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倚天屠龍記(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八回 重返中土

第十八回 重返中土

以謝遜的功力而論,這一拳便是不將大樹打得斷為兩截,也當拳頭深陷樹幹,那知他收回拳頭時,那大樹竟是絲毫不損,連樹皮也不破裂半點。殷素素心中難過:「大哥在這島上一住九年,武功是全然拋棄了。我從來不見他練功,原也難怪。」怕他傷心,還是大聲喝了聲采。謝遜道:「素妹,你這聲采喝得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這極北荒島之上,來來去去便是四個親人,還練什麼功?」謝遜問道:「五弟,你瞧出其中的奧妙麼?」張翠山道:「我見大哥這一拳去勢十分剛猛,可是打在樹上,連樹葉也沒一片晃動,這一點心中甚是不解。便是無忌去打一拳,也會搖動樹枝啊!」無忌叫道:「我會!」奔過去在大樹上砰的一拳,果然樹枝亂晃,月光照映出來的影子,在地上顫動不已。張翠山夫婦見兒子這一拳力道甚是強勁,心下甚喜,一齊瞧著謝遜,等他說明其中的道理。謝遜道:「三天之後,樹葉便會萎黃跌落,七天之後,大樹全身枯槁。我這一拳已將大樹的脈絡從中震斷。」
只聽謝遜續道:「我見師父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出來。今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當兩派為尊,看來須得殺死一名少林或是武當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見效。那一日我在洛陽清虛觀外的牡丹園中,見到宋遠橋出手懲戒一名惡霸,見他武功很是了得,決意當晚便去將他殺了。」
謝遜嘆了口氣,說道:「空見這人傻得很,他竟是只挨我打,始終不肯還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終是將他打死了。」張翠山心下更是駭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掌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學高手,這位少林神僧竟能連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堅,那是遠勝鐵石了。」
謝遜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說道:「你不信麼?好,你去叫無忌出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他聽。」張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無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聽故事,對孩子實無益處,但既是大哥有命,卻也不便違拗,於是回到熊洞,去叫醒了兒子。無忌一聽說義父要講故事,大聲叫好,登時將殷素素也吵醒了。三個人一起出來,坐在謝遜身旁。
殷素素當時所以稍一猶疑,乃是想起真的謝無忌已死,被人摔作了一團肉漿,自己的孩兒頂用這個名字,未免不吉,然見謝遜如此大喜若狂,料想對這孩兒必極疼愛,孩兒定可得到他許多好處,母親愛子之心無微不至,只須於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犧牲,抱了孩兒,說道:「你要抱一抱他嗎?」
但見謝遜神色淒然,臉上頗有悔意,料想這事之中,定是隱藏著一件極大過節,他自與謝遜結義以來,八年中共處荒島,情好彌篤,但他對於這位義兄,敬重之中總是帶著三分懼意,生怕引得他憶及昔恨事,當下也不敢多問。卻聽謝遜說道:「我生平中心欽服之人,寥寥可數。便是尊師張真人,我雖久仰其名,但無緣識荊,也只神交而已。這位空見大師,實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氣雖不及他師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見,空智、空性兩位大師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謝遜道:「孩子,不久你就回歸中土……」無忌奇道:「什麼回歸中土?」謝遜將手揮了揮,叫他不要打斷自己話頭,繼續道:「若是咱們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飄得無影無縱,那也罷了,什麼休要提起,但要是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說,世上人心險惡,誰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誰都會存著害你的心思。就可惜我年輕時沒人跟我說過這些話。唉,便是說了,當時我也不會相信。」
謝遜卻並不笑,緩緩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還是記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坑上,暗運真氣,將那『七傷拳』又複習了幾遍。五弟,你從來沒見過我的『七傷拳』,要不要見識見識?」張翠山還沒回答,殷素素搶著道:「那一定是神妙無比,威猛絕倫,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俠了?」謝遜微微一笑,說道:「你怕我試拳時傷了你老公麼?倘若這拳力不是收發由心,還算得是什麼『七傷拳』。」說著站起身來,走到一株大樹之旁,口中吆喝一聲,宛似憑空打了個霹靂,猛響聲中,一拳打在樹幹之上m.hetubook.com.com
「我大病一場之後,苦練武功,五年後去找師父報仇。但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所謂報仇,徒然自取甚辱。但這一十三條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罷休?當時我週遊天下,遍訪明師,這一番苦心孤詣,總算有了著落,十年之間,我連得三位高人傳授,自覺功夫大進,又去找我師父。那知我功夫強了,他竟是強得比我更多,第二次報仇還是重傷而歸。」
「於是我潛心苦思,專練『七傷拳』的內勁,三年之後,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師父倘若不是另有奇遇,決不能再是我敵手。第三次找上門去時,他家人卻已遷離原處,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處打聽,始於探尋不到他的蹤跡,想是他為了躲避這場大禍,在極荒僻之地隱居了起來。大地茫茫,卻到何處去尋他?」
到無忌四歲時,殷素素開始教他識字。五歲生日那天,張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學武啦,從今天起你來教他,好不好?」謝遜搖頭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無法領悟。還是你傳他武當心法。等他到八歲時,我來教他。教得兩年,你們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說我們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謝遜道:「這幾年來我日日留心島上的風向水流,似乎每年黑夜最長之時,總是刮的南風,數十晝夜不停。咱們可以紮一個大木排,裝上風帆,不停的向南,要是賊老天不來橫加搗蛋,說不定你們便可回歸中土。」殷素素道:「我們?難道你不一起去麼?」謝遜道:「我瞎了雙眼,回到中土做什麼?」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們卻決不容你獨自留著。孩子也不肯啊,沒了義父,誰來疼他?」謝遜嘆道:「我能疼他十年,已是足夠了。賊老天總是跟我搗亂,這孩子倘若陪我的時候太多,只怕賊老天遷怒於他,會有橫禍加身。」殷素素打了個寒噤,但想這是他隨口說說的事,也沒放在心上。
「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是冤鬼,給我殺了的人索命來著!』因為我想若活人,決不能有這般來去如電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膽子反而大了起來,喝道:『妖魔鬼怪,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豈怕你這種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什道:『謝居士,老僧空見合什!』我一聽到空見兩字,便想起江湖上所傳『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這兩句話來。他名列四大神僧,無怪有這般高強的武功。」
張翠山聽到這裏,不由得慄然而懼,他明知宋遠橋結果並未為謝遜所害,但想起當時情勢的凶險,仍是不免惴惴,須知謝遜的武功高出宋遠橋甚多,何況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苦是當真下手,大師兄絕無倖理。殷素素也知宋遠橋未死,說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無辜的旁人,要是你當真殺了宋大俠,咱們這位張五俠早就跟你拚了命,再也不會成為結義兄弟了。」
張翠山道:「啊,空見大師。聽說他是少林掌門空聞大師的師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謝遜點頭道:「不錯,空見已經死了,是我打死的。」張翠山吃了一驚,心想江湖上有兩句話說道:「少林神僧,見聞智性」,那是替當今少林派四位班輩最高的和尚空見、空聞、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後來聽師父說空見大師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謝遜打死的。
他此言一出,謝遜和張翠山不約而同的霍地站起。謝遜雖然雙目無神,仍是凝視無忌,低沉著聲音道:「無忌,你可真有此心?」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中都很焦急,他們雖然身處極北萬里之外的荒島,將來未必能夠重返中土,但武林中人素重信義,一諾之下,終身不渝,無忌要是答應謝遜報仇,那可是在肩頭挑上了一副萬斤重擔。以謝遜幾具通天澈地之能,尚自不能報仇,無忌這小小孩子若是信口答應了,豈非自陷絕境?
張翠山以往聽他暢論當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只要能得他破口大罵,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讚上一字,真是難上加難,想不到他提到空見大師竟是如此欽遲,倒也頗出意料之外,說道:「想是他老人家隱居寺中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動,是以武學上的造詣少人知。」謝遜仰頭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語的道:「可https://m•hetubook•com•com惜可惜,這樣一位武林中蓋世奇士,竟給我一十三拳活生生的打死了。他武功雖高,實是迂得厲害,倘若當時他還手跟我放對,我謝遜焉能活得到今日?」張翠山道:「難道這位高僧的武功修為,竟比大哥還要深湛麼?」謝遜道:「我怎能跟他相比?他弟子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和語氣之中,竟是充滿了無比的怨毒。
「我一躍出牆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覺得肩頭上被人輕輕一拍。我大吃一驚,以我當時功力,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擋架,可說是從所未有之事。無忌,你想,這一拍雖輕,但若是他掌上施出勁力,豈不是我已受重傷?我當即回手一撈,反擊一拳,左足一落地,立即轉身,便在此時,我背心上又被人輕輕拍了一掌,同時背後一人嘆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張翠山和殷素素同時「啊」的一聲,師姦徒妻之事,武林中從所未聞,那可是天人共憤的大醜事。謝遜續道:「我妻子自是不從,大聲呼救,我父親聞聲闖進房中,我師父一見事情敗露,一拳將我父親打死了,跟著又打死了我母親,將我甫滿週歲的兒子謝無忌……」無忌聽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謝無忌?」
謝遜續道:「當時我只嚇得全身冰冷,如墜深淵,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說那『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八個字,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可是這八個字他說得不徐不疾,充滿慈悲心腸!我聽得清清楚楚。但那時我心中只感到驚懼憤怒,回過身來,只見四丈以外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我轉身之時,只道他離開我只不過兩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飄出四丈,身法之外,步伐之輕,實是匪夷所思。」
謝遜淒然道:「我自己的親生孩兒給人一把摔死了,幾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團,你們沒有瞧見吧?」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覺得他言語之中又有瘋意,但想起他的慘酷遭際,不由得甚是惻然。謝遜又道:「我這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歲了。我謝遜將一身的文才武功傳授於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們什麼武當七俠,少林三義。」這幾句內淒涼之中帶著狂傲,但自負之中又包含著無限寂寞傷心。張翠山和殷素素不覺都是油然而起悔心:「倘若當日在冰山上不毀了他的雙目,咱們四個人在此荒島隱居,融融洩洩,豈不是好?」
「我憤激之下,便到處做案,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每做一件案子,便留下我師父的姓名!」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撫養孩子。謝遜號稱「金毛獅王」,馴獸捕生之後,天下無雙,張翠山詳述島上多處地形,謝遜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記住。
無忌道:「義父,你把這『七傷拳』教了我好麼?」謝遜搖頭道:「不成!」無忌好生失望,還想纏著他苦求。殷素素笑道:「無忌你不是傻麼?你義父這種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具最上乘的內功,如何能練?」無忌道:「那麼等我先練好了上乘的內功再說。」謝遜搖頭道:「這『七傷拳』不練也罷!每人體內,均有陰陽二氣,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屬火、肺屬金、賢屬水、脾屬土、肝屬木,一練七傷,七者皆傷。這七傷拳的拳功每深一層,自身內臟便多受一次損害,所謂七傷,實則是先傷己,再傷敵,我若不是在練七傷拳時傷了心脈,也不致有時狂性大發,無法抑制了。」張翠山和殷素素此時方知,何以他這樣一位文武兼資的奇人,一到狂性發作,竟會行若禽獸。
三個人默然半晌,張翠山道:「謝前輩,你收這孩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謝遜臉上閃過一絲喜悅之色,說道:「你肯讓他姓謝?謝念慈,謝念慈,這名字很好啊,不過我那個死去的孩兒,名叫謝無忌。」張翠山道:「假如你喜歡,那麼,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謝遜喜出望外,唯恐張翠山是騙他的,道:「你們把親生孩兒給了我,那麼你們自己呢?」張翠山道:「孩兒不論謝姓張,咱們是一般的愛的。日後他孝順雙親,敬愛義父,不分親疏厚薄,豈非美事?素素,你說可好?」殷素素微一遲疑,道:「你說怎麼便是怎麼。孩子多得一個人疼愛,終是便宜和_圖_書了他。」謝遜一揖到地,說道:「這我可謝謝你們啦,毀目之恨,咱們一筆勾銷。謝遜雖喪子而有子,將來謝無忌名揚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張翠山、殷素素,他義父是金毛獅王謝遜。」
自此捕鹿殺熊,便由謝遜一力承擔,有時那玉面火猴也陪同他出獵。只是那火猴殺熊太過輕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謝遜反覺沒趣,初時尚要火猴引路,日子一久,他處處路徑都已記熟,便要火猴陪孩子玩耍,不許牠同去打獵。
無已覺得十分有趣,哈哈笑了出來,道:「義父,這人跟你鬧著玩麼?」張翠山和殷素素卻已猜到,說話之人定是那空見大師了。
島上無事可紀,日月去似流水,轉眼又是一年有餘。自無忌出世後,謝遜心靈有了寄託,再也不去理會那屠龍寶刀,那知有一晚張翠山偶爾失眠,半夜中出來散步,月光下只見謝遜盤膝坐在一塊巖石之上,手中捧著那柄屠龍寶刀,正自低頭沉思。張翠山吃了一驚,待要避開,謝遜已聽到他的腳步聲,說道:「五弟,這『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八個字,看來終是虛妄。」張翠山走近身去,說道:「武林中荒誕之說甚多。大哥這等聰明才智,如何對這寶刀之說,始終念念不忘?」謝遜道:「你有所不知,我曾聽少林派的一位有道高僧空見大師說過此事。」
忽忽數年,三個人在島上相安無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長得甚是壯健。三人中倒似謝遜對他最是疼愛,有時孩子太過頑皮,張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責打,每次都是謝遜從中攔住。如此數次,孩子便恃他作為靠山,逢到父母發怒,總是奔到義父處求救。張殷二人往往搖頭苦笑,說孩子被大哥寵壞了。
張翠山和殷素素不勝駭異,但知謝遜素來不打誑語,此言自非虛假,謝遜取過手邊的屠龍刀,拔刀出鞘,喀的一聲,在大樹的樹幹中斜砍一刀,只聽得砰彭巨響,大樹的下半段向外跌落。謝遜收刀說道:「你們瞧一瞧,我『七傷拳』的威力可還在麼?」
謝遜又道:「倘若我內力真的渾厚堅實,到了空見大師、或是武當張真人的地步,再來練這七傷拳,想來自己也可不受損傷,便有小損,亦無大礙。只是當年我報仇心切,連殺七人,才從崆峒派手中奪得這本『七傷拳譜』的古抄本,拳譜一到手,立時便心急慌忙的練了起來,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師父已死,報不了仇。待得察覺內臟受了大損,已是無法挽救,當時我可沒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傳的拳譜,卻為何無人會此拳功。素妹,我又貪圖這拳功發拳時聲勢煊赫,有極大的好處,你懂得其中道理吧?」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師門霹靂什麼的功夫差不多?」謝遜道:「正是。我師父外號叫作『混元霹靂手』,掌含風雷,威力極是驚人。我找到他後如用這路七傷拳跟他對敵,他定當以為我使的還是他親手所傳的武功,只要拳力一到了他身上,他再驚覺不對可已遲了。五弟,你別怪我用心尖刻,我師父外表橫魯,可實在是天下最工心計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這場大仇便無法得報……唉,枝枝節節的說了許多,還沒說到空見大師。且說那一晚我運氣溫了三遍七傷拳功,便越牆出外,要去找宋遠橋。」
張翠山傳授孩子的,都是紮基根的內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須健體強身,便已足夠,在這荒島之上,決不會和誰動手打架。謝遜雖說過南歸中土的話,但他此後不再提起,看來也是一時興到之言,不能作準。到第八年上,謝遜果然要無忌跟他學練武功。傳授之時他沒叫張殷二人旁觀,他夫婦便遵依武林中的嚴規,遠遠避開,對無忌的武功進境,也不加考查,信得過謝遜所授,定是高明異常的絕學。
謝遜「哼」了一聲,道:「那有什麼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會去跟武當派為難。可是那時我又不識得五弟,別說是宋遠橋,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給我見到了,還不是殺了再說。」謝無忌奇道:「義父,你為什麼要殺爹爹?」謝遜微笑道:「我是說個比方啊,並不是真的要殺你爹爹。」謝無忌道:「嗷,原來如此!」這才放心。
張翠山斥道:「別多口!聽義父說話。」謝遜道:「是啊,我那親生孩兒跟你名字一樣,hetubook.com.com也叫謝無忌。我師父抓起了他,將他摔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團。」謝無忌忍不住又問:「義父,他……他還能活嗎?」謝遜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兒子搖了搖手,叫他不要再問。謝遜出神半晌,才道:「那時候我瞧見這等情景,嚇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對付我這位生平最敬愛的恩師,突然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裏胡塗的也沒想到抵擋,就此暈死過去。待得醒轉,我師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見滿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兒,弟妹僕役,全家一十三口,盡數斃於他的拳下。想是他以為一拳已將我打死,沒有再下毒手。」
張翠山怒喝:「無忌你說什麼?一人作事一人當,他罪孽再大,也只一人之事,豈可累及無辜?」
張翠山道:「謝前輩……」謝遜道:「不,咱們已成一家人,再這般前輩後輩的,豈不生分?我這麼說,咱三人索性結義為金蘭兄弟,日後於孩子也好啊。」張翠山道:「你是前輩高人,咱夫婦跟你身份相差太遠,如何高攀得上。」謝遜道:「呸,你是學武之人,卻也這般迂腐起來?五弟,素妹,你們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倆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輩,我也成了前輩啦!」張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從。」殷素素道:「咱們先就這麼說定,過幾天等我起得身了,再來祭告天地,行拜義父、拜義兄之禮。」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終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這賊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謝遜最是恨他不過。」說著揚長出洞,只聽得他在曠野上縱聲大笑,顯是得意之極,張殷二人自從識得他以來,從未見過他如此喜歡。
張翠山和殷素素一齊「啊」了一聲。謝遜道:「你們知道我師父是誰了吧?」殷素素點頭道:「嗯!你是『混元霹靂手』成崑的弟子。」原來兩年之前武林中突然發生一場軒然大|波,自遼東以至嶽南,半年之間,接連發生了三十餘件大案,許多成名的豪傑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殺,而兇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靂手」成崑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門,便是交遊極廣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是牽連的人數極眾。只要發生這樣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處轟傳,何況接連是三十餘件。當時武當七俠奉了師父之命,盡數下山查詢,但竟是不得半點頭緒。眾人均知這是有人故意嫁於成崑。要知成崑聲名向來極佳,被害的人又有好幾個是他的知交好友,這些案子決計非他所為。但要查知兇手是誰,自是非成崑身上著手不可,可是成崑這人近來忽然無影無蹤,誰也不知他到了何處。紛擾多時,這些案子還是不了了之。雖然想找兇手報仇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兇手是誰,人人均是徒呼負負。若不是謝遜今日說起,張翠山那裏猜得到其中的過節原委。謝遜道:「我冒成崑之名殺人做案,那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終龜縮,武林中千百人到處尋訪,總是比我一人之力強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計不錯,只不過這許多人無辜傷在你的手底,到底也不知為了何故,未免可憐。」謝遜道:「難道我父母妻兒給成崑害死,便不是無辜麼?便不可憐麼?我看你從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十年,卻學得他這婆婆媽媽起來。」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大哥,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後來你終於找到了成崑麼?」謝遜道:「沒有找到,沒有找到。後來我在洛陽見到了宋遠橋。」張翠山大吃一驚,道:「我大師哥宋遠橋?」
「我在十歲那一年,因意外機緣,拜在一個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的門下學藝。我師父見我資質不差,對我青眼有加,將他絕藝可說是傾囊以授。我師生情若父子,五弟,當時我對師父的敬愛仰慕,大概跟你對尊師沒差分毫。我在二十三歲那年離開師門,不久便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洩洩,過得極是快活。」
可是無忌年紀雖小,這種事情還是須得由他自決,親為父母,也不能出主意,至於日後他長大成人,是否還記得孩童的話,那是將來之事了。不過張殷二人此時聽來,均覺此事雖然渺茫,總是隱隱覺得非同小可,說不定便關涉到無忌的一生禍福。
www.hetubook.com•com張翠山聽得只是搖頭,但礙著他是大哥,不便駁斥,生怕他更說許多慘酷惡毒的言語,讓無忌記在心中,於是問道:「你跟我大師兄這場比武後來如何了結?大師兄始終沒跟咱們說起這件事,倒是奇怪。」謝遜道:「宋遠橋壓根兒就不知道,恐怕他連『金毛獅王謝遜』這六個字也從來沒聽見過,因為我後來沒有去找他。」張翠山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殷素素笑道:「謝什麼賊老天、賊老地,謝一謝眼前這個謝遜大哥才是真的。」張翠山和無忌都笑了起來。
只聽無忌昂然道:「義父,害你全家之人叫做混元霹靂手成崑,無忌記在心中,將來一定代你報仇,也將他全家殺死,殺得一個不留!」
謝遜撫著他小頭上的頭髮,說道:「賊老天雖有諸般不好,總算沒讓我殺了宋遠橋,否則我愧對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結義為兄弟了。」他停了片刻,續道:「這天晚上我吃過晚飯,在客店中打坐養神。我心知宋遠橋既是武當七俠之首,武功上自有過人之處,若是一擊不中,給他逃了,或是只打得他身負重傷而不死,那麼我的行藏必致洩露,要逼出我師父來的計謀盡數落空,而且天下豪傑向我群起而攻,我謝遜便有三頭六臂,也是無法對敵啊。我一死不打緊,這場血海深仇,可從此無由得報了。」謝無忌突然道:「義父,你眼睛看不見,等我大了,練好了武功,去替你報仇!」
張翠山三人走過去細看大樹的斜剖面時,只見樹心中一條條通水的筋脈已大半震斷,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斷為數截,有的若斷若續,顯然他這一拳之中,又包含著數種不同的勁力。張殷二人大是歎服,張翠山道:「大哥,你今日真是叫小弟大開眼界。」謝遜忍不住得意之情,說道:「我這一拳之中,共有七種不同的勁力,或剛猛,或陰柔,或剛中有柔,或柔中有剛,或橫出,或直送,又或是自外向內收縮。敵人抵擋了一種勁力,抵不住第二種,抵了第二種,我的第三種勁力休又如何對付。嘿嘿,『七傷拳』之名,便由此而來。五弟,你說這拳力是太毒辣了些吧?」
謝遜道:「不錯,是武當七俠之首的宋遠橋。我見做了這許多案子,江湖上已鬧得天翻地覆,但我師父混元霹靂手成崑……」謝無忌道:「義父,他這樣壞,你還是叫他師父麼?」謝遜苦笑道:「我從小叫慣了。再說,我的一大半武功總是他傳授的。他雖是個大壞蛋,我也不是好人,說不定我的為非作歹,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還是叫他師父。」張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慘酷,憤激之餘,行事不分是非。無忌聽了這些話記住心中,於他日後立身有害,過幾天倒要好好解說給他聽。」
「過了兩年,我師路過我故鄉,到我家來盤桓數日。我自是高興得了不得,全家竭誠款待,我師父空閒下來,又指點我的功夫。那知這位武林中的有德長者,竟是人面獸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後,忽對我妻施行強|暴……」
無忌應道:「是,爹爹!」嚇得不敢再說。謝遜卻道:「一個人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那也沒有什麼,倒是全家死光,剩著一個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更是難受。當時我明白這個道理,反之是找我師父報仇。其實真正的報仇,該當是將我師父全家害死,讓他獨個兒活著,日日想著亡妻喪子之痛。」
張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師張三丰的武學世所罕有,但和謝遜相較,恐怕也只能勝他半籌,假若空見大師的弟子尚且高出謝遜甚多,豈不是連自己恩師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謝遜的名字中雖有個「遜」字,性子極是倨傲,如果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遠勝於他,他決計不肯服輸。
謝遜伸出雙手,將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極而泣,雙臂發顫,說道:「你……你快快抱回去,我這模樣別嚇壞了他。」其實初生一天的嬰兒懂得什麼,但他這般說,顯是愛極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你喜歡便多抱一會。將來孩子大了,你帶著他到處玩兒吧。」謝遜道:「好極,好極……」聽得孩子哭得極響,道:「孩子餓了,你餵他吃奶吧!我到外邊去。」實則他雙目已盲,殷素素便是當著他餵乳,也沒什麼,但他發狂時欲圖非禮,這時卻文質彬彬,竟變成了個儒雅君子。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