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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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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荊釵村女

第四十五回 荊釵村女

她走近一步,看見張無忌睜著眼瞧著她,微微吃了一驚,道:「你……你沒死麼?」張無忌道:「我沒死。」一個問得不通,一個答得有趣,兩人一想,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少女笑道:「你既不死,躺在這裏一動也不動的幹什麼?倒嚇了我一跳。」張無忌道:「我從山上摔下來,把兩條腿都跌斷了,只好在這裏躺著。」那少女問道:「這人是你同伴麼?怎麼又有三條死狗?」張無忌道:「這三狗兇惡得緊,咬死了這位大哥,可是牠們也活不了啦。」
這句話已有幾分調笑的意思,他向來誠厚,說話從來不油腔滑調,但在這醜女面前,心中輕鬆自在,不知不覺的這句話便衝口而出。那少女聽了,眼中忽現怒色,哼了一聲。張無忌心下大悔,忙拿起餅子便咬,只因吃得慌張,竟哽在喉頭,咳嗽起來。那少女轉怒為喜,說道:「謝天謝地,你這醜八怪不是好人,老天爺當場便要罰你。怎麼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呢?」張無忌心想:「我四年不剪髮,不剃面,自是個醜八怪,可是你也不見得美到那裏去,咱們半斤八兩,大哥別說二哥。」但這番話卻無論如何不敢出口了,一本正經的道:「我已在這裏躺了九天,好容易見到姑娘經過,你又給我餅吃,真是多謝了。」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問你啊,怎地誰都不摔斷狗腿,偏生是你摔斷呢?你不回答,我就把餅子搶回去。」
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他是武林中人,這幾年來見慣了殺人毆鬥之事,原也不以為奇,可是聽到這個平平常常的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那少女說到這件事的時候,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慢慢的道:「我媽一見我闖下這個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姊姊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盡。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麼?倘若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麼?」
只聽得那人呻|吟之聲極是微弱,便道:「這位兄台,你給惡犬咬得很厲害麼?」那人道:「我……我不成啦……我……我……」張無忌道:「我雙腿斷了,沒法子行走。請你勉力爬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口。」那人道:「是……是……」氣喘吁吁的掙扎爬行,爬一段路,停一會兒,爬到離張無忌丈許遠處,「啊」的一聲,伏在地下,再也不能動了。
如此睡了三天,腹中餓得咕嚕咕嚕直響,但他知接骨之初,最是動彈不得,倘若斷骨處稍有歪斜,一生便成跛子。因此始終以最大毅力,半分也不移動,真是耐不住了,便抓幾把雪塊充飢。這三天中心裏只是想:「從今以後,我在世上務要步步小心,決不可再上惡人的當。須知日後未必再能如此幸運,終能大難不死。」
張無忌見她這麼淺淺一笑眼睛中流露出極是狡譎的神色來,心中不禁一震:「她這眼光,多麼像媽。媽臨去世時欺騙那少林寺的老和尚,眼睛中就是這麼一副神氣。」想到這裏,忍不住熱淚盈眶,跟著眼淚便流了下來。那少女「呸」了一聲,道:「我不搶你的餅子就是了,也用不著哭。原來是個沒用的傻瓜。」張無忌道:「我又不希罕你的餅子,只是我自己想起了一件心事。」那少女本已轉身,走出兩步,聽了這句話,轉過頭來,說道:「什麼心事?你這傻頭傻腦的傢伙,也會有心事麼?」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想起了媽媽,我去世的媽媽。」
和她並騎而來的正是衛璧,他縱身下馬,奇道:「有兩個人死在這裏!」無忌心下暗暗打定了主意:「他們若想過來害我,說不得,我下手可不能容情了。」朱九真見那鄉農肚破腸流,死狀甚可怖,張無忌卻是衣服破爛已到極點,蓬頭散髮,滿臉長滿了長長的鬍子,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想來也是被狗子咬死了。她急欲衛璧談情說愛,不願在這裏多所逗留,說道:「表哥,走吧!這兩個泥腿子臨死拚命,倒傷了我三位將軍。」拉轉馬頭,便向西馳去。衛璧雖見三犬齊死,心中微覺古怪,但見朱九真馳馬走遠,不及細看,當即躍上馬背,跟了下去。
這麼一想,他只盼空中的兀鷹盤旋往復,多現幾種姿態,正看得出神,忽聽得遠遠有人在雪地中走來,腳步細碎,似乎是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子。張無忌轉過頭去,只見一個女子提著一隻籃子,很迅捷的走近。她看到雪地中的人屍犬屍,「咦」的一聲,怔住停步。張無忌定神一看,但見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荊釵布裙,是個鄉村貧女,黃髮蓬蓬,面容黝黑,臉上肌膚凹凹凸凸,嘴角歪斜,生得極是醜陋,只是一對眸子頗有神采,身段也是苗條纖秀。
又想:「這柴草堆明明是農家所積,附近必有人家。」他本想縱聲呼叫求援,但轉念一想:「世上惡人太多,我獨個兒躺在雪地中養傷,那也罷了,若是叫得一個惡人來,反而糟糕。」於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雪地,靜待腿骨折斷處慢慢的自行癒合。
這麼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位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不好過,原也難怪。」
張無忌奇道:「什麼事好笑?」那少女笑道:「醜八怪,你是什麼東西?人家會來聽你的話麼?再說,我到處找他,找不到人,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你盡力而為,你有什麼本事?哈哈,哈哈!」張無忌一句話已到了口邊,但給她笑得脹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停了笑,問道:「你要說什麼話?」張無忌道:「你要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麼?」張無忌大聲道:「姑娘,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如此笑我,可是不該。」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什麼話?」
這一日下午,他運了一遍內功,眼見天上兩頭兀鷹飛來飛去的盤旋,良久良久,終是不敢下來。他正自無聊,只見一頭兀鷹向下一撲,離地身子約莫三尺,便即衝向空際,身法轉折之間,極是美妙。他忽然想道:「這一下轉折,如果能用在武功之中,襲擊敵人時對方固是不易防備,即使一擊不中,飄然遠颺,敵人也是極難還擊。」要知他所練的九陽神功純係修習內功,攻擊防禦的招數是半招都沒有的。因此當年覺遠大師雖然練就一身神功,受到攻擊時卻毛手毛腳,絲毫不會抵禦;張三丰也要楊過當面傳授四招,才能和尹克西放對。張無忌從小便學過武功,和覺遠及張三丰幼時截然不同,但要將極上乘的內功融化在他所學的招數之中,卻也非短期內所能奏效。因此每見飛花落地,怪樹撐天,以及鳥獸之動,風雲之變,他往往便想到武功的招數上去。
得到第二日早晨,天空一頭兀鷹見地下的死人死狗,在空中盤旋了幾個圈子,便飛下來啄食。那知道這頭兀鷹也是命中該死,好端端的死人死狗不吃,偏向張無忌臉上撲下來,無忌手一伸,早扭兀鷹的頭頸,手上微一使勁,便將那鷹捏死了,喜道:「當真是天上飛下來的早飯。」拔去兀鷹羽毛,撕下鷹腿,便大嚼起來,雖是生肉,但餓了三日,卻他吃得津津有味。
這一晚睡夢之中,他好幾次夢見那少女,又好幾次夢見母親,又有幾次,竟分不清到底是母親還是那少女。他瞧不清夢中那臉龐是美麗還是醜陋,只是見到那澄澈的眼睛,又狡獪又嫵媚的望著自己。他夢到了兒時的事情,雖然是母親,也常常捉弄他,故意伸足絆他跌一交,等到他摔痛了哭將起來,母親又抱著他不住的親吻,不住說:「乖兒子別哭,媽媽疼你!」
他在睡夢中突然醒轉,猛地裏想起了一件以從來沒想到過的事:「媽媽為什麼這般喜歡讓人受苦?義父的眼睛是媽媽打瞎的,俞三師伯是在媽的手下以致殘廢的,臨安府龍門鏢局全家是媽殺的,她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呢?」他望著天空中不住瞬眼的星星,過了良久良久,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管她是好人壞人,她是我媽媽。」心中想道:「要是媽媽還活在世上,我真不知有多愛她。」
張無忌道:「你既是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有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舊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作個伴兒,我也陪著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那麼你就請便吧。」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個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我在這兒跟你歪纏,儘說些廢話,真是倒霉。」說著m.hetubook.com.com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熟鴨一陣亂踢,掩面疾奔而去。
那少女板著臉道:「你取笑我生得醜陋,你不想活了。我拉你的腿!」說著彎下腰去,作勢要拉他的腿。張無忌吃了一驚,自己腿上斷骨剛起始癒合,給她一拉那便全功盡棄,忙抓了一團雪,只要那少女的雙手碰到自己腿上,立時便打她眉心穴道,叫她當場昏暈。幸好那少女只是嚇他一嚇,見他神色大變,說道:「瞧你嚇成這副樣子!誰叫你取笑我了?」張無忌道:「我若是存心取笑姑娘,教我這雙腿好了之後,再跌斷三次,永遠好不了,終生做個跛子。」那少女嘻嘻一笑,坐到無忌身旁,道:「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麼?」
這般胡思亂想的躺了兩日,那村女並沒再來,張無忌心想她是永遠不會來了。那知到第三天下午,那村女挽著籃子,從山坡後轉了出來,笑道:「醜八怪你還沒餓死麼?」無忌道:「餓死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還活著。」那少女笑嘻嘻的坐在他身旁,忽然伸足在他斷腿上踢了一腳,問道:「這一半是死的還是活的?」張無忌大叫:「啊喲!你這人怎麼這樣沒良心?」那少女道:「什麼沒良心?你待我有什麼好?」張無忌一怔,道:「你大前天打得我好痛,可是沒有恨你,這兩天來,我在天天想你。」那少女臉上一紅,便要發怒,可是強忍住了,說道:「誰要你這醜八怪想?你想我多半沒有好事,定是肚子裏罵我又醜又惡。」張無忌道:「你並不醜,可是為什麼定要害得人家吃苦,你才喜歡?」那少女格格笑道:「別人不苦,怎顯得出我心中喜歡?」
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盡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的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無意中害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什麼?」張無忌心道:「我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醜,以後你叫我醜姑娘便了。」
兩人便是隔著這麼遠,一個不能過去,一個不能過來。張無忌道:「大哥,你傷在何處?」那人道:「我……胸口,……肚子上……給惡狗咬破肚子,拉出了腸子。」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肚破腸出,再也不能活命,問道:「那些惡狗為甚麼追你?」那人道:「我……夜裏出來趕野豬,別……別踩壞了莊稼,見到一位大小姐和一位公子在大樹下說話……我不過走近去瞧瞧……我……啊喲!」大叫一聲,再也沒聲息了。
朱長齡心知若用蠻勁,又要重蹈四年前的覆轍,勢必再擠斷幾根肋骨,於是定了定神,竭力呼出肺中存氣,果然身子又縮小了兩寸,能再向前挨了三尺。可是肺中無氣,越來越是窒悶,自覺一顆心跳得打鼓一般,幾欲暈去,知道不妙,只得先退出來再說。那知進去時兩足撐在高低不平的山壁之上,一路推進,出來時卻已無可借力之處,雙手被巖石束在頭頂,伸展不開,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他心中卻兀自在想:「他身材比我高大,他既能過去,我也必能夠過去。為什麼我竟會擠在這裏?當真是豈有此理!」那知世上確有不少豈有此理之事,這個文才武功,俱臻上乘的高手,從此便嵌在這窄窄的山洞之中,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出。
張無忌呆了一呆,道:「我也說不上什麼緣故,只覺得你有些像我媽。你雖然沒我媽好看,可是我喜歡看你。」那少女彎過中指,用指節輕輕在無忌的額頭上敲了兩下,笑道:「乖兒子,那你叫我作媽媽吧!」說了這兩句話,登時覺得不雅,按住了口,轉過頭去,可是仍舊忍不住笑出聲來。張無忌瞧著她這副神情,依稀記得從前在冰火島上之時,媽媽跟爸爸說笑,活脫也是這個模樣,霎時之間,只覺這醜女一點也不m•hetubook.com.com醜,清雅嫵媚,風緻嫣然,怔怔的呆望著她,不由得痴了。那少女回過頭來,見到他這副獃相,笑道:「你為什麼喜歡看我,且說來聽聽。」張無忌呆了半晌,搖了搖頭,道:「我說不上來。我只覺得瞧著你時,心中很舒服,很平安,你只會待我好,不會欺侮我!害我!」那少女笑道:「哈哈,你全錯了,我生平最喜歡害人。」突然提起手中的木柴,在無忌斷腿上敲了兩下,跳起身來便走。這兩下出其不意,正好敲在他斷骨的傷處,無忌大聲呼痛:「哎喲!」只聽得那少女格格嘻笑,回過頭來扮了個鬼臉。
無忌眼望著她漸漸遠去,斷腿處的疼痛甚是難熬,心想:「原來女子都是害人精,美麗的會害人,難看的也一樣叫我吃苦。」
張無忌知道生死之際,便繫於這一刻關頭,只見丈許之外有一個大雪堆,這時也無暇分辨雪堆中到底是何物,當即在空中翻了一觔斗,向那雪堆中撲去,身形斜斜劃了個弧線,左足已點上雪堆,波的一聲,身子已陷在雪堆之中。他苦練四年的九陽神功便於此時發生威力,借著雪堆中所生的反彈之力,向上一縱,但那萬尋懸崖上摔下來的這股力道何等厲害,只覺腿上一陣劇痛,雙腿腿骨一齊折斷。
一頭兀鷹沒吃完,第二頭又飛了下來。張無忌便以鷹肉充飢,躺在雪地之中養傷,靜得腿骨癒合,接連數日,這曠野中竟是一個人也沒經過。他身畔是三隻死狗,一個死人,好在隆冬嚴寒,屍體不會腐臭,他又過慣了寂寞獨居的日子,也不以為苦。
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傲慢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那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不要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我總是放他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張無忌心想:「這種男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雖然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狠毒兇狠!」於是柔聲道:「姑娘,你也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你何必牽掛這個負心薄倖的惡漢。」那少女嘆了一口長氣,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生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個男子,不過打你一頓,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那少女道:「怎麼啦?你受了二個美麗姑娘的騙麼?」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只是自己獃頭獃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呆的看她。其實我那裏配得上她,我心中也沒有什麼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擺下了一個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手臂和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所咬。」
他有心出手相救那被群犬追殺之人,苦於自己雙腿斷折,行走不得,驀地裏聽得那人長聲慘呼,摔倒在地,兩頭惡犬爬在他的背上狠咬。張無忌怒叫:「惡狗,到這兒來!」那三條大犬不懂得人話,果然如飛撲至,嗅到張無忌並非熟人,站定了狂吠幾聲,撲上來便咬。張無忌有心一試所練的神功,伸出手指,在每頭猛犬的鼻子上一彈,三頭惡犬先後了帳。無忌沒想到隨便出手即行輕輕易易的殺斃三犬,對這九陽神功的威力,不由得暗自心驚。
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不禁勃然大恕,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麼?」張無忌奇道:「你怎麼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里地之內,人人皆知。」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的。這些傷痕早已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我也沒死,也不必再恨她了。」那少女和他四目相對,凝視半晌,但見張無忌臉上神色平淡沖和,閒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到這兒來?」
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毫毛,我決計不和他干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高,也不能勉強一個男子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愛上他所不愛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盡力而為。」那少女突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乎是聽到了一句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他又想到了那個村女,真不懂她為什麼莫名其妙的來打自己斷腿,「我一點也沒得罪她,為什麼要我痛得大叫,她才高興?難道她真的是喜歡害人?」他很想她再來,但又怕她再想什麼法兒加害自己。他摸到身邊那塊吃了一半的餅子,想起那村女說話的神情:「你媽既是個美人,怎地拿我來來比她?難道我也好看麼?」忍不住自言自語:「你好看,我喜歡看你。」
張無忌聽得朱九真的嬌笑之聲,遠遠傳來,心下只感惱怒,自己覺得奇怪,四年多前和她初遇時,對朱九真敬若天神。只要她小指頭兒指一指,就是要自己上刀山、下油鍋,也是毫無猶豫,但今日重見,不知如何,她身上的魅力竟是消失得無形無蹤。張無忌只道是修習九陽真經之功,實則凡是少年男子,大都有過如此胡裏胡塗的一段初戀,這些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日後頭腦清醒,對自己舊日的沉迷,往往不禁為之啞然失笑。
他這番話雖沒說完,但張無忌十成已猜到了九成,多半是朱九真和衛壁半夜出來私會,卻讓這鄉農撞見了,朱九真放犬咬死了他。正自氣惱,只聽得馬蹄聲響,有人連連呼哨,正是朱九真在呼召群犬。蹄聲漸近,兩騎馬馳了過來。張無忌自練九陽神功後,目力大異常人,雖在黑暗之中,借著白雪反映上來的星光,依稀可以看到兩匹馬上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突然叫道:「咦!怎地平西將軍他們都死了?」說話的正是朱九真,她所養的猛犬,仍是各擁將軍封號,與以前絲毫無異。
那村女見張無忌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裏在想什麼?」張無忌道:「姑娘,你為什麼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無法矜持,驀地裏坐倒在張無忌身旁,手抱著頭,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甚是楚楚可憐,便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有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裏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那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兇狠吧?」
她見張無忌一臉不以為然,卻不說話,又見他手中拿著吃剩的半塊餅子,相隔三天,居然還沒吃完,說道:「這塊餅一直留到這時候,味道不好麼?」張無忌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他在三天前說這句話時,有一半意存調笑,但這時卻說得誠誠懇懇,那少女知他所言非虛,微覺害羞,道:「我帶了新鮮的餅子來啦。」說著說著從籃中取了許多食物出來,除了餅子之外,又有一隻燒雞,一條烤羊腿,香噴噴的,拿著還有些燙手。張無忌大喜,四年多來,除了血蛙之外,從未吃過肉食,這雞腿一入口,真是美無窮。那少女見他吃得香甜,笑吟吟的抱膝坐著,說道:「醜八怪,你吃得開心,我瞧著倒也好玩。我對你似乎有點兒不同,就算不害你,也能教我喜歡。」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裏高興,就不來害你,那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別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別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吧。」
到得第四天晚間,他靜靜躺著用功,只覺心地空明,周身舒泰,腿傷雖重,所練的神功卻又深了一層,萬籟皆寂之中,猛聽得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之聲,跟著犬吠聲越來越近,顯是有幾頭猛犬在追逐甚麼野獸。張無忌吃了一驚:「難道是朱九真姊姊所養的惡犬麼?嗯!她那些猛犬都已被朱伯伯打死了,可是事隔多年,她又會養起來啊。」目凝向雪地裏望去,卻見有一人如飛的奔來,身後三條大犬又吠又咬的追著他。那人顯已筋疲力盡,跌跌撞撞,奔幾步,便摔了一交,但害怕惡犬的利齒銳爪,還是拚命的向前奔跑。張無忌想起數年前自己m.hetubook.com.com身被群犬圍攻之苦,不禁胸口熱血上湧。
且說張無忌又中朱長齡的奸計,從懸崖上直墜下去,霎時間自恨不已:「張無忌啊張無忌,你這小子忒煞無用。明知朱長齡奸詐無比,卻一見面又上了他的惡當,該死,該死!」他雖自罵該死,其實卻是拚死的求生,體內真氣流動,運勁向上縱躍,想要將下墜之勢稍為延緩,著地時便不致跌得碎骨。可是人在半空,虛虛晃晃,實是身不由己,但覺耳旁風聲不絕,頃刻之間,雙眼刺痛,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射進了目中。
那少女道:「你躺在這裏怎麼辦?肚子餓嗎?」張無忌道:「自然是餓的,可是我動不得,只好聽天由命了。」那醜女嫣然一笑,從籃子中取出兩個餅來,遞了給他。張無忌道:「多謝姑娘。」接了過來,卻不便吃。那少女道:「你怕我的餅中有毒嗎?幹麼不吃?」張無忌已有四年多沒跟人說話,偶爾和朱長齡隔著山洞對答幾句,也是絕無意味,這時見那少女容貌雖醜,說話卻很有風趣,心中喜歡,便道:「是姑娘給我的餅子,我捨不得吃。」
少女噗哧一笑,道:「你媽媽常給你瓶吃,是不是?」張無忌道:「我媽以前常給瓶吃的,不過我所以想起媽來,因為你笑的時候,很像我媽。」那少女怒道:「死鬼!我很老了麼?老得像你媽了?」說著從地下拾起木柴,在無忌身上抽了兩下。無忌若要奪下她手中木柴,自是輕而易舉,但想:「我媽去世的時候,是很好看很好看的。」
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只覺她並不是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悽之色,似乎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張無忌對別人的傷心不幸,向來甚是同情,見那村女如此哀傷,有心想勸慰她幾句,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這一番話,只將張無忌聽得一顆心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何等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裏,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開家裏很久了麼?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麼?」那少女點點頭。無忌又問:「你想到那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面走走,西面走走。只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姊姊,也沒什麼。」張無忌胸中,突然興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之感,當年他萬里迢迢的護送著楊不悔,也不過是一念生憫,這時見那少女楚楚可憐,便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問他到底對你怎樣。」
張無忌驚道:「你……你害你媽媽?那怎麼會?」那少女嘆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有兩個媽媽,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一個姊姊,爹爹就特別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愛,她自己的娘家又很有來頭,我媽常受她的欺壓,只有偷偷痛哭。我哥哥姊姊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處處欺負我媽,你說,我怎麼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麼我先斬斷了你的腿,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只覺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嘆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麼,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麼?」驀地裏站起來,搶過張無忌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麵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張無忌臉上吐去。
他受傷雖重,神智卻仍清醒,但見柴草紛飛,原來這大雪堆是農家積柴的草堆,不禁暗叫:「好險,好險!倘若這雪堆之下藏的不是柴草,卻是一塊大石頭,我張無忌便一命嗚呼。」他雙手用力,慢慢爬出柴堆,滾向雪地,再檢視自己腿傷,吸一口真氣,伸手接好了折斷的腿骨,心想:「我躺著一動也不動,至少要一個月方能行走,可是那也沒有什麼,至不濟是以手代足,總不會在這裏活生生的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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