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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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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鐵琴先生

第三十八回 鐵琴先生

這一年豫西一帶未受天災,雖然蒙古官吏橫暴殘虐,和別的地方無甚分別,但老百姓總算還有口飯吃。沙河店鎮上一切店舖開設如常。客店中店伴照藥方抓了藥來,張無忌用土罐把藥煮好了,餵著蘇習之和詹春服下。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無忌每日變換藥方,外敷內服,到第四日上,蘇詹二人身上所中劇毒全部驅除,二人自是大為感激。問起無忌和楊不悔要到何處,無忌說了崑崙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蘇大哥,咱兩人的性命,是蒙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位師兄,仍在到處尋你,這件事情還沒了結。你隨我上崑崙走一遭,好不好?」
何太沖道:「叫那些庸醫再來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媽子答應著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得鐵鍊聲響,七個穿著長衫的醫生走了進來。這七個人腳上被鐵鍊鎖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極是苦惱。原來這七人都是四川、雲南、甘肅一帶最有名的醫生,被何太沖派弟子半請半拿的捉了來。但七位名醫看法各各不同,有的說是水腫,有的說是中邪,所開的藥方試服之後,沒一張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一日腫脹一日。何太沖一怒之下,將七位名醫都鎖了,說道五姑若是不治病逝,七個庸醫(這時「名醫」的名稱已被改為「庸醫」)一齊進入墳中殉葬。
張無忌一聽之下,不禁氣沮,暗想:「崑崙山這麼遠,那是去不成的啦,只好到武當山見太師父再說。」但轉念又想:「我受人重託,雖然路途艱險,怎能中途退縮?我壽命無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多耽擱一天,便是對不起紀姑姑。」也不再跟那老人多說,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如此又行了二十餘天,兩個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爛,面目憔悴,那也罷了,無忌最為煩惱的,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找不到媽媽,往往便哭泣半天。張無忌多方譬喻開導,說這一路西去,便是去尋她媽媽,又說個故事,扮個鬼臉,逗她破涕為笑。這一日過了駐馬河,其時已是秋末冬初,朔風吹來,兩個孩子衣衫單薄,都是禁不住發抖。無忌除下自己一件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楊不悔道:「無忌哥,你自己也冷,卻把衣服給我穿。」這個小女孩斗然間說起大人話來,無忌不由得一怔。
無忌心想:「他們此去是殺韃子,若不是帶著這個小妹子,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了。他們只有七個人,倘是寡不敵眾,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前來追殺,這廟中是不能住了。」於是挽了一籃牛肉,和楊不悔出廟而去。黑暗中行了五六里,猛見北方火光衝天而起,火勢甚烈,知是朱元璋、徐達等人得手,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心中甚喜。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
吳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腿在兩人屁股上用力一腳,踢得兩人直滾出殿外,眾人放懷大吃,笑罵兩名豪僕自討苦吃,平日仗著張員外的勢頭,欺壓鄉人,這一次害怕剖肚對質,決計不敢向員外說眾人偷牛之事。無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這姓朱的和尚容貌雖然難看,行事卻是乾淨爽快,制得旁人半點動彈不得,手段好生厲害。」
便在此時,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叮噹之聲,跟著腳步聲響,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惡賊,你中了我的餵毒喪門釘,越是快跑,發作得越快!」無忌急拉楊不悔在道旁草叢中伏下,尚未藏好身子,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飛步奔來,數丈之後,一個手持雙刀的女子追趕而至。那漢子腳步踉蹌,突然間足下一軟,滾倒在地。那女子追到身前,笑道:「惡賊,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裏!」那漢子驀地一躍而起,雙掌齊出,波的一聲,擊中那女子頸下的胸口。這一招是那漢子的救命絕招,力道奇猛,那女子中掌倒地,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
那漢子不住喘氣,從自己背上拔了一枚喪門釘出來,恨恨的道:「取解藥來。」那女子道:「你殺了我吧!就是沒解藥。」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的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果然不見解藥。那女子冷笑道:「這次師父派咱們出來捉你,只給餵毒暗器,不給解藥。我既落在你手裏,也不想活了,可是你也別想逃生。」那漢子怒極,提起那枚餵毒喪門釘用力一hetubook.com•com擲,釘在那女子肩頭,喝道:「叫你自己也嘗嘗餵毒喪門釘的滋味,你崑崙派……」一句話沒說完,背上毒性發作,軟垂倒地。那女子想掙扎爬起,但胸口所受的掌力太重,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又再坐倒。
他一進房,便聞到一股古怪的氣息,過了片刻,更覺這氣息忽濃忽淡,甚是奇特,於是走到五姑床前,瞧了瞧她臉色,按了她雙手脈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針,從她腫得如同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何太沖大吃一驚,喝道:「你幹什麼?」待要伸手去抓無忌,見他已拔出金針,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何太沖五根手指離無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見無忌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點了點頭。何太沖心中露出一絲指望,道:「小……小兄弟,這病有救麼?」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張無忌一聲「小兄弟」,那是算得客氣之極了。
蘇習之和詹春都是頗覺不好意思,但這時性命要緊,所傷的又是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只得輪流著替對方吸出傷口中的毒血。張無忌在山邊採了三種草藥,嚼爛了替二人敷上傷口,說道:「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咱們到前面市鎮去,尋到藥店,我再替你們配藥療毒。」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當之極,敷上草藥,登覺清涼,同時四肢也不再麻軟,當下不住口的稱謝。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撐著緩步而行。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無忌不願細說,只說自幼便懂醫理。行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客店歇宿,無忌便開了藥方,命店伴去抓藥。
正吃喝間,忽然門外腳步聲響,跟著有人敲門,湯和跳起身來,叫道:「啊也!張員外家中尋牛來啦!」只聽得廟門被人一把推開,走進來兩個挺胸凸肚的豪僕,一人叫道:「好啊!員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們偷吃了!」說著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這賤和尚,今兒賊贓俱在,還逃到那裏去?明兒送你到府裏,一頓板子打死你。」朱元璋笑道:「當真是胡說八道,你怎能胡賴咱們偷了員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唸佛,你賴我吃肉,這不罪過麼?」那豪傑指著盤缽中的牛肉,喝道:「這還不是牛肉?」朱元璋使個眼色,笑嘻嘻的道:「誰說是牛肉?」吳良、吳禎兄弟走到兩名豪傑身後,一聲吆喝,抓住了兩人手臂,登時令他們動彈不得。
他二人出死入生的共處數日,相互間已生情意,蘇習之聽她這般軟語溫存的說話,胸中的氣登時消了,又想:「崑崙派人多勢眾,若是陰魂不散的纏上了我,最後終於還是送命在他們手裏為止。」詹春見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什麼要緊事,咱們去了崑崙之後,小妹再陪你一道去辦如何?」蘇習之大喜,道:「好,便是這麼著。只不知尊師肯不肯信?」詹春道:「師父素來喜歡我,我苦苦相求,諒來不會對你為難。」蘇習之聽她這般說,顯有以身相許之意,心中甜甜的受用,對無忌道:「小兄弟,咱們都到崑崙山去,大夥兒一起走,路上也有個伴兒。」詹春道:「崑崙山脈綿延千里,峰巒無數,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處,但慢慢打聽,總能找到。」
師徒倆一起到了五姑的臥房之中,詹春一進門,撲鼻便是一股藥氣,揭開帳子,只見五姑一張臉腫得猶如豬八戒一般,雙眼深陷肉裏,幾乎睜不開來,喘氣甚急,像是扯著風箱。這五姑本是個極美的佳人,否則何太沖也不致為她這般著迷,這時一病之下,變成如此醜陋,詹春也不禁大為歎息。
張無忌聽到這裏,心想:「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說道:「詹姑娘,你喪門釘上餵的是什麼毒藥?」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一個女孩,已是奇怪,聽得無忌如此詢問,更是驚訝。無忌道:「在下粗通醫理,兩位所中傷毒,未必無救。」詹春道:「是什麼毒藥,我可不知道。傷口上奇癢難當,卻是一點不痛。我師父道,中這喪門釘後,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無忌道:「讓我瞧瞧傷勢。」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又是衣衫破爛,容顏憔悴,活脫和*圖*書是個小叫化子,那裏信他能治傷毒?蘇習之道:「咱二人命在頃刻,你快別在這兒囉嗦,給我走得遠遠的吧。」無忌不去睬他,從地上拾起喪門釘,拿到鼻中一聞,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清香。這些日來,他一有餘暇,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毒物大全,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藥,莫不了然於胸,一聞到這陣香氣,即知喪門釘上餵的是「青陀羅花」的毒汁。這種花汁原有一陣腥臭之氣,本身並無毒性,便是喝上一碗,也絲毫無害於人體,但一經和鮮血混合,卻生劇毒,同時腥臭轉為幽香,說道:「這是餵了青陀羅花之毒。」詹春並不知那喪門釘上餵的是何毒藥,但師父的花圃之中種有這種怪花,她卻知道的,奇道:「咦,你怎麼知道?」要知青陀羅花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毒花,源出西域,為中土向來所無。無忌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攜了楊不悔的手,道:「咱們走吧。」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請你好心救咱二人一救。」無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的那些獰惡面貌,不由得又感躊躇。蘇習之道:「小相公,是在下有眼不識高人,請你莫怪。」無忌道:「好吧!我試一試看。」伸指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點了幾下,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說道:「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入腹卻是無礙。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
蘇習之吃了一驚,道:「上崑崙山?」詹春道:「不錯。我同你去拜見家師,說明你確實並未學到『龍形一筆劍』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日後總是禍患無窮。」蘇習之心下著惱,說道:「你崑崙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過多看了一眼,累得險些進入鬼門關,也該放手了罷?」詹春柔聲道:「蘇大哥,你替小妹想一想這中間的難處。我跟師父去說,你沒學到劍法,他是決計不信的。小妹受責,那也沒有什麼,但我那五位師兄倘若再失手傷你,小妹心中如何過意得去?」
張無忌和楊不悔並肩坐在大殿的蒲團上,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等七手八腳捧出一盆一缽的牛肉來。吳良、吳禎兄弟提了一罈白酒,大夥兒便在菩薩面前,歡呼暢飲。無忌和不悔已餓了數日,此時有牛肉下肚,自是說不出的暢快。花雲道:「徐大哥,咱們的教規什麼都好,就是不許人吃肉,未免有點兒那個。」無忌心中一凜:「原來他們都是明教的。明教的規矩是食青菜,拜魔王,他們卻在大吃牛肉。這當兒無米無菜,不吃肉難道餓死麼?」鄧愈拍手道:「徐大哥的話從來最有見地,吃啊,吃啊!」
詹春心念一動,說道:「師父,我從河南帶來了一位醫生,年紀雖小,本領卻比他們高些。」何太沖大喜道:「你何不早說,快請,快請。」每一位名醫初到,他對之都十分恭敬,但「名醫」一變成「庸醫」,他可一點也不客氣了。
蘇習之又道:「他給你們餵毒暗器,卻不給解藥,武林中有這個規矩麼?他媽的……」詹春柔聲道:「蘇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後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這叫做命該如此。只是累了你家中大嫂,公子,小姐,實是過意不去。」
朱元璋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兩位大哥,實不相瞞,咱們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給你們見到,只好吃了兩位滅口,以免洩漏。」嗤的一聲,將一名豪僕胸口的衣服劃破,刀尖刺得胸膛上現出一條血痕。那豪僕大驚,雙膝麻軟,連叫:「饒……饒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兩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廚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又分別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著臉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去跟員外說,是我偷宰了他的牯牛,咱們破肚開膛對質,瞧是誰吃了牛肉,連牛毛也沒拔乾淨。」翻轉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覺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劃過,嚇得尖聲大叫。
張無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仔細瞧了一會,又打開窗子,向窗外的花圃細看,忽地從窗中跳出,卻去觀賞花圃的各種鮮花。何太沖因寵和*圖*書愛五姑,她窗外的花圃之中,所種的均是極名貴的花卉,這時見無忌行動怪異,自己指望他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卻自得其樂的賞玩起花卉來,卻教他如何不怒?只見張無忌看了一會花草,點點頭,若有所悟,回進房來,說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張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咱們崑崙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一定要請你治一治。」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我為什麼要救他親人的性命?」
漸行漸西,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蘇習之和詹春兩個武林人物照看,一路平安無事。到得西域後,崑崙派勢力雄厚,更無絲毫阻攔,只是黃沙撲面,寒風透骨,那是無可奈何的了。不一日來到崑崙山三聖坳,進了山坳,只見遍地綠草如錦,果樹香花,蘇習之和張無忌都萬想不到這荒寒之處竟是別有天地。原來那三聖坳四周都是高山,擋住了寒氣。崑崙派自「崑崙三聖」何足道以來,七八十年中花了極大力氣,整頓這個山坳,派遣弟子東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異樹,到這三聖坳中種植。
詹春走到廳上,將張無忌帶了進去,無忌一見何太沖,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人中,便有此人在內,不禁心下極是惱怒。但何太沖卻不識得無忌,要知隔了這四五年,無忌相貌身材均已大變,但見他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側目斜視,神色間甚是冷峭,也不理會,問詹春道:「你說的那位醫生呢?」詹春道:「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醫道精湛得很,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何太沖哼了一聲,心下那裏相信。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便是蒙這位小兄弟治好的。」何太沖一驚,心想:「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中後必死,這小子居然能夠治好,那倒有些邪門。」向無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會,說道:「少年,你真會治病麼?」
何太沖又道:「我以內力試她經脈,卻是一點異狀也沒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殺盡天下庸醫。」詹春道:「我去望望她。」何太沖道:「好,我陪你去。」
原來何太沖共有妻妾五人,最寵愛的是第五小妾,詹春為了求師父饒恕蘇習之,便想去請這位五師母代下說辭。那知何太沖臉上忽現淒惻之色,長嘆了一聲,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總算趕回來還能見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驚,道:「五姑不舒服麼?不知是什麼病?」何太沖嘆道:「知道是什麼病就好了,已請了七個算是有名的大夫來看過,都是不知她生了什麼病。全身浮腫,一個如花如玉的人兒,腫得……唉,不用說起。……」說著連連搖頭,又道:「我收了這許多徒弟,沒一個管用。叫他們到長白山去找老山人參,去了快兩個月啦,沒一個回來,要他們去找雪蓮、首烏等救命之物,個個空手而歸。」詹春心想:「從這裏到長白山萬里之遙,那能去了即回?便是到了長白山,也未必能找到老山人參啊。至於雪蓮、首烏等起死回生的珍異藥物,找一世也不見得會找到,一時三刻,那能要有便有?」但想師父對這個小妾愛如性命,眼見她病重不治,自不免遷怒於人。
七個醫生用盡了全身本事,減不了五姑的一絲病情,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會診,總是大聲爭論不休,攻擊其餘六人名醫生,說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們所害,與自己無涉。這一次七人進來,診脈之後,三言兩語,又爭執起來。何太沖又急又怒,大聲怒罵,才將七個不知是名醫還是庸醫的聲音壓了下去。
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氣。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不敢出來。過了一會,只聽那漢子長長嘆了口氣,說道:「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仍是不知到底如何得罪了你崑崙派,當真是死不瞑目。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說了罷!」言語之中,已是沒什麼敵意。那女子姓詹名春,知道師門這餵毒喪門釘毒性的厲害,眼見和他同歸於盡,心中萬念俱灰,幽幽的道:「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這路『龍形https://m.hetubook.com.com一筆劍』,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便是本門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況你是外人?」蘇習之「啊」的一聲,說道:「他媽的,該死,該死!」詹春怒道:「你死到臨頭,還在罵我師父?」蘇習之道:「我罵了便怎樣?這不是冤枉麼?我經過白牛山,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覺得好奇,便瞧了一會。難道我又有這等聰明才智,瞧得片刻,便能將這路劍法的精義學去了?若是我真有這麼好的本事,你們幾名崑崙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說,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別說我沒學到這『龍形一劍』的一招半式,就算學會了一些,也是罪不至死啊。」詹春默然不語,心中也頗怪師父小題大做,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練劍,便派出六名弟子,嚴令追殺,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心想事到如今,這人也已不必說謊,他既說並未偷學到武功,自是不假。
張無忌道:「不錯,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但夫人臉頰腫脹,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何先生,請你瞧一瞧夫人的十根足趾,趾尖上可有細小的齒痕。」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錦被,一看她足趾,果見每根足趾尖端都有一個齒痕。
次日蘇習之僱了一輛大車,讓無忌和楊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馬而行。到了前面大鎮上,詹春又去替無忌和楊不悔買了幾套衣衫,把兩人換得煥然一新。蘇詹二人見這對孩兒洗沐換衣之後,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聲喝起采來。兩個孩子直到此時,始免長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漸漸豐腴起來。
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本來對何太沖極是憎惡,可是他天性仁善,素來不易記仇,否則何以會肯給紀曉芙、簡捷等人治病?他明知父母之死,崑崙派也脫不了干係,但他難以見死不救,終於伸手治了詹春和蘇習之的傷毒,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的詢問,心中雖是不快,還是點了點頭。
何太沖又是一驚,問道:「小兄弟,你貴姓,令尊令堂是誰?」張無忌道:「我姓張,先父是武當派第五弟子。」何太沖一凜:「原來這少年是張翠山的兒子。」當下深深一揖,說道:「張兄弟,令尊在世之時,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其實他是為了救愛妾的性命,在那裏信口胡吹,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說道:「令尊令堂死後,家師痛哭了幾場,常跟咱們說,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張無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記恨,便道:「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銀血蛇的蛇毒。」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金銀血蛇?」這名稱他們可從來沒聽見過。
詹春臉上變色,搶步進了內堂,跪下磕頭,說道:「弟子拜見師父。」何太沖道:「我差你去辦的事怎麼啦?那姓蘇的小賊呢?」詹春道:「那姓蘇之人現在外面,來向師父請罪。他說他資質愚魯,雖是不該看師父演練劍法,但本派劍法精微奧妙,他看過之後,莫名其妙,半點也領會不到。」詹春跟隨師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極為自負,因此故意說蘇習之極力稱譽本門功夫,何太沖一高興,說不定便饒了他。若在平時,這頂高帽何太沖必輕輕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是煩燥,哼了一聲,說道:「這事你辦得好!去把那姓蘇的關在後山石室中,慢慢發落。」詹春見他正在氣沖頭上,不敢出口相求,應道:「是!」又問道:「師母們都好?我到後面磕頭去。」
蘇習之嘆道:「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詹春道:「你府上尚有何人?有人照料這兩個孩子麼?」蘇習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我嫂子脾氣暴躁,為人刁蠻,我在世時,她還忌我幾分。唉!今後這兩個娃娃,有得苦頭吃。」詹春心腸甚軟,垂下淚來,低聲道:「都是我作的孽。」蘇習之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師門嚴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跟我有什冤仇?其實,我中了你的餵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傷你?否則我以實情相告,你為人仁善,必能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兇手,怎說得上為人仁善?」蘇習之道:「我沒有怪你,真的,沒有怪你。」和-圖-書適才兩人拚命惡鬥,這時卻相互慰藉起來。
楊不悔瞧著眾人,不懂他們說些什麼,心中暗暗害怕。張無忌卻想:「太師父一再叮囑,叫我決不可和魔教中人交好。可是常遇春大哥和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簡捷、薛公遠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為人卻好上萬倍了。」他對張三丰向來敬服之極,然從自身的經歷而言,卻覺太師父對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見。雖然如此,仍想太師父的言語不可違拗。朱元璋道:「好漢子說做便做,這會兒吃得飽飽的,正好行事。張員外家今日宴請韃子官兵,咱們先去揪來殺了。」花雲道:「妙極!」提刀站了起來。徐達道:「且慢!」到廚下拿了一雙籃子,裝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給張無忌,說道:「張兄弟,你年紀太小,不能跟咱們幹這殺官造反的勾當。咱們這幾個人人窮得精打光,身上沒半分銀子,只好送這幾斤牛肉給你。若是咱們僥倖不死,日後相見,大夥兒好好再吃一頓牛肉。」無忌接過籃子,說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趕盡韃子,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朱元璋、徐達湯和等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心中一凜,說道:「張兄弟,你說得真對,咱們後會有期。」說著各挺兵刃,出廟而去。
沿途風霜飢寒之苦,那也是說之不盡,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在娘胎裏時體質便極壯健,因此一個小小女孩長途跋涉,居然沒有生病,便有輕微風寒,無忌採些草藥,隨手便給她治好了。但兩個小孩,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過走上二十里地,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那河南境內,和安徽也是無多分別,處處飢荒,遍地都是餓死的死屍。張無忌做了一副弓箭,仗著學過武藝,或射飛禽,或殺走獸,飽一天餓一天的,和楊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沒遇到蒙古官兵,也沒逢到江湖人物,至於尋常無賴奸徒,想打這兩個孩子的主意,卻那裏是無忌的對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閒談,問起崑崙山坐忘峰的所在,這老人雙目圓睜,驚得呆了,說道:「小兄弟,崑崙山距此何止十萬八千里,聽說當年只有唐僧取經,這才去過。你們兩個娃娃,不是發瘋了麼?你家裏在那裏,快快回家去吧!」
湯和、鄧愈等早聽徐達說過,知道張無忌甘捨自己性命,相救楊不悔,都喜愛他是個俠義少年,不以尋常兒童相待,敬酒敬肉,就當他是好朋友一般。飲到酣處,鄧愈嘆道:「咱們漢人受胡奴欺壓,受了一輩子的骯髒氣,今日弄到連苦飯也沒一口吃,這種日子,如何再過得下去?」花雲拍腿叫道:「眼見鳳陽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處都是一般,與其眼睜睜的餓死,不如跟韃子拚一拚。」徐達朗聲道:「今日人命賤於豬狗,這位小兄弟小妹妹險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為牛羊?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救人於水火之中,活著也是枉然。」湯和也道:「不錯。咱們今日運氣好,偷到一條牯牛宰來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再說,天下的好漢子大多衣食不週,難道叫英雄豪傑都去作賊?」各人越說越是氣憤,破口大罵韃子官兵害人。朱元璋道:「咱們在這兒千賊萬賊的亂罵,又罵得掉韃子一根毛髮麼?是有骨氣的漢子,便殺韃子去!」湯和、鄧愈、花雲、吳氏兄弟等齊聲叫了起來:「去,去!」徐達道:「朱大哥,你這勞什子的和尚也不用當啦,你年紀最大,大夥兒都聽你的話。」朱元璋也不推辭,說道:「今後咱們同生共死,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眾人一齊拿起酒碗喝乾了,拔刀砍桌,豪氣橫飛。
詹春帶著三人來到鐵琴先生何太沖所居的鐵琴居,一進門,只見師兄弟們臉上神色嚴重,和她微一點頭,便不再說話。詹春心中嘀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拉住一個師妹,問道:「師父在家吧?」那女弟子尚未答話,只聽何太沖暴怒咆哮的聲音從後堂傳了出來:「都是飯桶,飯桶!有什麼事叫你們去辦,從來沒一件辦得妥當。要你們這些弟子何用?」只聽得拍桌之聲,震天價響。詹春向蘇習之低聲道:「師父在發脾氣,咱們別去找釘子碰,明兒再來。」何太沖突然叫道:「是春兒麼?回來了幹什麼不來見我?鬼鬼祟祟的說些什麼話?那姓蘇小賊的首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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