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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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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玉面火猴

第十七回 玉面火猴

但見石去如矢,將那長繩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可是百餘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處又熱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極遠,未必便能點繩端。兩人等了良久,只熱得眼中如要爆出火來,那長繩卻是連煙也沒冒半點。張翠山嘆了口氣道:「古人鑽木取火,擊石取火,都是有的,咱們回去慢慢再試吧!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灰心之下,站起身來,正要招呼那玉面火猴回去,卻見牠在地下撿起石塊,學著張翠山的模樣,奔跑一程,擲一塊石子,玩得興高采烈,絲毫沒有怕熱的樣子。殷素素心念一動:「這火猴天生異稟,或許並不怕火。」於是撮唇一嘯,說道:「猴兒兄弟,你能不能將繩子拿上去,點燃了拿下來?」一面說,一面做著手勢比劃。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忍住了。張翠山道:「那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低聲道:「他瞧見你了嗎?」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們兩個亮眼之人,不能對付不了一個瞎子。何況還有猴兒兄弟相助。」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咱瞧瞧去!」從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拿著長劍,左手攜著火猴,一同走出洞去。
張翠山望著殷素素,似要她開口說話。殷素素卻打個手勢,意思說一切憑你的主意。張翠山微一沉吟,朗聲道:「謝前輩,咱夫妻倆……」謝遜點頭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臉上一紅,卻頗有得意之色,說道:「那也可說是你做的媒人,須得多謝你撮成。」謝遜哼了一聲,道:「你夫妻倆怎麼樣?」張翠山道:「咱們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十分的過意不去,不過事已如此,再說一萬遍致歉也是無用。既是天意要讓咱們共處孤島,說不定這一輩子再也難以回中土,咱倆便好好的奉養你一輩子。」
過了一陣,謝遜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熱水進來,張翠山便替嬰兒洗澡。謝遜聽得嬰兒的哭聲甚是洪亮,問道:「這孩子像媽媽呢還是像爸爸?」張翠山微笑道:「還是像媽媽多些,多福多壽,少受苦難。」殷素素道:「謝前輩,你說孩子的長相不好麼?」謝遜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過俊美,只怕福澤不厚,將來成人後入世,或會多遭災危。」張翠山笑道:「謝前輩想得太遠了,咱們四個人處身極北荒島,這孩子自也是終老難道也讓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在這島上?百年之後我三人都死了,誰來伴他?他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
第二日一早,張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沒有鐵鏟鋤頭,只得以天生的樹枝當作木扒,實在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內力渾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來深,眼看謝遜的神氣越來越是不對,時時拿著屠龍刀狂揮狂舞。張翠山加緊挖掘,預備挖到五丈深時,便在坑洞底周圍插上削尖的木棒。這深坑底窄口廣,他不進來侵犯殷素素便罷,只要踏進熊洞,非摔落去不可。
張翠山道:「火口口火燄太大,無法走近,只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我們用樹皮搓一條長繩,曬得乾了,然後……」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然後繩上縛一塊石子,向火山口拋去,火燄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以整整兩天時光,搓了一條百餘丈長的繩子,又曬了一天,第四天上便向火山口進發。
張翠山道:「火猴雖然靈異,但牠也未必能全懂咱們的說話,緩急之際,未必可靠,須得另想法子。」殷素素道:「咱們給他進食物時做些手腳,看能找到什麼毒物……不,不,他不一定會發狂的,說不定咱倆瞎疑心。」張翠山道:「我有一個計較。咱倆從明兒起,移到內洞去住,卻在外洞中掘一個極深的坑道,上面舖以皮毛軟泥。」殷素素道:「這法子好卻是好,不過你每日要出外打獵,若是他在外面行兇……」張翠山道:「我一個人容易逃走,一見情勢不對,便往危崖峭壁上竄去,他瞎了雙眼,如何追得我上。」
當下和張翠山折下樹枝,紮成和_圖_書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群熊遺下的糞尿清掃出去,殷素素也幫著收拾。那玉面火猴雖然靈異,總是不脫猴兒本性,東拉西爪,似是幫忙,卻是搗亂。張殷二人感牠救命之恩,任由牠去胡鬧。待得打掃乾淨,穢氣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沖洗一番便好了,雖有海水,可惜沒有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之處,搬了幾塊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熔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沖洗一般,只是大為緩慢而已。
她只比了三遍,那火猴已然領會,弓身一躍,幾個起落,已竄出百餘丈外,拾起繩頭,向著火山口疾奔,遠遠望去似一個火球向上滾動,實是迅捷無倫。張殷二人心中都有些懊悔,生怕牠去得太快,累得牠送得性命。殷素素望見那火猴奔得距火山口已只數十丈,忙縱聲叫道:「猴兒,猴兒,快回來!」
兩人走到離謝遜七八丈處,張翠山朗聲道:「謝前輩,你可要吃些食物?」謝遜斗然間聽到人聲,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但隨即辨出是張翠山的聲音,臉上又罩了一層陰影,隔了良久,才點了點頭。張翠山拿了一大塊昨晚吃剩下來的熟熊肉,遠遠擲了過去,說道:「請接著。」謝遜撐起身子,聽風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張翠山見他本來生龍活虎般的一條大漢,竟給飢餓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憐憫之情。殷素素心中卻又是另一個念頭:「五哥也忒煞濫好人,讓他餓死了,豈不乾手淨腳?這番救活了他,日後只怕麻煩無窮,說不定我兩人的性命還是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起自己立過重誓,決意跟著張翠山做好人,心中雖起不必救人之念,卻不說出口來。
那火山口望去不遠,走起來卻有四十餘里。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了海豹皮的皮裘,到後來連只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又行里許,兩人口乾舌燥,遍身大汗,但見身旁已無一株花草,只餘光禿禿、黃焦焦的岩石。
殷素素自幼稟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極盡殘酷惡毒之事,因之她向來行事狠辣,習以為常,自與張翠山結成夫妻,逐步向善,這一日做了母親,心中天生的慈愛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為孩子打算起來。殷素素向她淒然望了一眼,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心道:「這荒島與中土相距萬里,卻如何能夠回去?」但不忍傷愛妻之心,此言並不出口。忽聽得謝遜說道:「張夫人的話不錯。咱們這一輩子算是完了,但這孩子,這孩子,如何能夠使他老死在荒島之上,享不到半點人世的歡樂?張夫人,咱三人終當窮智竭力,使孩子得歸中土。」殷素素大喜,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張翠山忙伸手相扶,驚道:「素素,你幹什麼?快好好躺著。」殷素素道:「不,五哥!咱倆一起給謝前輩磕幾個頭,感謝他這一番大恩大德。」謝遜連連搖手,說道:「不用,不用。這孩子取了名沒有?」張翠山道:「在下胡亂給他安了個名字!叫作『念慈』。謝前輩學問淵博,另行給他取個好名字吧!」
這一日午餐之後,謝遜只在熊洞外數丈處來回徘徊。張翠山不敢動工,生怕他聽見響聲,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獵,只守在一旁,瞧著他動靜。但聽得謝遜不住口的咒罵,從老天爺罵起,一直罵到西方佛祖,東海觀音,天上玉皇,地下閻羅,再自三皇五帝罵起,堯舜禹湯,秦皇唐宗,文則孔孟,武則關岳,不論那一個大聖賢大英雄,全給他罵了個狗血淋頭。謝遜學問淵博,精通史事,這一番咒罵,張翠山倒是怔怔的給聽得甚有興味。
剛想到此節,只見謝遜哈哈一笑,又提氣縱躍而上。張翠山看準他竄上的來路,以劍尖對住他的腦門,緊握不動,只聽得擦的一聲響,謝遜一聲大吼,長劍已刺入他的額頭,深入數寸。原來張翠山持劍不動,謝遜這一躍上勢道極猛,正是以自己腦門硬碰到劍尖上去,長劍既然紋絲不動,絕無聲息,謝遜武功再好,如何能夠知曉?總算他應變奇速,劍尖一碰到頂門,立即將頭向後一仰,同時急使「千斤墜」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和圖書變招遲得一霎之間,那長劍從腦門中直刺進去,立時便即斃命。饒是如此,頭上也已重傷,血流披面,長劍刺在他額頭之上,不住顫動。謝遜拔出長劍,撕下衣襟裹住創口,頭腦中一陣暈眩,自知受傷不輕,可是他狂性已發,從腰間拔出屠龍刀來,急速舞動,護住了頂門,第三度躍上。張翠山舉起大石,對準他一塊塊投去,卻均被屠龍刀碰開。但見刀花如雪,寒光閃閃,謝遜飛出深坑,直欺過來。張翠山一步步向後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時畢命,竟是不能見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兒。
在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臨著最重大的生死關頭,但自嬰兒的第一聲啼哭起,三個人突然全神貫注於身上。謝遜問道:「是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是個男孩。」謝遜道:「剪了臍帶沒有?」張翠山道:「要剪臍帶嗎?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謝遜倒轉長劍,將劍柄遞了過去。張翠山接過長劍,割斷了嬰兒的臍帶,這時方始想起,謝遜已是迫近身邊,可是他居然並不動手,心中好奇,回頭向他望了一眼,只見謝遜臉上充滿關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殷素素聲音微弱,道:「讓我抱一抱。」張翠山抱起嬰兒,送入她的懷抱。謝遜又道:「你有沒有燒了熱水,給嬰兒洗一個澡?」張翠山失聲一笑,道:「我真胡塗啦,什麼也不給預備,這個爸爸可沒用之極。」說著便要奔出去燒水,但只邁出一步,見到謝遜鐵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嬰兒之前,心下驀地一凜。謝遜卻道:「你陪著夫人孩子,我去燒水。」將屠龍刀往腰間一插,便奔出洞去,經過深坑時輕輕縱身一躍,橫越而過。
當下兩人一猴,喜氣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世上任何野獸見火無一懼怕,這火猴卻不愧以火為名,頑皮起來,竟跳到火堆中打了幾個滾。張翠山見了這等異狀,忽然想起師父曾說過的一件事來,只中「啊」了一聲。殷素素道:「怎麼?」張翠山道:「我曾聽師父說道,有一種老鼠叫做火鼠,入火不焚,毛長寸許,可織以為布,稱為火浣布。這種布若是髒了,用水洗不乾淨,須得投在火中一燒,當即潔白如新。看來這猴兒兄弟跟火鼠是差不多的了。」殷素素笑道:「幾時猴兒兄弟落下毛來,我也給你織一件浣火布的衣服,不過你可得壽長些才好,等他兩三百年,那就差不多啦。」
她聽得張翠山這麼說,心中一凜,暗想:「五哥不喜我下手太狠,這脾氣以後認真得改一改。」只中卻笑道:「這會兒你卻可憐起惡熊來,若不是這猴兒兄弟來救,你說那些惡熊會可憐咱倆麼?」張翠山道:「倘若咱們也跟野獸一般殘忍,那不是跟野獸沒分別了麼?」殷素素笑道:「野獸也有好的,你瞧這猴兒兄弟,本事又比你大,相貌也比你俊。」張翠山笑道:「啊喲,你不怕我呷醋?」
謝遜沉吟道:「張念慈,張念慈!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難得這怪人如此喜愛這個孩兒,他若將孩兒視若己子,那麼孩兒在這島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縱然他狂性發作,也必不致驟下毒手。」說道:「謝前輩,我為這孩兒求你一件事,務懇不要推卻。」謝遜道:「什麼?」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兒做義子吧!讓他長大了,對你當親生父親一般供養。得你照料,這孩兒一生不吃人家的虧。五哥,你說好不好?」張翠山道:「妙極,妙極!謝前輩,還請你不棄,俯允咱夫婦的請求。」
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實指望和殷素素經歷一番大難之後,在島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當下他一個人便如變成石像,呆立著動也不敢稍動。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向內陸走來,顯是他眼瞎之後,無法捕魚獵豹,一直餓到如今。他走出數丈,終於支持不住,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離熊洞半里之處,另有一個較小山洞。張翠山花了十來天功夫,將之佈置成為一間居室,供謝遜居住。忽忽數月,有一日,他夫婦倆攜手向島北漫遊,原來這島方圓極廣,延伸至北,不知盡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出百餘里地,只見一片濃密的叢林,老樹參天,陰森森的遮天蔽日。張翠山有意進林一探,但那玉面火猴喳喳的說個不停,只是搖頭,似乎林中有什麼連牠也懼怕的物事。殷素素膽怯起來,說道:「連猴兒兄弟也怕,咱們別去惹禍了。」
兩人大難不死,說說笑笑,心神倍覺歡暢。那玉面火猴在兩人身畔跳來跳去,也顯得歡喜無限,似乎牠獨居島上孤寂無侶,忽然得到了良伴一般。張翠山道:「不知道白熊洞中是否還有小熊,咱們進去瞧瞧。」殷素素攜了火猴的手,倚牠為護身之符,走進洞去。但見山洞極是寬敞,深入有八九丈遠,中間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一般。只是洞中白熊的屎尿狼藉,甚是穢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臭得沒法容身。」張翠山道:「只須日日打掃洗刷,過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廝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淒涼。
張翠山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說的不錯,咱們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罷,若是再行兇作惡,咱們只得給他殺了。諒他瞎著雙眼,終究奈何咱們不得。」
夫妻倆已是心滿意足,終於,在臨死之前的一刻,能夠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他們已不去想自己的命運。能夠保護嬰兒不死,自是最好,但他們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轉。嬰兒在大聲哭嚷著,這哭聲使謝遜突然間心中良知激發,狂性登去,頭腦便清醒過來。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時,妻子剛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嬰兒終於也是難逃敵人毒手。這幾聲嬰兒的啼哭,使他回憶起許許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愛,敵人的兇殘,無辜嬰兒被敵人摔在地上成為一團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詣還是無法報仇,自己武功日進,那知仇人進展更快,雖然得了屠龍刀刀中的祕密卻總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著出神,一時溫顏微笑,一時咬牙切齒。
謝遜防他和殷素素從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趕不上,當下右手寶刀,左手長劍,使動大開大闔的招數,兩丈方圓之內,盡數封住,料想張殷二人再也無法逃走,瘋狂的心中大喜無已。驀地裏「哇」的一聲,內洞中傳出一響嬰兒的哭聲。謝遜大吃一驚,立時停步,只聽那嬰兒不住啼哭。張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難臨頭,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謝遜,兩對眼睛一齊愛憐橫溢地瞧著這個初生的嬰兒,那是一個男孩,手足不住扭動,大聲哭喊。張殷二人知道只要謝遜一刀下來,夫妻倆連著嬰兒便同時送命。二人一句話不說,目光不肯斜開一斜,能夠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氣。
他辱罵旁人,那也罷了,這時大罵張三丰,張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謝遜突然大吼:「張三丰不是東西,他的徒弟張翠山更加不是東西,讓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說!」縱身一躍,掠過張翠山身旁,奔進熊洞。張翠山急忙跟進,只聽得喀的一聲,謝遜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裝尖刺,他雖然摔下,並沒受傷,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驚。張翠山順手抓過挖土的樹枝,只見謝遜從坑中竄了上來,兜頭便是一下猛擊下去。謝遜聽風聲,左手翻轉,已抓住了樹枝,用力向裏一奪。張翠山把捏不定,樹枝脫手,這一奪勁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給樹枝擦得滿是鮮血,謝遜跟著這一奪之勢,又墜入了坑底。其時殷素素即將臨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見謝遜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說知此事。因若是給謝遜聽到了,他想自己動彈不得,少了一層顧忌,更易及早發難。這時見張翠山和他動手,一根樹枝又被奪去,情勢危急之中,顧不得腹痛如絞,抓起枕頭邊的長劍,向張翠山擲了過去。張翠山抓住劍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竄上來時,我出劍劈刺,仍是非被他奪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動道:「他雙目已盲,所以能奪我兵刃,全仗聽著我兵刃劈風之聲,才知我的招勢去向。」
殷素素自從懷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變得仁善起來,從前做閨女時一口氣殺幾十個人也不貶眼睛,這時hetubook.com.com變便是殺頭野獸,也覺不忍。有一次張翠山捕了一頭母鹿,兩頭小鹿一直跟到熊洞來,殷素素一定要他將母鹿放了,寧可大家吃些野果,挨過兩天。這時聽到張翠山說要殺了謝遜,不禁身子一顫。
次日殷素素還沒有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身下樹,但覺得陣陣清香,竟是從熊洞中傳出。她和張翠山並肩進洞,只見洞中堆滿了嫣紅奼紫、大大小小,許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朵,那火猴竄高縱低,正在將花朵擲來擲去。殷素素生平最愛花草,陡然間見到這許多奇花,當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見他臉色鄭重,心中一怔,道:「什麼?」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這壞人,我還道是什麼不好的事呢。什麼法子?快說,快說!」
謝遜點了點頭,嘆道:「那也只好如此。」張翠山道:「咱夫妻倆情深義重,同生共死,謝前輩若是狂病再發,害了咱倆任誰一人,另一人決然不忍獨活。」謝遜道:「你是要跟我說,你兩人若是死了,我瞎了眼睛,在這荒島上也是活不成?」張翠山道:「一點不錯。」謝遜道:「既是如此,你們耳中何必再塞著布片?」
天候嬗變,這時日漸短而夜漸長,到後來每日只有兩個多時辰是白天,氣候也轉得極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後甚感疲懶,但一切烹飪、縫補等務,仍須勉力而行。這一晚她十月懷胎將滿,熊洞中生了火,夫妻倆偎倚在一起閒談。殷素素道:「五哥,你說咱們生個男孩呢還是女孩?」張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歡是個男孩子。你給他先取定個名字吧!」張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卻不言語。殷素素道:「五哥,這幾天你有什麼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張翠山道:「沒什麼。想是要做爸爸了,所以喜歡得胡裏胡塗啦!」
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結成夫妻以來,至此方始真正享到洞房春暖之樂。
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熔冰成水,烤肉為炙,兩人自船破浮海,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掌時,真是險些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那火猴除了熊腦之外,不吃肉食,自行去採野果來吃。
突然之間,謝遜破口大罵起武林人物來,這一次自華陀創設五禽之戲起始,少林派達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給他罵得一錢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謾罵,於每一家每一派的缺點所在,卻也確有真知炙見,一貶一斥,往往一針見血。只聽他自唐而宋,逐步罵到了南宋末年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罵到了郭靖楊過,猛地裏辭鋒一轉,罵起武當派開山祖師張三丰來。
語聲甫畢,但見一縷青煙從繩頭裊裊升起,長繩竟已燃著。那火猴拉著長繩回轉,倏來倏去,前後還不到一盞茶的時分。殷素素大喜,迎上去將火猴抱在懷裏。殷素素攜著七八個乾柴紮成的火炬,以備接火之用,當即在長繩的火頭上點著了。兩人看火猴時,但見牠身上片毛不焦,真是神物。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一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髮的髮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說道:「你在這裏等我,待我獨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可從此不理你啦。最多咱們一輩子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張翠山微微一笑,又走里許,兩人都是氣喘如牛。張翠山雖然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眼前金星亂冒,頭腦中嗡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裏將繩子擲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種,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們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裏,身子一晃,險險暈倒,急忙抓住張翠山的肩頭,這才站穩。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在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了出去。
他說這幾句話時,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間眼角,隱隱帶有憂色。殷素素何等聰明,如何瞧不出來,柔聲道:「五哥,你若是瞞著我,只有更增我的憂心。你瞧出什麼事不對了?」張翠山嘆了口氣hetubook•com•com,道:「但願是我瞎疑心。我瞧謝前輩這幾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聲,道:「我也早見到了。他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兇狠,似乎又要發狂。」張翠山點了點頭,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龍刀中的祕密,因此心中煩惱。」殷素素淚水盈盈,說道:「本來咱倆拚著跟他同歸於盡,那也沒什麼。但是……但是……。」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而笑,將耳中的布條也都取了出來,心下卻均駭然:「此人眼睛雖瞎,耳音之靈,幾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極北島上,他未必須靠我二人供養。」
張翠山以謝遜學識淵博,請他替這荒島取個名字。謝遜道:「這島山既有萬載玄冰,又有終古不滅的火窟,便稱之為冰火島吧。」自此三人一猴,便在島上安居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張殷二人一有空閒,便在熊洞左近種植花木,燒陶作碗,堆土為灶,各種日用物品,次第粗具。謝遜也從不來和兩人囉唆,只是捧著那把屠龍寶刀,低頭冥思。張殷二人有時見他可憐,勸他不必再苦思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祕密。謝遜道:「我豈不知便是尋到了刀中祕密,在這荒島之上又有何用?只是無所事事,何以遣此漫漫長夜?」兩人聽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
張翠山微覺奇怪,心想:「素素向來好事,怎地近來懶洋洋的,什麼事也提不起興緻來?」想到此處,心中一驚,道:「素素,你身子好嗎?可有什麼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間羞得滿臉通紅,低聲道:「沒什麼?」張翠山見他神情奇特,連連追問。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爺見咱們太過寂寞,再派一個人來,要讓大夥兒熱鬧熱鬧。」張翠山一怔之下,大喜過望,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聲些,別讓人家聽見了。」她說了這句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去。荒林寂寂,那裏還有第三個人在?
她偎倚在張翠山懷裏,這麼微微一顫,張翠山登時便覺察了,溫柔地一笑,說道:「但願他不發狂。素素,我們的孩子叫作『念慈』,你說可好?讓他大了之後,一直記得媽媽這時候仁善慈悲的心腸,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這個名字。」殷素素點了點頭,心中很感舒暢,道:「從前,我每殺了一個人,總算是覺得很高興,但這時想來,心頭起了個仁慈的念頭時,卻比殺人更加歡喜些。只是我從前不會慈悲,那也無從比較起。咦,你又在想什麼啦?」張翠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殷素素道:「不錯,倘若他真的發起狂來,卻怎生制他?咱們有猴兒兄弟作幫手,跟在冰山上時是大不相同了。」
張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便用長劍剝切白熊,打或條塊,堆成個小丘一般。當地雖有火山,但究竟在極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敦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殷素素嘆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隴,便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隻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的火燄,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浪起伏巔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正自心曠神怡,驀地裏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謝遜吃了半塊熊肉,不再吃了,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張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個火堆,一來免他受寒,二來得以烤乾濕衣。謝遜睡到午後,這才醒轉,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張殷二人守在他的身旁,見他坐起開口,便各取出塞在耳中的布條,以便聽他說些什麼,但兩人的右手都離耳畔不過數寸,只要一見情勢不對,立即伸手塞耳。張翠山道:「這極北之處一個無人荒島。」謝遜「嗯」了一聲,霎時之間,心中興起了數不盡的念頭,呆了半晌,說道:「如此說來,咱們是回不去了!」張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爺的意旨了。」謝遜破口大罵道:「什麼老天爺,狗天、賊天、強盜老天!」他這一張口咒罵,竟是老半天不停,直到他罵得自己也累了,這才摸索著坐在一塊石上,又咬起熊肉來,問道:「以後你們要拿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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