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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龍記(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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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回 雷震電閃

第九十九回 雷震電閃

他的九陽神功本來用之不盡,愈使愈強,但其時在三僧聯攻之下,每一招均須耗費極大的內力,慢慢感到了後勁不繼,這又是他自臨敵以來從未經歷過之事。再拆數十招,他暗自尋思:「再鬥下去,只有徒自送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日且自脫身、待去約得外公、揚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咱們五人合力,定可勝得三僧,那時再來營救義父。」當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搶出圈子,不料三條黑索所組成的圈子已如銅牆鐵壁相似,無忌數次衝擊,均被攔了回來。非但無法脫身,反而被渡難的黑索在腰間掃了一下,拉去了一大片皮肉。這黑索不知是用何種物事製成,柔若遊絲卻又堅逾鋼鐵。無忌心下大驚:「原來三僧聯手,有如一體,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間當真有人能做到麼?」他那知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動念,其餘二人立即意會,此種心靈感應說來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對三十餘年,專心致志以練感應,心意有如一體,亦非奇事,他又想:「由此觀之,縱然我約得外公等數位高手同來,亦未必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組成的堅壁。難道我義父終於是無法救出,我今日要死在此地?」
無忌長歎一聲,心想自己既是承認收容趙明,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至於楊破天和謝遜昔日給下的仇恕,時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
無忌適才所使武功,包括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極拳,而最後半空中十個筋斗,卻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心法。那三位少林高僧雖然各是身懷絕技,但坐關數十年,不聞世事,於無忌這四種功夫竟是一種也沒見過,只是隱約覺得,他的內勁和少林九陽功似是一路,但雄渾精微之處,遠較少林派神功為勝。待得聽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欽佩和驚訝之情,登時化為滿腔怒火。那臉色慘白的老僧森然道:「老納還道是何方高人降臨,卻原來是魔教的大魔頭到了。老衲師兄弟三人坐關數十年,遠離少林寺數百里之遙,不但不理俗務,連本寺大事,也是素來不加聞問。不意今日得與魔教教主相逢,實是生平之幸。」
圓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再想三天,三天之後,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你仔細捉摸萬蟻攢心的滋味吧。」說著站起身來,向三僧禮拜,走下山去。
此時大雨兀自未止,雷聲隆隆,愈增威勢,只見圓真走到三株松樹之間,跪在地下,對著地面說道:「謝遜,你想清楚了嗎?只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我立時便放你走路。」無忌大是奇怪:「怎地他對著地面說話,難道此處有中地牢,我義父囚在其中?」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圓真,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何以騙他?他若是說出藏刀的所在,難道你真放了他麼?」圓真道:「太師叔明鑒:弟子心想,恩師之仇雖深,但兩者相權,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只須他說出藏刀之處,本派得了寶刀,咱們便放他逃生,三年之後,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那老僧道:「這也罷了。武林中仁義為先,言出如箭,縱對大奸大惡,咱們少林子弟也不能失信於人。」圓真躬身道:「謹奉太師叔教誨。」
只見圓真接連兩腿,將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屍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屍身墜下,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兩響鬱悶的聲音。無忌暗想:「何太沖夫婦雖然對我以怨報德,又圖害我義父,劫奪寶刀,但總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場,令人浩歎。」只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舉手之間便斃了崑崙派的四大高手,圓真欽仰無已,不可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圓真又道:「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謹來向三位太師叔請安,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一個枯槁的聲音道:「空見師侄德高藝深,我三人最為眷愛,原期他發揚我少林一派武學,不幸命喪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關數十年,早已不聞塵務,這次看在空見師侄面上,才到這山峰上來。這奸人既是死有餘辜,一刀殺了便是,何必諸多囉唆,擾我三人清修?」
無忌待那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但聽得瓦面上腳步聲響。又有https://m.hetubook.com.com二僧縱躍而過,但見此來彼去,穿梭相似,顯是少林寺知道這幾日中將有不少武林高手前來探寺,是以巡查之嚴,恐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及。無忌見了這等情景?知道若再前往,定然被人識破,只得廢然而返。
忽然間那黃臉老僧一聲清嘯,說道:「楊破天既死,咱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著落在現任教主身上。張教主,老納法名渡厄,這位白臉師弟,法名渡劫,這位黑臉師弟,法名渡難。空見、空聞、空智、空性,都是咱們師侄。空見、空性二人,都是死在貴教手下。到底魔教使了什麼卑鄙無恥的手段,咱們也不想追究。貴教主既然來到此地,自是有恃無恐。數十年來恩恩怨怨,咱們武功上一作了斷便是。」
無忌身子一沉,從三條黑索間竄了下來,雙足尚未著地,半空中一變身形,向渡難撲了過去。渡難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極猛的勁風向無忌小腹擊出。無忌轉身卸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將他勁力化解了開去,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的兩根黑索同時捲到。無忌滴溜溜轉了半個圈子,堪堪避開。渡劫雙拳猛揮。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無忌在三株松樹之間,見招拆招,驀地裏一掌劈出,將數百類黃豆大的雨點挾著一股勁風向渡厄飛了過去。渡厄側頭一讓,還是有數十顆打在臉上,竟是隱隱作痛,他喝了一聲:「好小子!」黑索一抖,轉成兩個圓圈,從半空中往無忌頭頂套下。無忌身如箭飛,既避索圈,又攻向渡劫。他越鬥越是心驚,只覺身周的氣流在三條黑索和三股掌風激盪之下,竟似漸漸凝聚成膠一般。他自習成武功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的對手,三僧不但招數精巧,內勁更是雄厚無比。無忌初時七成守禦,尚有三成攻勢,但鬥到二百餘招時,漸感體內真氣不純,唯有只守不攻,以圖自保。
張無忌聽他左一句「魔頭」,右一句「魔教」,顯是對本教惡感極深,不由得大是躊躇,不知如何開口申述才是。只聽那黃臉眇目的老僧說道:「楊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黃臉老僧「啊」的一聲,不再說話,這一聲驚呼之中,蘊藏著無限的傷心和失望。無忌心想:「他聽到楊教主逝世的訊息,極是難過,想來他當年和楊教主定是交情甚深。義父是楊教主的舊部,我一面動以故人之情,一面再說出楊教主為圓真氣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師想必識得楊教主了?」黃臉老僧道:「自然識得。老納若非識得大英雄楊破天,何致成為獨眼之人?咱師兄弟三人,又何必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沉痛和怨毒,卻是既深且巨。無忌心中暗叫:「糟糕,糟糕。」從他言語中聽來,這老僧的一隻眼睛,便是壞在楊破天手中,而他師兄弟三人坐枯禪一坐三十餘年,痛下苦功,就是為了要找楊破天報仇。這時聽得楊破天已死,自是不免大失所望了。
空智道:「這苦頭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卻看不出他的門道來。」圓真道:「苦頭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空聞和空智齊聲驚道:「此話當真?」圓真道:「圓真焉敢欺瞞師叔?屆時他若膽敢前來本寺,兩位師叔一見便知。」空智沉吟道:「如此說來,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門派中的首領人物,再中張無忌賣好救人。」圓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聞卻道:「我見那張教主忠厚俠義,似乎不是這等樣人,咱們可不能怪錯了好人。」圓真道:「方丈師叔明鑒,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魔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到得屠獅大會之中,一切自有分曉。」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賓客、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無忌聽著三人商議,圓真和空智力圖挑動各派互鬥,待得數敗俱傷之後,少林派再出面收卞莊刺虎之利,壓服各派,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殺了謝遜祭奠空見。空閒則力持鄭重,似乎對明教不敢輕侮。
圓真邊鬥邊退,叫道:「相好的,有種的便到這裏領死。」那姓薩和姓南的兩個壯漢,都是崑崙派中的健者,明知圓真是誘敵之計,卻是毫不氣餒的挺劍直上。圓真和這二人和-圖-書相鬥,以武功論原是不輸,但要一舉格殺二人,卻是有所不能,最多傷得一人,餘下一人便會脫身逃走,當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樹之間來。二人離松樹尚有數丈,突然見到何太沖的屍身,一齊停步。突然間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各自繞住了一人的腰間,長索一抖,將二人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拋了下去。兩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斃命,但身在半空時發住的慘呼,兀自纏繞數峰之間,回聲不絕。
無忌伏在草中,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斃崑崙派的四位絕頂高手,舉重若輕,遊刃有餘,武功之高,實是生平罕見,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乎猶有過之,縱不如太師父張三丰之深不可測,卻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只怕連張三丰和楊逍也均不知。無忌心中怦怦亂跳,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
到得峰頂,只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只有三株蒼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幹插向天空。無忌暗暗奇怪:「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處?」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有人爬動,跟著便聽得班淑嫻道:「咱們急速動手,薩師弟和南師弟未必絆得住這少林僧。」何太沖道:「不錯。」兩人長身而起,撲向三株松樹。無忌生怕謝遜便在近處。遭了何太沖夫婦的毒手,不敢有半分大意,跟著便在草叢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間,只聽得何太沖「嘿」的一聲,似乎已經受傷。無忌抬頭一看,見何太沖夫婦身處三株松樹之間,長劍揮舞,似在與人動手,但對敵之人卻一個也瞧不見,偶爾傳出拍拍拍幾下悶響,似是長劍與什麼古怪的兵刃相撞。無忌心下大奇,更爬前幾步,凝目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斜對面兩株松樹樹幹都向內凹入一洞,剛好容納一人,每一株樹的凹洞中均坐著一名老僧,手舞黑色長索,攻向何太沖夫婦。一株松樹背向無忌。他瞧不見樹中情景,但樹旁也有一根黑索揮出,想必樹中亦有一僧。黑夜中漆黑一團,三根長索通體黝黑無光,舞動之時瞧不見半點影子。何太沖夫婦急舞長劍,嚴密守禦,只因瞧不見敵人兵刃來路,絕無反擊的餘地。這三根長索似緩實急,卻又無半點風聲,滂陀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名老僧行若鬼魅,說不盡的詭異。
無忌心下大喜,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高極,只要稍有響動,立時便被查覺,若是三人一齊出手,自己只怕難以取勝,最多不過是自謀脫身,要救義父卻是千難萬難了。當下屏息不動,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首走去,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急雨打在傘上,淅瀝作響。無忌待他走出十餘丈,這才輕輕向前移步。跟隨其後。大雨之下,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無忌以牆角、樹幹為掩蔽,一路追躡,雨聲既大,他輕功又強,幸喜無人發覺。只見圓真躍過寺後圍牆,逕向北去。無忌心想:「原來義父被囚在寺外,難怪寺中不著絲毫跡,始終探聽不到頭緒。」他不敢公然躍牆而出,將身子貼在牆邊,慢慢遊了上去,到得牆頂,等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這才躍下。一條條雨線之中,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百丈之外,折而向左,走向一座小小的山峰,跟著便迅速異常的攀上峰去。
空智道:「第一要緊之事,說來說去,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端陽節前吐露屠龍刀所在,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聞道:「師弟所言極是。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那時本派號令天下,那就莫敢不從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圓真,你再設法去跟謝遜談談,勸他交出寶刀,咱們便饒他一命。」圓真道:「是!謹遵兩位師叔吩咐,包在圓真身上,端陽大會之前,定能取得寶刀。」腳步之聲輕響,圓真走了出來。
圓真是謝遜之師,此時已是個七十餘歲的老人,但身手仍是矯捷無比,只見他上山時雨傘決不晃動,卻是冉冉上昇,宛如有人用長索將他吊上山去一般。無忌快步走近,到了山腳之下,正要跟著上峰,忽見山道旁樹叢中白光一閃,有人執著兵刃埋伏。無忌急忙停步,只過得片刻,見樹叢中先後竄出四人,三前一後,齊向峰頂奔去。無忌見那山峰上唯有幾株蒼松,並無房屋,不知謝遜被囚在何處,見四下更無旁人,當下展開輕和-圖-書功,跟著上峰,前面這四人的輕功大是不弱,當真登高山如履平地,但無忌吸一口氣,加快腳步,追到離那四人只不過二十來丈。黑暗之中,只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顯然並非少林寺中僧人。無忌尋思:「這四人多半也是來向我義父為雖的了,讓他們先和圓真鬥一個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將到峰頂,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無忌突然認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崑崙派的何太沖和班淑嫻夫婦。」
又過數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離端陽節也是一天近似一天。無忌心想:「憑著我在香積廚下幹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的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他知道自己武功雖較少林寺中每一人都高,但寺中高手如雲,倘是單憑一人之力,明搶硬奪,定然救不出謝遜,只有暗中下手,方能救人出險。這日晚上無忌睡到三更時分,悄悄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後,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的掠過,僧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
挨過三日,這一晚雷聲大作,突然間下起傾盆大雨來。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見那雨越下越大,四下裏一片漆黑,無忌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藏經閣、方丈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摸不到何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藏經閣。他躲躲閃閃的信步而行,來到一道長廊,突覺這條長廊依稀相識,記起幼時隨太師父來少林寺求「少林九陽功」,曾到過這條廊上,由此而左,通向成崑所居的小室。他微一沉吟,心道:「且探探這惡賊去,或者從他身上,能尋到義父的所在。」當下追憶舊日走過的路途,沿著一條鵝卵石舖的小徑,穿過一片竹林,果然到了成崑所居的小室之外。無忌心中砰砰跳動,深知成崑武功深湛,陰險奸猾,若是發現了他的蹤跡,後果如何,實是難以逆料。這時他全身早已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他一個箭步,欺到小舍的窗下,只聽得裏面有人正在說話。無忌只聽得幾個字,便知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
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頭登時被渡劫五指掃中,痛入骨髓,無忌一動念間,心道:「我死不足惜,義父的冤屈卻須代他申雪。義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決不肯以一言半語為自己辯解。」當下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晚輩今日被困,性命難保,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卻須言明……」呼呼兩聲,兩條黑索分從左右襲到,張無忌左撥右帶,化開來勁,繼續說道:「那圓真俗家姓名,叫作成崑,外號混元霹靂手,乃是我義父的業師……」
無忌一聽到「萬蟻攢心指」五字,不由怒火上衝,他曾聽謝遜說過,那是一種最為陰狠毒辣的武功,中此指者,有如千千萬萬隻螞蟻在五臟六腑一齊咬囓,搔不著摸不到,卻是痛癢雖當,直至自己將全身肌肉一塊塊撕爛,仍是不得氣絕。他心意已決,倘若圓真要向謝遜下此毒手,那時須顧不到三僧難敵,非捨命相救義父不可。只聽謝遜在地牢中仍是這句話:「成崑,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
正在此時,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閃電齊亮,只聽得一位高僧「嗯」的一聲,對無忌的功夫頗感驚異。這幾道閃電照亮了無忌身形。三位高僧抬頭上望,見這身具絕頂神功的高手竟是一個面目污穢的鄉下少年,更是驚訝。三條黑索便如三頭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從下面急升而上,長及五丈,分從三面捲向無忌身子。無忌藉著電光,一瞥間已看清了三僧的容貌,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有如生鐵;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卻是臉色慘白如紙。三僧均是面頰深陷,瘦得全無肌肉,黃臉的僧人眇了一目,三個僧人五道目光映著閃電,更顯得燦然有神。
反聽得圓真歎道:「謝遜,你我年紀都大了,往日的恩恩怨怨,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不到二十年,你我同歸黃土。我有虧待你之處,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從前的事,一筆勾銷了吧。」謝遜聽他絮絮而語,並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崑,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圓真說了半天,見只他是這一句話,不由得和*圖*書怒氣上衝,喝道:「我念著昔日的恩義,對你始終沒下毒手,哼,你還記得我的『萬蟻攢心指』麼?」
三高僧一覺黑索被他內勁帶動,相互纏繞,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開。三僧適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隱藏數十招變化,數十下殺手,那知無忌將這三招九式一一化開,儘管化解時每一式都是險到了極處,稍有厘毫之差,便是筋折骨斷、喪生殞命之禍,仍是顯得揮灑自若,履險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敵手,不禁一齊心下駭然。他們卻不知無忌化解這三招九式,實已竭盡生平全力,正借著松樹枝幹的高低起伏,暗自調勻丹田中已亂成一團的真氣。
無忌待他走遠,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這一下襲擊事先竟無半點朕兆,無忌一驚之下,著地滾開,只覺兩條長長的物事,從臉上橫掠而過,相距不逾半尺,去勢奇急,即是絕無勁風,正是三高僧的兩條黑索。無忌只滾出丈餘,又是一條黑索向他胸口點到,這一次那黑索如長矛、如白桿,化成一條筆直的兵刃,疾刺而至,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是從身後纏了過來。無忌初時見崑崙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命喪三條黑索之下,已知這三位少林僧的武功奇幻難測,此刻身當其難,更是千鈞一髮,性命懸於呼吸之間。他左手一翻,抓住當胸點來的那條黑索,正想從旁甩去,突覺那條長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向胸口撞到,這內勁只要中得實了,當場便是肋骨斷折,五臟齊碎。好張無忌,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右手後揮,撥開了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一提一送,身隨勁起,颼的一聲,身子直衝上天。
圓真躬身道:「太師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師叔言道,我恩師雖是為此奸人謀害,但我恩師何等功夫,豈是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將他囚在此間,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好將當年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網。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篡竊武林至尊的名頭,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無忌聽到這裏,不由得暗暗切齒,心道:「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難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語,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僧來,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講吧。」
何氏夫婦連聲叫嚷,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面包圍,但每次向外衝擊,總是被長索擋了回來。無忌暗暗驚訝,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這三名老僧的內功實已到了返照空明的境界,說到功力之純,比自己遠有過之,心想:「圓真說道,我義父交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看來這三位老僧便是空聞,空智的師叔。他每個人都身具七八十年的功力,我以一敵三,那是萬難取勝。」正焦躁間,已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何太沖背上中了一索,從圈子中直摔出來,眼見得是不活了。班淑嫻又驚又悲,一個疏神,三鞭齊下,只打得她腦漿迸裂,四肢齊折,不成人形。跟著一根黑索一抖,將班淑嫻的屍身從圈子中拋出。
無忌道:「晚輩此來,只在營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與貴派並無樑子。空見神僧雖為我義父失手所傷,這中間頗有曲折。至於空性神僧之死,與敝派卻是全無瓜葛。三位不可專聽一面之辭,須得明辨是非才好。」白臉老僧渡劫道:「依你說來,空性為何人所害?」無忌皺眉道:「據晚輩所知,空性神僧是死於朝廷汝陽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陽王府的眾武士為何人率領?」無忌道:「汝陽王之女,漢名趙明。」渡劫道:「我聽圓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貴教聯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這渡劫的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張無忌不擅說謊,只得道:「不錯,她……她現下……現下棄暗投明。」渡劫朗聲道:「殺空見的,是魔教的金毛獅王謝遜,殺空性的是貴教的趙明。這個趙明更攻破少林寺。將我合寺弟子,一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祖師達摩老祖面壁參禪的石像之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師兄的一隻眼珠,咱三人合起來一百年的枯禪,張教主,這筆帳不跟你算,卻跟誰算去?」
眼見三根黑索將捲上身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忌一撥一帶,一捲一纏,借著三人的勁力,將三根黑索捲在一起。這一招手勢,卻是張三丰所傳的武當派太極心法,勁成渾圓,三根黑索上所帶的內勁立時被牽引得絞成一團。只聽得轟隆隆幾聲響喨,三個霹靂連續而至,這天地雷電之威,直是驚心動魄。無忌在半空中翻了一個筋斗,左足在一株松樹的枝幹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叫道:「後學晚輩,明教教主張無忌,拜見三位高僧。」說著一足站在松幹,一足凌空,躬身行禮。那松樹的枝幹隨著他這一拜之勢,猶似波浪般上下起伏,無忌卻見穩穩站住,姿勢極是美妙。他雖躬身行禮,但居高臨下,不落半點下風。
空聞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結朝廷?」圓真道:「明教張教主本要和蛾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成婚之日,汝陽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此事轟傳江湖,方丈師叔必有所聞。」空聞道:「不錯,聽說有這一回事。」圓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個得力部屬,叫做苦頭陀,兩位師叔在萬法寺中想必會過。」空智憶及此事,猶有餘憤,說道:「哼,此間大事一了,我倒接再上大都,找這頭陀會會。」圓真道:「兩位師叔可知這頭陀是誰?」
張無忌身子挺直,勁貫足尖,那條起伏不已的枝幹突然定住。紋絲不動,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既如此說,晚輩無可逃責,一切罪愆,便由晚輩一人承當便是,但我義父傷及空見神僧,內中實有無數苦衷,還請三位老禪師恕過。」渡厄道:「你憑著什麼,敢來替謝遜說情?難道我師兄弟三人,便殺你不得麼?」無忌心想事已如此,只有奮力一拚,便道:「晚輩以一敵三,萬萬不是三位的對手,請那一位老禪師賜教?」白臉老僧渡劫道:「咱們單打獨鬥,並無勝你把握。這等血海深仇,說不上江湖規矩,好魔頭,你下來領死吧,阿彌陀佛!」他口中一宣佛號,渡厄、渡難二僧齊聲應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揮飛起,疾向無忌身上捲來。
無忌越聽越覺這三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絕,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只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謝遜,我太師叔的話,你可聽見了麼?三位老人家答應放你逃生。」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成崑,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麼?」無忌一聽到這聲音雄渾蒼涼,正是義父的口音,不由得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一掌擊斃成崑,將謝遜救了出來。但想到三位少林高僧鬼神莫測的奇技,知道自己一現身,三條黑索便招呼過來,即使成崑不出手,自己也不是這三位高僧聯手之敵,當下強自克制,尋思:「待那圓真惡僧走後,我上前拜見三僧,說明這中間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深,不能不明是非。」
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倏地轉過身來,疾衝下山,原來他早已察覺到身後有人。無忌應變快極,黑暗中一見他轉身下山,立時隱入道旁草叢,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數十丈,只聽得兵刃相交,鏗然聲響,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從那兵刃撞擊的聲音中聽來,乃是二人對付圓真一人。無忌心下一動:「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那是向峰頂找我義父去了。」當下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
只聽他說道:「為了這金毛獅王,一月來少林派已殺了二十三人,多造殺孽,實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楊逍、右使范遙,白眉鷹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先後遣使來寺,求我放了謝遜……」無忌聽到此處,心下大是喜慰,暗道:「我外公和楊左使等也已得訊息,原來曾派託人來過。」只聽空聞續道:「本寺雖加推托,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他張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終不見現身,只怕暗中更有圖謀。我和空智師弟蒙他相救,欠過人家的恩情,若是他親自來求,我等如何對答?今日三位師叔細細盤問謝遜殺害空見師兄的詳情,謝遜始終閉自不答。此事當真難處,師弟師侄,你二位有何高見?」只聽一個蒼老陰沉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正是改名圓真的成崑,他說道:「方丈師叔忒也多慮,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那是萬無一失的了。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師叔不必掛懷。何況此事是魔教暗中勾結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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