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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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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妙齡少女

第十回 妙齡少女

張翠山奔出數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張翠山啊張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兒漢大丈夫,十年來縱橫江湖,無所畏懼,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側頭一望,只見那少女所坐的船沿著錢塘江,順流緩緩而下,一盞碧紗燈照映江面,張翠山一時心意未定,在岸邊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並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頭,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
張翠山心道:「為今之計,須得查明真兇,沒來由跟他們糾纏不清。」筆鉤橫交,封閉敵招來勢,一聲清嘯,正要躍起,忽聽得牆內一人縱聲大吼,聲若霹靂。張翠山腳底一晃,立腳處的那堵牆竟然被人運巨力推倒,一個身材魁梧的僧人從牆頭的缺口中急衝而出,不等張翠山雙腳落地,伸出兩手,便來硬奪他手中兵刃。
張翠山瞧著三具屍體,大是憮然,他雖和都大錦並無交情,而都大錦護送俞岱岩出了差池,他更是一直惱恨在心,但眼見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總是不免有傷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錦說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我叫他將二千兩黃金都救濟災民,想是他捨不得,暗中留下三百兩。其實別說我並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豈有跟他為難之理?」一提都大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伸指撕開包袱,囊中跌出幾隻金元寶,滾在都大錦的臉旁。便在這霎時之間,張翠山忽興人生無常之感,這位總鏢頭一生勞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過是為了一些黃金,眼前黃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卻再無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戰少林三僧,大獲全勝,固是英雄一時,但百年之後,和都大錦也是無所分別,想到此處,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鏢已二十餘日,那毒性給我用藥逼住了,一時不致散發開來,但這三枚惡鏢卻也不敢起下,只怕鏢一拔出,毒性隨血四走。」張翠山知道這般逼住毒性,除了靈丹妙藥之外,尚須極深湛的內力,眼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欽佩,忍不住說道:「中鏢二十餘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將來治愈後,肌膚上會有極大……極大的疤痕……」其實心中本來想說:「只怕毒性在體內停留過久,這條手臂要廢。」又道:「如此美玉無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個疤痕……」那少女淚珠瑩然,幽幽的道:「我已經盡力而為……昨天晚上在那少林僧身邊又沒搜到解藥……我這條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說著慢慢放下了衣袖。
張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攏雨傘,走進船艙,卻不由得一怔,只見船艙中坐著一個少年書生,方巾青衫,摺扇輕搖,神態甚是瀟灑,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之間,又已換了男裝,一瞥之下,竟與張翠山的形貌極其相似。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這一換裝,不用答覆,已使張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誰都把他二人混而為一,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說道:「張五俠,請坐。」提起几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說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舟中無酒,未免有減張五俠的清興了。」
圓業怪吼連連,揮動禪杖便要躍上牆來拚命。張翠山喝道:「追趕正兇要緊,兩位休得阻攔。」圓音氣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殺人,還想抵賴什麼?」張翠山揮動虎頭鉤,借力打力,逼得圓業無法上牆。圓音道:「張五俠,咱們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拋下兵刃,隨咱們去少林寺吧。」張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礙腳,放走了兇手,還在這裏纏夾不清。我跟你們去少林寺幹麼?」圓音道:「去少林寺聽由本寺方丈發落,你連害本寺三條人命,這種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張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羅漢』之一,兇手在你眼前逃走,卻也不知。」圓音道:「善哉,善哉!你傷害人命,決計不容你逃走。」張翠山聽他口口聲聲硬指自己是兇手,心下愈益惱怒,一面跟他鬥口,一面和圓業見招拆招,鬥得極是猛烈,冷笑道:「兩位大師有本事便擒得我和圖書去!」
張翠山見三僧不再追來,滿腹疑團,心想:「我自恃輕功了得,但暗中隱伏之人,卻高我甚多,看來這人對我並無惡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當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趕回客店,沒奔出數十丈,只見湖邊蘆葦不住擺動。此時湖上無風,蘆葦自擺,定是藏得有人,張翠山輕輕走近,正要出聲喝問,忽見蘆葦中猛地躍出一人,一刀向張翠山頭頂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要知少林和武當武功,各有長短,武當派中出了一位蓋世奇才張三丰,可是少林寺千餘年的浸潤傳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過張翠山此時功夫,在武當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而圓音、圓心、圓業三僧,雖然名列「十八羅漢」,在少林寺中總不過是二流腳色。因之時間一長,張翠山越戰越是神完氣足,揮灑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個「龍」字訣中的一鉤,抓住了圓業的禪杖,順手一拉,往圓音的禪杖上碰了過去。這一下借力打力,但聽得噹的一下巨響,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響。圓音和圓業力氣均大,再加上張翠山的力道,兩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兩根禪杖也都變成弧形。圓心一驚之下,撲上相救,張翠山伸足一鉤,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撲的勁道,將他摔了一交。
豈知圓心的下盤功夫極是堅實,膝蓋上受了這重重的一腳,只是身子一晃,卻不跌倒,虎吼一聲,右手跟著便抓了過來。同時圓音、圓業兩條禪杖一點腰肋,一擊頭蓋,齊齊襲到。那圓音說話氣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實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數十斤重的精銅禪杖,在他使來竟如尋常刀劍一般靈便,點打挑撥,輕捷自如。張翠山乍逢好手,尋思:「我武當和少林近來齊名武林,到底誰高誰低,卻始終沒較量過。今日裏正好一試少林高僧的手段。」當下展開一對肉掌,在兩根禪杖、一對虎爪之間,縱橫來去,斬截擒拿、指點掌劈,雖是以一敵三,反而漸漸佔了上風。
張翠山雖倜儻瀟灑,但師門規矩,男女之防守得極緊。武當七俠行走江湖,於女色上人人律己嚴謹,他一見對方竟是個女子,一愕之下,登時滿臉通紅,站起身來,立時倒躍回岸,拱手說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裝,多有冒昧。」那美書生不答,撫琴輕歌,歌曰:「多慮令志散,寂寞使心憂,翱翔觀彼澤,撫劍登輕舟。」
張翠山聽到「我姓殷」這三字,心頭驀地一驚:「那都大錦曾道,託他護送俞三哥的,是一個相貌俊美的書生,自稱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提氣疾追,那帆船駛得雖快,但他展開輕功,不多時便已追及,朗聲問道:「殷姑娘,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那少女轉過了頭,並不回答,張翠山似乎聽了一聲嘆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卻也聽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嘆氣。張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許多疑團,要請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問?」
那錢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闊,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張翠山問道:「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是誰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錦說過,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張翠山道:「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錯。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誰來?」張翠山心中一寒,道:「鏢局中這許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殺的。」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實難相信這個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殺人不眨眼的兇手,過了一會,說道:「那……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殺的。我本來沒想要和少林寺結仇,不過他們對我言語無禮,便饒他們不得。」張翠山道:「怎麼……怎麼他們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張翠山氣往上衝,大聲道:「是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錯。」張翠山怒道:「我跟姑娘無怨無仇,何若如此?」
那少女道:「傘上的書畫,還能入張先生雅眼麼和圖書?」張翠山道:「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筆斷意連,筆短意長,極盡簪花寫韻之妙。」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心下甚喜,說道:「這七字之中,那個『不』字寫得最不好。」張翠山細細凝視,道:「這『不』字寫得很自然啊,只不過少了些含蓄,不像其餘的二個字,餘韻不盡,觀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卻想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經先生一說,這才恍然。」
張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們怎追得上我?忽聽得身後圓心和圓業不約而同的大叫一聲「啊喲!」圓音卻悶哼一聲,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張翠山一驚回頭,只見三僧都是各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像眼上中了暗器,果然聽得圓業大聲罵道:「姓張的,你有種便再打瞎我這隻左眼!」張翠山更是一楞:「難道他的右眼已給人打瞎了?到底是誰在暗助我?」心念一動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裏?」原來武當七俠中以七俠莫聲谷發射暗器之技最精,鋼鏢、袖箭、飛梭、鐵釘、金錢鏢、飛蝗石,無一不擅,因此張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
都大錦向那少林僧叫道:「師弟,你認清楚了,這人叫作銀鉤鐵劃張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兇手。你快走,快走,別要被他追上……」突然間雙手一緊,將額頭往張翠山額上猛撞過去,卻是要跟他撞得頭碎骨裂,同歸於盡。張翠山急忙雙手翻轉,在他臂上一推,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都大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來。張翠山生平無所畏懼,然而今晚迭見異事,都大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一看,只見都大錦雙眼翻白,已然氣絕,那自是早受極重的內傷,自己在他臂上這麼輕輕一推,決不能致他的死命。
她說著便進了船艙,過不多時,從艙裏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雨傘,手一揚,將那傘向岸上擲來。張翠山伸手接住,見是一柄油紙小傘,一張開,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數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還題著七個字道:「斜風細雨不須歸。」杭州的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那也不足為奇,但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總是帶著幾分匠氣,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是十分精緻,那七個字雖寫得微嫌勁力不足,但清麗脫俗,宛然是出自閨秀之手。張翠山抬起了頭欣賞,足下並不停步,卻不知前面有一條小溝,他左腳一腳踏下,竟踏了個空,若是常人,這一下非摔了個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當下變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騰起,輕輕巧巧的跨過了小溝,只聽舟中的少女喝了聲采:「好!」張翠山轉過頭去,見她頭上戴了一頂斗笠,站在船頭,風雨中衣袂飄飄,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林僧失聲驚呼:「你……你又殺了都師兄……」轉身沒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數步,便摔了一交。張翠山搖了搖頭,見祝史兩鏢頭雙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時。
那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一個大彎,然後直向東流。張翠山腳下雖快,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時,也已將黑,只見塔東的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繫著一艘扁舟。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自比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但船頭掛著的一盞碧紗燈籠,卻和昨晚所見的一模一樣。張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樹下,只見碧紗燈下,那少女悄然獨坐船頭,身穿淡綠衫子,卻已改了女裝。
張翠山胸口一熱,道:「殷姑娘,你信得過我麼?在下的內功雖淺,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氣。」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頰上淺淺的梨渦,似乎心中極喜,但隨即說道:「張五俠,你心下疑團甚多,我先跟你說個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後,心下卻又懊悔。」張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輩當為之事,怎會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過來啦,也不忙在這一刻。我跟你說,我將俞三俠交付了龍門鏢局之後,自己便跟在鏢隊後面,道上果然有好幾起人想對俞三俠下手,都給我暗中打發了,可笑都大錦猶如睡在夢中。」張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和*圖*書德,我武當子弟感激不盡。」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謝我,待會你恨我也來不及呢。」張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換裝束,有時裝作農夫,有時扮作商人,遠遠跟在鏢隊之後,那知到了武當山腳下卻出了岔子。」
那三枚鋼鏢尾部均作梅花形,鋼鏢上只不過一寸半長,卻有寸許深入肉裏,張翠山大吃一驚,霍地站起,叫道:「這是少林派的梅花鏢,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錯,是少林派的梅花鏢,鏢上餵得有毒藥。」她晶瑩潔白的手臂上釘了這三枚小鏢。燭光之下看來,又是艷麗動人,又是詭祕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紙上用黑墨點了三點。張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門正派,暗器上決計不許餵毒,但這梅花小鏢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卻沒聽說還有那一派的人物會使。」那少女道:「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師所云,捏斷令師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絕技『金剛指』手法。」張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師父在武當山上說這幾句話,除了自己師兄弟外,並無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問:「姑娘遇到我二師哥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了?」那少女搖頭道:「除了在武當山見過一面,此後沒再見到。」張翠山大奇,道:「姑娘到過我武當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鏢有多久了?快些設法解毒要緊。」說這些話時,關切之情見於顏色。
次日龍門鏢局殺死數十口的大命案,在臨安城中已傳得人人皆知,好在張翠山蘊籍儒雅,誰也不會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後,他在市上和寺觀到處閒逛,尋訪二師兄俞蓮舟和七師弟莫聲谷的蹤跡,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當七俠相互聯絡的半個記號。到得申牌時分,心中不時響起那少女的歌聲:「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頭拭抹不去,尋思:「我但當持之以禮,跟她一見又有何妨?若是二師哥和七師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從她身上之外,更無第二處可去打聽昨晚命案的真相。」用過晚飯,逕往錢塘江邊的六和塔下走去。
但是船艙中黑沉沉的寂然無聲,張翠山正要舉步跨進,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頗有自制,心想:「擅自闖入婦女的船艙之中,未免無禮!」忽見火光一閃,艙中點亮了蠟燭!那少女道:「請進來吧!」
張翠山聽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己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許多難解之事,這位姑娘若有所見,當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這姑娘素不相識,又是如此美貌絕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見,只怕於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間,忽聽得槳聲響起,那小舟竟緩緩盪向湖心,但聽那姑娘撫琴歌道:「今夕興盡,來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寧當來游?」舟去漸遠,歌聲漸低,但見波影浮動,一燈如豆,隱入了湖光水色。
忽聽得琴韻冷冷,出自湖中,張翠山抬起頭來,只見先前在鏢局外湖中所見的那個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撫琴。只聽他彈了幾句,曼聲作歌:「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歌聲清脆嬌嫩,似是女子的聲音。張翠山微微一驚:「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說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見腳下是三具屍體,那人的遊船若是搖過來瞧見了,聲張起來,驚動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煩。正要行開,忽聽那文士在琴絃輕輕撥三下,抬起頭來,說道:「兄台既有雅興子夜遊船,何不便來舟上?」說著將手一揮,後梢伏著的一個舟子坐起身來,盪起雙槳,便將小舟划近岸邊。
她這麼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只得欠身道:「多謝。」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說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張五俠到後梢換一換吧。」張翠山搖頭道:「不用。」當下暗運內力,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全身滾熱,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那少女道:「武當派內功甲於武林,小妹請張五俠更衣,真是井底之見了。」張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見示麼?」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眼望窗外,眉間m.hetubook.com.com登時罩上一層愁意。
張翠山走了一會,不自禁的順著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烏雲湧得甚快,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一陣風過去,便撒下細細的雨點來。這江邊一望平野,無可躲雨之處,但張翠山心中怔怔的,卻也沒想到要躲雨,雨雖不大,但時候一久,身上便已濕透。只見那少女仍是坐在船頭,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濕,張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進船艙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聲站起身來,一怔道:「難道你不怕雨了?」
張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還得再練幾年。」說著轉身便行。圓心縱身躍起,叫道:「兇徒休逃!」跟著圓音和圓心也追了上來。張翠山心道:「這三個和尚糾纏不清,總不成將他們都打死了。」提一口氣,腳下展開輕功便奔。圓心和圓業大呼趕來。他們的輕功雖遠不及張翠山,但口中叫著:「捉殺人的兇手啊!惡賊休得逃走!」沿著西湖的湖邊窮追不捨。
在一番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的劇鬥之後,忽然遇上這等飄忽旖旎的風光,張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湧,過了半個多時辰,這才回去客店。
張翠山本來立定主意要問她昨晚之事,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卻躇躊起來,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頭,思見嘉賓,微風動波,惘焉若酲。」張翠山朗聲道:「在下張翠山,有事請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請上船吧。」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那少女道:「昨晚烏雲蔽天,沒有月亮,今宵雲散天青,卻比昨晚好得多呢。」聲音嬌媚清脆,但說話時眼望天空,竟沒向他瞧上一眼。張翠山道:「不敢請問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轉過臉來,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張翠山面上轉了兩轉,並不答話。張翠山見她清麗不可方物,為她的容光所逼,登時自慚形穢,不敢再說什麼,轉身一躍上岸,發足往來路奔回。
張翠山一斜身,飛起右腳,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脫手,白光一閃,那刀撲通一聲,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時,僧袍光頭,又是一個少林僧。張翠山喝道:「你在這裏幹什麼?」只見蘆葦叢中躺著三人,不知是死是傷。他見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對他也不加顧忌,走上幾步俯身一看,只見躺著的三人正是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張翠山一驚,叫道:「都總鏢頭,你……你怎地……」一言未畢,都大錦倏地躍起,雙手牢牢揪住了張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齒的道:「好惡賊,我只不過留下三百兩黃金,你便下這毒手!」張翠山道:「你幹什麼?」待要施擒拿法掙脫,只見他眼角邊、嘴角邊都是鮮血,此時雖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過半尺,看得甚是清楚,驚道:「你受了內傷麼?」
他叫了幾聲,卻無人答應。張翠山急步繞著湖邊幾株大柳樹一轉,也不見半個人影。那圓業一目被射瞎後,暴怒如狂,不顧性命的要撲上來再和張翠山死拚到底。但圓音知道便是雙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敵手,何況受傷的眼中麻癢難當,那暗器上似乎還餵得有毒,忙拉住圓業,說道:「業師弟,報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時?這事便是你我肯罷休,老方丈和兩位師伯能放過麼?」
圓音叫道:「業師弟,傷得重嗎?」圓業怒道:「不礙事!你還不出手,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圓音咳嗽一聲,運杖上擊,圓業性子極是悍勇,竟不裹紮肩頭傷口,舞杖如風,雙雙夾擊。張翠山見這兩僧膂力甚強,使的又是極沉重的兵刃,倘若給他們躍上牆頭,自己以一敵二,倒是不易取勝,當下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居高臨下,兩僧始終無法攻上。「慧」字輩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見兩位師伯久戰無功,雖欲上前相助,卻沒插手足處。
只見那少女衣袖一揮,鑽進了船艙之中,到此地步,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眼見那帆船離岸十餘丈遠,無法一躍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喀喀數聲,折下兩根粗枝。他用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擲,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右足一點,躍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躍出數丈,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右足點上樹枝,再一借力,hetubook.com.com躍到了船頭,大聲道:「你……你怎麼安排?」
只見圓業禪杖在地下一撐,借力竄躍起來,張翠山跟著縱起,他的輕功可比圓業高得多了,凌空下擊,捷若御風。圓業橫杖欲擋,張翠山虎頭鉤一轉,嗤的一聲,圓業肩頭中鉤,鮮血長流,負痛吼叫,摔下地來。這一下還是張翠山手下留情,否則鉤頭稍稍一偏,鉤中他的咽喉,圓業當場便得送命。
圓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這件事變起倉卒,圓音和圓業是驚怒交集,張翠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頭,只見身後的樹叢輕輕一動。張翠山喝道:「慢走!」縱身躍起,明知樹叢中有人隱伏,這一竄下去極是危險,但勢逼處此,若不擒住暗箭傷人的兇手,自己難脫干係,那知他身在半空,只聽得身後呼呼兩響,兩柄禪杖分從左右襲到,左首圓音擊出的一記,比圓業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時聽得這兩僧喝道:「惡賊休得逃走!」張翠山一筆一鉤齊齊下掠,反手使出一記「刀」字訣,一鉤帶住圓業的禪杖杖頭,判官筆的一撇在圓音禪杖一點,身子借勢竄起,躍上了牆頭,凝目瞧那樹叢時,只見樹梢兀自輕輕搖晃,但隱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蹤不見。
張翠山道:「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麼?此番恩德,務須報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難說得很。」張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卻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麼?」那少女道:「我很難過,也覺抱憾。」他二人一問一答,風勢漸大,帆船越行越快,張翠山內力深厚,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竟是沒落後半步。在風雨之中,那少女說話聲音不響,卻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張翠山耳中,足見她中氣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淺。
張翠山的輕功極是佳妙,從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書生站起身來,微微一笑拱手為揖,左手向著上首的座位一伸,請客人坐下。碧紅燈籠照映下,這書生手白勝雪,再看他相貌,玉頰微瘦,眉彎鼻挺,一笑時左頰上淺淺一個酒渦,遠觀之似是個風流俊悄的公子,但這時相向而坐,顯是一個女扮男裝的絕色麗人。
這時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順水下駛,張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兩人談到書法,一問一答,不知不覺間竟行出十餘里之遙。這時天色更加黑了,對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張先生指點,就此別過。」她手一揚,後梢的舟子拉動帆索,船上風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風,登時行得快了。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頗是悵然,只聽得那少女遠遠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請教……」
張翠山見她神色似有重憂,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過了一會,忍不住又問:「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傷,姑娘可能見示麼?」那少女道:「不單是都大錦走了眼,其實我也上了當。我早該想到武當七俠英姿颯爽,怎會是如此險鷙粗魯的人物。」張翠山聽她不答自己問話,卻說到「英姿颯爽」四字,顯是當面讚賞自己的丰采,心頭怦的一跳,臉上微微發燒,卻不明白她說這幾句話是什麼意思。那少女嘆了口氣,突然捲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來,張翠山急忙低下了頭,不敢觀看。那少女道:「你認得這暗器麼?」張翠山聽她說到「暗器」兩字,這才抬頭,只見她左手臂上釘著三枚小小的黑色鋼鏢。她膚白如雪,但中鏢之處卻深黑如墨。
張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見到什麼,倒可向他打聽打聽。」於是走至一株大柳樹下,待小舟划近,輕輕一躍,上了船頭。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見他十指如鉤,硬抓硬奪,正是少林派中極厲害的「虎爪功」。圓業叫道:「心師兄,千萬不能讓這惡賊走了。」張翠山自藝成天下,罕逢敵手,半月前學得「倚天屠龍功」,武藝更高,這時見這少林僧來得威猛,反而起了敵愾之心,將虎頭鉤和判官筆往腰間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羅漢齊上,我張翠山又有何懼?」眼見圓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迴一曲,嗤的一聲,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圓心手抓剛欲搭上他的肩頭,張翠山一足飛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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