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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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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龍門鏢局

第九回 龍門鏢局

這火花一閃之間,張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四人身穿黃色僧衣,原來都是和尚。那四個僧人中有兩人面向著他,也看見了他的面貌。張翠山見這兩個僧人滿臉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極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寢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師是誰?」只聽一個僧人叫道:「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走吧!」說著四個人縱起身來,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腳步踉蹌,走了幾步,摔倒在地,想是給張翠山擊得重了。兩個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廳外。張翠山道:「四位慢走!什麼血海……」但話未說完,四個僧人早已越牆出外。
張翠山左鉤右筆,橫護前心,鉤頭和筆尖都斜向下方,這一招招式叫做「恭聆教誨」,乃是與武林前輩對敵之時的謙敬表示。敵人驀地裏出手,張翠山若不是無意間跟師父學了一套從書法中化出來的武功,早已腰斷骨折,身受重傷,他心中雖然氣惱,但謹守師訓,對武林的高手不敢失禮。黑暗中但見牆下一左一右,分站兩位身披大紅金線袈裟的僧人,每人手中都執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粗大禪杖。張翠山心中一驚,暗道:「這兩僧身穿大紅金線袈裟,難道是威震天下的『少林十八羅漢』中的人物?」
他騎了那匹高腳青驄馬,疾下武當,這日天時已晚,只行五十餘里,天便黑了。他剛投店,天空鳥雲密佈,接著便下起傾盆大雨來。這一場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稍止,次日清晨起來,但見四下裏霧氣茫茫,耳中只聽到殺殺雨聲,張翠山向店家買了簑衣笠帽,冒雨趕路,虧得那青驄馬極是神駿,大雨之中,道路泥濘滑溜,但牠仍是奔馳迅捷。
他人未落地,突聽得呼的一聲巨響,一件重兵刃攔腰橫掃而來,跟著聽得有人喝道:「張翠山,躺下了。」張翠山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敵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輕輕巧巧的翻上了牆頭,這一招乃是「武」字訣中的「弋」,正所謂「差池燕起,振迅鴻歸,臨危制節,中險騰機」,當千鈞一髮之際,轉危為安。張翠山也是在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倖,想不到新學的這套功夫重似崩石,輕如游霧,竟是決不費力的化解了敵人雷霆般的一擊。
張翠山心中琢磨了半晌,一部分疑團已獲解答,心道:「這四個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是疑心了我,但此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兇到底是誰?少林武當兩派聯手,絕無訪查不出之理。這裏一切且莫移動,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緊。」於是吹滅燭火,走到牆邊,一躍而出。
張翠山道:「我自報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點不假,你們四位,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說一遍,這鏢局中數十口的命案,確是你親眼瞧見我姓張的所幹!」便在此時,圓音衣袖一揮,將慧風身子帶起,推出數尺,森然道:「你便再說一遍,要教這位名震天下的張五俠無可抵賴。」他揮袖將慧風推開,是使他身離險地,免得張翠山惱怒之下,突然間殺人滅口,那可是死無對證了。
張翠山心念一動,躍出大廳,一看之下,竟自呆了,原來大門已緊緊閉上,而且上了橫閂,那麼顯是屋中有人。張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鬧什麼玄虛?」他藝高人膽大,索性便大踏步闖進廳子。這一次左腳一踏進廳門,只聽得前後左右,風聲颯然,共有四個人搶上圍攻。張翠山身形一側,避開了敵人的突襲,黑暗中白光微閃,原來這四人手中都拿著兵刃。張翠山一個左拗步,搶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橫掃,拍的一聲,打在一人的太陽穴,登時將那人擊暈,跟著左手自右上角斜揮左下角,擊中了另一人的腰肋。這兩下是「不」字訣中的一橫一撇,他兩擊得手,左手直鉤,右拳砰的一「點」,四筆寫成了一個「不」字,卻將四名敵人盡數打倒。
他用過晚膳,向店伴一打聽,知那龍門鏢局坐落在裏西湖畔。張翠山先到街上買了一套衣巾,又買一把杭州城馳名天下的摺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詔理髮梳頭,周身換得煥然一新,對鏡一照,儼然是個濁世佳公子,卻那裏像是個威揚武林的俠士?他借過筆墨,想在扇上題些詩詞,但手上一拿到筆,自然而然的寫下了hetubook.com.com那「倚天屠龍」的二十四字:「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一筆一劃,無不力透紙背,寫罷持扇一看,心道:「學了師父這套拳法之後,竟是書法也大進了。」於是摺扇輕搖,踱著方步,逕往裏西湖而去。
適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訣的四筆,便將四僧一一擊倒,沒來得及察看對方的家數,但四僧撲擊時勁力剛猛,顯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錦是少林弟子,這些少林僧自是應龍門鏢局之邀,前來赴援的了,可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處,師父命他們前來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還是給人下了手去?
慧風眼見張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過兩尺,他只須手中兵刃一動,自己立時喪命,雖有兩位師伯在旁,卻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憤激,竟是凜然不懼說道:「圓心師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錦都師兄求救告急的書信,當即派慧通、慧光兩位師兄星夜啟程赴援,其後又傳來號令命弟子帶同三名師弟,趕來龍門鏢局。咱們一進鏢局,慧光師兄就說今夜恐有強敵到來,命咱四人埋伏在東邊照牆之下應敵,又說小心別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可隨便走動。」圓音道:「後來怎樣,再說下去。」慧風道:「天黑之後沒多久,便聽得慧通師兄呼叱喝罵,與人在後廳動手,接著他一聲慘呼,似乎身受重傷。我忙奔到後廳去看,只見他……他……這姓張的惡賊……」
張翠山投了客店,尋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錦等這干人是否回了鏢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腳在何處?今晚且上龍門鏢局去探一探。」
他橫鉤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兩句話:「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殺得你龍門鏢局滿門七十一口,雞犬不留。」眼前龍門鏢局中人人皆死,那顯是為了都大錦護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尋思:「那人下此毒手,皆是因俞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該當是俞三哥極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領既高出都大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會遇上凶險,然則他何不親自送來武當?我三哥仁俠正直,嫉惡如仇,又怎能和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團越多,舉步從西廳走出,燭光火下只見兩個黃衣僧人,背靠牆壁,瞪視著自己露齒而笑。張翠山急退兩步,按鉤喝道:「兩位在此何事?」只見兩個僧人一動也不動,這才醒悟,原來兩人也早死了。
都大錦見是張翠山追到,冷冷的道:「張五俠有何見教?」張翠山道:「這些水災的難民,都總鏢頭瞧見了麼?」都大錦沒料到他會問這句話,怔了一怔,道:「怎麼?」張翠山冷笑道:「要請善長仁翁,拿些黃金出來救濟災民啊。」都大錦臉上變色,道:「咱們走鏢之人,在刀尖子上賣命混飯吃,有什麼力量救災?」張翠山低著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兩黃金,都給我拿出來。」都大錦手持刀柄,說道:「張五俠,你今日硬是找上我姓都的了?」張翠山道:「不錯,我吃定你啦。」
他說到這裏,霍地站起,伸著手指,直點到張翠山的鼻尖上,跟著道:「我們親眼見你一掌把慧光師兄推到牆上。將他撞死。我自知孤身不是你這惡賊的敵手,便伏在窗上,只見你直奔後院殺人,接著八個鏢局子的人從後院逃了出來,你跟蹤追到,伸指一一點斃,直至鏢局滿門老小給你殺得清光,你才躍牆出去。」
適才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錦等念著家中老小,不敢不將這二千兩黃金拿來救濟災民,張翠山一面趕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個字中的招數變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樣模學,只覺得招數神妙莫測,豈知一經施展,竟具如此神威,真比撿獲了無價之寶還要快活十倍。
右首那僧人緩緩的道:「貧僧圓音,這是我師弟圓業。」張翠山倒垂鉤筆,拱手道:「原來是『少林十八羅漢』中的兩位大師,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見教?」圓音說話似乎有氣沒力,呼吸喘急,說道:「這事關係少林武當兩派門戶大事,貧僧師兄弟乃少林派的末學後進,沒有咱們置喙的餘地,只是今日既撞上了這件事,只想請問張五俠,龍門鏢局這數十口性命,還有我兩個師www•hetubook•com•com侄也死在張五俠手下,常言道人命關天,如何善後,要請張五俠的示下。」他說的辭意似乎謙抑,但聲勢咄咄逼人,為人顯是比圓業厲害得多。
都大錦見他出手如此矯捷,一驚之下,提韁催馬向前急衝。張翠山轉身吐氣,左拳送出,卻是「下」字訣中的一直,拍的一聲,已擊中他的後心。都大錦身子晃了一晃,他的武功可比祝史二鏢頭高得多了,並不摔下馬來,惱怒之下,正欲下馬與張翠山放對,突然間喉頭一甜,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原來張翠山這一拳勁力極是厲害,饒是都大錦練就了一身外門硬功,卻也經受不起。他腳下一個踉蹌,吸一口氣,只覺胸口又有熱血湧上,雖是要強,卻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竟是坐倒在地。鏢行中其餘三名年青鏢師和眾趟子手見了這等情景,只驚得目瞪口呆,那敢再上前相扶?
都大錦緩緩站起,但覺背心劇痛,略一牽動,又吐出一口鮮血。史鏢頭卻只受了些皮肉外傷,自知決非張翠山的對手,嘴頭上再也不敢硬了,說道:「張五俠,咱們雖然受了人家的鏢金,但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須得將金子還給人家。再說,那些金子存在臨安鏢局之中,咱們身在異鄉,這當口那裏有錢來救濟災民啊。」張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嗎?你們龍門鏢局傾巢而出,臨安府老家中沒好手看守,這黃金自是隨身攜帶。」他向鏢隊一行人瞧了幾眼,走到一輛大車旁邊,手起一掌,喀喇喇幾聲響,車廂碎裂,跌出十幾隻金元寶來。
慧風道:「好,我便再說一遍,我親眼目睹,見到你出掌擊死慧光、慧通兩位師兄,見到你出指點死鏢局的八個人。」張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麼?我是穿這一身衣服麼?」說著一晃火摺,在自己臉上照了一照。慧風瞪視著他的面容,恨恨的道:「你就是穿這身衣服,長袍方巾,不錯,你那時左手拿著一把摺扇,這把扇子,現下你插在頭頸裏啦。」張翠山惱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誣陷自己,高舉火摺,走上兩步,喝道:「你有種便再說一遍,殺人者便是我張翠山,不是旁人!」慧風雙眼中突然發出奇異的神色,指著他道:「你……你……」猛地裏身子翻倒,橫臥在地,圓音和圓業同聲驚呼,一齊搶上扶起,只見他雙目大睜,滿臉惶惑驚恐之色,卻已氣絕而死。
祝史兩鏢頭各自取出兵刃,和都大錦並肩而立。張翠山仍是空著雙手,嘿嘿冷笑,說道:「都總鏢頭,你受人之祿,可曾忠人之事?這二千兩黃金,虧你有臉放在袋中。」都大錦一張臉蛋脹成了紫醬之色,說道:「俞三俠不是已經到了武當山上?當他交在咱們手中之時,他早便身受重傷,這時候可也沒死?」張翠山大怒,喝道:「你還要強辯,俞三哥從臨安出來時,可是手足折斷麼?」都大錦默然。史鏢頭插口道:「張五爺,你到底要怎樣,劃下道兒來吧。」張翠山道:「我要將你們手骨腳骨,一個個折得寸寸斷絕。」這句話一出口,倏地躍起,飛身而前。史鏢頭舉棍欲擊,張翠山左手一揮一掠,使出新學的那套武功,卻是「天」字訣那一招中的一撇,史鏢頭棍棒脫手,倒撞下馬。祝鏢頭為人慎重,待要退縮,卻那裏來得及,張翠山順手使出「天」中的一捺,手指掃中他的腰肋,砰的一聲,將他連人帶鞍,摔出丈餘。原來祝鏢頭雙足牢牢鉤在鞍鐙之中,但張翠山這一捺勁道凌厲之極,馬鞍下的肚帶給他一掃迸斷,祝鏢頭足不離鐙,卻跌得爬不起來。
張翠山左足踏上牆頭,右手的判官筆已取在手中,雖未看清敵人的來勢,但適才這攔腰一擊,剛猛勁狠,實是不可輕視的高手。那忽施襲擊的敵人見張翠山居然能如此從容的避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聲,喝道:「好小子,當真是有兩下子。」
這一套拳法,張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兩個多時辰,待到月湧中天,他長嘯一聲,右掌直劃下來,當真是星劍光芒,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這一直乃是「鋒」字的最後一筆。張三丰仰天遙望,說道:「翠山,這一路書法如何?」張翠山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後,師父雖不和-圖-書回頭,卻早知道了,於是走到廳口,說道:「弟子今日得窺師父絕藝,真是大飽眼福。我去叫大師哥他們出來,一齊瞻仰好麼?」張三丰搖頭道:「我興致已盡,只怕再也寫不成那樣的好字了。遠橋、松溪他們不懂書法,便是看了,也領悟不多。」說著袍袖一揮,進了內堂。
那龍門鏢局是一座一連五進的大宅,面向裏西湖,門口蹲著一對玉石獅子,氣象甚是威武。張翠山不須覓人打聽,遠遠便即望見,他慢慢走近,忽地一怔,只見鏢局門外的湖中停泊著一艘遊船,船上點著兩盞碧紗燈籠,燈光下依稀見有一人據案飲酒。張翠山心道:「這人倒有這等雅興!」只見龍門鏢局外掛著大燈籠中都沒點燃蠟燭,朱漆銅環的大門緊緊關閉,想是鏢局中人都已安睡。張翠山走到門前,心道:「一個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經這大門而入,卻不知那人是誰?」心中一酸,忽聽得背後有人幽幽嘆了口氣。
張翠山冷笑道:「龍門鏢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師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師親眼所見麼?」圓音叫道:「慧風,你來跟張五俠對質一下。」只見樹叢後走出四個黃衣僧人,依稀正是適才在鏢局之中,給張翠山一招「不」字訣擊倒的四人。那法名慧風的僧人躬身道:「啟稟師伯,龍門鏢局數十口性命,還有慧通、慧光兩位師弟,都是……這姓張的惡賊下的手。」圓音道:「你們可是親眼所見?」慧風道:「確是親眼所見,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這惡賊的手下。」圓音道:「佛門弟子可不能打誑語,此事關連著我少林和武當兩大門派,你千萬胡說不得。」慧風雙膝跪地,合什說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風所云,實是真情,決不敢歉矇師伯。」圓音道:「你將眼見的情景,一一照實說來。」張翠山聽到這裏,從牆頭飄身而下。
張翠山趕到老河口過漢水時,但見黃浪混濁,江流滾滾,水勢極是凶險,一過襄樊,便聽得道路傳言,說道下游流水溝決了堤,傷人無數。這一日來到宜城,只見水災的難民拖兒帶女的逃了上來,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極是狼狽。
張翠山初時怒氣勃勃,原是想把都大錦等一干人個個手足折斷,出一口胸中惡氣,待見自己隨手一掌一拳,竟將三個鏢師打得如此狼狽,都大錦更是身受重傷,不自禁暗暗驚異,自己事先絲毫沒有想到,這一套新學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龍功」竟有這麼巨大的威力。這麼一怔之中,便不想再下辣手,說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這般地步,也就夠了。你把囊中的二千兩黃金,盡數取將出來救濟災民。我在暗中窺探,只要留下一兩八錢,我拆了你的龍門鏢局,將你滿門七十一口,殺得雞犬不留。」最後這兩句話,是他聽都大錦轉述的,這時忽然想到,隨口說了出來。
他不知暗伏在廳中忽施突襲的敵手是何方人馬,因此出手並不沉重,每一招都只用了三分勁力,第四個給他一「點」中拳的敵手退出幾步,喀喇一響,壓碎了一張紅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張翠山笑道:「我若真施毒手,你那裏還有命在?在下武當張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聲,甚表驚異,說道:「你當真是武當派的張五……張五……銀鉤鐵劃張翠山?可不是冒名吧?」張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間摸出兵刃,左手爛銀虎頭鉤,右手鑌鐵判官筆,兩件兵刃相交一擊,嗆啷啷一陣響亮,爆出幾點火花。
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滿湖燈火,但這時張翠山走上白堤,只見湖上一片漆黑,竟無一個遊人。他心中暗暗嘆息,依著店小二所言途徑,尋覓龍門鏢局的所在。
此時宋室淪亡,臨安府早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臨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憶舊,民戀故君,特駐重兵鎮壓。那蒙古兵為了立威,平素比在他處更是殘暴,而臨安城中百姓所受的苦楚荼毒,也比他處更是厲害數倍。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遷移到了別處。百年前臨安城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盛況,早已不可復睹。張翠山一路行來,但見到處是斷坦殘瓦,滿眼肅索,昔年繁華甲於江南的一座名城www.hetubook.com.com,半成廢墟。其時天未全黑,但家家閉戶,街上行人已極是稀少,唯見蒙古騎兵橫衝直撞,往來巡邏。張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聽到蒙古巡兵鐵騎之聲,便縮身在牆角小巷相避。
只見這女子臉露嬉笑之色,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時。張翠山手指碰到她肩頭之時,已料到這女子可能已死,然而死人臉上竟是一副極滑稽的笑容,黑夜中斗然見到,禁不住吃了一驚。他站直身子,只見左前柱子後又僵臥著一人,張翠山走過去一看,卻是個僕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臉露傻笑,死在當地。
大雨中連接趕了幾日路,那青驄馬雖然壯健,卻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境,忽地口吐白沫,發起燒來。張翠山很愛惜這頭牲口,只得陪著牠緩緩而行。這麼一來,道上便走得慢了,到得臨安府,已是四月三十的傍晚。
張翠山正行之間,只見前面有一行人騎馬趕路,鏢旗高揚,正是龍門鏢局的眾鏢師。張翠山催馬上前,掠過了鏢隊,迴馬過來,攔在當路。
張翠山伸袖一抹額頭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見張三丰雙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運功替他療傷。張翠山出來一問,才知宋遠橋、張松溪、殷利亨三人一早便去了,龍門鏢局的一干鏢師也已下山。原來各人見他靜坐默想,都不來打擾他用功。張翠山這時全身衣履都浸濕了汗水,但急於師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帶了隨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幾十兩銀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說道:「師父,弟子去了。」張三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意示鼓勵。張翠山走近床邊,只見俞岱岩滿臉灰黑之氣,顴骨高聳,雙頰深陷,除了鼻中尚有一些呼吸之外,直與死人無異。張翠山心中一酸,哽咽道:「三哥,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跟你報仇。」說著跪下向師父磕了個頭,掩面奔出。
眾鏢師臉上變色,相顧駭然,不知張翠山何以竟知道這藏金之處。原來張翠山年紀雖輕,但隨著眾師兄行俠天下,江湖上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思細密,目光敏銳,見這輛大車在爛泥道中輪印最深,而三個年輕鏢師一見都大錦中拳跌倒,並不上前救助,反而一齊向這大車靠攏,可想而知,車中定是藏著貴重之物。張翠山一見黃金跌得滿地,冷笑幾聲,翻身上馬,逕自去了。
這一下嘆息,在黑沉沉的靜夜中聽來,大是鬼氣森森,張翠山霍地轉身,卻見背後竟無一人,遊目環顧,除了湖上那小舟中那個單身遊客之外,四下裏寂無人影。張翠山微覺驚訝,斜睨舟中遊客,只見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樣,也是作文士打扮,矇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側面的臉色極是蒼白,給碧紗燈籠一照,映著湖中綠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世間的人物。但見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風拂衣袖,竟是一動也不動。
他走近一看,只見兩僧身嵌牆壁之中,陷入數寸,顯是被人用重手法一擊震向牆壁,因而陷入。張翠山細看兩人身上並無傷痕,只是腰間「笑腰穴」上有一點紅痕,他點了點頭,心道:「這些人死時都露笑容,原來均是笑腰穴中了敵人的重手。」突然間心下一涼,叫道:「啊喲,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適才那四個僧人說什麼「你如此狠毒,下這等辣手,是男兒漢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說:「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報。」看來龍門鏢局中這筆數十口的血債,都寫在自己頭上了,當時自己不明就裏,不但親報姓名,還露出仗以成名的銀鉤鐵劃兵刃。那四個黃衣僧人卻是什麼來歷?
只見左首那僧人將禪杖在地下一頓,杖尾擊在青石之上,噹的一聲巨響,聲音極是威猛,那僧人跟著說道:「張翠山,你武當七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這等毒辣?」張翠山聽他直斥已名,既不稱「張五俠」,也不叫「張五爺」,心頭有氣,他外表雖然謙和,但在武當七俠中性子最冷傲,當下冷冷的道:「大師不問情由,不問是非,躲在牆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襲擊,這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素聞少林派武功馳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是另有獨得之祕。」那僧人怒吼一聲,橫挺禪杖,躍向牆頭,人未到,杖頭已然襲到。張翠山但覺一股勁風點至胸口,當下虎頭鉤一帶,封hetubook.com.com住了禪杖的來勢,判官筆疾點而出,噹的一聲,筆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覺手臂一震,竟爾站不上牆頭,重又落在地下。但這一招一交上,張翠山但覺雙臂發麻,不禁暗自吃驚,原來這僧人膂力之大,實是異乎尋常,心想另一個僧人倘若跟著功夫相捋,兩人聯手夾攻,自己只怕抵擋不住,當下喝道:「兩位是誰,請通法號!」
張翠山但覺今晚之事大是蹊蹺,在廳上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怎麼龍門鏢局之中竟埋伏著四個和尚?自己一進門便施突襲,又說什麼「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詢問鏢局中人,方能釋此疑團。」於是提聲又道:「都總鏢頭在家嗎?都總鏢頭在家麼?」大廳空曠,隱隱有回聲傳來,但鏢局中竟無一人答應。他心道:「決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難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來?又難道是人人出去逃難,鏢局中沒有人?」當下從身邊取出火摺晃亮了,見茶几上放著一隻燭台,便點亮蠟燭,走向後堂,沒走得幾步,只見地下伏著一個女子,僵臥不動。張翠山叫道:「大姐,怎麼啦?」那女子仍是不動。張翠山扳起她肩頭,將燭台湊過去一照,不禁一聲驚呼。
圓業只道張翠山是要加害慧風,揮動禪杖疾向他頭頂頸間掃去。張翠山頭一低,搶步上前已轉到了慧風身後。圓業一擊不中,按著這伏魔杖的招數,本當帶轉禪杖,迴擊張翠山的肩頭,但他此時已站在慧風身後,禪杖若是迴轉,勢須先擊到慧風,一驚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禪杖,喝道:「你待怎地?」張翠山道:「我要仔仔細細的聽一聽,聽他說怎生見到我殺害鏢局中人。」
張翠山心中大奇,左手從腰間拔出虎頭鉤,右手高舉燭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見東一個、西一個,裏裏外外,一共死了數十人,當真是屍橫遍地,恁大一座龍門鏢局,竟沒留下一個活口。張翠山行俠江湖,生平慘酷的事也見了不少,但驀地裏見到這等殺滅滿門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亂跳,只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住抖動,原來手上發戰,燭火搖晃,映照得影子也顫慄起來。
張翠山一動不動的站住,慧風講得口沫橫飛,許多水珠都濺到他臉上。他既不閃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後來怎樣?」慧風憤然道:「後來麼?後來我回至東牆。和三位師弟一商量,都覺你武功太強,咱四人敵你不夠,只有在鏢局中等候三位師伯到來,再請示下。那知等不了多久,你這狼心狗肺的惡賊居然又破門而入,這次卻是指名道姓的找都總鏢頭來著。咱四人明知是送死,卻也要跟你一拚。我大著膽子問你姓名,你不是自報姓名,叫做『銀鉤鐵劃張翠山』麼?我初時還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當七俠』,不該做出這等殺人不眨眼的邪惡勾當來,但你自露兵刃,那難道是假的麼?」
張翠山向舟中那人望了幾眼,心下不自禁的嘀咕,他本想從黑暗無人之處,越牆而入龍門鏢局,但見了舟中那人,似覺夜踰入垣未免有些不夠光明正大,於是走到鏢局大門外,拿起門上銅環,噹噹噹的敲了三下。靜夜中聽來,這三下擊門聲甚是響亮,遠遠的傳了出去。但隔了好一陣,屋內卻無人出來應門。張翠山又擊三下,聲音更響了一些,可是側耳傾聽,屋內竟無腳步之聲。張翠山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門上一推,那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原來裏面竟是沒有上閂。張翠山遇步而入,朗聲道:「都總鏢頭在家麼?」一面說,一面走進大廳。廳中黑越越的並無燈燭,便在此時,忽聽得砰的一聲響,大門似乎被風一吹,自行關上了。
張翠山不敢去睡,生怕一著枕之後,適才所見到的精妙招術會就此忘了,當即盤膝坐下,一筆一劃、一招一式的默默記憶,當興之所至,便起身試演幾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將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筆中的騰挪變化,盡數記在心中,他躍起身來,習練一遍,自覺揚波搏擊,雁飛鵰振,延頸協翼,全身都是輕飄飄的,有如騰雲駕霧一般,最後一掌直劃,呼的一響,將自己的衣襟掃下一大片來。張翠山心下驚喜,驀回頭,只見日頭曬在東牆。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錯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過午,原來自己潛心練功,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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