一層白雪,猶如棉花一般。人身本有熱氣,那雪花遇熱即熔,如何能停留在他臉上?楊過初時大為不解,轉念一想,當即領悟:「是了,他睡覺時潛行神功,將熱氣盡數收在體內。只是好端端一個活人,睡著時竟如僵屍一般,這等內功,縱使重陽先師復生,只怕也未必能夠。」楊過這一番推想,原也大有道理。當年華山首次論劍,王重陽雖勝過洪七公,但他逝世甚早,到此時已相隔數十年。洪七公在這數十年中功行大進,自是已非王重陽當年所能企及。
楊過得玉|女|心|經真傳,輕功遠在藏邊五醜之上,若要逃走,原亦不難,但他掛念著洪七公,只怕一步遠離,五醜就下毒手,因此不能放手相鬥,不免連遇險招,他想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俯身抱起洪七公,右手舞動枯柴奪路而行,提一口氣,發足奔出十餘丈。藏邊五醜隨後趕來,輕功有高有低,片刻間已是三前二後。
他與洪七公是數十年的死仇,憎惡之心深藏於胸,此時雖不明所以,但自自然然的見到他就生氣。洪七公見他呆呆站著,目中忽露兇光,暗自戒備,果然聽他大吼一聲,惡狠狠的撲將上來,當下不敢怠慢,出手就是降龍十八掌的掌法。當下拳來掌去,襟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朔風,足踏寒冰,兩人在那華山之巔的石樑之上,一場龍爭虎躍好鬥,兩邊是萬丈深淵,只要稍有差失,那就有粉身碎骨之禍。因此上招招是性命相拼,比之以前兩次華山論劍的僅賭勝負,兇險又自不同。二人此時都已是垂暮之年,武功雖練到爐火純青的境地,精力究竟已不若當年。
洪七公取出小刀,將蜈蚣頭尾斬去,輕輕一捏,殼兒應手而落,露出那蜈蚣肉雪白透明,如蝦如蟹,極是美觀。楊過心想:「這樣做法,只怕當真能吃也未可知。」只見他又煮了兩鍋雪水,將蜈蚣肉洗滌乾淨,再不餘半點毒液,然後往背囊中取出大大小小七八個鐵盒來。這些盒中盛著油鹽醬醋之類,他起了油鍋,把蜈蚣肉倒下去一炸,立時香氣撲向鼻端。楊過見他狂吞口涎,饞相畢露,不由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當下取出包袱,連雞帶蜈蚣一起包了,歡天喜地的溜下山峰。楊過跟隨在後,心中發毛:「難道真的吃蜈蚣?瞧他神情,又並非故意嚇我。」這時一鍋雪水已煮得滾熱,洪七公打開包袱,拉住蜈蚣尾巴,一條條的拋在鍋裏。那些蜈蚣掙扎一陣,都僵伏不動了。洪七公道:「蜈蚣臨死之前,將毒液毒尿盡數吐了出來,所以這一鍋雪水劇毒無比。」他在雪中挖了一個洞,將毒水倒在洞裏,山上奇寒徹骨,片刻間凝結成冰。
洪七公一生之中,真正收的徒兒只有郭靖、黃蓉二人,此時不知怎的,竟然自己出言要收楊過,心想這孩子定然歡喜拜謝。豈知楊過念念不忘於小龍女,心想你本領雖強勝我師父,我這一生卻絕不再拜第二人為師,當下搖搖頭說:「多謝你,但我不拜你為師。」這一句答覆,使他大感奇怪,他是個十分執拗之人,道:「你不拜我為師,我偏要你拜。」楊過道:「你要打死我,出拳便是,要我拜師卻萬萬不能。」
楊過拿了一塊凍肉給歐陽鋒,柔聲道:「爸爸,這些日子你在那兒?」歐陽鋒瞪著眼睛道:「我在找你。」楊過胸口一酸,心想:「原來世上也有如此真心愛我之人。」抱著他的手臂,說:「爸爸,這位洪老前輩是好人,你不要跟他打架了。」歐陽鋒指著洪七公,道:「他,他是歐陽鋒,歐陽鋒是壞人。」楊過見他神智失常,心中很是難過。洪七公哈哈笑道:「不錯,歐陽鋒是壞人,歐陽鋒該死。」歐陽鋒望望洪七公,又望望楊過,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腦海中亂成一團,竭力要想記憶些什麼,但終於記不起來。
這一下,兩個人都是出乎意料之外。憑楊過目前的武功,要一出手就摔他一個觔斗,雖是李莫愁、丘處機之輩也萬萬不能;而那人見他小小年紀,竟然練到這般功夫,也不由另眼相看,又問:「你哭甚麼?」
因此這番比拼,主要不在賭賽勁力的大小,而是各欲以精奧的招數取勝。這一下可便宜了旁觀的楊過,因勁道功力只有對敵者方能感到,掌法招數卻顯示於外,楊過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自華山二次論劍之後,十餘年來洪七公與歐陽鋒從未會面。歐陽鋒神智雖然胡塗,但逆練九陰真經,武功愈練愈怪,愈怪愈強。洪七公曾聽郭靖、黃蓉背誦過真經中的一小部分,與自己原有武功一加印證,也是大有進境,究竟正勝於逆,雖然所知不多,卻也不輸於西毒。兩人數十年前武功難分軒輊,此後各有際遇,今日在華山第三度相逢,一拼功力,居然仍是不分上下。就可憐藏邊五醜夾在天下兩大高手之間,昏昏沉沉,全身冷一陣、熱一陣,呼吸緊一陣、緩一陣,比經受任何酷刑,更要慘上萬倍。
那大醜真怕和他一撞,一齊掉了下去,急忙後退。楊過站在天橋橋頭上,是時朝陽初昇,大雪已止,放眼但見瓊瑤遍山,水晶匝地,陽光在白雪上一映照,更是瑰美無倫。
洪七公見他脾氣也和自己一般剛強執拗,更加歡喜道:「咱們且不說這個,我瞧你這肚子也餓啦,咱們吃飽了再說。」於是扒開雪地,找些枯柴斷枝生了一個火,楊過幫他檢拾柴枝,問道:「煮甚麼吃啊?」洪七公道:「蜈蚣!」
楊過被他一激www.hetubook.com.com,心想:「我閉著眼睛,嚼也不嚼,吞他幾條便是,免得被他小覷了。」當下用兩條細枝作筷,伸到鍋中挾了一條炸蜈蚣上來,那知洪七公早猜知他的心意,道:「你閉著眼睛,嚼也不嚼,一口氣吞他十幾條,這叫做無賴撒潑,並非英雄好漢。」楊過冷笑道:「吃毒蟲也算是英雄好漢?」洪七公道:「天下大言不慚自稱英雄好漢之人甚多,敢吃蜈蚣的卻找不出幾個。」楊過心想:「除死無大事。」將那條蜈蚣放在口中一嚼。
楊過將人皮面具往臉上一戴,喝道:「你醜還是我醜?」藏邊五醜的相貌個個生得難看,但也不是怪異絕倫,那一個「醜」字,倒是指他們的行逕而言的居多。這時見楊過雙手在臉上一抹,突然變了一副容貌,臉皮蠟黃,神情木然,竟如墳墓中鑽出來的僵屍一般,五醜面面相覷,無不駭然。
那老丐道:「好啦,好啦!你不肯說也就罷了。」楊過哭道:「我不是不肯說,是我沒有。」那老丐道:「沒有就沒有,又用得著哭?我看你一個人黑夜行走,還道是藏邊五醜的同黨,既然不是,那老叫化就收你做個徒兒吧。」原來此人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當年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齊名。他將丐幫幫主的位子傳給了黃蓉後,獨個兒東飄西遊,尋訪天下的異味美食。廣東地氣和暖,奇怪食譜最多。洪七公到了嶺南之後,得其所哉,十餘年不再北返中原。武林中人只道他年事已高,早已逝世,那知他在百粵吃遍了蟲蟻蛇鼠,大享口福呢。
他左邊是二醜,右邊是三醜。這一招「推窗望月」使得十分陰毒,三醜功夫較高,急忙豎刀擋架,被他一柴橫打在刀背上,虎口發熱,大刀險險脫手,五醜卻被他掃中腳骨,喀喇一聲,腳骨雖不折斷,卻已痛得站不起身。其餘四醜大怒,四柄單刀呼呼呼的劈了過來。楊過仗著身形靈便,東西閃避,四醜一時卻奈何不了他。鬥了一陣,五醜一蹺一拐加入戰團,他是武林高手,卻中了後生小子的暗算,心中惱怒異常,這一出手猶似拼命。
楊過打量他時,見他是個鬚髮俱白的老翁,身上衣衫破爛,似乎是個化子,雖在黑夜,但地下白雪一映,看得到他滿臉紅光,神采奕奕,不自禁的肅然起敬,答道:「我是個苦命人,活在世上實是多餘,不如死了乾淨。」那老丐聽他言辭酸楚,當真是滿腹含怨,點了點頭問道:「誰欺侮你啦?快說給你公公聽。」楊過道:「我爹爹給人害死,卻不知是何人害他。我媽給毒蛇咬死,這世上沒人憐我疼我。」那老丐「嗯」了一聲,道:「這是可憐哪。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楊過心想:「郭伯母名兒上是我師父,她卻不教我半點武功。全真教的臭道士們提起來就令人可恨。歐陽鋒是義父,並非師父,姑姑教了我一身武功,卻落得如此下場,怎能對外人說起?重陽先師和林婆婆石室傳經,又怎能說是我師父?我師父雖多,卻沒一個能提。」那老丐這一問觸動他的心事,猛地裏又放聲大哭,哭道:「我沒有師父,我沒有師父!」
這一口不嚼,那也罷了,只一口嚼將下去,但覺滿嘴鮮美,又脆又香,清甜甘濃,一生之中從未嘗過如此異味,一骨碌吞了下去,又去挾第二條來吃,連讚:「妙極,妙極。」
眼見天將破曉,洪七公葬身在雪墳之中,只見地下高起一塊,卻已不露絲毫痕跡。楊過並無倦意,抬頭望天,四下裏都是暗沉沉的一團,突然聽得東北方山邊有刷刷刷的踏雪之聲,凝神一望,只見五條黑影急忙而來,身法極是迅速,個個身負絕藝。楊過心念一動:「那定是這位前輩所說的藏邊五醜了。」急忙在一塊大岩石後邊躲好。
他急忙躍開躲避,看洪七公時,只見他拾起歐陽鋒折下的一根短枝,當作短棒,二人已鬥在一起。洪七公的打狗棒法世間無雙,但輕易不肯施展,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精妙的棒法,此時他逐一使了出來。這一番拚鬥,與適才比拼拳腳又是另一番光景,但見杖去有如神龍夭矯,棒來賽若靈蛇盤舞,或似長虹經天,或似流星追月,當真是:奔雷驚電揮杖手,翻江倒海舞棒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把楊過在一旁瞧得驚心動魄,如醉如痴。
楊過慢慢退回到石樑中心,使個「金雞獨立勢」,左足立地,右足朝天踢起,在曉風中輕輕擺動,極是得意。五醜心中嘀咕:「丐幫中那裏鑽出來這一個少年英雄?」他們不敢衝向石樑,聚首商議:「咱們守在這裏,輪流下山取食,不出兩日,定教他餓得筋疲力盡。」當下四人一字排在橋頭,由二醜下山搬取食物。
就在此時,五醜見他離開天橋,只道他難忍飢餓,欲待逃走,五人使個眼色,一齊飛奔過來。楊過抱著洪七公搶上去時,最先的大醜已奔到石樑中心。楊過大喝一聲,將洪七公往石樑下一拋,向大醜衝了過去。
只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攀上了一處人跡不到的山峰絕頂。洪七公見竟他有如此膽氣輕功,心中更加喜愛,讚道:「好小子,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楊過道:「老前輩有何吩咐,小人無不從命。拜師之說,再也休提。」洪七公心知他必有難言之隱,欲待查問,卻又記掛著美食,於是走到一塊大岩石下,雙手抓起泥土,往旁拋擲,只見土中露出一隻死了大公雞來。楊過大是奇怪,道:「咦,怎麼有一隻公雞?」隨即省悟:「啊,是你老人家藏著的。」
歐陽鋒翻身正立,斜眼望著洪七公,依稀相識,喝道:「喂,你武功很好啊,你叫什麼名字?」洪七公一聽,又見他臉上神色迷茫,知他十餘年前發瘋之後,始終未曾痊愈,於是說道:「我叫歐陽鋒,你叫什麼名字?」歐陽鋒心頭一震,覺得「歐陽鋒」這三字果然好熟,但自己叫什麼名字,實在想不起來,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喂,我叫什麼名字?」洪七公哈哈笑道:「你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快回家想想吧。」歐陽鋒怒道:「你一定知道,你跟我說。」洪七公道:「好吧,你名叫臭蛤蟆。」蛤蟆兩字,歐陽鋒是十分熟悉的,聽來有些相似,但細細想落,卻又不是。
洪七公見他吃得香甜,心中大喜,和他二人你搶我奪,把百餘條大蜈蚣吃得乾乾淨淨。洪七公伸舌頭在嘴旁舐那汁水,恨不得再有一百條蜈蚣下肚才好。楊過道:「我把公雞再去埋了,引那蜈蚣來吃。」洪七公道:「不成啦,一來公雞的猛性已盡,二來近處已無肥大蜈蚣留下。」忽地伸個懶腰,打個呵欠,撒手往雪地裏便倒,說道:「我已有七日七夜沒睡,難得今日吃一餐好的,要好好睡他三天,就是天塌下來,你也別吵醒我。」說著鼾聲大作,竟已沉沉睡去。
看官,想洪七公這一招威震天下,藏邊五醜武功再高十倍,也難招架得了,但洪七公此時掌法已練到出神入化之境,強弱大小,收發自如,當下只用了一成力。但大醜已感雙臂發麻,胸口疼痛。二醜見他勢危,生怕他被洪七公掌力震入深谷,忙伸雙手推他背心,洪七公掌力加強,二醜向後一仰,險險摔倒。
洪七公一面說,一面加柴,從背上取下一隻小鐵鍋放在柴上,隨手抓了兩團雪放在鍋裏,道:「跟我取蜈蚣去吧。」話聲甫畢,人已縱到兩丈高處的峭壁上。楊過見山勢陡峭,不敢就上。洪七公叫道:「沒中用的小子,快上來!」楊過最恨別人輕賤於他,聽了此言,咬一咬牙,提氣直上,心想:「反正死活我也瞧淡了,摔死就摔死吧。」他膽氣一粗,輕功施展得更加圓轉如意,緊緊跟在洪七公後面,最險峻最難容身之處,居然也給他攀了上去。
四醜站在其後,伸臂相扶。洪七公這一掌之力,又傳了過來,接著四醜傳三醜,三醜又傳到最後的五醜身上。這五人逃無可逃,避無可避,轉瞬之間,就要被洪七公運單掌之力,一鼓擊斃。楊過在旁看得目眩神駭,橋舌難下。洪七公笑道:「你們五個惡賊,平時作惡多端,今日給老叫化一掌打死,想來死也瞑目。」五人紮定馬步,鼓氣怒目,要合五人之力,與他單掌相抗,只覺前面壓力越來越重,胸口煩惡,喘氣也感困難。
當年洪七公和歐陽鋒在桃花島比武,郭靖在旁邊看,因而悟得許多武功的妙諦。若論聰明智慧,楊過勝於郭靖何止十倍,一個絕頂聰明,一個資質愚魯,二人實有天淵之別。楊過熟識玉|女|心|經與和-圖-書九陰真經,比之郭靖當年,武功根基也已不大相同。其時郭靖尚且受惠不淺,此日楊過自然獲益更多。二人初交手之時,楊過見地勢險惡,生怕歐陽鋒掉下山谷,但打到後來,有時見洪七公形勢窘迫,不知不覺竟也盼他轉危為安,須知歐陽鋒是他的義父,二人情誼極深,但洪七公舉止之中,卻有一股至剛至大的正氣,令人衷心欽服,肅然起敬。
洪七公將蜈蚣炸得微黃,然後加上作料,伸手往鍋中提了一條上來放在口中,輕輕嚼了幾嚼,兩眼微閉,嘆了一口氣,只覺天下之至樂,無逾於此矣,他一口氣吃了十多條,才向楊過道:「吃啊,客氣甚麼?」楊過搖頭道:「我不吃。」洪七公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我見過不少英雄漢子,殺頭流血不皺半點眉頭,卻沒一個敢跟我洪七公吃一條蜈蚣,嘿嘿,你這小子說口硬,卻也是個膽小鬼。」
楊過手中扣了玉蜂針,心想五人難以齊敵,只有俟機偷發暗器,傷得三兩人後,餘下的就容易打發,但他究竟年輕,沉不住氣,一聽那人說:「每人剁那老賊一刀出出氣」,只怕他們傷了洪七公,不及反射暗器,大喝一聲,就從岩石後躍了出來。他沒有兵刃,隨手撿起兩根樹枝,當作判官筆使,雙手連發五招,向五人分點五處穴道。他這五招出手之快,實是電光石火一般,就可惜先行大喝一聲,五醜有了提防,否則總會有一二人被他點中。饒是如此,五醜也各各驚出了一身冷汗,急忙竄避擋架,才逃脫了一點困厄。
這一下楊過大喜過望,五醜驚駭失色,原來洪七公被楊過擲出石樑,他在將要跌落之際,突伸長臂在石樑上一按,從楊過頭頂躍過。只見他左手劃個半圓,右手一掌推出,正是他生平得意之作「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此時大醜逃避已然不及,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招架他這一掌。
楊過聽他大笑,哭聲頓止,怒道:「你笑甚麼?」那人笑道:「你哭甚麼?」楊過待要惡聲相加,想起此人武功深不可測,登時將憤怒之意抑制了,恭恭敬敬的拜將下去,說道:「小人楊過,參見前輩。」那人手中拿著一根竹杖,在他手臂上輕輕一挑,楊過也不覺手臂上有甚麼大力,卻身不由自主的向後摔去。依這一摔之勢,原該摔得爬也爬不起來,但他經常習練頭下腳上的蛤蟆功,在半空順勢一個觔斗,仍舊好端端的站著。
那山道越走越是險峻,楊過行到一處彎角,見山道兩邊都是萬丈深淵,中間一道窄窄的大橋僅容一人通行,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心想:「此處最好。我就在這裏擋他們三天,第四日老前輩若仍不醒,我……我……」想到這裏,他也想不下去了,實不知洪七公屆時不醒,該當如何。當下加快腳步,將洪七公放在天橋後一塊大岩之下,立即轉身,大醜已奔到橋頭。楊過直衝過去,喝道:「醜八怪,你敢來嗎?」
一人說道:「這老叫化一路跟蹤,戲弄得我好苦,原來死在這裏。」另一人道:「此人武功卓絕,好端端的怎會死了?」又一人道:「武功最好,難道就不死了?你想:他多大年紀啦。」其餘四人一齊稱是,說道:「天幸閻羅王抓了他去,否則倒是難以對付。」首先那人道:「來,每人剁這老賊一刀出出氣!任他英雄蓋世,也難保屍安體全。」
到第三日上,洪七公仍與兩日前一般臥著,楊過越看越是疑心,暗想:「他明明死了,我固執不去,是為愚信,再餓得半日,他們不必動手,我自己就餓死了。」拿起石樑上的雪塊,吞了幾團,肚中空虛之感稍見和緩,心想:「我對國不能盡忠,對父母不能盡孝,又無兄弟姊妹以盡友悌,這個『信』字,好歹要守他一守。」又想:「古時尾生與女子相約,候於橋下,女子未至而洪水大漲,尾生不肯失約,抱橋柱而死,自後此人名揚天下。我楊過遭受世人輕賤,若不守此約,更加不齒於人,縱然死了,也要守他三日。」
那藏邊五醜身上的壓力驟失,不由得搖搖晃晃,就如喝醉了酒一般。五人被洪七公與歐陽鋒兩股大力前後來回交逼,五臟六腑均受重傷,筋骨鬆軟,已成廢人,就是七hetubook.com.com八歲的小兒,也已難以抵敵。洪七公喝道:「五名奸賊,總算你們大限未到,反正今後再也不能害人,快快給我滾吧。」藏邊五醜腳步踉蹌,相攜相扶的慢慢去遠,當日的兇相霸氣,永不復返。
突然間頭頂一陣勁風過去,一個人從他頭頂竄過,站在他與五醜之間,笑道:「老叫化這一覺睡得好痛快啊!」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
五醜均使厚背大刀,五人的武功是一師所傳,功夫雖有深淺之別,家數卻是一般。各人轉過身來,見楊過只是乳臭未乾的少年,衣衫襤褸,手中拿了兩段枯柴,猥猥瑣瑣,貌不驚人,登時把驚懼之心去了八九,那大醜喝道:「臭小子,你是丐幫的小叫化不是?你祖師爺西天去啦,快跪下給爺爺磕頭吧。」楊過見了二人剛才閃避的身法,已大致瞧出他們的武功。若論單打獨鬥,這五人沒一個是他對手,但若五人齊上,自己卻又抵敵不過。他是個鬼精靈之人,聽那大醜叫自己磕頭,隨機應變,說道:「是,小人給五位爺磕頭。」搶上一步,拜將下去,突然雙手橫掃,使出一招「推窗望月」,兩根枯柴向左右擊了出去。
楊過只道他說笑,淡淡一笑,也不再問。洪七公道:「我辛辛苦苦,從嶺南追藏邊五醜到了華山,若不尋幾樣異味吃吃,怎對得起它?」說著拍了拍肚子。楊過見他全身骨骼堅朗,只有這個大肚子卻肥肥的有點累贅。洪七公又道:「華山之陰,是天下極陰極寒之處,所產蜈蚣最為肥嫩,廣東天時炎熱,百物快生快長,那蜈蚣之肉就粗糙了。」楊過聽他說得認真,似乎並非說笑,心中好生疑惑。
這一年藏邊五醜中的二醜,在廣東濫殺無辜,害死了不少善良之人。洪七公嫉惡如仇,本擬一舉手就將他除去,但想他殺一人不難,要尋其餘四醜就難了,因此上暗地跟蹤,要等他五醜聚會,然後一舉屠絕,那知這一跟卻跟到了華山。此時四醜已聚,尚有大醜一人未到,卻在深夜雪地裏遇到楊過,此時聽他哭得可憐,忽然老興勃發,說要收他為徒。
洪七公或重或輕,連試幾次掌力,每一次均被歐陽鋒在彼端用足力化解,接著他足上加勁,也難使洪七公退讓半寸。二人一番交手,各自佩服,同時哈哈大笑,向後躍開。
洪七公微微一笑,提起公雞。楊過生就一對夜眼,雪光掩映下瞧得分明,只見雞腹上咬滿了數百條七八寸長的大蜈蚣,紅黑相間,花紋斑斕,都在蠕蠕而動。他自小與蛇群為伍,本來並不害怕毒蟲,但驟然見到,許多形容可怖的大蜈蚣,也不禁怵然而懼。洪七公大為得意,道:「蜈蚣和雞生性相剋,我昨天在這兒埋了一隻公雞,果然把四下裏的蜈蚣都引來啦。」
拆了數百招後,楊過見二人雖遇凌厲無倫之招術,每能化險為夷,當下不再掛慮二人安危,潛心記憶雙方所使的奇妙武功。九陰真經乃天下武術總綱,楊過早已熟習於胸,此時見二人所使每一招與真經要義暗合,不由得驚喜交集,心想:「真經中平平常常一句話,原來能有這許多推衍變化。」
雙方僵持半日,楊過不敢過去,四醜不敢過來。到中午時分,楊過盤膝坐下,自行用功。第二日上,二醜取來食物,五人張口大嚼,食得津津有味,楊過早已飢火中燒,回首看洪七公時,只見他與一日之前的姿勢絲毫無變,心想:「他若是睡著,睡夢中翻一個身也是有的,如此一動不動,只怕真的死了。再挨一日,我餓得力弱,更加難以抵敵,不如立即衝出,還能逃生。」他緩緩站立起來,又想:「他說過要睡三日,我還是不能捨他而去。」當下強忍飢餓,閉目修習內功,不再瞧五醜吃飯。
楊過覺得手中的洪七公身體冰冷,不禁暗暗著慌,心想他睡得再沉,也絕無不醒之理,我敗得如此狼狽,怎麼他見死不救,莫非真的死了?於是叫道:「老前輩,老前輩。」洪七公毫無動靜,宛似死屍無異,只是並非僵硬而已。楊過稍一停留,後邊大醜已到,但他忌憚楊過本事,不敢單獨逼近,待得等齊二醜、四醜,楊過卻又奔出十餘丈外。藏邊五醜見他只是往峰頂攀上,眼見那山峰僅此一條通下山峰來的道路,心想你難道飛上天去?倒也並不著急,一步步的追上。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