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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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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花落花開

第四回 花落花開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的一聲輕響,俞岱岩此時已得師門心法真傳,雖然睡夢之中,也是刻刻驚覺,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吧!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餘人也不答應,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從窗格子中向外一張,只見那二十個鹽梟各自挑著擔子,越牆躍出。這牆頭雖不甚高,但人人挑著重擔一躍而出,這一份功夫可當真輕視不得。俞岱岩自忖:「這些人的武功雖不及我,但難得二十餘人,個個身手不弱。」又想起那人說道:「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那人若不說這句話,俞岱岩雖然醒覺,也不會跟蹤前往,只因這一句話,挑動了他的俠義之心,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幹什麼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
郭襄家學淵源,所習最多,因此峨嵋一派弟子武功甚雜,往往只精一項,便足以成名。無色禪師聽聞九陽真經時本身已是武學大師,這經文於他只是稍加啟迪,令他於武學修為上進入更高的一層境界,但基本行功,卻絲毫無變。只有張君寶除了楊過所授四招及一套羅漢拳外,從未學過武功,於九陽真經領悟最純,但也因此缺了武功的根基,當時於經中精義,許多處所無法了解,到後來見蛇鵲相鬥,自悟武功,卻已在三十餘年之後,少年時所聽聞的經文,已不免記憶糢糊。
張君寶拾些枯柴,生了個火,烤乾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樹之下睡了。郭襄睡到半夜,忽聽得覺遠喃喃自語,似在唸經,郭襄從朦朧中醒來,只聽他唸道:「……彼之力方礙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裏。兩手支撐,一氣貫穿。左重則左虛,而右已去,右重則右虛,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凜:「他唸的並不是什麼『空卻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經啊。什麼左重左虛、右重右虛,倒似是武學拳經。」只聽他頓了一頓,又唸道:「……氣如車輪,週身俱要相隨,有不相隨處,身便散亂,其病於腰腿求之……」聽到「其病於腰腿求之」這句話,心下更無疑惑,知他唸的自是一部武學之書,暗想:「這位大和尚全然不會武功,只讀書成痴,凡是書中所載,他無不視為天經地義。昔年在華山絕頂初次和他相逢,聽他言道,達摩老祖在親筆所抄的楞伽經行縫之間,又寫著一部九陽真經。他只道這是強身健體之術,便依照經中所示的修習,他師徒倆不經旁人傳授,不知不覺間竟達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瀟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瀟湘子身受重傷,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夠。再看今日他師徒倆使何足道悄然敗退,豈非又不是這部九陽真經之功?這時他口中喃喃唸誦的,莫非便是九陽真經麼?」
俞岱岩趕到傍晚,到了一個小鎮上,一問之下,卻是餘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而西北行,要經江西、湖南兩省,才到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一家小客店宿了。
其後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峨嵋、崑崙四派最為興旺,人才輩出,各放異采。那日覺遠大師在荒山中臨終之時,背誦九陽真經,郭襄、張君寶、無色禪師三人雖均同時聽聞,但因三人天資和根底不同,記憶和領會頗有差別,是以三人傳下來的峨嵋、武當、少林三派武功,也是相異之處多而相同之處少。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內,離襄陽已不在遠。少林寺僧眾卻始終沒追上他。原來無色禪師暗中眷顧,故意將僧眾引向東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離越遠。
郭襄正自沉吟,只聽覺遠又唸道:「彼不動,己不動,彼微動,己先動。勁似鬆非鬆,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郭襄越聽越是迷茫,要知她自幼學的武功,全是講究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處處搶快,著著爭先。覺遠這時所說的拳經功訣,卻說「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與她平素所學,大相逕庭,心想:「倘若臨敵動手之時,雙方性命相搏,我竟捨己從人,敵人要我東便東,要我西便西,那不是聽由挨打麼?」這「後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制人」的拳理,要直到明季以後,武當派昌盛於世,才為武學之士所重視。其時才當宋末,郭襄乍然聽來,自覺怪誕不經。
便是這麼一遲疑,覺遠說的話便溜了過去,竟是聽而不聞,月光之下,忽見張君寶盤膝而坐,也在凝神傾聽,郭襄心道:「不管他說的對與不對,我只管記著便了。這大和尚震傷瀟湘子、氣走何足道,乃是我親眼目睹,他所說的武功,總是有幾分道理。」於是又用心暗記。
日輪西斜,人影漸長,覺遠唸經的聲音漸漸低沉,口齒也有些糢糊不清。郭襄勸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兒。」覺遠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繼續唸道:「……力從人借,氣由脊發。胡能氣由脊發?氣向下沉,由兩肩收入脊骨,注於腰間,此氣之由上而下也,謂之合。由腰展於脊骨,布於兩膊,施於手指,此氣之由下而上也,謂之開。合便是收,開便是放。能懂得開合,便知陰陽……」他越唸聲音越低,到後來,終於寂然無聲,似已沉沉睡去。郭襄和張君寶不敢驚動,只是默記他唸過的經文。
覺遠隨口背誦,斷斷續續,有時卻又夾著幾段楞伽經的經文,說到佛祖在楞伽島登山說法的事。原來那九陽真經夾書在楞伽經的字旁行間,覺遠讀書又有點泥古不化,隨口背誦之際,竟連楞伽經也背了出來。郭襄聽著,更是覺得摸不著頭腦,幸好她生來聰穎,覺遠所唸經文雖然顛三倒四,卻也能記得了二三成。
要知張三丰傳藝之初,即向每個弟子諄諄告誡,學會武藝之後,務須行俠仗義,拯難濟世。「武當七俠」所以名頭響亮,不單因武藝高強,更由於慷慨任俠,急人之急,這才贏得武林中人人欽仰。這時俞岱岩想起師訓,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一個「斜飛式」,輕輕巧巧的竄出牆外。
元代中土淪於異族,百姓呻|吟於蒙古的鐵蹄之下,陷身於水深火熱之中,為了抵抗官吏殘暴,勉力自保,是以文事凋零,武學一道,反而更加光大。江湖間奇人異士,所在都有,比之宋末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之世,武功固更見精進,而驚心動魄,可歌可泣之事,也是書之不盡。其中西域奇士,大都出於崑崙,而中土豪俠,非少林、武當即屬峨嵋。但這是指其卓犖大者,其餘較小的門派山寨,又何下千百。
郭襄聽他問自己到那裏去,心中微覺一酸,說道:「我是天涯海角,行蹤無定,自己也不知道到裏去。張兄弟,你年紀小,又是江湖上閱歷全無。少林寺的僧眾正在到處追捕於你,這樣吧。」說著從腕底上褪下一隻金絲鐲兒,遞過去給他,道:「你拿著這鐲兒到襄陽城去,見我爹爹媽媽,他們必能善待於你。只要在我爹媽跟前,少林寺的僧眾再狠,也不能到襄陽來難為你。」張君寶含淚接了鐲兒。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媽媽說道我身子很好,請他們不用記掛。我爹爹最喜歡少年英雄,見你這等人才,說不定會收你做了徒兒。我弟弟忠厚老實,一定跟你很說得來。只是我姊姊脾氣大些,一個不對,說話便不能給人留臉面,但你只須順著她些兒,也就是了。」說著轉身,飄然而去。
剛用過晚飯,洗了腳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雜,一群人過來投宿。俞岱岩聽那些人說的都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大非尋常,於是探頭向門外一瞧,卻便是那群鹽梟前來住店。本來做私梟的大都生性豪邁,一投店便是大碗價喝酒,大塊價吃肉,但這群鹽梟只要了些青菜豆腐,白飯吃了個飽便睡,竟是滴酒不飲。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按著師授心法,練了三遍行功,即便著枕入睡。
是以少林、武當、峨嵋三派的武功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三派的宗師分得九陽真經的若干章節,各憑自己的聰明智慧,鑽研發揚。
經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學竟爾中衰數十年,自此定下寺規,凡是不得師授而自行偷學武功,發現後重則處死,輕則挑斷全身筋脈,使之成為廢人。數十年來,因寺中防範嚴密,再也無人偷學武功,這條寺規眾人也漸漸淡忘了。這心禪堂的老僧正是當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師慘死的情https://m.hetubook.com•com景,數十年來始終念念不忘,此時見張君寶又是不得師傅而偷學武功,觸動前事,自是悲憤交集。
張君寶又想:「郭姑娘說道,她姊姊脾氣不好,說話不留情面,要我順著她些兒。我好好一個男子漢,又何必向人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這對鄉農夫婦尚能奮發自強,我張君寶何必寄人籬下,瞧人眼色?」
少林寺的寺規極嚴,達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張君寶,眾僧人雖見追趕不上,還是鼓勇疾追。時候一長,各僧腳底便分出了高下,輕功稍遜的漸漸落後,追到天黑,領頭的只剩下了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現了幾條岔路,也不知覺遠逃向了何方,此時便是追及,也決非覺遠、張君寶之敵,只得垂頭喪氣,回寺覆命。
原來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是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張三丰直至七十歲後,武功大成,方收弟子,因之他自己雖已九十高齡,但七個弟子中年紀最大的宋遠橋,也是四十歲未滿,最小的莫谷聲更只十餘歲。七個弟子年紀雖輕,在江湖上卻已闖出極大的萬兒,武林人士提起那七弟子來,都是大姆指一翹,說道:「武當七俠,名門正派,那有什麼說的。」
當真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婦人這一番話,句句都打進了張君寶心裏:「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沒來由自己討這一場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他望著這對鄉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來覆去,儘是想著那農婦這幾句當頭棒喝般的言語。只見那漢子挺直了腰板,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夫妻倆大聲笑了起來,似乎那男子已決意自立,因此夫妻倆同感歡悅。
那崑崙三聖何足道在少林寺鎩羽而歸,回到西域,果然履行誓言,從此不再涉足中原,直到年老之時,才收了一個弟子,傳以琴棋劍三項絕學。因此崑崙一派門人,雖然遠在異域,卻大都是風度翩翩,文武兼資。
此後數十年中,郭襄足跡遍於天下,到處尋訪楊過和小龍女夫婦,當真是情之所鍾,至老不悔。但楊過夫婦竟是從此不知所終,再不在人間一現俠蹤。這其間宋亡元興,花落花開,不知經歷了多少人事滄桑。郭襄在四十餘歲那年,突然大澈大悟,在峨嵋山絕頂剃度出家,精研武功,其後稍收門徒,成為武學中峨嵋一派。
無色禪師合什行禮,說偈道:「諸方無雲翳,四面皆清明,微風吃香氣,眾山靜無聲。今日大歡喜,捨卻危脆身,無嗔亦無憂,寧當不欣慶?」說罷,飄然而去。
數十年來的鬱積,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侶,因此一出手毫不容情。苦智禪師問明原委,冷笑三聲,說道:「你有這番苦心,委實可敬!」當下離座而起,伸手和他較量。這苦智禪師當時在少林寺中武功可算第一,兩人各出絕學,直鬥到五百合開外。
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漸窄小,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可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地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曬乾之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曬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張君寶大哭一場,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淚。少林寺僧眾圓寂,盡皆火化,當下兩人撿些枯柴,將覺遠的法身焚了。郭襄道:「張兄弟,少林寺僧眾尚自放你不過,你諸多小心在意,咱們便此別過,後會有期。」張君寶垂淚道:「郭姑娘,你到那裏去?我又到那裏去?」
言念及此,心意已決,當下挑了鐵桶,便上武當山去,找了一個岩穴,渴飲山泉,饑餐野果,盡以餘暇修習從覺遠處聽來的九陽真經。他天資過人,所學的又是武學奇書,十餘年間竟是內力大進。某一日在山間閒遊,見一蛇一鵲相互搏擊,那鵲兒多方進逼,卻始終輸青蛇一籌,負創而去。張君寶心中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裏豁然貫通,領會了武功中以柔克剛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長笑。
張君寶但覺天地茫茫,竟無自己安身之處,在師父的火葬堆和_圖_書前呆立了半日,這才舉步。走出十餘丈,忽又回身,挑起師父所留的那對大鐵桶,搖搖晃晃的緩步而行。荒山野嶺之間,一個孤身少年,瘦骨稜稜的黯然西去,真是悽悽惶惶,說不盡的寂寞。
距此七十餘年之前,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禪師,乃是天鳴禪師的師祖。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達摩堂大校,由方丈及達摩堂、羅漢堂的兩位首座考較合寺弟子的武功,看在過去一年之中,有何進境。豈知便在這一次中秋大校之中,發生了一樁慘變。各弟子獻技已罷,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升座,品評諸弟子武功,突然間一個帶髮頭陀越眾而出,大聲說道,苦智禪師的話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為何物,竟然妄居達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恥。眾僧大驚之下,看這人時,原來是香積廚中灶下燒火的一個火工頭陀。達摩堂諸弟子自是不等師父開言,早已齊聲呵叱。那火工頭陀喝道:「師父是狗屁不通,眾弟子更是不通狗屁。」說著湧身往堂中一站。眾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動手,都被他三拳兩腳,便擊敗了。本來達摩堂中過招,同門較藝,自是點到為止,人人手下留情。這火工頭陀卻出手極是狠辣,他連敗達摩堂九大弟子,九個僧人不是斷臂便是折腿,無不身受重傷。首座苦智禪師又驚又怒,見這火工頭陀一身所學,全是少林派本門拳招,並非別家門派的高手故意混進寺來搗亂,當下強忍怒氣,問他的武功是何人所傳。那火工頭陀說道:「無人傳授過我武功,是我自己學的。」原來這頭陀在灶下燒火,監管香積廚的僧人性子極是暴躁,動不動提拳便打,他又是身有武功之人,出手自重,那火工頭陀三年間給他打得接連吐血三次。積怨之下,火工頭陀暗中便去偷學武功。少林寺的弟子人人會武,他處心積慮的偷學,機會良多,一個人苦心孤詣的做一件事,所謂哀兵必勝,加上他又有過人之智,十餘年間給他練到了極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聲不響在灶下燒火,那監廚僧人拔拳相毆,他也總不還手,只是他內功已精,再也不會受傷了。他生性陰鷙,直到自忖武功已勝過全寺僧眾,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來顯露身手。
覺遠在藏經閣中管經,無書不讀,猛地裏記得這樁舊事,不禁背上出了一背冷汗,叫道:「老方丈,這……這須怪不得君寶……」一言未畢,只聽得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喝道:「達摩堂眾弟子一齊上前,把他拿下了。」達摩堂十八弟子習練有素,一聽首座令下,登時搶出,四面八方將覺遠和張君寶團團圍住。這十八人佔的方位甚大,連郭襄也圍在中間。那位心禪堂的老僧厲聲高喝:「羅漢堂眾弟子,何以不併力上前?」羅漢堂的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應了聲:「是!」又在達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圍了三個圈子。
天上斗轉星移,月落西山,驀地裏烏雲四合,漆黑一片。又過一頓飯時分,東方漸明,只見覺遠閉目垂眉,靜坐不動,臉上微露笑容。張君寶悄聲道:「郭姑娘,你餓不餓,我再去採些野莓來。」一回頭,突見大樹後人影一閃,依稀見到黃色袈裟的一角。張君寶吃了一驚,喝道:「是誰?」只見一個身材瘦長的老僧從樹後轉了出來,正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只一瞥之間,便吃了一驚,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道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一般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一群人行動驃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群鹽梟,那原也不奇,奇怪的是每人肩頭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是一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時猶似足不點地,霎時之間便搶在俞岱岩的前頭。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是武林的好手。雖早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絕無是理。」若在平時,早便要去探視一下其中究竟,但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大壽,心想決不能多管閒事,再有耽擱,當下提氣急趕,追過了那群鹽www•hetubook.com.com梟。那二十餘人見他腳步如此輕捷,臉上均有詫異之色。
郭襄又驚又喜,說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捨,還是追了來?難道非擒他們師徒歸寺不可麼?」無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豈是拘泥戒律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動手,也不等到此時。覺遠師弟,無相禪師率領達摩堂弟子,正向東追尋,你們快快往西去罷!」卻見覺遠閉目不醒,理也不理。張君寶上前道:「師父醒來,羅漢堂首座跟你說話。」覺遠仍是不動。張君寶驚起來,伸手一摸他額頭,觸手冰冷,原來早已圓寂多時了。張君寶大悲,伏地叫道:「師父,師父!」卻那裏叫他得醒?
那老僧見張君寶呆立不語,斗然間雙眉豎起,滿臉殺氣,厲聲道:「我是問你,你的羅漢拳是誰教的?」張君寶從懷中取出郭襄所贈的那對鐵羅漢,說道:「弟子照著這兩個鐵羅漢所使的套子,依樣葫蘆的學幾手,實是無人傳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聲音突然放低,說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說一遍:你的羅漢拳並非本寺那一位師傅所傳授,乃是自己學的。」他語音雖低,但話中威嚇之意又增加了數倍,那是人人都聽得出來的。張君寶心中坦然,自忖並未做過什麼壞事,雖見那老僧神態咄咄逼人,卻也不畏懼,朗聲道:「弟子只在藏經閣中掃地烹茶,服侍覺遠師父,本寺並沒有那一位師父傳過弟子武功。這羅漢拳是弟子自己學的,想是使得不對,還請老師父指點。」那老僧「哼」的一聲,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狠狠的盯著張君寶,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
且說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整整六十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江南春色正濃,那壯士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是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玉虛宮,慶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
覺遠知道這位心禪堂的老僧輩份甚高,乃是方丈天鳴禪師的師叔,見他對張君寶如此聲色俱厲,大是不解,但見他眼色之中充滿了怨毒,腦海中忽地一閃,疾似電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那一年在藏經閣中偶然看到的一本小書。那是薄薄的一冊手抄本,書中記載著本寺的一樁門戶大事:
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大宗師。他以自悟的拳理和九陽真經中所載的內功相發明,創出了輝映後世,照耀千古的武當一派武功。後來他北遊寶鳴,見到三峰挺秀,蒼海卓立,於武學又有所悟,乃自號三丰,那便是中國武學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張三丰。
她心中一想到此處,生怕岔亂了覺遠的神思,悄悄坐起,聽著他唸誦,在心中暗暗記憶,自忖:「倘若他唸的真是九陽真經,奧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間能解。我且心中記著,明日再請他指教不遲。」只聽他唸道:「……先以心使身,從人不從己,後身能從心,由己仍從人。由己則滯,從人則活。能從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勁之大小,分厘不錯;權彼來之長短,毫髮無差。前進後退,處處恰合,工彌久而技彌精……」郭襄聽至這裏,不自禁的搖頭,心中說道:「不對不對。爹爹和媽媽常說,臨敵之際,須當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這大和尚可說錯了。」
且說覺遠擔一挑了兩人,直奔出百里之外,方才止步,只見所到之處是在一座深山之中。暮靄四合,歸鴉陣陣,覺遠內功雖強,這一陣捨命急馳,卻也是筋疲力竭,一時之間,再也無力從肩頭將鐵桶卸下。張君寶與郭襄雙雙從桶中躍出,各人托起一隻鐵桶,從他肩頭放了下來。桶中還剩下小半桶水,兩人身上全已濕透。張君寶道:「師父,你歇一歇,我去尋些吃的。」但在這荒山野地,那裏有什麼吃的,張君寶去了半日,只採得一大把草莓來。三人胡亂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都有點兒古里古怪。」覺遠「嗯」了一聲,並不答話。郭襄道:「那個崑崙三聖何足道來到少林寺,寺中無人能敵,全仗你師徒二人將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www.hetubook.com.com譽。他們不來謝你,反而惡狠狠的要來捉拿張兄弟,這般的不分是非黑白,當真是好沒來由。」覺遠嘆了口氣,道:「這事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無相師兄,少林寺有一條寺規……」說到這裏,一口氣提不上來,竟是咳嗽不止。郭襄輕輕替他搥背,說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兒,明兒慢慢再說不遲。」覺遠嘆了口氣,道:「不錯,我也真的累啦。」
這一日午夜,他在一座大山腳下倚石休憩,一問過路的鄉人,得知此山名叫武當,但見鬱鬱蒼蒼,林木茂密,山勢甚是雄偉。正觀賞間,忽見一男一女兩個鄉民從身旁山道上經過,兩人並肩而行,神態甚是親密,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那婦人口中嘮嘮叼叼,不住的責備丈夫,那男子卻低下了頭,只不作聲。但聽那婦人說道:「你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自立門戶,卻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沒來由自己討這一場羞辱。咱倆又不是少了手腳,自己幹活兒自己吃飯,便是青菜蘿蔔,粗茶淡飯,也何等逍遙自在?偏是你全身沒一一根硬骨頭,當真枉為生於世間了。常言道得好,除死無大事。難道非依靠別人不可?」那男子給妻子這一頓數說,不敢回一句嘴,一張臉脹得豬肝也似的成了紫醬之色。
一來苦智禪師年事高,那火工頭陀方當壯年,二來苦智手下容情,火工頭陀使的卻是招招殺手,兩人拆到一招「大纏絲」時,手足扭在一起,力強者勝,這中間已無絲毫假借餘地。苦智愛惜他潛心自習,居然有此造詣,雙掌一分,喝道:「退開吧!」豈知那火工頭陀會錯了意,只道對方施展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這「神掌八打」乃是少林武功中絕學之一,火工頭陀曾暗中瞧過羅漢堂的大弟子使過,見他雙掌劈出,打斷一根木樁,勁力非同小可。火工頭陀武功雖強,究竟全部偷學,未得明師指點,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在十餘年中暗中窺看,豈能學得全了?苦智這一招其實是「分解掌」,借力卸力,雙方一齊退開,乃是停手罷鬥之意。火工頭陀卻看錯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卻沒如此容易。」飛身撲上,雙拳齊擊。
俞岱岩在武當七俠中位居第三,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滅一個綁人勒贖戕害良民的劇盜。那劇盜武功既強,人又陰毒,一聽到風聲,立時隱伏不出。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太極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當時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一算,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迫促,因此上急急忙忙的自福建趕回。
這雙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湧了過來,苦智禪師一驚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勢卻已不及,但聽得喀喇喇數聲,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肌骨一齊折斷。旁觀眾僧驚惶變色,一齊搶上救護,只見苦智內臟震傷,氣若游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再看火工頭陀時,早已在混亂中逃得不知去向。當晚苦智便即傷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際,那火工頭陀又偷進寺來,將監管香積廚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震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幾十位高手四下追索,但尋遍了江南江北,竟是絲毫不得火工頭陀的蹤跡。寺中眾高僧更為此事而大起爭執,互責互咎,羅漢堂首座苦慧禪師一怒而遠赴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勞等三人,便是苦慧的再傳弟子。
張君寶手足無措,還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規,說道:「師父,我…我…」覺遠十年來和這徒兒相依為命,情若父子,知道張君寶只要一被擒住,便是僥倖不死,也必成了廢人,但聽得無相禪師喝道:「還不動手,更待何時?」達摩堂十八弟子齊宣佛號,踏步而上。覺遠不暇思索,驀地裏轉了一個圈子,兩隻大鐵桶舞了開來,一股勁風,逼得眾僧人不能上前,跟著雙桶一側,左邊鐵桶兜起郭襄,右邊鐵桶兜起張君寶。他連轉七八個圈子,那對大鐵桶給他渾厚無比的內力使將開來,猶如流星鎚相似,這股千斤之力,天下誰能擋得?達摩堂眾弟子向旁一避,覺遠健步如飛,挑著張君寶和郭襄大踏步下山而去。眾僧人吶喊追趕,祇聽得鐵鍊拖地之聲漸去漸遠,追出七八里後,鐵鍊聲半點也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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