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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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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簡捷和薛公遠等人閱歷何等豐富,一聽兩人的話,便知紀曉芙已死。薛公遠冷笑道:「買米?周圍五百里地內,你給我找出一把米來,算你是本事。」簡捷向薛公壤打個眼色,兩人霍地躍起。簡捷兩雙手猶似鐵鉤一般,牢牢抓住了張無忌雙臂。薛公遠左手掩住楊不悔的嘴,右臂便將她抱了起來。無忌驚道:「你們幹什麼?」簡捷笑道:「鳳陽府赤地千里,大夥兒餓得熬不住啦。這女孩兒又不是你什麼人,待會兒也分你一份吃便是。」無忌罵道:「你們枉自身為英雄好漢,怎能欺侮孤女幼弱?這事傳揚開去,你們還能做人麼?」簡捷大怒,左手抓住他雙臂,右手挾臉打了他兩拳,喝道:「連你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咱們本來嫌一隻小羊不夠吃的。」
滅絕師太道:「你怎麼不早說?」狠狠的白了她一眼,當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貝錦儀隨後跟去。楊不悔尚不知母親已遭大禍,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轉動,露出詢問的神色。
無忌在紀曉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兩銀子,他雖不知崑崙山究竟有多遠,但想這寥寥幾兩銀子不足盤纏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兩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楊不悔腳小步短,已走不動了。歇了好一會,才又趕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還是在荒山野嶺中亂闖,四下裏狼嗥梟啼,只嚇得楊不悔不住驚哭。無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當此情境,只有強作英雄好漢,見路旁有個山洞,便拉著不悔,躲在洞裏,將她摟在懷裏,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聽不見餓哭吼叫之聲。
滅絕師太從高坡上急步而下,對丁敏君道:「去將她的孽種刺死,別留下禍根。」丁敏君瞧見師父用重手法擊斃紀曉芙,雖然暗自歡喜,但也忍不住駭怕,聽得師父吩咐,忙拔出長劍,來尋楊不悔。張無忌抱著那小女孩,縮身在長草之內,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後後找了一遍,不見楊不悔的蹤跡,待要細細搜尋,滅絕師太已罵了起來:「沒用的東西,連個小孩兒也找不到。」她另一個弟子名叫貝錦儀,平時和紀曉芙頗為交好,眼見她慘死師父掌底,又要搜殺她遺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說道:「我看見那個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師父脾氣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尋不到,決不耐煩回頭再找。雖然這個五六歲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總勝於親眼見她被丁敏君一劍刺死。
張無忌躲在屋後,不敢現身,遠遠望見滅絕師太說了一會話,紀曉芙低頭沉思,忽然搖了搖頭,神態極是堅決,顯是不肯遵奉師父之命。只見滅絕師太舉起手掌,便要擊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卻不擊下,想是最後要她再作一決定。張無忌一顆心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擊在身上,她是決計不能活命的了。她雙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視著紀曉芙,只見她突然雙膝跪地,卻堅決的搖了搖頭。滅絕師太手起掌落,擊中她的頂門,雖因相隔遠了,聽不到聲音,但見紀曉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顯是被她一掌擊死。張無忌又是驚駭,又是悲痛,伏在屋後長草之中,不敢動彈。
這一夜兩個孩子又餓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順著山路行到傍晚,楊不悔突然尖聲大叫,指著路邊一株大樹。無忌一看,嚇得拉著不悔轉頭狂奔。原來樹上兩個僵屍,飄飄蕩蕩的掛在那裏,兩人七高八低的沒奔出十餘步,腳下石子一絆,一齊摔倒。無忌大著膽子回頭一望,這一下更是吃驚,脫口而出:「胡先生!」原來掛在樹上的一個僵屍這時被風吹得回過頭來,正是胡青牛。另一個僵屍長髮披背,是個女屍,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難姑。暮色蒼茫之中,山風動衣,更加顯得陰氣森森。
便在此時,楊不悔格格兩聲嬌笑,撲在無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來她在田野間閒步,瞧見無忌伏在草中,還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撲過來抓住了無忌肩頭。無忌忙反手摟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邊低聲道:「別作聲,別給惡人瞧見了。」楊不悔見他面色慘白,滿臉驚駭之色,倒也嚇了一跳。
無忌瞧清楚眾豺狼確是遠去,不再回轉,於是負著不悔從樹上下來,瞧著那血肉狼m•hetubook•com•com藉的死騾,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見死騾,一齊爭食,咱兩個這時也早成為狼肚中的食物了。」解開繩索,將胡青牛夫婦的屍身從大樹上放了下來,忽然拍的一聲響,王難姑屍身的懷中跌出一冊,無忌拾起一看,原來是一部手寫的冊子,題簽上寫著「毒物大全」四字。
無忌定了好一會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來,一步步走近,果見掛著的兩個屍體,正是胡青牛夫婦。兩人臉頰上金光燦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無忌心下恍然:「原來他們還是沒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見山澗中一輛騾車摔得破爛不堪,一頭騾子淹死在澗水之中。
簡捷瞪眼罵道:「這姓徐的吃裏扒外,不是好人,你們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遠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誰知他是好人壞人?他說姓徐,叫什麼徐達。你別信他鬼話,天都快黑了,到那兒去叫幫手去。」一名華山派的弟子道:「聽他口音,是鳳陽府本地人,便叫些鄉下人來,咱們也不怕。」簡捷笑道:「鳳陽府的人,哈哈,個個餓得爬也爬不動了。咱們快把兩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飽餐一頓是正經。」
張無忌道:「這還不是恩將仇報?我和你們無親無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們四人的奇傷怪病能治得好麼?」薛公遠笑道:「張少爺,咱們受傷之後,醜態百出,什麼怪模怪樣,都讓給你瞧在眼裏麼啦,傳將出去,大夥兒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兒咱們實在餓得慌了,沒幾口鮮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們一救吧。」簡捷惡狠狠的猙獰可怕,倒也罷了,這個薛公遠嘻嘻的陰險狠毒,張無忌瞧著尤其覺得寒心,大聲道:「我是武當子弟,這個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們害了我二人不打緊,武當五俠和滅絕師太能便此罷休嗎?」
那五個大漢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來。無忌餓得慌了,探頭到鍋中一看,瞧是煮些什麼,只見鍋中上下翻滾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漢子一把揪過楊不悔,獰笑道:「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飽餐一頓,那是舒服得緊了。」另一個漢子道:「不錯,男的娃娃留著明兒吃。」無忌大吃一驚,喝道:「你幹什麼?快放開我妹子。」那漢子理也不理,嗤的一聲,便撕破了楊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從靴子裏拔出一柄牛耳尖刀來,笑道:「很久沒吃這麼肥嫩的小羊了。」提著楊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殺。又有一名漢子拿了一隻土缽,跟在身後,說道:「羊血丟了可惜,煮一鍋羊血羹,味兒才不壞呢。」
眼見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樹旁和楊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聽得有野獸撕打鬥咬,無忌一驚而醒,目光下只見五六只豺狼正在嗚嗚低嗥,爭食死騾。他急忙負起不悔,爬上樹幹,眾豺狼聽到聲音,在樹下團團打轉,轉了一會,又去嚼食死騾,終不死心,再爬到樹下打轉。直到天色大明,眾豺狼才一齊散去。
若是事先跟無忌說明,要他和這五個漢子放對,他是萬萬不敢的,須知他雖自幼習練武功,卻並不知自己所學到底能管什麼用。但楊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對準她的胸口,稍一遲疑,這個小妹子即成俎上魚肉,那裏還有猶豫的餘地?豈知奮力應戰之下,那五個漢子竟是不堪一擊,他驚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有幾人走進林來。楊不悔是驚弓之鳥,一聽見人聲,便撲在無忌懷裏。無忌抬頭一看,一顆心登時放下,叫道:「是簡太爺、薛太爺。」原來進來的也是五人,一個是崆峒派的簡捷,另外是華山派的薛公遠和他個同門,這四人都是無忌手上治好的。最後一人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漢子,貌相威壯,額頭奇闊,無忌卻沒見過。
張無忌身子一閃,兩人已然撲空。無忌一手一個,抓住兩人背脊向裏一合,砰的一響,兩人天靈蓋撞天靈蓋,同時昏去。餘下一名大漢終欺無忌年幼,雖見他身手敏捷,卻也並不忌憚,拔出腰刀,惡狠狠的砍殺上來。無忌雙手空空,微感驚慌,左閃右避,躲開了他砍來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無忌側身一讓,那人一刀沒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無忌得到良機,順手一掌,m.hetubook.com.com擊中在他臀部。這一尚借勢借力,那漢子身子飛了起來,噗的一聲,水花四濺,正好沒頭沒腦的倒栽在鐵鍋之中。一大鍋青草湯正在煮得沸騰翻滾,他這一摔下去,滿鍋熱湯全罩在頭臉之上,那漢子「啊」的一聲都沒呼出,眼見是燙得不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張無忌大叫:「謝天謝地!」滾到刀旁,反手執起,將楊不悔手上的繩索割斷。楊不悔顫著雙手,把無忌的手掌刺破了兩處,這才割斷他手上繩索。兩人死裏逃生,歡喜無限,摟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張無忌去看簡薛四人時,只見每人臉色發黑,飢肉扭曲,死狀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殺人,也就是能救好人。」當下將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懷內,決意日後要好好研讀。無忌攜了楊不悔的手,穿出樹林,正要覓路而行,忽見東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執軍器,快步奔來。張楊二人是驚弓之鳥,忙在大樹後的草叢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鄰近,只見當先一人正是徐達。他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挺著長槍,大聲吆喝:「傷天害理的吃人惡賊,快納下命來!」眾人奔進樹林,見簡薛等四人死在當地,無不愕然。徐達叫道:「張兄弟,你沒事麼?我救你來啦!」無忌見他肝膽照人,不由得熱淚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這裏!」從草叢中奔出。徐達大喜,一把將無忌抱起,說道:「張兄弟,似你這等俠義之人,別說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見,我生怕你已傷於惡賊之手。不料好有好報,惡有惡報,正是報應不爽。」問起簡,薛等人如何中毒,無忌說了毒菌煮湯之事,眾人又都讚他聰明。
張無忌愕然不解,但見滅絕師太站立高處,向四周眺望,然後將紀曉芙拉到身邊,輕輕在她耳旁說話,這才知她要說的話隱祕之極,不但生怕隔牆有耳,被人偷聽了去,而且連丁敏君等兩個徒兒,也不許聽到。
徐小舍低聲道:「快逃!」將兩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斷了縛住二人的繩索。張無忌道:「多謝救命大恩。」拉著不悔的手,拔足飛奔。簡捷和薛公遠齊聲怒吼。縱身追去,那徐小舍橫刀攔住,喝道:「給我站住!」
張無忌道:「薛大爺,那個人反正已燙死,你們肚餓要吃人,吃了他不麼?」薛公遠笑道:「這幾條死漢子全身皮包骨頭,又老又韌,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無忌自來極有骨氣,若是殺他打他,決不能討半句饒,但這時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來吃了,不由得張惶失措,哀求了幾句,薛公遠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當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強稱霸,今日卻給咱們一口一口的咬來吃了,張三丰和滅絕老尼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張無忌提氣大喝:「薛大爺,你們既是非吃不可,將我張無忌吃了吧,只求你們放了這個妹子,我張無忌死而無怨。」薛公遠道:「為什麼?」張無忌道:「她媽媽去世之時,托我將這個小妹子交給她爹爹。你們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買到牛羊米飯,就饒了這小姑娘吧。」簡捷見他臨危不懼,尚守信義,不禁心動,道:「怎樣?」薛公遠道:「饒了小女娃娃不打緊,只是洩漏了風聲,日後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找上門來,簡大哥有把握打發便成。」簡捷點頭道:「我是個胡塗蛋,從不想想往後的日子。」只見那名華山派弟子提了一鍋清水回來,張無忌知道事情緊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們發個誓,以後決不說不出今日的事來。」楊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張無忌說些什麼,隱隱約約之間,知道他是在捨身相救自己。那個氣概軒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動。簡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騷氣啊。」濠泗一帶,對年青漢子,稱為「小舍」。那青年道:「是!」從腰間拔出短刀,說道:「殺豬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將短刀橫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張無忌,一手提了楊不悔,向山溪邊走去。無忌破口大罵,想張口去咬他手臂,卻咬不到。他走出十餘步,薛公遠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這兒開剝吧。」那徐小舍回頭道:「在溪水中開膛破肚的好,洗得乾淨些。」口中咬了刀子說話糢糊不清,腳下並www•hetubook•com•com不停步。薛公遠道:「我叫你在這裏,便在這裏。」原來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對,生怕他一個人獨吞。
簡捷一愕,哦了一聲,覺得這句話倒是不錯,武當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當真惹不起。薛公遠笑道:「這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裏,你再去向張三丰老道訴苦吧。」簡捷哈哈大笑,道:「肚裏餓得冒出火來啦,你便是我親兄弟,親兒子,我也一口吞了你。」轉頭向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喝道:「快生火燒湯啊。還等什麼?」那二人提起打翻在地的鐵鍋,一個到溪去舀水,另一個便生起火來。
無忌飛起右腳,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脫手飛出。無忌一招鴛鴦連環腿,左足跟著踢出,直中那人下顎。那人正在張口呼喝,下顎被踢得急速合上,將自己半截吞尖咬了下來,狂噴鮮血,暈死過去,無忌忙扶起楊不悔,便在此時,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又有兩人向背上撲到。
張無忌只嚇得魂飛大外,瞧他們並非說笑,實是真有宰殺楊不悔之意,大叫:「你們想吃人麼?也不怕傷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漢子笑道:「老子有三個月沒吃一粒米了,不吃人,還能吃牛吃羊麼?」生怕無忌逃跑,過來伸手便揪他頭頸。無忌側身讓開,左手一帶,右掌拍的一下,擊在他後心腰間。他武功得自金毛獅王謝遜的親傳,又自父親處學得武當心法,這幾年中雖然潛心醫術,沒有用功練武,但生平所習所見,盡是最上乘的武功,這一掌隨手擊下,便是一個習武多年的武師,也自抵不住,何況一個村漢?那漢子哼了一聲,俯身在地,一動也不能動了。無忌身子一縱,躍到楊不悔身旁。那漢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無忌胸口插下。
無忌一探紀曉芙的呼吸,氣息微弱已極,但見她頭蓋骨被滅絕師太這一掌震成碎片,便是真有神仙到來,也已難救性命。紀曉芙微微睜眼,見到無忌和女兒,口唇略動,似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眼眶中兩粒大大的眼淚滾了下來。無忌從懷中取出金針,在她「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幾針,使她暫且感覺不到腦門的劇痛。紀曉芙果然精神一振,低聲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麼物事,突然間頭一偏,氣絕而死。
張無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腫,衣衫都扯破了,懷中銀兩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來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達,此人豪氣干雲,實是個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頃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頭,只見一本黃紙抄本掉在地下,書頁隨風翻動,正是從王難姑屍身上取來的那部「毒物大全」。無忌明知無倖,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順眼往書頁上瞧去,只見那部書正翻到「毒菌」一項,文中詳載各種厲菌的形狀、氣味、顏色、毒性、解法、一種又是一種,他心中正亂,那裏看得入腦?突然間眼角一瞥之間,只見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樹幹之下,正生著十餘株草菌,顏色鮮艷奪目。無忌心中一動:「這些草菌不知叫什麼名稱,不知有毒無毒?但瞧那毒書上所載,大凡毒菌均是顏色鮮明,這些草菌若是劇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這時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體內寒毒難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過多活得幾個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楊不悔,完了紀曉芙臨終時的囑託。他移動雙腳臀部,慢慢挨將過去,轉過身來,伸手將那些草菌都採摘下來,這時天色極黑,各人飢火中燒,誰也沒留心他。張無忌忽然眼望徐達逃去之處,跳起身來,叫道:「徐大哥,你帶了人來啦,救命,救命!」簡捷等信以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來。無忌乘四人凝視東首,倒退兩步,反手將那些草菌都投在鐵鍋之中。簡捷等不見有人,都罵道:「小雜種,你想瘋了也沒人來救你。」薛公遠道:「開刀了,誰來動手?」簡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說著一把揪起了楊不悔。無忌道:「薛大爺,我口渴得緊,你給我喝碗熱湯,我死了做鬼也不纏你。」薛公遠笑道:「好,渴碗熱湯打什麼緊?」便舀了碗熱湯給他。一口碗熱湯尚未送到嘴邊,張m.hetubook.com.com無忌大聲讚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熱湯中一熬,果然是香氣撲鼻。簡薛眾人餓得早就急了,聞到菌湯也不拿去餵無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鮮美得緊!」又去舀了一碗。簡捷挾手搶過,大口喝了一碗,興猶未盡,又喝了一碗。接著華山派的兩名弟子每人都喝了兩碗,久飢之下,兩碗熱騰騰的鮮湯下肚,均感說不出的舒服。簡捷還撈起鍋中草菌,大口咀嚼,誰也沒問這些草菌從何處而來。
簡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個底兒,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楊不悔後領,右手提了刀子。張無忌見眾人喝了菌湯後若無其事,心想原來這些草菌無毒,不禁暗暗叫苦,簡捷走了兩步,忽然叫道:「啊喲!」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將楊不悔和刀子都拋在一旁。薛公遠驚道:「簡兄,怎麼啦?」奔過去俯身一看。這一彎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撲在簡捷身上。那兩名華山派弟子哼也沒哼一聲,跟著便毒發而斃。
張無忌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除了下來,便掛在楊不悔頸中,到茅舍中取過一柄鐵鏟,挖了個坑將紀曉芙的屍身埋了。這時楊不悔已哭得筋疲力盡,沉沉睡去,待得醒來,無忌費盡唇舌,才騙得她相信媽媽已飛了上天,要過很久很久,才從天上下來跟她相會。
張無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慘亡之時,自己也是這麼伏屍號哭,忍不住淚如泉湧。兩人哭了一陣,究竟無忌大了幾歲,心想:「紀姑姑臨死之時,顯是求我將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裏。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楊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崑崙山的什麼坐忘峰中。我除了將她送去之外,也沒別法。」他也不知崑崙山在極西數萬里外,他兩個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紀曉芙斷氣時曾伸手到胸口取什麼物事,於是在她頸中一摸,取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來,牌上彫著一張牙舞爪的魔鬼,那鐵牌穿著一根繩子,掛在她的頸中。
張無忌翻開書來,只見書頁上滿是蠅頭小楷,密密麻麻的寫著各種毒物的質素、使用和化解的法子,毒藥、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說了,各項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種種希奇古怪的蟲豸鳥獸,無不具載。他隨手放在懷裏,將胡青牛夫婦的屍體並列了,捧些石頭上的土塊,草草堆成一墳,跪倒拜了幾拜,攜了楊不悔的手覓路而行。
簡捷和薛公遠見那徐小舍橫刀當胸,威風凜凜的攔在面前,倒是一怔。簡捷喝道:「幹什麼?」那徐小舍道:「咱們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漢笑話麼?」薛公遠怒道:「餓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揮手向兩個師弟喝道:「快追,快追!」
那邊簡捷和薛公遠也是各挺兵刃,夾攻那姓徐的青年漢子。這漢子餓了幾天,早已有氣無力,不似簡薛二人,沿途殺人劫掠,雖然飢餓,卻比他強得多了。鬥了一陣,簡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漢子腿上,登時鮮血淋漓。那漢子抵敵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見再打下去,勢非命送當場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遠擲去。薛公遠側身一避,那漢子便衝了出去。簡薛二人也不追趕,逕自來捉張楊二小。那漢子遠遠的叫道:「張兄弟休慌,我去叫幫手來救你。」簡薛二人上前合圍,登時將張無忌和楊不悔又縛住了。
當時無忌胡亂煮些菜飯吃了,疲倦萬分,橫在榻上便睡,次日醒來,收拾了兩個小小包裹,帶著不悔到她母親墳前拜了幾拜,兩個孩兒便離蝴蝶谷而去。無忌沒有防身刀劍,本想執拾金花婆婆遺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尋不見,想是已被丁敏君順手牽羊帶走。
張無忌見楊不悔跑不快,將她橫抱在手裏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這麼一來,逃得更慢了,未出樹林,便給兩名華山派的弟子追上,無忌將楊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勢甚是勁急。一人舉掌一擋,拍的一響,竟是將他震得倒退了幾步,那人吼道:「小雜種,倒厲害啊!」兩人一齊拔出單刀,砍了過來。無忌豁出了性命,在兩人刀鋒之中搶攻,不住口的叫楊不悔快逃。
張無忌伏地聽聲,耳聽得那三人越走越遠,跳起身來,拉著楊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楊不悔笑道:「無忌哥,惡人去了麼?咱們到山上玩,是不是?」無忌不答,見她奔跑不快,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和圖書,一直奔到紀曉芙跟前。楊不悔待到臨近,才見母親倒在地上,大吃一驚,掙扎下地,大叫:「媽媽,媽媽!」撲在母親身上。
午後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個小市鎮,無忌本想買些飯吃,那知市鎮中家家戶戶都是空屋,竟連一個人影也無。無忌無奈,只得繼續趕路,但見沿途稻田盡皆龜裂,此時正當秋收之候,但田中長滿了荊棘敗草,一片荒涼。無忌心中慌亂,偏生楊不悔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能夠忍飢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極乖,還能出什麼主意?走了一會,只見路邊臥著幾具屍體,肚腹乾癟,雙頰深陷,一看便知是餓死了的。越走這類餓殍越多,無忌心下惶恐:「難道什麼東西也沒得吃的?咱倆也要這般餓死不成?」
張無忌適才舉手投足之間,擊倒五名漢子,甚是輕易,但聖手伽藍簡捷是崆峒派的高手,一雙手上練了數十年的功夫,無忌被他緊緊抓住了,卻那裏掙扎著脫?薛公遠的兩個師弟取過繩索,將無忌和楊不悔都縛了。無忌知道今日已然無倖,狂怒之下,好生後悔,當初實不該救了這幾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頭來竟會恩將仇報。簡捷罵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頭上的傷,你就算於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罵老子,是不是?」
楊不悔摟住母親的屍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你很痛麼?你很痛麼?」紀曉芙的身子漸漸冰冷,她卻兀自問個不停,她也不懂母親為什麼一動也不動,為什麼不回答她的話。
行到傍晚,到了一處樹林,只見林中有煙嬝嬝升起。張無忌大喜,他自離開蝴蝶谷後,一路未見人煙,當下向白煙升起處快步走去。走到憐近,只見五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沸湯,正在鍋底添柴加火。那些漢子聽到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見到張無忌和楊不悔兩人,臉上現出了大喜過望之色。兩名漢子「啊」的一聲,跳起身來。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極,過來,快過來。」張無忌道:「我們一路未得飲食,請大叔分些飯菜,當以銀子相謝。」一個大漢笑道:「你還有銀子麼?先拿出來瞧瞧。」無忌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那大漢挾手便奪了去,叫道:「很好!你同來的大人呢?他們到那裏去了?」無忌道:「就只我們二人,沒有大人相伴。」
徐達道:「這幾位都是我從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條牛,正好在皇覺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來。但若不是張兄弟機智,咱們還是來得遲了。」當下替無忌一一引見。一個方面大耳的姓湯名和;一個英氣勃勃的姓鄧名愈;一個黑臉長身的姓花名雲;兩個白淨面皮的是一對兄弟,兄長叫作吳良,兄弟名叫吳禎。最後是個和尚,此人相貌大是醜陋,下巴向前挑出,猶如一柄鐵鏟相似,臉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雙目深陷,卻是炯炯有神。徐達道:「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現在皇覺寺出家。」花雲笑道:「他做的是風流快活和尚,不愛唸經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楊不悔見了朱元璋的醜相,心中害怕,躲在無忌背後。朱元璋笑道:「和尚雖然吃肉,卻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湯和道:「咱們在廟裏煮的那鍋牛肉,這時候也該熟了。」花雲道:「快走!小妹妹,我來揹你。」將楊不悔負在背上,大踏步便走。無忌見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歡喜,走了四五里路,來到一座廟宇。穿過大殿,便聞到了一陣燒牛肉的香氣。吳良叫道:「熟啦,熟啦!」徐達道:「張兄弟,你在這兒歇歇,咱們去端牛肉出來。」
簡捷「哼」了一聲,道:「張兄弟,你也在這裏?這幾人怎麼了?」說著手指被無忌打倒的五名漢子,無忌氣憤憤的說了,最後道:「連活人也敢吃,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麼?」簡捷橫眼瞧著楊不悔,突然嘴角邊滴下饞涎,伸舌頭在嘴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語道:「他媽的,五日五夜沒一粒米下肚了,盡吃些樹皮草根……嗯,細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張無忌見他眼中射出飢火,像是頭餓狼一般,裂開了嘴,牙齒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將楊不悔摟在懷裏。薛公遠道:「這女孩的媽媽呢?」張無忌心想:「我若說紀姑姑死了,他們更會轉壞念頭。」便道:「紀女俠去買米去啦,轉眼便來。」楊不悔忽道:「不,不,我媽媽飛上天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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