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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偷天下3:悲歡無情

作者:鄭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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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重遇祭師

第七十一章 重遇祭師

大祭師等他們看夠了,便揮手將他們都趕了出去,問楚瀚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情?你怎會知道我在這兒?」
李孜省每次去叩見大祭師,都送上他從信眾那兒搜刮來的各種珍奇寶物,不但大祭師有一份,所有跟來的蛇族族人都有一份。這回跟大祭師出來的蛇族族人共有一十六人,都是驅蛇的能手,許多楚瀚在靛海中都曾見過。大祭師氣派儼然,頤指氣使,擺足了架子,飲食住處有任何一點兒不滿意的地方,便對李孜省怒罵喝斥,一點情面也不留。
尹獨行明白,儘管楚瀚如今已是威風八面的西廠副指揮使,統領西廠,掌控生殺,但他心中的苦悶無奈卻只有日益加重,若非有百里緞跟在他身邊,他只怕老早便要自戕了。
大祭師大步走上前,用力擁抱了楚瀚一下,之後又擠眉弄眼地向他上下打量,繞著他前後左右看了一圈,口中嘖嘖不斷,說道:「你當真厲害得很,厲害得很!我送你去巫族,心想你若不是一輩子作巫王的男寵,便是一輩子在巫族作苦力,心裡對你還抱著幾分歉疚。嘿,沒想到,你不但氣死了我姊姊巫王,還將巫族弄得天翻地覆!了不得,當真了不得!」
大祭師眨眨眼,說道:「我為何離開舒舒服服的蛇洞,千里迢迢來到此地,還不是因為李孜省答應我要給我天下至寶血翠杉!」
楚瀚道:「不能作,是因為太子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要你傷害我的朋友。而且太子乃是當今皇上的兒子,未來的皇帝;你想想,迷害皇帝的兒子,可不是件小事,你去幹這事不但犯險,搞不好還得賠上性命。李孜省哄騙你去迷害太子,不管成功失敗,你都拿不到血翠杉,這不是作了冤大頭了麼?」他知道大祭師是邊陲蠻荒之人,大明皇帝是愚是賢,對他自是不關痛養,因此也不用什麼家國大義去勸喻他,只跟他說最實際的考量。
三日之後,李孜省和梁芳果然變不出血翠杉來,大祭師大發脾氣,狠狠罵了二人一頓,立即率領族人離開京城。楚瀚送蛇族一行人來到大運河邊上,等候乘坐南下的船。他與大祭師握手道別,依依不捨。臨別之際,楚瀚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大祭師,當年你送我去巫族,是因為我弄丟了從蛇洞取來的木盒子。我最近才發現,那木盒子已被帶進了京城。」
尹獨行直送楚瀚到了鎮外,望著他上馬而去。此時已是傍晚,尹獨行望見暮色中,野地裡,一騎正癡癡地等候著。黑馬上的黑衣乘客戴著帽,蒙著面,見到楚瀚縱馬馳過,便緩緩在後跟上。尹獨行嘆了口長氣,他知道那是百里緞,楚瀚的「影子」。
入屋坐定之後,大祭師https://m•hetubook•com.com又呼喚蛇族其他人來看楚瀚。蛇族人群相上前,圍著楚瀚左右觀看,議論紛紛,好似在看什麼珍奇的動物一般。
楚瀚聽了,不禁一呆,世間兩件血翠杉,一件在自己身上,一件藏在東裕庫的地窖中,李孜省又怎麼會有?當下也不說破,問道:「他答應給你血翠杉,請你來京城作什麼?」
此後數日,尹家忙著辦紅倌的喪事。楚瀚感到整個人都如掏空了一般,呆呆地坐在角落,誰也不理,一句話也不說。直到喪事辦完,他才恍恍惚惚地來到紅倌的墳前,見到墓碑上寫著「尹府榮氏之靈」,連紅倌兩個字也未曾出現。
李孜省連忙道:「血翠杉是天下神物,收藏在皇宮最隱密的地方。一旦大事成功,小人便會奏請主上,將那神物取出來交給您,當作謝禮。」
大祭師果然心生懷疑,問道:「他確實沒拿出來給我瞧過。那又為什麼不能作這件事?」
尹獨行抱頭哭道:「紅倌去了,我也不想活了!」
大祭師見到李孜省和梁芳二人,醜臉一沉,說道:「姓李的傢伙,你老實說,血翠杉在哪兒?」
大祭師舉起手,連連搖頭,說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巫族中那些污七八狗的事情,誰會比我清楚?總而言之,你沒死在苗族,我很高興。快!快進來坐下。」
紅倌何許人也?時至今日,早已無人記得。當年紅冠京城的刀馬旦,女扮男裝傲視戲曲界的奇人,不足以述說紅倌傳奇的一生。楚瀚心中記得的仍是那個十五六歲時的紅倌,身負驚人藝業,面容俊俏,舉止瀟灑,性情爽朗,背地裡卻是個孤苦而又高傲的少女,心底深藏著不可告人的祕密。他無法忘記她窗外那株夜來香迷人的香味,她的軟語膩愛,她的豪爽嬌癡,和那許許多多與她共度的夜晚。這是他記憶中永遠不會褪色的一段美好時光,也或許是他心中僅存的一段美好時光。
這日他趁李孜省出門時,潛入李宅角落的院落,在門外叫道:「大祭師!大祭師!楚瀚來找你啦。」
接下來的幾日,楚瀚緊緊跟在李孜省身邊窺探,想探知他找大祭師來京城究竟有什麼打算。他見到李孜省對大祭師又敬又畏,每次去那角落的院落,都一定屏退弟子,單獨前往,對大祭師跪拜磕頭,行禮如儀,恭敬得無以復加。楚瀚心想:「妖人之中,也有大小之分。李孜省在大祭師面前,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楚瀚回想起自己初見大祭師時,火光閃爍下,只見一張鬼怪般的醜臉隔著柵欄望向自己,那情景即使現在想起來,和-圖-書也頗讓人毛骨悚然;至於蛇王笛和蛇夫們驅使的蛇群,就更讓人心驚肉跳了。他當下說道:「幸好這兩人都挺識趣,知道你的厲害。」
楚瀚恍然大悟,心道:「原來萬貴妃不敢殺死太子,竟出此毒計,想用蛇王笛迷惑太子!太子聽聞笛聲後,神智迷糊,舉止失常,萬貴妃便可稟告皇帝太子患上了失心瘋,建議廢了太子。這計謀果然狠毒,既不是殺害太子,便不會有人追究凶手;旁人不知道蛇王笛迷人心魄的奇效,便不會知道太子是受了蛇笛的迷惑,才露出瘋癲之態。」暗暗慶幸自己識破了他們的奸計,當下皺起眉頭,露出擔憂之色,說道:「大祭師,我瞧你不應該作這件事,也不能夠作這件事。」
楚瀚聽了,心痛如裂,掩面泣道:「她不該對你說這些。」
楚瀚見梁芳和李孜省被嚇成這等模樣,不禁露出微笑。大祭師向他眨眨眼,一拍茶几,厲聲道:「蛇王笛乃是神聖之物,豈能輕易施用?你想哄騙我,讓我作冤大頭,我可沒那麼蠢!」說完得意地向楚瀚望了一眼,楚瀚向他微微點頭,意示讚許。
大祭師一揮手,說道:「我限你們三日之內,拿血翠杉來給我看。我若見不到血翠杉,立即便拍拍屁股走人!好了,你們兩個,這就給我滾出去!」李孜省和梁芳連聲應諾,狼狽退去。
大祭師聽他言語,跟楚瀚所說一模一樣,心中更加懷疑,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梁芳和李孜省對大祭師敬畏之至,見他發惱,都不禁戰慄,躬著身子,低下頭不敢直視。大祭師又哼了一聲,兩人連忙應道:「是,是!」大祭師哈了一聲,兩人又連忙道:「是,是!」
楚瀚這才看出他臉上堆滿笑意,鬆了一口氣,笑道:「我答應過要請你來京城玩兒的,怎麼敢就死呢?」
李孜省挨罵時只管俯首認錯,一連聲地道歉賠罪,神態卑躬屈膝。楚瀚心想:「這李孜省是個心計深沉的人物,自視甚高,怎會對一個蠻族的首領這般恭敬卑下?看來他所圖不小。世間有什麼事情是只有蛇族大祭師能作到的?莫非他們想驅毒蛇入宮,害死太子?」
當夜,楚瀚偷偷潛入東裕庫地窖,查看血翠杉是否仍藏在裡面。他已有許多年沒有來過此地了,但見各處灰塵堆積,各種寶物也少了許多,想來梁芳這幾年並沒閒著,仍不斷將寶庫中的事物一一搬走。他啟動機關,用鑰匙打開了地窖入口,進入地窖探視,見到漢武龍紋屏風和那段血翠杉都仍在原處,並未被移動過,這才放下了心,暗想:「將血翠杉留在此地,應當比帶回磚塔胡同安全。我的住處太過明顯,地底密室只和圖書設下少數機關,未必能阻擋外人闖入。這間密室雖在皇宮之中,但沒有人知道,當是最隱密的場所。」便又鎖上地窖,悄悄離去。
楚瀚送走了大祭師,心中甚是輕鬆得意,回到家時,卻見百里緞神色凝肅,說道:「尹大哥送了急信來,要你立即去龍游一趟。」
楚瀚見他傷痛欲絕,心中悲痛也如洪水傾瀉一般,再也難以壓抑,上前緊緊抱住了他,兩個好友相擁痛哭。
大祭師眼睛一亮,連忙問道:「當真?在哪裡?」楚瀚道:「我只知道是被萬貴妃拿去了。我花了不少力氣尋找,卻尚未能探出那木盒子的下落。」大祭師問道:「萬貴妃是誰?」楚瀚道:「就是那太監梁芳的主子,也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李孜省請你去迷惑太子,就是萬貴妃的主意。」大祭師皺起眉頭,說道:「難怪那李孜省問了我那麼多關於下蠱的事情。」
楚瀚等二人走後,連聲讚道:「幹得好!大祭師,你隨便發個脾氣,就把他們嚇得連滾帶爬,當真厲害得很。」大祭師甚是高興,扮個鬼臉,拍手笑道:「你說得對。蛇族大祭師最重儀貌威嚴,他們害怕我,原也是應該的。」
想到此處,他不禁崩潰痛哭起來,如果紅倌還在世上該有多好!即使她不在自己身邊,即使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她,只要知道她活著並且活得很好,對他來說都是莫大的安慰。為什麼世間美好的事物都得如此殘酷地經歷成住壞空,為什麼世間萬物終歸無常?
大祭師瞪眼道:「為什麼不應該?又為什麼不能夠?」
楚瀚連忙解釋道:「巫王不是我氣死的。是彩和咪縍互相爭鬥,巫王中了萬蟲囓心蠱,才毒發身亡。」
楚瀚感到一顆心如同被撕裂了一般,伸手緊緊握住尹獨行的手,泣不成聲。良久,他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抹去眼淚,抬頭再望了紅倌的墓碑最後一眼,說道:「大哥,我該去了。」尹獨行嘆了口氣,說道:「我送你一程。」
大祭師點頭道:「我瞧他也不是好人。那小子一張臉又尖又長,眼神陰沉,醜得要命,整日辦些什麼法會,讓信眾來送錢給他,手裡就會弄些障眼法術,騙得別人暈頭轉向。我看了他就討厭!」楚瀚道:「你既然討厭他,為何又受他邀請來到京城,住在他這兒,幫他辦事?」
楚瀚心中一跳,忙問道:「他問了你什麼?你都跟他說了些什麼?」
想到這兒,不禁全身一顫,隨即又覺得不可能,尋思:「李孜省定是透過梁芳,受了萬貴妃之託,才請了大祭師來此。如果大祭師出手毒殺太子,事情很容易就會查到李孜省這兒。李孜省是個要錢要命、愛官愛權的人,又跟皇帝關係甚hetubook•com.com好,怎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想之不透。他知道要探明真相,必得去找大祭師,從他口中問個明白,並且勸阻他去作李孜省請他上京來作的事情。
楚瀚如遭雷擊,呆在當地,一股深沉的痛楚湧上心頭,喃喃道:「紅倌死了!紅倌死了!」
楚瀚道:「你不應該作,因為李孜省根本是在騙你。他手中絕對沒有血翠杉。你若不信,要他拿出血翠杉出來給你瞧瞧,他一定不斷推拖,說什麼這寶物現在存放在皇宮當中的祕密處所,只有等事成了才能拿出來給你。」
大祭師搔搔頭,說道:「其實要血翠杉的也不是我,而是巫王。李孜省先拜見了巫王,請求她出手。巫王說只有給她血翠杉,她才肯出手,李孜省便答應了。但是巫王自己不願出遠門,便命我代她前來辦事,替她取回血翠杉,我便乖乖來了。剛開始我也不知道這李孜省叫我來京城作什麼,這幾天他才慢慢透露口風。原來他要我去皇宮裡面,向一個叫太什麼子的人吹蛇王笛,要迷得他暈頭轉向,神智不清。」
他這一生眼望著過去美好的記憶逐漸轉化成痛苦:可喜的小妹子胡鶯成了嘮叨苦恨的怨婦;三家村舊時的藏寶窟變成一片怵目驚心的廢墟;父親汪直凶惡奸狠,母親紀淑妃被迫自盡;百里緞淪為殘廢;胡月夜和上官無嫣自私陰險的面孔……但他知道無論這世間的人事物有多麼醜惡,他都得撐下去,為了太子,為了對得起母親的在天之靈,他仍得回去京城,回去替汪直辦事,主掌西廠。
楚瀚站在岸邊,望著大祭師等人漸漸離去的船影,心想:「十多年前,我和百里緞在靛海中掙扎逃亡,拚死逃脫大祭師的魔掌;豈知十多年之後,我和大祭師竟會成為好友,不但一起把酒言歡,還說服了他不要傷害太子?世事奇奧,當真不可思議。」
楚瀚感到一陣不祥,立即出門,百里緞怕他出事,也跟著去了。二人連夜趕到浙江龍游,來到尹家門口時,但見門口掛著黑布,楚瀚心知不好。他闖入門中,見到尹獨行獨坐在大堂上,臉色雪白,雙眼紅腫。楚瀚直衝到他身前,尹獨行低下頭,眼淚雙垂,啞著聲道:「紅倌死啦。難產,是兩日前的事。」
尹獨行搖頭道:「不,她該說。我是她丈夫,我從不介意她的出身,又怎會介意她的過去?」他閉上眼睛,說道:「我只道世間沒人能明白我為何如此重視她。如今她走了,如今我反倒慶幸世上還有你,只有你能完全明白我心中的悲痛。」
大祭師道:「他問我怎麼下蠱。我又不是巫族的人,對蠱不過是一知半解,https://m.hetubook.com.com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若知道怎麼施蠱,當初又何必這麼害怕那木盒兒?」又道:「你當年毀去了巫族的蠱種,巫王都一一重新培養煉製出來了,唯有這萬蟲囓心蠱她無法煉製。她花了不少時間,到處尋訪萬蟲嚙心蠱的蠱種,聽說有一部分被一個什麼叫百花仙子的女子奪去了,但這女子很不好找,巫王始終沒找到她。巫王若知道那木盒兒被帶到京城,一定會親身趕來取回。我得趕緊去通知她。」
大祭師聽了,一拍大腿,說道:「你說得不錯!好,我這便去問問李孜省,他到底有沒有血翠杉。若是沒有,那就啥都別談!這小子若真敢欺騙我,我定要讓他好看!」又道:「楚瀚,你是個講義氣的,當年你在靛海中本來可以逃走,卻還是乖乖回來,跟我去苗族受罰。天下像你這麼講義氣的人,實在少見!別人的話我不信,你的話我一定聽。」楚瀚聽了,也只能苦笑,說道:「承蒙大祭師看得起,楚瀚受寵若驚。」
楚瀚極想詢問如今巫王究竟是誰,當初彩和咪縍兩姊妹激烈爭奪巫王之位,不知最後是誰勝出?但他當時偷走巫王和彩的蠱種,引起巫族內鬥,自相殘殺,情況甚是慘烈,大祭師雖讚嘆他厲害,但巫族和蛇族世代聯姻,脣齒相依,大祭師想來也不會真的願意見到巫族流血受創。楚瀚對巫族仍舊十分忌憚,心想最好少提此事,便沒有開口相問,只道:「我若能找到那木盒子,一定好好保存,歸還給巫王。」大祭師道:「如此多謝你了。」便向他告別,上船而去。
門啪一聲開了,大祭師站在門內,見到楚瀚,雙眼圓睜,大口微張,醜臉扭曲,因面容實在太醜,一時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憤怒,是驚訝,還是歡喜。過了一會兒,但聽他哈的一聲,張開雙臂,叫道:「楚瀚,是你!真的是你!你果然沒死!」
次日,梁芳又來催促李孜省,李孜省被他煩得受不了,便帶他一起來見大祭師,想請問他何時可以出手。兩人來到小院落,但見大祭師正和一人飲酒談笑,勾肩搭背,神態親密,相談甚歡,定睛一看,這人竟然便是西廠的楚瀚!
李孜省和梁芳兩個都看傻了眼,猜不出楚瀚怎能跟這神祕恐怖的蛇族大祭師有這等交情!一時呆在當地,更說不出話來。
不知何時,尹獨行走了過來,在他身旁坐下,默然不語。兩人靜了許久,尹獨行才道:「十多年前,你們在京城的往事,我都知道了。她走前要我轉話給你,說她不曾忘記你當年為她摘採夜來香的情誼。」
楚瀚道:「我來找你,因為我認識這宅子的主人李孜省。他不是好人,我怕他害了你,特地來提醒你留心。他請你來京城作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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