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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鷗在旁聽著，顯然並不明白父親的用心，以及這場求婚背後的暗潮洶湧，放下筆，插口嗤笑道：「不自量力的小子，竟然妄想娶我妹妹！人家上官家可是送了三頭牛、十頭羊、五對銀燭臺作為聘禮，才敢開口向父親求親。你卻帶了什麼來了？你多年來吃我家的，住我家的，用我家的，這筆債可沒還清呢，竟然想把我們家的小姐娶了去？」

他修補取具累了，便開始練「掛功」，以兩隻手指之力懸掛在屋簷下的木榑上，連續掛三炷香的時間，稱為「指掛」，再反過來以一足勾住大樑，倒掛三炷香，稱為「足掛」；掛時身子不但不能晃動，而且得調勻呼吸，半點聲響也不能發出。這是飛技高手必練的技巧，楚瀚自開始學藝起，便養成日夜各練三炷香的習慣，從未間斷。

胡鶯卻笑得更開心了，湊上前來，伸手握住他的手，說道：「楚瀚哥哥，你趕快去，爹爹那麼看重你，說不定真會答應你呢，那我就可以逃過一劫啦！」

胡鶯更是煩惱，皺眉道：「爹爹又怎會聽你的話？再說，我都快十歲了，不嫁去上官家或柳家，就只能嫁去村外了，我可不想離開家！」

楚瀚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條妙計，脫口道：「我知道了！我可以去求妳爹爹把妳嫁給我，這樣妳就不用嫁給上官家那小子，也不必離開家啦！」

胡星夜聽了，不禁全身一震。楚瀚這話點明了他洗手的初衷，自己既已下定決心脫離偷盜之業，又怎能將女兒推回火窟？

楚瀚望著她猶自掛著淚珠的笑靨，心中不禁猶豫，「鶯妹妹是舅舅的掌上明珠，人也出落得清秀整齊，伶俐能幹。我不過是個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的小跛子，確實憑什麼娶她？豈不是更加誤了她的終身？」但想到她的困境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無論如何也得硬著頭皮去試試，當下點了點頭，說道：「好，我這就去。」

胡星夜抱緊了手臂，閉上眼睛，眉頭緊皺，陷入沉思，似乎並未聽見兒子話語。楚瀚直望著胡星夜，又道：「舅舅，我們胡家雖只是農家，但誠實勤奮，家世清白。舅舅若是不顧女兒的幸福，硬要攀上官家的這門親，卻要別人往後如何看得起胡家？」

胡鶯再也忍耐不住，掩面抽泣起來，哭道：「我……我不要嫁給那個小壞蛋！」

楚瀚終日無事，便著手修補倉庫中的種種「取具」。他的臥室乃是緊鄰倉庫旁的一間小屋，胡家倉庫中堆滿hｔｔps://ｍ•hｅｔｕbｏoｋ•ｃom•ｃoｍ了各種各樣業已棄置了的「取具」，都是當年胡家偷盜高手發明製造的取物法寶，有酣夢粉、奪魂香、螢火摺、伸縮索、百爪鉤之流，也有各種用以喬裝改扮的衣裝，如全黑的夜行衣、各式帽子、假鬚假髮、化妝炭筆等。其中不乏用途特殊、形狀古怪的器具，如能發出障眼煙霧的「鼠煙」，專用於轉移旁人注意力的「落地雷」，還有能開啟任何鎖的「百靈鑰」等等。楚瀚一邊摸索探究每件取具的用途，一邊模仿製作。作為一個取術高手，一定得懂得如何迅速精準地製造每種取具，很多工具皆是用完即棄，因此每次下手前都得重新準備。

胡星夜眼神嚴厲，低喝道：「不准跪！」

楚瀚卻不由得一呆。他來到胡家四年，從未聽聞胡家竟是官宦世家，一向只道胡家節儉樸素，安於務農，此時聽胡鷗吹噓祖上曾作過大官，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此時胡星夜站起身，走上前來，臉上怒意已退，只剩下一片無可奈何的妥協。他緩緩說道：「這事兒，我再想一想。你先回房去吧。」

胡鶯搖頭道：「爹爹說過的話，是不可能收回的。上官家財大勢大，爹爹都怕了他們，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楚瀚道：「我想娶鶯妹妹為妻，請舅父准許。」

胡星夜神色有些複雜，說道：「這兩家，是成祖皇帝貼身侍衛的後代。他們也曾替成祖辦了不少祕密任務，但大多是探取寶物、羅織罪狀、殺人滅口一類的勾當，後來這類的任務少了，他們便專以取物為業。」楚瀚點了點頭。

楚瀚來到胡星夜身前，先跪下磕了三個頭。胡星夜見他如此，微微皺眉，說道：「我不是不准你離開房間麼？這是幹什麼了？快起來！」

楚瀚搖頭道：「不成。我本是個小跛子，現在成了大跛子了。」他睜著漆黑的雙眼直視胡鶯，問道：「小鶯鶯，妳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楚瀚又磕了兩個頭，才掙扎著站起身，說道：「舅父在上，小甥有一事相求。」胡星夜道：「什麼事？」

楚瀚與他相處數年，早聽出他口氣中的掩飾意味，心想：「胡家祖上和皇帝的關係不尋常，今日的關係也同樣不尋常，因此舅舅才特別謹慎，從不提起。」

楚瀚沒料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霎時滿臉通紅，低下頭道：「說得也是。我啥都沒有，還是個跛子，憑什麼娶妳？」

胡星夜靜了hetubook.com.com很久，才道：「瀚兒，你來向我求親，我很承你的情。」

胡鶯沒有回答，只皺眉道：「你快吃，吃完我趕著收碗碟呢。」

胡星夜凝望著他，明白他已知道上官婆婆提出的交換條件。他暗暗讚許這孩子的聰明深沉，一時沒有回答，沉吟良久，臉色十分複雜，顯然在犧牲女兒和犧牲愛徒之間，委實難以取捨。他權衡輕重得失，最後還是選擇犧牲女兒，便微微搖頭，口中說道：「你既無聘禮，又無家業，叫我如何放心將女兒嫁給你？」

楚瀚推門入房，見胡星夜坐在書桌之後，抱著雙臂，神色嚴肅，顯然正想著心事，幼子胡鷗苦著臉坐在一旁，正持筆臨帖。楚瀚取回的紫霞龍目水晶便放在胡星夜身後的書櫃之上，乍看似乎隨隨便便地放置著，楚瀚卻看出胡星夜已在水晶周圍設下了七八種陷阱機關，防止他人盜取。胡星夜顯然仍對上官家和柳家的人心存忌憚，料想他們會設法來取此物，因此早有防備。

楚瀚是來到胡家後才開始讀書識字，對本朝史事所知不多，便搖了搖頭。胡星夜便說了燕王朱棣發起靖難之變，從侄兒建文帝手中奪走江山，建文帝逃難離開南京，從此不知所蹤的這段史事。

楚瀚望著胡星夜，知道他意在保住自己，心中極為感動，說道：「如果舅舅不讓我娶鶯妹妹，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

胡星夜陡然睜開眼，轉頭對胡鷗怒目而視，喝道：「住口！」胡鷗見父親面色嚴峻，知道自己說溜了口，趕緊閉上嘴，坐回椅中，低下頭去，乖乖地繼續臨帖。

胡鶯放下饅頭和小菜後，並不離開，只靠在門旁望著他吃喝。楚瀚見她平日笑嘻嘻的臉上滿是愁容，想起她總是對自己和顏悅色，十分友善，是個天真可親的小姑娘，便一邊咬著饅頭，一邊問道：「怎麼了，什麼事情不開心？」

胡星夜續道：「先帝對先祖極為信任，曾委派先祖祕密尋訪建庶人的下落。先祖遍行天下州郡鄉邑，出外遊走了十四年的時間，從江浙湖湘以至大江南北、名山勝川，幾乎沒有先祖沒到過的地方。」

他抬頭望向窗外夜色，又道：「先祖原也不過是個埋首學問、求取功名的讀書人，但他在外行走這許多年，見識到的人情世故，絕非一般科舉出身的官場中人可比。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他得遇異人，學會了高深和*圖*書的武功。」

楚瀚鬆了口氣，下床跪倒，向他磕頭道：「多謝舅舅！」

楚瀚不去理會胡鷗的冷嘲熱諷，只望著胡星夜，說道：「舅舅，我確實什麼都沒有，我只不願意見到鶯妹妹哭泣，不願意見她嫁給一個她瞧不起的人！」

練完了掛功，便練「取功」。倉庫的屋頂正中有個鉤子，從鉤上掛下一條長繩，繩子尾端繫著一段半尺長的竹管。這是胡家往年用來練習取技的「飛竹」，練功時一人將竹管子拉高，從屋子的一端放下，竹管便飛快地蕩過屋子，站在屋中心的弟子需伸手入竹，取出竹中所盛事物，絲毫不阻礙竹子的動勢。竹子蕩過面前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取者的手法需得極快極巧，才能夠探竹取物。一旦練成了這本領，要在市集上取人錢囊，偷人銀兩，自是牛刀小試，駕輕就熟，被竊者連半點知覺也未有，袋中銀錢便已不翼而飛。胡家往年規矩，要能通過這「飛竹試」的弟子，取技才算是略有小成，能去村外市集中小試身手，過不了這一關的，更不准離開三家村一步。楚瀚來到胡家四年，苦練飛竹取技，兩年前已能取出飛快蕩過的竹管中所盛的五件瑣物，一件不少，而且更不碰觸到竹管的開口邊緣。這一伸手的快捷輕靈，可是他當年作小綹時不能想像的。

當天晚上，夜深人靜後，胡星夜來到楚瀚房中，肥胖的身軀在床邊坐下了，一張圓臉滿是疲乏之色。楚瀚原本無法入睡，聽舅舅進房，便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等他開口。

這日楚瀚剛練完「指掛」，正在倉庫中練飛竹玩兒，聽到門外腳步聲響，知道有人送食物來了。他止住飛竹，上前開門，見到來的是舅舅的小女兒胡鶯。

於是年方十一的小伙子便整整衣衫，撐著拐杖，去向舅舅求親。他來到胡星夜的書房外，說道：「舅舅，楚瀚求見。」

楚瀚又驚又怒，自責無已，忙問道：「舅舅什麼時候跟妳說的？」胡鶯道：「就是今兒早上。」楚瀚問道：「日子可定了？」胡鶯握緊拳頭，用力搥打牆板，砰砰作響，哭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楚瀚望著胡星夜，忍不住問道：「舅舅，三哥剛才說他曾爺爺是當官的，可是真的？」

然而被罰禁閉對他自是好處多多，除了能慢慢養傷之外，更能避開柳家和上官家諸人的挑釁，在胡星夜的訓誡下，胡家子弟也極少來打擾他，只每日輪流給他送來飲水和饅頭等粗簡的食物ｍ.hetubｏok•cｏｍ•coｍ，更不與他說話。

胡鶯一呆，抬頭望向他，臉上淚痕仍在，卻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你憑什麼娶我？」

胡星夜微微點頭，他知道楚瀚出身乞兒，從不作長遠計，這是一朝肚飽一朝安樂的想法，非常務實。他閉目良久，才睜開眼睛，說道：「你說得是。如果將鶯兒嫁過去，便能保住你，那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論鶯兒嫁與不嫁，上官婆婆隨時能背棄諾言，找你麻煩。好吧！瀚兒，那我便去向上官家說，我已將鶯兒許給你了，要他們死了這心。」

胡鶯難掩心中的憤怒厭惡，嘟起小嘴，呸了一聲道：「還能有誰，就是那個可惡的上官無邊！」

楚瀚想了一陣，搖頭道：「未來的事情，誰也不知。舅舅看重我或許確有原因，但我現在並不明白；在我看來，不管上官家如何勢大，如何粗蠻，咱們都還沒到大難臨頭的地步，舅舅不必急著讓這一步。最好先應付敷衍他們，拖一段時間，往後走著瞧便是。」

楚瀚微微搖頭，說道：「是我對不起舅舅。我不能讓鶯妹妹因為我而吃一輩子的苦。」胡星夜沒有接口，顯然仍舊遲疑不決。

楚瀚抬頭望向屋頂，沉思半晌，才道：「這樣吧，我去向妳爹爹求情，要他別讓妳嫁去上官家。」

楚瀚不再咬饅頭，望著她哭泣的小臉，心中一涼，霎時明白過來：上官婆婆為何會放過自己，答應不讓自己多跪幾天，直到自己的膝蓋完全廢掉為止，原來她竟使出這等下作招數，以迎娶胡鶯作為交換條件！上官婆婆對胡鶯這小姑娘本身自然毫無興趣，只因她知道胡星夜十分疼愛這個小女兒，因此想將她捏在手中當作人質，藉以要挾胡星夜。

此後數日，楚瀚整日躲在狹小的臥室中，小心看護自己的左膝，用舅舅往年替他配製的膏藥早晚敷著。他感到膝蓋不但疼痛已極，而且整條腿幾乎已不能動彈，舊傷加上新痛，若不撐著拐杖，便寸步難行。幾年前他的腿剛被乞丐頭子打斷時，也曾撐著拐杖滿街行乞，兼職偷竊，後來腿傷略略恢復，行走時雖有些跛，卻已不需拐杖。他來到三家村，隨胡星夜學藝之後，更是行走奔跑自如，遠勝一般雙腿完好之人。但祠堂前的這一跪幾乎奪去了他的四年苦功，讓他又回到了真跛子的情狀。

胡星夜長嘆一聲，嘆息中充滿了無奈。他說道：「我雖疼愛鶯兒，但胡家若沒了你，所面臨的危難將更加險峻，因此我只能盡量保住你和*圖*書。今日我若讓你毀於上官家之手，未來無人能保護胡家，到頭來，鶯兒一般保不住。」

胡星夜靜默一陣，才嘆道：「這些祖上的事情，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提起也沒什麼意思，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瀚點了點頭，自己在胡家所學的特異飛技，想來便是胡老爺爺在外遊歷時所學得的武功之一。

楚瀚問道：「那柳家和上官家呢？」

胡星夜點了點頭，說道：「鷗兒說得沒錯，我們胡家祖上確實是官宦之家。我的祖父胡熒，曾是極受成祖永樂帝信任的臣子。你知道靖難之變麼？」

胡星夜頓了頓，又道：「其次便是他的江湖歷練了。先祖仗著高深武功和豐富的江湖閱歷，行事謹慎，深自收斂，才能在官場中逢凶化吉，歷事六朝皇帝，榮寵不衰，而且延年益壽，直活到八十九歲高齡才仙逝。他高瞻遠矚，很早便將胡家的一支遷到京城之外的小村安居。他的原意本想讓胡家世世代代侍奉皇帝，替皇帝處理一些不方便交代大臣處理的私事，如打聽民情、刺探隱密、觀察邊疆大臣的操行等等。沒料到成祖晚年信任宦官，設了東廠替他辦事，漸漸的，我們胡家就被冷落了。」

胡鶯小嘴一扁，終於說了出來：「我爹爹……要我嫁到上官家去！」

楚瀚一呆，問道：「嫁給誰？」

他這時尚不覺得這有什麼緊要，便也不多問，改變話題，問道：「那麼鶯妹妹的事，舅舅如何想法？」

楚瀚心下極為愧疚難受，不知能說什麼，伸出手去，輕輕拍拍她的背，說道：「小鶯鶯，別哭了，讓我來幫妳想辦法。」

胡鷗在旁插口道：「她若是嫁給了你，那才要叫人瞧不起呢！」

楚瀚點點頭，撐著拐杖，離開了書房。

楚瀚腦中浮起一張尖頭鼠目的臉，說道：「就是那個用石頭扔我，被我打傷額頭的無賴傢伙。」

胡星夜連忙將他拉起，圓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說道：「別跪，跪什麼！這事就這樣了。你放心吧，有我在村中一日，你便一日不會有事。」

楚瀚道：「妳坐下，陪我吃吧。」胡鶯遲疑一會，便在他床邊坐下了。她望著他敷著膏藥的膝蓋，問道：「你這腿還成麼？」

胡鷗聽他言語侮辱家門，忍不住站起身來，大聲道：「你將我們胡家當成什麼了？難道我們還須去攀上官家的親？我們胡家可是官宦世家，我曾爺爺為官六十年，歷事六朝皇帝，你道我們是一般低三下四的農家麼？」

房中胡星夜的聲音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