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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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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不堪回首

第十九回 不堪回首

只聽得謝遜嘆了口氣,說道:「枉自我活了幾十歲,那時卻不及孩子的見識。我心中充滿了報仇雪恨之念,不找到師父,那是決不肯甘休,明知再打下去,兩人中必有一個死傷,可也顧不了許多。我運足勁力,第十一拳又擊了出去,這一次他卻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這一拳本來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頭一皺,顯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他用胸口擋我拳力,反震之力極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擊之力雖然弱了,他自身受的苦楚卻大得多。」
謝遜道:「你們別嚇壞了我好孩兒,無忌,你說好啦,你怎樣猜到的?」無忌向爹媽望了一眼,道:「我……我……」謝遜道:「你說得不錯,那時你爹爹打我不過,你媽媽幫你爹爹,便將我眼睛射瞎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件事起因是我自己不好,我也沒怪他們。是你媽媽跟你說的麼?」他明知此事殷素素決不會跟兒子說,但這麼一問,兩人便不會出言阻止。無忌道:「不!前幾天媽說要教我打金針,但第二天卻又說不教了。我想一定是爹爹叫媽別教我,怕你知道之後心裏不高興。」謝遜哈哈大笑,道:「五弟,素妹,這孩子比我聰明五倍,比你們聰明十倍,你們說將來如何得了?」
自這晚一夕長談之後,謝遜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無忌練功,卻變成了嚴厲異常。無忌此時不過九歲,雖然聰明過人,但要短期內盡數領悟謝遜這身舉世少見的武功,卻怎生能夠?謝遜竟是不加理會,只要無忌學得不如他意,他便又打又罵,絲毫不予姑息。殷素素常常見到兒子身上青一塊、烏一塊,心中甚是痛惜,跟謝遜道:「大哥,你神功蓋世,三年五載之內,無忌如何能練得成?這荒島上歲月無盡,你不妨慢慢教他。」謝遜道:「我又不是教他練,是教他盡數記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無忌練武功麼?」謝遜道:「哼,一招一式的練下去,練到他頭髮白了,也不知成不成。我只是要他記著,牢牢的記在心頭。」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這位大哥行事處處出人意表,只得一切由他。不過每見到孩子身上傷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無忌居然很是明白事理,道:「媽,義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記得牢些。」
「我呆了一呆,說道:『我師父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大師何苦以金玉之體,為他擋災蔽晦?』空見大師調勻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兩拳,便……便化解了這場劫數。』我聽他說話氣息不屬,突然心念一動:『看來他運起『金剛不壞體』神功之時,不能說話,我何不引他說話,突然一拳打出。』於是便道:『倘若我在十三拳內打傷了你,你保得我師父一定會來見我麼?』他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我道:『你雖答應了我,卻怎料得他一定現身?』他道:『他親口跟我說過的……』就在此時,我不等他一句話說完,呼的一拳便擊向他的小腹。這一拳去勢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來不及發動護體神功。」
「空見大師道:『謝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俠,那成崑確是非出頭不行,但今日的成崑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遠不及他,這場血海冤仇是報不了的。』我道:『成崑是我師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心你清楚。』空見大師搖頭道:『他另投明師,三年來的進境非同小可。你雖練成了崆峒派的『七傷拳』,卻傷他不得。』我心裏驚詫無比,這位空見大師我生平從未見過面,但我的一舉一動,他卻似件件親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道:『你怎麼知道?』他道:『是成崑跟我說的。』」
「空見大師點了點頭,嘆道:『你師父酒後無德,傷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後,惶慚無地,是以你兩次找他報仇,他都不傷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將你打傷,但你兩次都是發瘋般跟他拚命,若不傷你,他始終無法脫身。嗣後他一直暗中跟隨在你身後,你三度遭遇危難,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鬥五老之外,果然另有兩件蹊蹺之事,在萬分危急之際,敵方攻勢忽懈。空見大師又道:『他自知罪過太深,也不敢求你饒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豈知你越鬧越大,害死的人越來越多,今日你若是和-圖-書再去殺了宋遠橋宋大俠,這場大禍可真的是難以收拾了。』」
無忌笑道:「義父,這麼說來,你不是比我爹媽聰明兩倍麼?」謝遜道:「只怕兩倍也不還不止。」無忌道:「後來那位老和尚能治好麼?」謝遜嘆道:「治不好啦!他氣息越來越微,我手掌按住他靈台穴,拚命將以自己真力,延續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你師父還沒來麼?』我道:『那是不會來的了。』我道:『大師,你放心,我不會再胡亂殺人,激他出來。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是找到他。』他道:『很好,很好!不過,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說到這裏,聲音越來越低。我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只聽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龍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祕……』他說到這個『祕』字,一口氣接不上來,便此死了。」
「我擊了這一拳,眼見他不能再活,陡然間天良發現,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叫道:『空見大師,我謝遜忘恩負義,豬狗不如!』」
無忌自然不明白跨兩步有什麼難處,張翠山卻深知高手對敵,能在對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實是極大的難事,通常只須料到一招,即足制勝。他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謝遜續道:「這第十拳我已是便足了全力,他搶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兩步。我雖是瞧不見自己的臉色,但可以想見,那時我是臉如白紙,全無血色。空見大師緩緩吁了口氣,說道:『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發吧!』我雖是萬分的要強好勝,但內氣翻騰,一時之間,那第十一拳確是擊不出去。」
張翠山想起這位空見大師後來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聽到這裏,已是隱隱不安。謝遜續道:「當時我便回問道:『是少林寺的空見神僧?』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當。老衲正是少林空見。』我道:『在下跟大師素不相識,何故相戲?』空見說道:『老衲豈敢戲弄居士?請問居士,此刻欲往何處?』我道:『我到何處去,跟大師有何干係?』空見道:『居士今晚想去殺害武當派的宋遠橋宋大俠,是不是?』我聽他一語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驚。他又道:『居士欲再做一件震動武林的大案,激那混元霹靂手成崑出頭,以報殺你全家的大仇……』我聽他逕自說出了我師父的名字,更是駭異。要知我師父殺我全家之事,我從沒跟旁人說過,這種醜事我師父掩飾抵賴也猶死不及,自己當然更不會說,這空見卻如何知道?」
「我道:『好,那姓宋的與此事無涉,我也不去找他了,便請大師叫我師父來見我。』空見大師道:『他沒臉見你,也不敢見你。再說,謝居士,不是老衲小覷你,你便是見了他也是枉然,你的武功跟他差得太遠,這場仇是報不了的啦。』我道:『大師是當世有道高僧,你叫我便此罷了不成?』他道:『謝居士遭遇之慘,老衲也代為心傷。可是尊師酒後亂性,實非本意,何況他已深自懺悔,還望謝居士念著昔日師徒之情,網開一面。』我心下狂怒,說道:『我若再打他不過,任他一掌擊斃便了。此仇不報,我也不想活了。』」
如此又過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謝遜忽道:「五弟,素妹,再過四個月,風向和海潮一齊轉南,今日起咱們來紮木排吧。」張翠山驚喜交集,道:「你說紮了木排,回歸中土嗎?」謝遜冷冷的道:「那也得瞧賊老天發不發善心,這叫作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
「這時空見大師已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無信……難道……難道什麼人忽然絆住了他麼?』我大怒起來,喝道:『你騙人,你騙我打死了你,我師父還是不出來見我。』他搖頭道:『我不騙你,真是對你不起。』我狂怒之下,還想罵他,忽然想起:『他騙我來打死他自己,於他有什麼好處?我打死他,他反而來向我道歉。』不由得心中十分慚愧,跪在他的身前,說道:『大師,你有什麼心願,我一定給你了結?』他又是微微一笑,說道:『但願你今後殺人之際,有時想起老衲。』」
依著殷素素的心意,在這海外仙山般的荒島之上,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實在不必冒著hetubook.com.com奇險回去,但想到無忌長大之後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沒荒島實在可惜,當下便興高采烈的一起來紮結木排。好在島上多的是參天古木,因為生於寒冰之地,木質緻密,硬如鐵石。謝遜和張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樹木,殷素素便用樹筋來編織帆布,搓結帆索。無忌奔走傳遞,連那玉面火猴也是毛手毛腳的在一旁幫忙。
張翠山和殷素素盡皆駭異,他們雖知自己的兒子聰明伶俐之極,那料到他在這頃刻之間,便能識破謝遜的奸計。他夫婦也都是一等一的機伶人物,江湖上閱歷又多,但見事卻比無忌還慢了一步。謝遜慘然嘆道:「我便是要利用他的好心仁善,無忌,你料得不錯,我揮掌自擊天靈蓋,雖是暗伏詭計,卻也是行險僥倖。倘若這一掌擊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綻,便不會過來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後一拳,七傷拳的拳勁雖然厲害,怎破得了他的護身神功?那時要找我師父報仇之事,再也休提。當時我是孤注一擲,這一掌實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來救,我便自行擊碎天靈蓋而死,反正報不了仇,我原本是不想活了。」
「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為人。他知道若要我絕了報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決計做不到的,他說了也不過是白說,可是他叫我殺人之際有時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沒傷你性命,就是因為忽然間想起了空見大師。」
「我心灰意懶之下,惡念陡生,說道:『罷了!罷了!此仇難報,我謝遜又何必活於天地之間?』提起手掌,一掌便往自己天露蓋拍下。」
「空見大師合什說道:『善哉,善哉!謝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謹代天下武林同道謝過。只是老衲立心化解這場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吧。』我心下盤算,只有用『七傷拳』將他擊傷,我師父才肯露面,好在這『七傷拳』的拳勁收發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於是說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著發出,這一次用的是『七傷拳』的拳勁了。拳力一中在他的胸口,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
張殷二人不約而同的伸出手去,各自握住了無忌的一隻手。二人雖自得意,但隱隱的卻也感到了一層憂慮,張翠山是生怕孩子聰明有餘,將來卻不學好,殷素素是怕他不壽。
「我一聽到『混元霹靂手成崑』七個字,身子猛烈的一聲說道:『大師若肯見示他的行蹤所在,我謝遜一生給你做牛做馬,也所甘願。』空見嘆道:『這成崑所作所為,罪孽確是太大,但居士一怒而牽累著害死了許多武林人物,真是罪過罪過。』我心中本來想說:『要你多管什麼閒事?』但想起適才他所顯示的武功,我可不是他的敵手,於是說道:『在下這是迫於無奈,那成崑躲得了無影無蹤,四海茫茫,教我到那裏去找他?』空見點頭道:『我也知你滿腔怨毒,無處發洩,但那宋大俠是武當派張三丰張真人的首徒,你要是害了他,這個禍闖得不小。』我道:『我是志在闖禍,禍事越大,越能逼成崑出來。』」
這幾句話聽在張翠山耳中,猶似雷轟電擊一般,這時他方始記得,當年謝遜確曾有他猶個兒不離此島的言語,但此刻他不再提起,張殷二人誰也沒放在心上。當紮結木排之時,謝遜也從未露過獨留之意,不料直到臨行,他才忽然說了出來。張翠山急道:「大哥,你一個人在這島上寂寞淒涼,有什麼好?快跳上木排啊!」說著手上使勁,用力拉他。但謝遜的身子猶似一株大樹牢牢釘在地下,竟是一晃也不晃。張翠山叫道:「素妹,無忌,快上來!大哥說不跟咱們一起去。」殷素素和無忌聽了,也是大吃一驚,一齊縱上岸來。無忌道:「義父,你為什麼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當日我打傷『崆峒三老』後,發覺其餘二老竟也身受重傷,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一個未能得解的疑團。莫非崆峒派忽起內鬨?還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聽見空見大師這般說,心念一動,說道:『竟難道那二老是成崑所傷?』」
「我心想,若要將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傷。我雖然為惡已久,但對他捨己為人的慈悲心懷,也有些肅然起敬,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我說道:『空見大師,你只挨打不還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應不去害那宋遠橋便是。』他道:『那麼你跟成崑的怨仇怎樣?』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頓了一頓,又道:『但大師既然出面,我姓謝的敬重大師,自此而後,只找成崑自己和他的家人,決不再連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
無忌拍手道:「這可奇了,這位老和尚這一次不再退後,反而向前。」張翠山道:「我想那是少林派的『金剛不壞體』神功吧?」謝遜點頭道:「五弟見多識廣,所料果然不錯。我一拳擊出,和前三拳已是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內腹中,有如五臟一齊翻轉。我心知他也是迫於無奈,倘若不使這種神功,那便擋不住我的七傷拳。我久聞少林派的『金剛不壞體』神功,乃是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時親身領受,果然是非同小可。當下第五拳我偏重陰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陰柔之力反擊過來,我好容易才得化解……」
張翠山萬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見大師救的,對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無忌道:「義父,你為什麼跟爹爹比拚掌力?」殷素素道:「他兩人鬧著玩呢,瞧是誰的功夫厲害些。」無忌有些不信,又問:「義父,那時你的眼睛已瞎了沒有?」殷素素急忙喝阻:「無忌,別胡說八道。」謝遜道:「沒有瞎啊,你為什麼要問?」無忌道:「一定是爹爹打你不過,媽媽幫著爹爹,便把你眼睛射瞎……」張翠山和殷素素齊聲喝道:「無忌!」兩人語聲十分嚴峻,無忌嚇了一跳,不敢再說下去了。
「空見大師沉吟良久,說道:『謝居士,尊師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練成了『七傷拳』,也傷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請打老衲幾拳試試。』我道:『在下跟大師無冤無仇,豈敢相傷?在下武功雖是低微,這七傷拳卻也不易抵擋。』他見我執意要報此血仇,說道:『謝居士,我跟你打一場賭。尊師殺了你全家一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傷了我,老衲罷手不理此事,尊師自會出來見你。否則這場冤仇便此作罷如何?』我沉吟不答,心知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傷拳雖然厲害,要是真的傷他不得,難道這仇便不報了?」
「空見大師又道:『老實跟你說,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決不容你再行殘害無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罷手,過去之事大家一筆勾銷。否則你要找人報仇,難道為你所害那些人的子弟家人,便不想找你報仇麼?』我聽他語氣嚴厲起來,狂性大發,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擋不住之時,隨時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師父出來相見。』空見大師微微一笑,說道:『請發拳吧!』我見他雖是身子矮小,但白眉白鬚,貌相慈祥莊嚴,不忍便此傷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聲,擊在他的胸口。」
「那知道道佛門神功,隨心而起,我的拳勁剛觸到他的小腹,他神功便已佈滿全身。我但覺天旋地轉,心肺欲裂,騰騰騰連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樹上一靠,這才站住。」
謝遜道:「後來我得到屠龍刀的消息,趕到王盤山島上來奪刀,這些事你們親眼得見,那也不用說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計的要找尋成崑,得了屠龍刀之後,卻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尋個極隱僻的所在,慢慢探尋刀中祕密。為了生怕你們洩露我的行藏,才把你們帶同前來。想不到一晃十年,謝遜啊謝遜,你還是一事無成。」張翠山道:「空見大師臨死之時,這番話或是沒有說全,他說『除非能找到屠龍刀中的祕密……』,說不定是另有所指。」謝遜道:「這十年之中,什麼荒誕不經,異想天開的情景我都想過了,但沒一件事能和他的說話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祕密,那是確定無疑的,但我殫智竭力,猜想不透,無忌,你比我聰明得多,將來說不定你能想得出來。」
謝遜道:「當時我這般衝口而問,空見大師說道:『崆峒二老受的是什麼傷,謝居士親眼得見麼?他二人臉色怎樣?』我默然無語,隔了半晌,道:『如此說來,崆峒二老當真是我師父所傷了。』原來我見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滿臉都是血紅的斑點hetubook•com•com,顯然是他二人用陰勁傷人,卻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這種滿臉血紅斑點,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內勁之外,除非是猝發斑症傷寒之類惡疾,但我當日初見崆峒五老之時,五個人都是好端端地,自決非突起暴病。當然武林之中,除了我師徒二人,再無第三人練過混元功。」
他說到這裏,張殷夫妻和無忌一齊「啊」的一聲。謝遜道:「你們此刻聽著尚自驚奇,當時我聽了這句話,全個人跳了起來,喝道:『他又怎麼知道?』他緩緩的道:『這幾年來,他始終跟隨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斷的易容改裝,是以你認他不出。』我道:『哼,我認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認得他。』他道:『謝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這幾年來,你一心想的只是練武報仇,對身週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裏,他在暗裏,你不是認他不出,你壓根兒便沒去認他。』這番話不由得我不信,何況空見大師是名聞天下的有道高僧,諒也不致打誑騙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將我殺了,豈不乾淨?』空見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舉手之勞。謝居士,你曾兩次找他報仇,兩次都打敗了,他若要傷你性命,那時候為什麼便不下手?再說你去奪那「七傷拳譜」之時,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內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餘二老呢?他們為什麼不來圍攻?要是五老齊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吧?』」
無忌道:「義父,那成崑今年有幾歲啦?」謝遜臉色一變,說道:「孩子,你說的不錯,他今年六十五歲啦,冤沉海底,再無報仇之日,賊老天,賊老天,你真會害人。」張翠山夫婦和無忌心中都明白,就算將來無忌能發現刀中所藏的祕密,能練成剋制的功夫,他又能回歸中土,找到成崑,看來那也是二三十年之後的事,那時成崑十之八九早已不在人世了。四個人談了一晚,天色將明。謝遜道:「無忌,你不要睡了,義父再傳你一路武功。」張翠山夫婦對望一眼,無法阻步,只得相偕回洞。
直到謝遜源源本本的說了這個故事,張翠山夫婦方始懂得,他為什麼苦思焦慮的要探索屠龍刀中的祕密,為什麼平時溫文守禮,狂性發作起來時卻又是行如禽獸,為什麼雖然身負絕世武功,卻是終日愁苦……他三人結義十年,平素無話不說,但這位大哥的身世,可到今晚方才明白。
張翠山和殷素素聽他愈說愈奇,雖然江湖上的事波譎雲詭。兩人見聞均廣,什麼古怪的事也都聽見過,可是像謝遜所說那樣的事,卻實是猜想不透。兩人心中均隱隱覺得,謝遜已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師父混元霹靂手成崑,不論智謀武功,似乎又是處處勝他一疇。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師父暗中所傷麼?」
張翠山等聽到這裏,都是甚為心焦,無忌忽道:「義父,下面還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吧。」謝遜道:「為什麼?」無忌道:「這老和尚為人很好,你打傷了他,心中過意不去。倘若傷了自己,那也不好。」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見識,可說極不容易。張翠山心中更是喜歡,覺得無忌心地仁厚,能夠分辨是非。
無忌道:「義父,這老和尚說話可不算數了,他說好不還手的,怎地將你的拳勁反擊回來?」謝遜撫著他的頭髮,說道:「我打過他五拳,空見大師便道:『謝居士,我沒料到七傷拳威力如此驚人,我不運勁回震,那便抵擋不住。』我道:『你沒還手打我,已是深得盛情。』當下我拳出如風,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氣打出。那空見大師也真了得,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剛柔分明,層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駭異,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輕飄飄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的點了點頭,不待我拳力著身,便跨上兩步,竟是在這霎息之間,佔了機先。」
無忌叫道:「妙計,妙計!可是義父,這一下不是太狠毒了麼?」張翠山道:「為什麼?」無忌道:「義父拍擊自己的天靈蓋,那位老和尚自然出聲喝步,過來救你。義父乘他不防,便可下手了。不過老和尚對你這麼好,你決不能傷他,是不是?」
饒是謝遜和張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但因沒有刀斧等就手家https://m•hetubook.com.com生,紮結這個大木排實是事倍功半。往往費了大半個時辰,方始弄倒一棵合用的大樹。紮結木排之際,謝遜總是要無忌站在他的身邊,盤問他是否忘了他所教的武功。這時張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開,由得他義父義子二人一問一答,但聽所問答的都是些口訣之類。謝遜甚至將各種刀法、劍法,都要無忌一一記在心中。但要他記的又不是如何擊刺變招的動作,只是要他背經書一般的死記。謝遜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釋,便似一個最不會教書的蒙師,要小學生呆背詩云子曰,圇囫吞棗,生吞活剝。殷素素在旁聽著,有時忍不住可憐孩子,心想別說是孩子,便是一個精通武學的大人,也未便能記得這些口訣招式,而且不加試演,死記住這些口訣招式又有何用?難道口中說幾句招式,便能克敵制勝麼?更何況無忌只要背錯一字,謝遜便重重的一個耳光打了過去。雖然他手掌上不帶內勁,但這一個耳光,常常便使無忌半邊臉蛋紅腫半天。這座大木排一直紮了兩個多月,方得大功告成,而豎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個月時光。跟著便是打獵醃肉,縫製存貯清水的皮袋,要知在這茫茫的大海之上,說不定風向不順,一飄便是半年數月。待得事事就緒,已是白日極短,黑夜極長,但風向仍未轉過。三人在海旁搭了一個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風向一轉,便可下海。這時謝遜竟是片刻也不和無忌分離,便是晚間,也要無忌跟他同睡。張翠山夫婦見他對兒子又是親熱,又是嚴厲,只有相對苦笑。一天晚上,張翠山半夜醒轉,忽聽得風聲有異,他坐起身來,聽得風聲果是從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素素,你聽!」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聽得謝遜在洞外說道:「轉北風啦,轉北風啦!」這聲音中竟又帶著哭音,中夜聽來,極其淒厲辛酸。次晨張殷夫婦歡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想在這冰島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離開,竟有些戀戀不捨起來。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將木排推下海中,無忌抱了玉面火猴,第一個跳上排去,跟著是殷素素。張翠山挽住謝遜的手,道:「大哥,木排離此七尺,咱們一齊跳上去吧!」
無忌道:「義父,你使的便是這種震斷樹脈的『七傷拳』麼?」謝遜道:「不是!這第一拳是我師父成崑所授的『霹靂拳』,我一拳擊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後一步。我心中想,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後一步,若是將『七傷拳』施展出來,不須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當下我第二拳稍加勁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後一步。第三拳時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心中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勁力已加了一倍有餘,但擊在他的身上,仍是一模一樣。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斷他的肋骨,但他體內並不生反震之力,只是若無其事的受了我三拳。」
張翠山等三人都是默然,心想謝遜以這詭計打死這位有德高僧,確是大大不該,謝遜道:「空見大師見我痛哭,反而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無死?居士何必難過?你師父即將到來,你須得鎮定從事,別要魯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適才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敵將臨,豈可再痛哭傷神?於是我盤膝坐下,調勻內息。那知隔了良久。始終不見我師父到來。我望著空見大師,臉上頗現詫異之色。」
「空見大師一見事出非常,大聲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何苦……』一面說,一面飛躍過來架開我的一掌,我左手跟著一拳擊出,砰的一聲,打在他的胸腹之間。這一下他確是全無提防,連運神功的念頭也沒生,他血肉之軀,如何擋得住這一拳?登時內藏震傷,摔倒在地。」
謝遜忽道:「五弟,咱兄弟從此永別,願你好自珍重。」張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說道:「你……你……」謝遜道:「你心地仁厚,原該福澤無盡,可是人事難料,天道難知,你一切小心。無忌已學得我一身武功,人又聰明,他日成就,當在你我之上。素妹雖是女子,卻不會吃人的虧。我所擔心的,反倒是你。」張翠山道:「大哥,你說什麼?你不跟……不跟我一起去麼?」謝遜道:「早在數年之前,我便與你說過了。難道你忘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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