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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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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千金之諾

第六十九回 千金之諾

無忌吃了一驚,那料到楊不悔竟會向殷利亨付託終身,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不悔道:「我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他如果一生一世動彈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的床邊,侍奉他的飲食,跟他說笑話兒解悶。」
不悔按著他的手背,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捨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裏走路,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熔啦,我傷心得什麼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看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麼,我可記不得了。」不悔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你待我這麼好,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當侍奉你一世才是,然而我總當你是我的親哥哥一樣,我心底裏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的喜歡。他年紀大了我一倍,又是我的長輩,說不定人家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對頭,我……我知道不成的……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裏,再也不敢向無忌多望一眼,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是驚異,在殷利亨「承泣」「太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將他救醒過來,問俞岱岩道:「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俞岱岩道:「斷骨處疼痛,那也罷了,只覺腸胃心肺、五臟六腑,實是麻癢難當……好像,好像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岩所說,那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又問殷利亨道:「六叔,你覺得怎樣?」殷利亨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鮮艷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來轉去,真是好看,真是好看……你瞧,你瞧……」無忌「啊」的一聲大叫,險險自己也暈了過去,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毒經」中的一段話:「七蟲七花膏,以毒蟲七種、毒花七種,搗亂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臟麻癢,如七蟲咬囓,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飛散。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依人而異,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須施毒者自解。」
他一路上好不喜歡,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明的真相,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那可比什麼都強。此時等不及到穀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逕回武當,命洪水旗遣人前赴穀城,通知楊逍等回山。張三丰等聽說獲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張無忌細著看宇文策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那黑瓶乃是一塊大玉彫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個瓶子,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張無忌再無懷疑,命人將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兩床並列放好。楊不悔跟了進來,她不敢和無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卻是容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崑崙派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遠比不上治好殷利亨這麼要緊。
趙明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我給解藥於你,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後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須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趙明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吧?」張無忌生怕牠不給解藥,不敢拂逆其意,將珠花接了過來。趙明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是。」趙明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長袖一拂,轉身便去。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癒合,此刻醫治,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再加接續,望你忍得一時之痛。」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效,二十年來,早已什麼都不在乎,心中只想:「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過,否則他是終身不安。我一時之痛,又算得什麼?」他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骨氣奇硬的好漢子,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膽幹去便是。」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勁奔十指,喀喀喀響聲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俞岱岩雖然穴道被點,仍是痛得醒了過來。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加折斷,立即拚到準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再夾上木板。醫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
其實紅日西斜,秋風拂面。微有涼意。楊不悔臉上柔情無限,眼波盈盈,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不是對不起殷……殷……六叔?」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那也不用說了。」不悔道:「不,在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連我都十七歲了。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這次他身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叫我:『曉芙!曉芙!』他說:『曉芙!你別離開我。我手足都斷了,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她說到這裏,淚水盈眶,甚是激動。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塗中的言語,作不得準。」不悔道:「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可知道的。他後來清醒了,眼睛瞧著我的時候,那神氣一模一樣,是在求我別離開他。只是他不說出口而已。」
張無忌和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辭別張三丰,下山去探聽趙明的行蹤。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別,楊不悔卻依依不捨的跟著父親,送出里許。楊逍道:「不悔,你回去吧,好好照著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楊逍和韋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步,遠遠的去了。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這裏來。」牽著他的手,到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
到得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後,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卻是燈燭輝煌。無忌一意要查清楚趙明的來歷,顧不得孤身犯險,一縱身,輕輕上了屋頂,幾個起伏,已到了那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黑暗中凝目前望,只見鎮甸外的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後人影綽綽,守衛得極是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裏面?她相貌說話都和漢人一模一樣,起居飲食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但其時元人佔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那也不足為異。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蓬,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之聲。無忌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屋裏一張……。
無忌額頭汗涔涔而下,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明的惡當,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而在宇文策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捨卻兩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殼,這等毒辣心腸,當真是匪夷所思。此刻他行動如風,迅即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楊不悔見了無忌鄭重的臉色,心知事不妙,再也顧不得男女之嫌,幫著用酒洗滌殷利亨四肢。但見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
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只覺一股辛辣之氣,十分觸鼻。宇文策叫道:「來人哪,搶藥……」張無忌運指如風,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字文策手臂的繃帶一看,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他生怕趙明詭計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誘自己上當,當下在宇文策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在繃帶之中,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此時外面守護之人早已聽見聲音,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無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刮盡了宇文策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老趕到,那可大大不妙,當即將那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提起那個醫hetubook.com.com生,向窗外擲了出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張無忌左手牽,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混亂中聲,無忌早已去得遠了。
等到治完殷利亨,張無忌也已忙得汗流挾背,當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當日下午,無忌用過午膳,正在雲房中小睡,以復夜來一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有人在房門口一張,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什麼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只見殷利亨雙眼翻白,又已暈了過去,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不知如何是好,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教主,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無忌,道:「公子,你去還了給趙姑娘。」
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一笑騰騰騰退出數步、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那兩個老者身子晃了兩晃,右邊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明走了。眾人生恐張無忌受傷,顧不得追趕,紛紛圍攏著他。只見殷天正抱著無忌,坐在地下,滿臉憂急。張無忌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擺了一下,意示並不妨事。他體內九陽神功發動,將玄冥神掌的陰寒之氣逼了出來。他身旁功力稍弱之人竟是抵受不住,有的竟是牙關格格相擊,但掛念教主安危,誰也不肯退開。張無忌道:「外公,眾位先生,我不妨事,請大家退開些。」眾人見他開口說話,這才放心,依言走開數步,只見無忌頭頂便如蒸籠,不絕有絲絲白氣冒出。他解開上衣,兩脅之上宛然各有一個深深的黑色手掌印。這兩個掌印在九陽神功運轉之下,自黑轉紫,自紫而灰,終於消失不見。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昔日數年不能驅退玄冥掌毒,頃刻間便被他消除淨盡。無忌站起身來,笑道:「這一下雖然好險,可是終究讓咱們認出了對頭的面目。」楊逍、韋一笑和那兩個老者對掌之時了各出全力,因之玄冥陰毒及腕而止,不能深入體內,但兩人兀自打坐運氣,過了半天才驅盡陰毒。
這時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進來稟報,來犯敵人已盡數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請明教諸人。筵席之上,張無忌才向張三丰及俞岱岩稟告別來情由,眾人聽聞之下,盡皆驚嘆。張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這三清殿上,我和這老人對過一掌,只是當年他假扮蒙古軍官,不知到底二老中的那一老。說來慚愧,直到今日,咱們還是摸不清對頭的底細。」楊逍道:「那姓趙的少女不知是什麼來歷,連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驅使。」張無忌道:「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膏,好治癒俞三伯和殷六叔的傷。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們的下落。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藥,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們要緊。」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蹤敵人。五行旗各派一位掌旗副使,分赴峨嵋、華山、崑崙、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處,和各派聯絡,打探消息。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白眉旗下教眾。鐵冠道長、周先生、彭大師以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他在席上隨口吩咐,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躬身接令。張三丰初時還疑心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凜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和-圖-書、太極劍,只不過是內功底子好、悟性強,雖屬難能,還不算是如何可貴。但他能管束明教、白眉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後,翠山有後。」想到這裏,忍不住捋鬚微笑。
張無忌道:「可是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勢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麼怔怔的瞧著我,我比什麼都喜歡,無忌哥哥,我小時候什麼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個沒錢買不起,你半夜裏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麼?」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有些難過,低聲道:「我記得。」
趙明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後閃出一條漢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強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將箭射了過來。張無忌左手一抄,將箭接在手中,只見那箭並無箭鏃,箭桿上卻綁著一封信。張無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張教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幾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藥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憂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賜之婢僕,委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著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轉,果有一顆珍珠能夠轉動,當下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幹中空,藏著一捲白色之物。無忌從懷中取出針炙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捲物事挑了出來,乃是一張薄紙,上面寫著七蟲為那七種毒蟲,七花是那七種毒花,中毒後如何解救,一一寫得明白。其實無忌只須得知七蟲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是不須旁人指點。牠一看解法,全無錯誤,心知並非趙明弄鬼,大喜之下,奔進內院,依法配藥救治。果然只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便即大為減輕,內臟麻痺漸止,眼前彩暈漸消。張無忌再去取出趙明盛珠花送他的那隻金盒,仔細用心察看,終於發現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芳清涼。這一次無忌不敢再魯莽了,找了一隻狗來,折了他一條後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絕無中毒象徵,傷處更是大見好轉。
張無忌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從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來的一掌,四雙手掌同時碰到,只覺對方勁力奇強,掌力中竟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的掌力。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左脅右脅之上同時被兩個敵人拍上一掌。張無忌一盤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身形高瘦的老者。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拚,餘下一掌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的身上。
無忌嘆了一口氣,深知這位六師叔武功雖強,感情卻極軟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場,紀曉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安,於是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不悔道:「殷六叔這麼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無忌哥哥,我已親口答應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癒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他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裏,眼淚流了下來,可是臉上神采飛揚,又是害羞,又是得意。
趙明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麼?我上門來看你,這樣兇霸霸的,難道是待客之道麼?」張無忌道:「我要解藥!你若是不給,我是不想活,你也不用想活了。」趙明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麼?你死你的,關我什麼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跟你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趙明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覺得他掌心中有一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裏拿著什麼?」張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一抬和圖書,已將珠花插在她的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閃電。趙明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什麼不要?」張無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東西。」趙明道:「你不要我的東西?這句話是真是假?為什麼你一開口就問我討解藥?」張無忌每次跟她鬥口,總有落於下風,一時語塞,想起俞岱岩、殷利亨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幾乎便要流下淚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明的種種惡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面前進示弱。
趙明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之強,震動天下,怎麼遇到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掌玄冥神掌,我這次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只要她腳步一動,自己立時便又可抓住她,於是放開了她的手腕。趙明伸手摸了摸鬢邊的珠花,嫣然一笑,道:「怎麼?你自己倒像是沒受什麼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必使傷得了人。」趙明道:「那麼大力金剛指呢?七蟲七花膏呢?」這兩句話便似兩個大鐵錘,重重錘在無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蟲七花膏。」趙明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以給你。你要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以給你。只是你須得答應我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願的奉上。倘若你用強威逼,那麼你殺我容易,要得解藥,那是難上加難。你再對我濫施惡刑,我給你的也是假藥毒藥。」張無忌心頭一喜,道:「那三件事?快說快說。」趙明微笑道:「我不早跟你說過麼?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想到了,我隨時跟你說,只須你金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也不會叫你去做違背武林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張無忌聽她說「不會叫你去做違背武林俠義之道的惡事」,登時便放下了心,尋思:「只要不背俠義之道,那麼不論多大的難題,我也當竭力以赴。」當下慨然道:「趙姑娘,倘若你惠賜靈藥,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敢辭。赴湯蹈火,唯君所驅。」
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對窗那人正是八臂神魔宇文策,他低聲哼著,顯是傷處十分痛楚,雙臂雙腿上都是纏著白布。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此刻不搶,更待何時?」一推窗子,縱身而進,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一拳打來。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一指便點了他軟麻穴,回頭一看,只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玉面神劍方東白,被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兀自拿著兩枚金針,想是在給三人針炙止痛。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幾塊艾絨。
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相識,交情非比尋常,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話說?」只見不悔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託你照顧我,是不是?」無忌道:「是啊。」不悔道:「你將我萬里迢迢,從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裏,這中間出死入生,經盡千辛萬苦。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記在心裏,從來沒跟你提過一句。」無忌道:「那有什麼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沒有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對他說。你是咱們教主,但在我心裏,我仍是當你親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歸來,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我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你不怪我吧?」無忌道:「不怪!當然不怪。」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兇,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眼。可是我媽媽死得這麼慘,對於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後來見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無忌微笑道:「小昭這小丫頭很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和-圖-書她不是壞人。」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麼一耽擱,派出去的五行旗人眾先後回山,帶回來的訊息卻是令人大為驚訝。峨嵋、華山,崆峒、崑崙各派遠征光明頂的人眾,竟無一個回轉本派,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城的眾高手一鼓聚殲,然後再分頭消滅各派。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波動。五行旗各掌旗使此去,幸好均持張三丰所傳的武當派信符,自己又不洩漏身份,否則早已和各派打得流花落水。各掌旗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眾幫會,以及鏢行、山寨、船幫、碼頭、無不嚴密戒備,生怕明教大舉來襲。
這時殷天正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明已被張無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無恐,各人也便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驚懼,又是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楊不悔大驚,只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無忌嗚咽道:「是我殺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這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種毒蟲,那七種毒花?化解此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間,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的心情,大錯已然鑄成,除了自刎以謝之外,確是再無別的道路。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是無藥可救了麼?連勉強一試也不成麼?」無忌搖了搖頭。楊不悔應道:「傲!」居然神色泰然,並不如何驚慌,無忌心中又是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句話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那麼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而是三個。」
四個人下得武當山來,楊逍道:「這趙姑娘前後擁衛,看樣子不會單身行走,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咱們分從東南西北四方搜尋,明日正午在穀城會齊。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原來穀城在武當山之東,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極是厲害,三位若是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
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當,說道白眉旗已重行改編,盡數隸屬明教,只是東南群雄並起,反元義師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亂。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於是張無忌將真正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塗。這一次全無意外,那黑玉斷續臂果是功效如神,兩個多月後,殷利亨雙手已能活動,只是俞岱岩殘廢已久,要說盡復舊觀,勢所難能,但瞧他傷勢復元的情勢,半載之後,當可在腋下撐兩根拐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然仍是殘廢,卻不復是絲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
張無忌向小昭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當下一手杖劍,一手持花,走到觀門之外,只見趙明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艷麗不可方物,她身後十餘丈處,站著玄冥二老,兩個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張無忌身形一晃,早已欺到趙明身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她雙手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
且說張無忌向西都是山路,他展開輕功,行走好不迅速,只一個多時辰,已到了十偃鎮。他在鎮上麵店裏要了一碗麵,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那店伴道:「有啊!還有三個重病之人,睡在軟兜裏抬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張無忌大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洩露了自己行藏。當下行到僻靜之處,找一塊大石,睡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這才向黃龍鎮來。
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什麼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說:「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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