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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鵰俠侶(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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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兩敗俱傷

第三十回 兩敗俱傷

話休絮煩,二人日鬥晚睡,一連鬥了六日,各自神困力倦,幾欲虛脫,但始終不肯容讓半招。楊過尋思:「若再惡鬥下去,兩虎相爭,必有一傷。」這晚待歐陽鋒睡著了,悄悄向洪七公道:「老前輩請借洞外一步說話。」洪七公跟著他出外,離洞十餘丈後,楊過突然跪倒,連連磕頭,始終一句話也不說。洪七公一想,登時明白,知他要自己可憐歐陽鋒身上有病,認輸退讓,仰天哈哈一笑,說道:「就是這麼著。」倒曳木棒,往山下便走。
如此又比了三日,到這日傍晚,洪七公將第三十六路棒法「撥草尋蛇」的第六變說了,這是打狗棒法最後一招最後一變的絕招,按著武學原理,決計無法可破,歐陽鋒自然難有對策,當晚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次晨楊過尚未起身,歐陽鋒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兒,你就用這杖法破他。」叫聲又是興奮,又是緊迫。楊過聽他呼聲有異,一見他的相貌,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歐陽鋒雖然年紀已老,但因內功精湛,鬚髮也只略現灰白,這晚用心過度,一夜之間竟然鬚眉盡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歲。
原來洪七公自信內力深厚,數十年來勇猛精進,縱然難以勝過歐陽鋒,但若全力守禦,無論如何不致落敗,豈知拼了幾次,歐陽鋒的內力竟然愈來愈強。洪七公想起與他隔著藏邊五醜比力之際,他足上連運三次勁,竟是一次大似一次,此刻想來,似乎是第一次進攻的力道未消,第二次進攻又至;二次勁力猶存,第三次跟著上來。如果只守不攻,由得他連連催攻,定然難以抵擋,只有乘隙進攻,使他非守不可,那他的攻勢方不致被逐步加強,心念動處,立即運勁反擊,二人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
二人杖去棒來,一直鬥到傍晚,兀自難分勝敗。楊過見地勢險惡,滿山冰雪極是滑溜,二人年事已高,若有差失,那可終身遺恨,大聲呼喝勸二人罷鬥。但洪七公與歐陽鋒鬥得興起,那肯停手?楊過見洪七公吃食時的饞相,心想若以美味引動,或可收效,於是在山野間挖了好些山藥、木薯,生火烤得噴香。洪七公聞到香氣,叫道:「臭蛤蟆,不跟你打啦,咱們吃東西要緊。」奔到楊過身旁,抓起兩枚山藥便吃,雖然燙得滿嘴生疼,還是含糊著連聲稱讚楊過。歐陽鋒跟著趕到,舉木杖往他頭頂劈下。洪七公卻不避讓,拾起一枚山藥往他拋去,叫道:「吃罷!」歐陽鋒一呆,順手接過便吃,渾忘了適才惡鬥之事。
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稱得上是什麼英雄?只是從前曾與貴幫黃幫主有一面之緣,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是輕視,他心中愈是得意,當下更加可憐巴巴的哀求,那丐幫俠義為懷,丐幫幫眾個個窮人出身,向來扶危解困,絕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親切,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一齊上荊紫關去。做哥哥的給你回稟幫主,瞧她怎麼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大哥,現下聽他不是英雄宴上的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連稱謝。王十三邀他去進破廟,捧出飯菜饗客。
又行一陣,但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凡是身負布袋的,一般化子對之就有恭敬之意。這些化子見了楊過,都是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之中卻決計無人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轡徐行,忽聽空中鵰鳴啾啾,那兩頭白鵰向前撲了下去。道旁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
楊過上前打了一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鶉衣百結,楊過雖然灰塵撲面,混在眾人之中並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精光閃閃的眸子向楊過臉上打了一個滾,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掛齒,小弟……小弟想求見黃幫主。」武敦儒聽他的聲音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些熟悉,正要向他查問,忽然廟門口一聲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哥哥,你結的髮辮兒不好,你瞧,又亂啦。」武敦儒聽到聲音,急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
北丐西毒二人一正一邪,數十年來反覆毆鬥,互不相下,豈料同時在華山絕頂歸天。兩人一生恨惡,臨死之際卻相抱大笑,數十年的怨仇,一笑而罷!
歐陽鋒一凜,心想:「自古相傳,丐幫幫主有一套打狗棒法,使將出來神妙無方,但他和我這樣拼命惡鬥,始終未用,看來也是徒具虛名。要不,他就壓根兒不會。」於是說道:「打狗棒法有什麼了不起?」洪七公此時頗為後悔,日前與他拼鬥之際,若是使出打狗棒法,定能打垮西毒,可惜自信過甚,以為縱然不用這套丐幫至寶,也能勝他,豈知終於鬧了個兩敗俱傷。眼下要待再用,已沒了力氣,但聽他此言,心頭甚不服氣,靈機一動,向楊過招招手,叫他俯耳過來,說道:「我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你知道麼?」楊過點點頭,原來他在全真教重陽宮中曾聽師兄們說起,丐幫前任幫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蓋世,肝膽照人,乃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
次日王十三招呼了他,和他一同往荊紫關去,沿途除有不少丐幫的幫眾之外,男女老少,武林人物很多,有的魁梧雄偉,有的矮小瘦削,個個步履健,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了。楊過不知那英雄宴和英雄帖是什麼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痴假呆,一味裝傻。
王十三在丐幫的地位甚低,他知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回稟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他吃飯睡覺之所,自和朋友說話去了。楊過在偏廳中吃過了飯,見這莊子氣勢很大,莊丁們來去侍候,川流不息,心中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他剛放下飯碗,忽聽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一位英雄到了?」只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炮,鼓樂手奏起樂來,莊丁們兩行排開,禮節顯得極為隆重。眾人都讓在兩旁,只見門後並肩走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紀,男的長身玉立,穿著錦袍,臉留微鬚,氣宇軒昂,凜然生威;女的皮膚白皙,似乎是個貴婦。賓客們悄悄議論:「這是陸莊主,那是陸夫人。」
十餘年前,洪七公恨西毒入骨,但此時年紀老了,火性已減,既見他瘋瘋癲癲,楊過又一再求情,實已無殺他之意,當下氣運丹田,只守不攻,靜待歐陽鋒內力衰竭。那知對方內力猶如長江浪濤,源源不絕的湧來,過了一浪又是一浪,非但無絲毫消減之象,反而越來越是兇猛。洪七公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驚失色。
二人又僵持一會,歐陽鋒足底心透出一縷縷的白氣,漸漸愈來愈濃,就如蒸籠一般,全力進攻已然發動。洪七公也是以全力抵禦,此時已無法顧到是否要傷對方性命,只求自己不傷,已是萬幸。
豈知這一挑居然毫不費力,二人的內力從樹幹上傳來,被他運內力一擋,立即卸去,原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西毒北丐雖然武功蓋世,但互相耗了這幾日,連一個常人都是已難損傷,何況楊過?只見二人委頓在地,臉如死灰,難以動彈。楊過叫道:「洪老前輩,爸爸,你們沒事麼?」二人呼吸也覺艱難,那裏還有力氣回答?
又拼了兩個時辰,已至申刻,洪七公週身精力用盡,再無半點半滴留存。歐陽鋒也是氣衰力竭。楊過眼見二人臉色大變,心想再拼一時三刻,非同歸於盡不可,若是上前拆解,自己武功與他們相差太遠,被二人的內力碰了過來,不死也受重傷。他遲疑了半晌,眼見歐陽鋒神色愁苦,洪七公呼呼喘氣,心道:「縱冒大險,也得救了他們性命。」於是折了一根樹幹,走到二人之間,盤膝坐下,依照小龍女所傳的內功訣竅,運功護住全身,但覺氣轉百穴,流轉自如,咬一咬牙,伸樹幹往二人的杖棒之間挑去。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伸手在左眼上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一隻眼睛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和-圖-書把衣服再撕得精皮牽扯,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瞪目不懂,但始終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著。
歐陽鋒見他出棒的招式極為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想了良久,將一式杖法說給楊過聽了。楊過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一笑,讚了聲:「好!」又說了一招棒法。
不一日來到陝南一處荒野之地,放眼望去,盡是枯樹敗草,朔風肅殺,吹得長草起伏不定,突然間西邊雷聲隱隱,煙霧揚起,過不多時,數百匹野馬狂奔而來,離他約有里許,掠過眼前。
從清晨一直拼到辰時,又從辰時拼到中午,洪七公漸感內力消竭,但對方的攻勢仍似狂濤怒潮一般湧來,暗叫:「這老毒物原來越瘋越是厲害,老叫化今日性命休矣。」他知道此番拼鬥,定然要輸,苦在無法退避,只得竭力撐持。那知歐陽鋒其實也已瀕於油盡燈枯之境,兩人都是騎虎難下,不死不休。
傍晚時分,楊過和王十三到了荊紫關。那荊紫關是奉豫之間的要塞,地勢極為險惡,市肆卻不繁盛,王十三引著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著一座大莊院,各路英雄都向那莊院走去。那莊內房屋接著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接待數千賓客,也是綽綽有餘。
武敦儒走出兩步,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吧?」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什麼,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赴荊紫關去。」說著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在武林中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他武功不高,輩份又低,只是口齒便給,辦事勤快,上輩弟子就派他接待賓客。王十三道:「楊兄是何來?」楊過道:「適才從西北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一定帶在身邊了?」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楊過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哥兒倆居然結成了朋友。楊過本來情致鬱悶,途中調馬為樂,究竟是少年心性,沒幾日又開心起來。不知不覺,又沿著舊道穿藍關、越商縣、經龍駒寨,向荊紫關而來。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神色,很多都是武功高強之輩,心中一凜:「難道陸無雙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要和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不可不看。」隨又想起洪七公是丐幫的前任幫主,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想到洪七公正氣凜然的神情,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若是時機湊合,就該將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告知他們。
那馬前足人立,長嘶一聲,向前直奔,那知牠餓得久了,突然狂奔,力氣支持不住,只奔出十餘丈,後腿一軟,摔倒在地。楊過見著不忍,跑過去托住牠小腹,喝一聲:「起!」將牠托了起來。那莽漢見他神勇,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爬起身來,撒腿就跑,直跑到半里以外,這才大叫:「強人哪,搶馬哪。」楊過覺得好笑,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他自己一生不幸,見了此馬遭逢坎坷,不禁同病相憐之心大作,撫著馬背說道:「馬啊馬啊,以後你隨著我便了。」牽著牠慢慢走到市鎮,買了些料豆麥子餵牠吃了一個飽,第二日見牠精神健旺,這才騎著牠緩緩而行。
楊過大驚,連叫:「爸爸,老前輩!」竟無一人答應。他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楊過驚駭不已,俯身看歐陽鋒時,也已沒了呼吸,二人笑聲雖歇,臉上卻猶帶笑容,山谷間兀自隱隱傳來二人大笑的回聲。
二人的武功練到這步田地,若是偶一疏神中了https://m.hetubook.com.com對方一杖一掌,縱然受傷,卻也不致有甚大礙,此時比拼內力,卻已到了無可容讓、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從前數次比武,都因忌憚對方了得,自己並無勝算,絕不敢輕易出此一著,生怕求榮反辱,枉自送了性命。那知歐陽鋒渾渾噩噩,數日比武不勝,突然以內力相攻。
話休絮煩,兩人如此大費唇舌的間接比武,比到傍晚,也不過拆了十餘招,但楊過卻已累得滿身大汗。次晨又比,三十六路棒法不到正午已經說完,但棒法雖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變化卻是奧妙無窮。越到後來,歐陽鋒思索的時間越長,若是當真比武,招數滾滾而至,豈能容他如此琢磨?但歐陽鋒所化功夫雖多,每一招卻也均是攻守兼備的佳作,使洪七公大為嘆服。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那知牠越走越好,七八日後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飛。楊過說不出的喜歡,更是加意餵養。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竟似意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張開大口,一下子就將一碗酒喝乾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來,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那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楊過轉頭一看,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靖的女兒郭芙。她的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是項頸中掛著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就轉過了頭不看,武氏兄弟一齊搶上,盡力巴結,只是武敦儒舉止之中微帶傲氣,處處自拿身分,武修文卻是討好唯恐不及。
只走出數步,突聞衣襟帶風,歐陽鋒從洞中竄出,一杖橫掃,怒喝:「老賊,你想逃麼?」洪七公讓了三招,欲待奪路而走,卻被他杖風四面八方攔住了,脫身不得。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洪七公存了個相讓之心,登時處處落在下風,狼狽不堪,數次險些命喪於他杖下,眼見他一杖疾進,擊向自己小腹,知他這一杖尚有厲害後著,避讓不得,當即橫棒一擋。忽覺他杖上帶著一股凌厲之極的內功,不禁一驚:「你要和我比內力?」心念甫動,敵人內力已逼著過來,除了也以內力招架,更無他策,當下急運功勁,與歐陽鋒的內力相抗。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心裏微微一驚,但他此時心性,與從前已大不相同,暗暗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被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須倚靠你什麼?」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落魄潦倒,前去投靠,瞧他們如何待我。」
如此休養數日,洪七公胃口一開,復元就快。歐陽鋒卻鎮日價不言不語,神色鬱鬱,楊過逗他說話,他只是不答。這日二人相對臥著,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我麼?」歐陽鋒道:「服什麼?我還有許多武功尚未用出,若是盡數施展,定要打得你一敗塗地。」洪七公大笑,道:「正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聽見過丐幫的打狗棒法沒有?」
次晨一早,楊過尚未十分清醒,只聽得洞外呼呼風響,夾著吆喝縱躍之聲,急忙奔出,只見洪七公又與歐陽鋒鬥得難分難捨。楊過嘆了口氣,心想:「這兩位老人家返老為童,越來越是孩兒氣了。」靜靜坐在一旁,暗記二人的杖法棒法,但覺洪七公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條理分明,歐陽鋒的家數卻是難以捉摸,每每洪七公已佔得上風,卻被他倏使怪招,重又打成平手。
一行人迤邐而行,天色將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之前,只見兩頭白鵰棲息在廟前一株大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拋上去餵鵰,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只是當時一直凝神瞧著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視,但見武敦儒行動驃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https://m.hetubook.com.com十足,武修文卻是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兒安靜。武敦儒穿著紫醬色的繭綢袍,武修文則是寶藍色山東大綢袍,腰中都束著繡錦的英雄縧,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楊過一時之間沒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這情形實在不像。他想:「寧可當其假,不可作其真。」將二人屍體放在洞中,自己睡在洞中守護,一直守了七日七夜,但見兩屍臉上變色,才知當真死去,當下大哭了一場,就在洞中並排挖了兩個坑,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出得洞來,只見洪七公歐陽鋒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此時都已結成了堅冰,足印猶在,人卻已入黃土。楊過踏在足印之中,想像二老相鬥的情景,不禁又傷心起來。又想如二老這般練成驚世駭俗的武功,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什麼榮名威聲,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楊過自己受人欺侮多了,見這瘦馬如此苦楚,同情之心大發,眼眶一紅,眼淚幾欲奪目而出,站在道路中間,喝道:「兀那漢子,你鞭打這馬幹麼?」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舉起馬鞭喝道:「快讓路,不要小命了麼?」說著又是一鞭往馬背上打去。楊過大怒,叫道:「你再打馬,我殺了你。」那莽漢哈哈大笑,揮鞭猛往楊過頭上抽來。
丐幫幫規,本幫之人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招待客人,卻是完整的酒飯,楊過正吃之間,眼前斗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從外面飄然而入,見楊過坐在佛像之旁吃飯,眼睛向他瞧也不瞧,自管和武修文說話,只聽他答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荊紫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一面說一面走進後院,不久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三人逕自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菜碗中,聽著蹄聲隱隱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洪七公窺破了他的心意,高聲道:「臭蛤蟆,你義子知道你敵不過我的打狗棒法,不敢擺式子給你瞧。」歐陽鋒大怒,叫道:「孩兒,我還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你快擺出來我瞧。」兩人一股勁兒的相逼,楊過無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邊。洪七公叫他取過樹枝,將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雙犬」細細說給了他聽。楊過何等聰明伶俐,一學即會,當即照式演出。
只聽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歐陽鋒,虧你想得出這一著絕招,老叫化今日服你了,好歐陽鋒,好歐陽鋒。」歐陽鋒年事本高,又經數日惡鬥,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聽他連叫三聲「歐陽鋒」,突然間迴光反照,心中斗然間如一片明鏡,數十年來往事,歷歷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我是歐陽鋒,我是歐陽鋒!」聲音猶如金屬相擊,鏗鏗然極為刺耳,只見兩個白髮老頭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會,聲音越來越低,突然間笑聲頓歇,兩人一動也不動了。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一見,心中一凜,不由得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著,黃蓉臉露微笑,比舊時略見豐|滿,出落得珠圓玉潤。郭靖穿的是粗布長袍,黃蓉卻是淡紫的綢衫,但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一映,但見女的愈加嬌艷男的越是英武。賓客們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黃幫主。」「這位花朵般的姑娘是誰?」「是郭大俠和黃幫主的女兒?」「咦,那兩位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了?」「不是,是徒兒。」
楊過夾手奪過,倒轉馬鞭,吧的一響,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捲住了那莽漢的頭頸,一把拉下馬來,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那瘦馬樣子雖醜,卻似甚有靈性,見那莽漢被打,縱聲歡嘶,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顯得甚是親熱。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拍拍牠的背,指著遠處馬群奔過所留下的煙塵,說道:「你自由自在的去吧。」
第一個說話的化子道:「他hetubook.com.com夫婦倆秤不離錘,錘不離秤……」還待說下去,一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不行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住口不說了。
當晚三人就在岩洞中睡覺,楊過想要歐陽鋒回憶前事,提了幾次,歐陽鋒終是呆呆不答。有時他伸拳用力敲打自己腦袋,顯是在竭力思索,但茫無頭緒,十分苦惱。楊過生怕他越想越是瘋得厲害,當下勸他靜靜安睡,自己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思索二人的拳法掌法,越想越是興奮,起來悄悄依樣比擬,但覺奧妙無窮,練了半夜,直到倦極才睡。
飯後上馬,那癩馬酒興大發,灑開大步,馳得猶如癲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當真是疾逾飛鳥。只是普通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癩馬快是快了,身軀卻是忽高忽低,或竄或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牠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道上有牲口在牠前頭,牠非發足搶過不可,不論牛馬驢騾,牠就是累死也得趕過,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是因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一匹千里駒屈於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鬱鬱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他回到洞中,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心想:「我義父雖然了得,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他打狗棒法使出之時,義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當真對敵,那容他有思索餘裕?」嘆息了一陣,覓路往山下而去。這番下山,他是信步而行,也不辨東西南北,心想大地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飄零,待得壽數盡了,隨處躺下也就死了。
楊過要將他們扶進洞去休息,洪七公輕輕搖頭。楊過知道二人受傷極重,不敢移動,當晚就睡在二人之間,只怕他們半夜裏又起來拼命。其實二人欲運內功療傷已不可得,那裏還能互鬥?次日楊過起來見二人氣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中極為驚慌,當下挖掘山藥烤了,服侍他們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人方才略見精神,楊過將他們分別扶進山洞,一個睡在東首,一個睡在西首,自己在中間隔開。
楊過心中極為難過,欲待開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歐陽鋒卻一迭連聲的相催,只得依式演了出來。洪七公一見,突然臉如死灰,本來癱瘓在地,難以動彈,此時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躍而起,大叫:「老毒物歐陽鋒,老叫化今日服你啦。」說著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楊過大驚,只道他要傷害義父,急忙拉他背心,那知他抱得甚緊,竟然拉之不動。
在這華山頂上不過半月光景,楊過卻似渡過了好幾年,上山時自覺遭人輕賤,滿腔怨憤,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別人看重也好,輕賤也好,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小小年紀,竟然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來。
楊過站在一旁,見二人神色緊迫,雖然一動未動,顯是各以高深內力相抗,心中大為擔憂,他若顧念義父義子之情,只要以一指襲擊洪七公後心,他非身受重傷不可,但他見到洪七公的凜然正氣,卻又不忍下手。瞧了一會,歐陽鋒忽然大喝一聲,頭下腳上,倒豎起來,同時甩去腳襪,一雙赤腳在空中揮得呼呼風響。洪七公卻動也不動,宛似泥塑木雕一般。
洪七公道:「現下我有一套武功傳給你。這武功向來只傳幫主,不傳旁人,只是你義父出言小覷於我,我卻要你演給他瞧瞧。」楊過道:「老前輩這武功既然不傳外人,弟子不學也罷。我義父神智未復清明,老前輩不必跟他一般見識。」洪七公搖頭道:「你雖學了架式,若不知運勁訣竅,臨敵之際全然無用。我又不要你去打義父,只要伸手投足擺個姿勢,他就明白了。所以也不能說是傳你功夫。」楊過心想:「這套武功既是丐幫鎮幫之寶,我義父未必抵擋得了,我又何必幫你贏我義父?」當下只推不肯學他丐幫祕傳。
這些野馬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楊過不禁看得心曠神怡,正得意間,忽聽身後一聲悲嘶。他轉過身來,只見一匹瘦馬,拖著一車山柴,沿大路緩緩走來,想是那瘦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自己卻勞神苦役,致發悲鳴。那馬又瘦又高,骨骼嶙峋,全身毛皮零零落落,生著癩子,其醜無比。一個莽漢坐在車上,嫌那馬走得慢,一鞭一鞭的打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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