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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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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血掌風帆

第六回 血掌風帆

德成伸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捨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寒冷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腕上肉裏,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一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德成指骨痛得如欲斷折,但當此緊急關頭,知道除了俞岱岩出手相救,自己決計無倖,若說將這件拚了性命奪到的武林至寶乖乖的雙手奉上,卻又比割了自己一塊肉還要難受,當下雙手一合,將俞岱岩牢牢的抱住了。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湧到,將血手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餘。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雙臂一振,施展「梯雲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餘,終於落到了帆船的船頭。
他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噗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寶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於葬身江底。」
只聽那聲音慈和的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收藏了起來。這樣吧,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我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啟稟教主,咱們當真不知,不過咱們一定出力追查真相……」那聲音冷冷的教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那聲音慈和的人卻說:「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咱們找尋寶刀,確是不見影蹤,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瞧白眉教……」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竟是無聲無息的便送了性命。
他將包袱背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走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裏並無船隻。俞岱岩沿江東下,又走一頓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一隻漁船,在離岸十餘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叫聲,竟不理睬。俞岱岩吸一口氣,縱聲而呼,他二十年的內力修為,這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沿江而下,張著風帆,順風駛到岸邊,把舵的梢公說道:「客官要過江麼?」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煩梢公大哥方便。」那梢公道:「單放一趟,須得一兩銀子。」俞岱岩雖覺稍貴,但急於趕路,也不來跟他計較,說道:「好罷,便是一兩銀子。」縱身一躍,跳到了船上,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梢公沒有防備,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身上帶著什麼啊?」俞岱岩取出一錠銀子,交了給他,笑道:「沒什麼,是我身子蠢重,快開船吧!」那梢公一臉懷疑之色,目不轉睛的瞧著他背上包袱。
只聽那人又道:「俞三俠,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在下這蚊鬚針倒還罷了,這七星針中的毒性卻當真有點兒厲害。十二個時辰之內,你全身肌肉要片片跌落,耳鼻手足,無一得全,除了本教獨有的解藥之外,縱然是大羅金仙下凡,也是無法相救。但就算給了本教的解藥給你,也只能救得不死,你俞三俠一身天下知聞的絕世武功,可就此永不能復了。」這番話說得宛轉親切,娓娓動聽,便似是至交好友良言相勸一般。
那嘯聲一止,忽聽得德成大聲怪叫,聲音恐怖之極:「你…你也要屠龍……白眉……」一句話沒說完,聲音突然止歇,廟內廟外數十名海沙派人眾,也是一聲不出,四下裏一片靜寂,似乎人人突然之間僵化,變成了石頭,又似猛地裏見到什麼可怕異常的物事,都嚇得呆了,再也說不出話來。萬籟無聲之中,忽聽得波的一聲響,廟內有人受傷倒地,跟著有人顫聲道:「是白……白眉……大夥兒快走……」話猶未畢,又是聲音突然止歇,想是那令眾人嚇得心膽俱裂的怪物,已進了廟門,眾人連逃走之念也不起了。
船頭的白衫瘦子一聲呼叱www.hetubook.com.com,所乘小船靠到了帆船之旁,那瘦子身形一起,如一隻白燕般躍上了來。這時俞岱岩身上毒性發作,全身癱瘓,倒在船梢,眼見敵人上來,想要揮掌迎敵,卻連站立也有所不能,心中一急,眼前一黑,登時昏迷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
只聽另一人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那教主「嗯」了一聲,道:「留下這人的命。」但聽風聲颯然,出了廟門,一聲清嘯,已起於數十丈之外。俞岱岩急道:「我在這裏,不須多傷無辜性命。」他知道教主的部屬便要對海沙派眾人施展殺手,於是從神像腹中躍出。
但見那船艙門緊閉,卻看不見半個人影。俞岱岩叫道:「有人落水,快快施救。」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俞岱岩怒氣湧上,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鍊卻給他掌力震落。那鐵門搖晃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那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的二十餘條大漢,人人均已死於非命,只有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教主留下性命。俞岱岩驚疑不定:「我聽那教主說『留下這人的命』,便知情形不對,立時挺身出來。這只是一轉眼的時光,但對方竟能對二十餘人施了毒手,手法之快,實是罕見罕聞。」他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白眉教是什麼邪教?他們教主是誰?」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脈,發覺他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脈絡,變成了不會說話、不會轉念的白痴。
俞岱岩聽著暗器落地的聲響,心想:「難道這是奪命毒砂?那麼德成中了這許多,早該支持不住。」正尋思間,突然省悟:「啊,是了。這是海沙派的毒鹽。」他空有一身武藝,只是聽得風聲呼呼,毒鹽一把把的不絕從門中擲了進來,卻那裏敢向外硬衝?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幾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
那船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梢公,要下大雨了吧?」那梢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什麼都快。」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所謂「十萬軍聲夜半潮」,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他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了辛苦這一遭。」只見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進。俞岱岩正瞧之際,不禁「咦」的一聲,只見潮峰之頂,一艘帆船乘浪衝至,那船的白帆上繪著一隻血色大手,伸開五指,似乎要迎面抓來,這情景詭異可怖,夜半斗然見到,令人不自禁的心中發毛。
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咱們正要追回來,教主……教主……」那慈和的聲音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俞岱岩心道:「糟糕,德成遭了他們毒手。」他明知眼前事有蹊蹺,自己孤身一人,只怕非對方之敵,但既插上了手,決不能袖手旁觀,心想:「臨事畏縮,非丈夫也。」正要躍將出去問個明白,忽聽一人冷冷的道:「這人已嚇死了,搜他身邊。」
正沉吟不答,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咱們知道你姓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的輕功和震山掌的掌力,除了武當派的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未踏入咱們浙江境內,三天前咱們已有消息,只是沿途沒有接待招呼,你可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聽了這番言語,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只道:「別的事慢慢再說不遲,眼前先救那落水的梢公要緊。」那人哈哈一笑,說道:「這梢公有個外號,叫作討債水鬼,在這錢塘江上不知己害了多少人命。俞三俠仁義過人,好心想救他,其實他早已瞧中你包袱中的銀兩,想要跟你討前世欠了他的債呢。哈哈,哈哈。」
一般金針、鐵沙之類細小的餵毒暗器,均是打傷人體,毒性由血液流遍全身,厲害的見血封喉,立時斃命,這毒鹽卻是由皮膚傳入,雖不能傷人見血,但毒性慢慢發作,終究也能致人死命。俞岱岩躲在神像之內,明知終非了局,可是一時實無善策,只有待海沙派稍一疏神,俟機從屋頂躍出。他取出兩枚可解百毒的丹藥,嚥入腹內,一面屏息凝神,潛運內功,這樣一來,胸口煩惡之意登消。
俞岱岩瞧那梢公的神氣鬼鬼祟祟,心中早便犯疑,聽那人一說,果是如此,於是說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一見。」那人道:「咱們白眉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冤沒仇,還是不見的好,俞三俠請將屠龍刀放在船頭,咱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岩一聽之下,氣往上衝,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所有的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那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在下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年輕識淺,自己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一般,俞岱岩聽不清楚,問道:「你說什麼?」
這時俞岱岩不驚反怒,心想:「何物白眉教,下手竟是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極高,自己單騎匹馬,實非其敵,心下略加盤算,決意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白眉教的來歷,然後武當七俠連袂東下,和那白眉教鬥上一鬥。他想;白眉教再厲害,自己師兄弟七人聯手,總可應付得了,總不須師父親自出馬。
驀地裏白光一閃,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的頭頸,扯了上來。俞岱岩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去路瞧去,只見一艘小船的船頭站著一個白衫瘦子,手中持著那條白練,連人帶刀一起捲上船來。俞岱岩中毒釘後全神貫注於那人身上,竟沒覺察他暗中到了後援,這小船駛近,事前也沒留心。
那人見他勢盛,順手提起一隻大鐵錨一擋,又是擦的一聲輕響,鐵錨攔腰斬斷。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鬚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毒性已經發作,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自己本不如何重視,捨之決不可惜,於是將刀嗆啷一聲,擲在艙面。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也是一掌拍出。俞岱岩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各自震退數步,俞岱岩沒在艙中著地,跟著便被推回到了船頭,但覺手掌之下,劇痛澈骨透心。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人家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同時穿入他肉掌之中。那人的掌力和俞岱岩似在伯仲之間,即使不使詭計,武功也不在他之下。
這一下只把俞岱岩嚇得心驚肉跳,心想:「我命休矣!想不到無緣無故,在這裏遭此大禍。」他眼見到那錦袍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長白三禽也還罷了,那錦袍顯是武藝極高,但在屋外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那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俞岱岩胸口煩惡欲嘔,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伸手喀的一掌,擊破神像的背心,縮著身子一鑽,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這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做衣服,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
俞岱岩沉住了氣,說道:「大丈夫生死有命,我俞岱岩一生行事光明磊落,無愧於天地,縱然命喪小人之手,有何足懼?」那人大拇指一翹,讚道:「好,好!武當七俠果然是名下無虛,中了我這七星釘、蚊鬚針的英雄好漢,世間不計其數,但不是哀哀求告,便是放聲大哭,就算是最有骨氣的,也只是破口大罵,如俞三俠這般將生死置之度外,鎮定如恒的,在下實不多見和-圖-書。」俞岱岩哼的一聲,道:「尊駕高姓大名,可能見告否?」那人笑道:「在下只是白眉教中的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若要找白眉教報仇,自有教主出面。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派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能真知俞三俠是死於白眉教之手。」他這般說法,竟如算定俞岱岩此時非死不可。俞岱岩只覺手掌心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暗暗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於盡。」
於是將德成及眾鹽梟屍體拋入坑中,生怕廟中毒鹽飛揚,為害人畜,索性放一把火,將那海神廟燒了。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製,自刀頭以至刀柄,隱隱有一道碧痕。他眼見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鍊,但此刀竟是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心下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便說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於是珍重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道:「德老丈,我並非覬覦此刀。但屠龍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貽禍人間。我師父至大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
船艙裏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聽到什麼「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什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該沒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順手在被叮處拍了兩下,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白眉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俠名震於江湖,咱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將蚊鬚針的解藥奉上。」俞岱岩聽到「蚊鬚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但越想越是不對,這時候那裏來的蚊蟲?又何況是在大江之上,再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糊糢細微,引我走近,於是將這極細小的暗器射入我身中。」想起海東青德成、海沙派眾鹽梟、討債水鬼各人對白眉教如此畏若蛇蝎,他這暗器之毒,定是可怕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衝了進去。
那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衝,登時打起圈子來。俞岱岩忙搶到後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血手帆砰的一聲,撞在船上。這血手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俞岱岩所坐的小船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湧進來。俞岱岩又驚又怒:「是誰這般強橫霸道?」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一躍,落向血手帆船的船頭。
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普通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何以如此沉重?俞岱岩提起他身子一看,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傷口,忙探手到傷口中一摸,著手冰涼,取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正是許多人捨生忘死、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寶刀。原來海東青德成斗然間見到白眉教教主,心中向來震於他的威名,一驚之下,魂飛膽裂,竟爾嚇死,那屠龍刀從手中跌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只因此刀既沉重,刀鋒銳,一跌之下,直沒入體。白眉教教主的下屬搜索各人身邊時,自是不能發覺,若非俞岱岩一念之善,埋葬被害各人的屍體,說不定這柄震撼武林的屠龍寶刀,就此湮沒無聞了。
俞岱岩一驚:「怎麼便嚇死了?」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那聲音柔和的人道:「稟報教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過了半晌,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教……教主,明明是他盜去的,咱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那是在教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這恐懼的聲音從黑暗中傳入俞岱岩耳中,他雖藝高人膽大,但聽著也不禁有不寒而慄之感,又想:「那寶刀明明是德成握在手中,怎地不和圖書見了?」
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這一腿腿力雄猛之極,那廟門呼的一聲被他踢得飛起,直撞進來。俞岱岩吃了一驚:「此人大是了得,倒是不可輕敵。」心念甫動,鼻中微微聞到一股腥臭,有什麼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過來。俞岱岩身子一縮,使個巧勁,如一條泥鰍般從德成雙臂間溜了出來,這一下身法奇快,竟是搶在這一陣怪異暗器之前,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的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竟是毫不停留的撤了進來,俞岱岩只聞到腥臭之氣越來越濃,似乎幾千百條死魚堆積在一起。德成東閃西避,如醉漢一般跌來撞去,但這海神廟佔地甚小,他又被暗器打得頭昏腦脹,只是一陣陣的受擊,避讓不開。
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過了良久,俞岱岩覺得手中疼痛加劇。說道:「我以刀換藥,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岩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什麼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你給你解藥,卻先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用解藥救你嗎?」俞岱岩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白眉教無冤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份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
兩人剛說到這裏,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搧滅了神檯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海東青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一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幾聲唿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快些從廟後退走。」俞岱岩道:「廟後面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吧……」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願蹚這淌渾水,是禍是福,憑老丈自決。」
但見海沙派眾人一個個死於非命,心下慘然不忍,又見廟中白茫茫的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這群人不做好事,到頭來惡人還有惡人磨,但屍橫枯廟,只怕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再遭禍殃。」於是撿起兵刃,在廟後的菜地挖了一個大坑,將屍首一一放入。他搬動屍首時小心翼翼,唯恐不小心沾上毒鹽,或是將毒鹽吸入肺中,搬了十餘人後,再提起一人時,突然身上向前微微一俯。
只聽那人斯斯文文的道:「我這掌心七星釘,毒性另有一功,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俞岱岩狂怒之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看上去貌不驚人,但果然是鋒銳絕倫。俞岱岩砍得興起,橫七豎八,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搭一般,登時摧枯拉杇,一片片掉入江中。艙中那人藏身不住,縱身往後梢一躍,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什麼威?」俞岱岩舞刀竄前,攔腰斬去。
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雖然是武林至寶,但我看來,實是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個個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
俞岱岩吃了一驚,雙臂一振,待要將他手臂震開,那知德成竟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物件一般,說什麼也不放手,只聽得格格兩響,骨骼作聲,俞岱岩只須稍稍再加勁力,立時便將他雙臂崩斷了。他心下不忍,不再運力,喝道:「你還不放手?」
俞岱岩目光銳利,雖在黑夜之中,亦能望見數十丈外白帆上的血手,那梢公卻待對面帆船駛近,方才瞧見,但見那船乘潮直撞過來,忽地尖聲驚叫:「和-圖-書血…血手帆……」叫聲之中,充滿了恐怖。俞岱岩道:「什麼血手帆?」那梢公不答,猛地一躍,跳入江水。俞岱岩大吃一驚,眼見怒潮山立,再好的水性也支持不住,急忙搶過一枝長篙,伸到江中救人。那梢公在水中搖了搖手,滿臉惶怖,便似見到了什麼食人惡鬼一般,向下一沉,潛入江心潮中,霎時間不見了影蹤。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是名下無虛。俞三俠,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咱們便送你過江去。」這聲音溫和親厚,正是他在海神廟中所聽見過的那個白眉教教主的下屬,他想:「原來這血手帆船是白眉教之物,因此那梢公一見,寧可干犯大險,蹈著狂潮逃走,只是不知對方如何知道自己姓名,又知這屠龍刀是在自己手中?」
只聽得屋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大概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很硬,再等一回,何必急在一時。」「這一次當真是大功一件,龍頭大哥定是重重有賞。」只聽得一人喝道:「喂,吃橫樑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吧,免得枉送了性命。」跟著一聲號令,十餘人湧進廟來,這些人身上均有解藥,因此不怕毒鹽。俞岱岩心想:「我跟他們海沙派無冤無仇,又不是貪圖這把屠龍寶刀,不如躍將出去,跟他們兩下善罷。」但轉念又想:「我武當派威名震於天下,我這樣出去,顯是屈服投降,大損師門威望。」正遲疑間,忽聽得廟外遠處傳來一聲呼嘯。這嘯聲細若游絲,但尖銳刺耳,震人心魄,俞岱岩只呆得一呆,倏忽之間,那嘯聲已到了廟外的岩石之下。這下來得好快,初聽到嘯聲時顯是尚在數里以外,但一轉眼間,嘯聲即到跟前,天下除非是最快的飛鳥,方能片刻間飛行這麼長的一段路程,否則即令是千里駿馬,也不能這般的瞬息即至,然而這嘯聲明明是人聲,並非飛鳥。
但聽那人嘮嘮叼叼,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岩猛裏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他自知已然無倖,但決計不肯出聲求討解藥,這一下是臨死之前的一擊,威力何等驚人,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屠龍刀沉重異常,尋常刀劍十餘把加在一起也沒它重,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這把屠龍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是如此沉重,因此力道用得歪了,那刀直墜下去,斫向他的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撲風,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他武功雖強,卻也無法抵擋,只暗叫一聲:「我命休矣!」只好束手待斃,豈知便在這時,怒潮中一個大浪如山般推到,那帆船一顛一拋,斷錨掃去的準頭登時歪了,那人雙足一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但海神廟中了無聲息,竟似沒半個人影。俞岱岩四下一望,只見各人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也不動,顯得十分的陰森詭異。俞岱岩大奇,再點燃神檯上的燈燭,不禁吃了一驚,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原來海沙派的二十餘人一齊站著,顯是被人點中了穴道,各人臉上神色個個顯得極是可怖,燭光照射之下,饒是俞岱岩見識多廣,也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暗想:「那白眉教的教主不知是如何三頭六臂的人物,這些海沙派的人眾看來個個都是桀驚悍猛的梟士,但一見這教主竟嚇成這等模樣。」於是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
海沙派的毒鹽倚多為勝,毒性發作卻緩,因此德成在廟中不住口的哇哇的怪叫,始終沒有摔倒。海沙派眾人忌憚俞岱岩了得,卻也不敢貿然便攻進廟來,只是不住手的撒放毒鹽,要將他二人毒倒,然後不費吹灰之力的進來擒拿,奪取屠龍刀。
俞岱岩大是奇怪:「『白眉』是什麼啊?難道是一種兇惡無比的猛獸,還是一個厲害之極的人物,竟令這些人嚇得這般模樣?」忽聽得一人說道:「教主問你們,屠龍刀在那裏,好好獻出來,教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都饒了。」這聲音甚是慈悲和親切,決不致令人起懼怖之感,但語氣之中,自有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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