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地獄藍調

作者:李查德
地獄藍調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02

02

我點點頭。
他的聲音低沉宏亮,不像南方口音,如果他不是個黑人,那模樣跟音色倒是像個波士頓銀行家。
「我猜在我的個人財物袋裡。」我說,「我記得貝克把我口袋的雜物都裝袋了,史帝文生在上面貼了標籤。」
他點點頭。
「不,我並不需要律師。」我說。
「郡道有多長?」我說,「我是指從高速公路一直到這裡。」
他點點頭,又做了一些紀錄。
「少校。」我說,「當你被掃地出門的時候,會領到一筆遣散費。大部分都還留著,我盡量慢慢花用,你知道嗎?」
我打算讓他問我。
「有。」我說,「當然有。」
他也以目光回敬我。
芬雷坐著瞪我。
「在坦帕市。」我說,「昨晚在午夜時分出發的。」
我嘆了口氣。我快要遇上麻煩了。
我想了一下.對他聳聳肩。
貝克叫我坐下,然後他們都離開房間,史帝文生拿走那只袋子,把我的東西也帶了出去。他們走出去的時候把門關上,我可以聽到門鎖轉動,那聲音聽起來很沉重,因為有上油而很順暢。從這聲音就可以聽出這門鎖不會出錯,是一道鋼製的大鎖,聽起來好像就是要把我關在這裡。
「在喬治亞州有朋友嗎?」他問我。
儘管他還是做分內的事,但仍然在浪費我的時間。
「所以現在我只是在享受人生。」我說,「也許最後我會找到一份差事,也許不會。也許最後我會在哪裡定居,也許不會。但是現在我還沒有這種打算。」
「你是說那句美國的立國箴言嗎?」我說,「是不是E Pluribus Unum?在一七七六年的第二次大陸會議上通過的,沒錯吧?」
我看著他,聳聳肩。
「佛羅里達州的坦帕市嗎?」他問我。
「那是你的地盤嗎?」我問他,「一直到高速公路都是?」
「不客氣。」我說。
「司機會記得這件事嗎?」芬雷說。
我點點頭。
「不要跟我耍聰明,李奇。」他說,「你要倒大楣了。這裡發生一件大案子,而證人看到你離開現場,你這個陌生人沒有身分證件,我又不知道你的來歷,所以千萬不要跟我耍聰明。」
「我看不懂你的簽名。」他說,「所以我要你先說出名字才能做筆錄,然後是住址跟出生年月日。」
過去六個月以來,我還沒有講過這麼多話哩。芬雷坐著瞪我,我看出他現在面臨了每個警探最常遇到的兩難局面,為此掙扎不已。他的直覺告訴他,我不是他要找的人,但我就坐在他面前,他正在思索——身為一個警探,應該做些什麼呢?我讓他陷入沉思。我想試著提醒他正確的辦案方向,正打算跟他說:「當你在這裡跟我窮蘑菇的時候,真正的兇手正在逍遙法外!」這樣會讓他感到不安。但是他卻先向我出招,只是完全搞錯了方向。
這個叫做芬雷的傢伙隔著相抵的手指瞪我好一會兒。
「如果有的話,也不會比你在波士頓捅的樓子還大。」
我想不出還要講些什麼。芬雷瞪著我看了一會兒。
「四月啊。」他故意學我說話,「我來這裡工作剛好六個月了。」
「你想得美。」他回答,「稍後你會被轉送到州政府的看守所。六點會有巴士把你載走,禮拜一再帶你回這兒。」
「你是來這裡辦事的嗎?」他問我。
「以前來過這一帶嗎?」他問我。
「好,李奇先生。」芬雷說,「正如我剛剛說的,我們有一堆問題必須釐清。我大概看了一下你的個人物品,你沒有攜帶任何身分證件,沒有駕照,沒有信用卡,什麼都沒有。你說,你沒有地址,所以我正在想:這傢伙到底是誰?」
「我叫芬雷。」他說,「我的官階是隊長,是警局警探部的主管。我知道他們已經對你宣讀了緘默權,不過你還不確定這項權利到底是什麼。在我們開始之前,必須把這件最基本的事給搞清楚。」
接著又是一片沉默。我是個高大的白人,頭髮也是金黃色的,坐在這兒的我也是身穿黑色長大衣,沒戴帽子也沒有隨身的袋子。今天早上我幾乎有四個小時的時間都在郡道上走路,從八點一直到十一點四十五分。
「我叫司機讓我下車的。」我說,「他說不可以,但還是讓我下車了。特地為我停車,讓我下來。」
「Pluribus是什麼意思?」芬雷問我。
「為什麼只有你必須退伍呢?」他說,「是你自願的嗎?」
「好的,」我說,「我會回答你的問題,但我也要告訴你,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到禮拜一你就知道了。如果你不想害死自己的話,請不要停止搜查行動。」
「不。」我說。
「接著你還會被關到牢裡。」他說,「被送去坐電椅,然後我還會在你這卑鄙窮鬼的墳墓上痾屎拉尿。」
他走出辦公室時用力甩上門,我跟兩個條子被撇在裡面枯等,直到警局隊長走進來。他是個高個子黑人,不怎麼老,但是微禿的頭上已經出現灰白頭髮,這樣剛好為他帶來一種高貴氣息,看起來充滿活力與自信。老式的斜紋軟呢西裝、鼴鼠皮背心與擦得雪亮的鞋子更顯得衣著體面。這傢伙看起來就有隊長的架式。他示意貝克與史帝文生離開辦公室,在他們走後把門關上。他在桌後坐下,並且揮手叫我坐到對面的椅子上。
「我是個軍人子弟。」我說,「如果你眼前有一張全世界各地的美軍基地清單,就可以知道我住過哪些地方。我在二十幾個不同國家完成中學學業,並且在西點軍校待了四年。」
「我待在部隊,」我說,「當憲兵,又回到之前那些基地服役、過生活。然後,芬雷,在當了三十六年的軍官之子以及軍官之後,突然有一天國家已經不需要百萬大軍了,因為蘇和*圖*書聯完蛋了。萬歲!每個人都像領紅利一樣獲得了和平。對你們而言,這意味著稅金被花到其他事情上;而我這個憲兵卻變成一個三十六歲的失業勞工,還被你們這些自鳴得意的平民渾球當成遊民。你們這些人在我過去存活的那個世界裡,根本待不到五分鐘就會掛掉了。」
接著又是一片沉默。
由於掃蕩活動的經費太高,所以總統要把他們的預算都砍掉。海巡隊的預算出現嚴重的赤字問題,總統說他不能再加碼了,事實上,他還必須刪減海巡隊的預算,因為國內的經濟一團混亂,他不得不這麼做,所以七天之內這項封鎖行動就會畫下句點。總統覺得自己節省開銷的舉動像是個政治家,但是檢警調高層人士卻感到很不爽,因為他們一貫的理念是「預防重於治療」。消息靈通的華盛頓政客卻樂翻了,因為對於選民而言,他們只看得到政府在管區警察身上花了五分錢,至於兩千英里外的海巡隊,就算政府花了兩塊錢也沒有感覺。正反兩面的意見吵得沸沸揚揚,而報紙上那張髒污的照片裡,笑容燦爛的總統像個政治家一樣,大談他實在無能為力。我看不下去了,因為這篇報導讓我感到更不爽。
「我是來找藍調樂手瞎子布萊克的。」我說。
芬雷傾身向前,並且搖搖頭。
「你哥要怎麼寄信給你?」他問我,「如果你確實居無定所的話。」
有個胖子坐在一張紫檀木大桌後,身後擺了一對旗子,左邊是鑲了金邊的星條旗,右邊那面我猜是喬治亞州的州旗,兩面旗中間的牆上掛著時鐘。那是個老舊的大圓鐘,框框用的是核桃木,看起來好像有過去幾十年來遺留下的亮光劑痕跡。我猜他們在拆除舊警局時,特地把這時鐘留下,帶到這個新地方來,而且建築師想要藉此讓這棟建築有一種懷舊的風味。時鐘上的指針已經快到十二點半了。
他坐回椅子,一樣做出手指相抵的手勢。
「但是,為什麼挑這個地方?」他說。
他鏗鏘一聲把門關起來,用鑰匙啟動門鎖,我聽到門邊所有的門閂都卡進凹槽——這是一道電子門。我從口袋裡拿出報紙,脫下外套捲起來,頭枕著外套平躺在地板上。
我被推進房間,走向桌後的胖子,他面無表情地抬頭看我,像是在努力回想在哪裡見過我。他用更為嚴厲的眼神再看我一眼,然後對我冷笑了幾聲,最後用一種有氣無力的聲音開口說話。如果不是肺部有問題,他肯定是要對我大吼大叫了。
芬雷聽了點點頭,做了紀錄。
芬雷點點頭,想一下我的答案。
「我了解我的權利。」我說。
有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講話,除了隱隱約約的嗡鳴聲之外,只聽得見空氣流動以及燈具、電腦的聲音,還有錄音機的緩慢轉動聲。老時鐘好像很有耐性似的,不管我接下來要做什麼,它會永遠滴答個不停。這傢伙坐回椅子上,兩眼狠狠盯著我,或許是他長得高大優雅,他做出雙手指頭相抵的手勢時,顯得特別好看。
他又繼續寫筆錄,然後想了一會兒。
「他寄到我以前的部隊。」我說,「部隊再把信轉寄到我存放遣散費的銀行。每當我拍電報要求提款時,他們就把信寄給我。」
「我是個小心的人。到目前為止,」他說,「表面上看來你是個壞蛋,一個沒有地址、過去一片空白的遊民與流浪漢,你說的故事搞不好都是鬼扯。或許你就是逃犯,搞不好跨州到處殺人,但這些我都不能確定。我不能因為存疑就放過你,而且現在我幹嘛管那麼多?把你關起來就是了,直到確定後才能放你出來。好嗎?」
「有新的證人指認你,」芬雷說,「他看到你人在倉庫。昨晚午夜時分,在附近出沒。」
芬雷看起來面無表情,他一定不相信這套說詞,如果我是他的話,也不會相信。
「我沒有從命案現場離開。」我說,「我只是沿路漫步而已。這兩件事不一樣吧?人們逃離命案現場時會用狂奔的,而且馬上躲起來,不會沿路漫步。沿路漫步有罪嗎?大家不是他媽的無時無刻都在漫步嗎?是不是?」
「沒有。」我說,「難道我應該有這種感覺?」
「我並不需要律師。」我說。
「繼續。」他說。
「好的。」他說,「我會核對你的口供是否屬實。我有你的指紋,軍中應該也有,我們會拿到你的服役紀錄,所有的資料,一清二楚。我們會跟巴士公司查證,核對你的票根,把司機跟同車的乘客找到,如果你的說詞屬實,馬上就會獲得印證,而且你也會獲得自由。顯然有些關於時間以及你如何來到這裡的細節會是案子的關鍵,這些細節還不太明朗。」
「那就對了。」我說,「我從高速公路一直走到鎮上,或許有十四英里的路程,一定有許多人看到我,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曾對任何人做出什麼事。」
「好吧。」他說,「但是你必須簽一份切結書,清楚指出我們曾建議你找個律師,我們也願意免費幫你找個律師,但是你壓根兒不想。」
「好的。」我說,「根據你那美妙的定義,我根本不能說自己來自何方。我只能說自己來自軍方。我的出生地在西柏林一處美軍基地,我的老爸是個海軍陸戰隊員,我的母親則是他在荷蘭邂逅的一位法國平民。他們在韓國結婚。」
拘留室雖然很寬,但其實只是從開放式警員辦公區裡面隔出來的空間,一共有三間獨立的牢房,以及直條的欄杆。每間牢房都有一個門,金屬製的欄杆隱隱發出美妙的光芒,材質好像是鈦合金,而且每個牢房裡都鋪有地毯。但整間都空盪盪的,沒有家具或床架,儘管花了不少預算,但是跟過去常見的老式牢房沒啥兩樣。
「兇案偵查。」我說。
「你給我滾到椅子邊坐下,那張臭嘴閉著不要講話。」他說。
他蹦蹦跳跳的走著,掃視整個區域。我的移動速度很和圖書慢,掙扎著從車裡出來。手上戴著冰涼的手銬也沒有用,現在變得更熱了。我走向警局大門口等著,支援的人站在後面。一道大理石門楣上面寫著簡潔有力的幾個字:馬格瑞夫鎮警察總局,下方是一面平板玻璃大門,貝克開門時玻璃摩擦門緣發出聲音,負責支援的人把我推進去後,門又滑了回去。
到了室內又感到涼爽,到處是一片潔白與鉻黃,燈火通明,讓人覺得像銀行或者保險公司的辦公室,還有地毯呢。有一位內勤警官站在報案的長檯後方,從臉上的神情看來,他應該跟我說一聲:「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先生?」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盯著我。他後方是一片開放區域,一個穿著制服的黑髮女人坐在一張低矮的大桌子後。她本來在打字的,也停下來看我,看我被兩位警員押著雙肘。史帝文生在報案櫃台後方戒護著,手裡的霰彈槍還指著我。貝克站著看我,內勤警官跟穿制服的女人也看著我,我也用眼神回敬他們。
我嘆了口氣。今天是星期五,看那座大鐘,今天已經去掉一半了,這個叫做芬雷的傢伙打算跟我這樣繞圈圈,看來我週末準備要吃牢飯了,或許禮拜一才能出來。
我猜他們會把我隔離拘留一會兒,通常都是這樣的:人被關之後就會很想講話,很想講話也就難免因為情急而不打自招。先是粗魯的逮捕行動,再來又把人關上一個小時,這策略可真妙。
「你何時離開部隊的?」他問我。
他停下來又呼了一口氣,雙眼凝視著我。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說,「我從沒來過這兒。」
那個女人把相機底片拿出來,跟指紋卡一起擺在桌上,然後把相機裝回手提箱。貝克在門上拍了一下,門鎖又被打開,那女人把東西拿起來,走出房間,這時大家都不發一語。貝克跟我待在房裡,他把門關起來,門鎖同樣再喀噠一聲順暢鎖上。接著他靠在門邊盯著我看。
他等我點頭才繼續講。
「你在軍中有沒有捅樓子?」他說。
「別的什麼業務?」他問我。
「你有一種遭到部隊背棄的感覺嗎?」他問我。
他拖著笨重的身軀從椅子上站起來,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
「好的,芬雷。」我說,「我會清楚交代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從我到了這個破爛小鎮之後,直到我他媽的在吃早餐,卻被你們抓來以前。如果你查得出一點蛛絲馬跡,我他媽的就頒發一面獎脾給你。因為這四個小時我什麼事也沒做,只是在大雨中壓馬路而已,在你這珍貴的鬼地方壓了十四英里的馬路。」
「我也說不上來。」我說,「坐我旁邊的那個傢伙有張地圖,我就從地圖裡挑出這個地方。我不想走大路,我想我可以繞回墨西哥灣地區,或許再往西走。」
「有家人住在其他地方嗎?」他問我。
「你被控涉嫌謀殺。」他說,「你需要一位律師。你知道的,我們會免費幫你聘一個。你希望我們幫你找個免費的律師嗎?」
「我又不是來這裡交朋友的。」我說。
「六個月以前。」我說,「四月的時候。」
芬雷想了一下。
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我開始在腦海裡哼起歌曲——藍調天王「咆哮之狼」(Howling Wolf)唱的那首〈青天霹靂〉(Smokestack Lightning),他在第一行歌詞結束時的那一聲嘶喊,實在是精采絕倫。有些人說,除非親自上路去體驗,否則不可能了解四處為家有多麼心酸。我說他們錯了,這種心酸是要被人困在某個地方才能了解。或許是監獄,或許是部隊,或許是牢籠裡面,或許是某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我躺在牢房裡用大衣當枕頭,腦海裡哼著歌曲,副歌哼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已經睡著了。
「你在哪裡上巴士的?」他問我。
「到底是什麼事?」我問他。
「我的名字是傑克.李奇。」我說,「沒有別名,也沒有地址。」
「好了,走吧,走吧。」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那音量聽起來好像在喃喃自語。
「你打哪裡來的?」他問我,「最後一個居住地是哪裡?」
「好。」我說。

「我想主要是角色轉換會有問題。」我說,「畢竟我從小就開始過那種生活。」
「我沒有任何差事。」我說,「不管我去哪裡,都不是為了辦事。」

「或許吧。」我說,「巴士本來沒有停,是我要他停車的。」
接著我被押到左邊,他們叫我在一扇門前停下來,貝克開門把我丟進房間裡。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偵訊室,裡面只有一張白桌子、三把椅子,還有一張毯子,天花板的角落有一台攝影機。房裡的溫度被調得很冷,而我身上的雨水還沒乾呢。
「不是。」他說,「誰會走那麼遠的路啊?難道你不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做汽車?跟我說你為何沒有地址,你打哪裡來的?回答我的問題,趕快完成這例行公事。」
他把這句話記下。
我只是看著他。
「你有任何專長嗎?」他問我,「在軍中。」
我聳聳肩。
「那你後來靠什麼過活?」他問我,「你當時的軍階是什麼?」
聽他說話不像個波士頓銀行家,倒像是個哈佛畢業的傢伙。
我搖搖頭。
「你為什麼沒有工作?」芬雷問我。
這胖子讓我感到訝異,他看起來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跟我到目前見過的幾個人完全相反。貝克和他帶來逮捕我的組員都是真材實料,他們專業又有效率,幫我採集指紋的那個女人也是中規中矩,但這個肥胖的警察局長根本就像垃圾一樣浪費空間。這沒用、超重的胖子留著一頭髒污的頭髮已經稀稀疏疏,在這麼涼的室內居然不斷流汗,臉上還佈滿了紅一塊、灰一塊的斑點。你可以想像他的血壓有多高、動脈有多硬,他的戰力似乎不到其他人的一半。

「從來沒有任何事是和-圖-書我自願做的。」我說,「這是軍人的基本規則。」
我點點頭。他又打開另一個喀喀作響的抽屜,抽出一份灰狗巴士的時刻表,迅速翻開,伸出他棕褐色的長長手指沿著頁面往下找我說的班次。這傢伙真是細心。他看看坐在對面的我。
「李奇先生,你不要管我的閒事。」他說,「回答我的問題。」
「好,芬雷。」我說,「我們趕快把它弄完。我沒有地址是因為我居無定所,也許有一天我會在某地定居,到時候我就會有地址了,而且我會寄一張有照片的明信片給你,如果你真他媽這麼在意這件事的話,大可把我加入你他媽的通訊錄裡面。」
「如果沒有的話,你想他們會發遣散費給我嗎?」我說。
雖然這傢伙只是做分內的事,但他根本就在浪費我的時間。
接著她拿出採集指紋的器具,一張全新的指紋採集卡,已經標上了編號。這張卡除了大拇指那一格跟其他卡片一樣太小之外,不同之處在於卡片反面有兩個格子是用來採集掌印的,但是手銬讓採集過程變得困難。貝克並未提議解開我的手銬,那個女人把我的雙手塗上油墨,她的手指既平滑又冰冷,並未戴結婚戒指。事後她遞給我幾張衛生紙,油墨很容易便揩下來了,這種油墨倒是我以前沒看過的。
「我會的。」他說,「這你別擔心。你有領到榮譽退伍令嗎?」
「那算你厲害啊,芬雷。」
「如果我錯了,禮拜一我請你吃午餐。」他說,「在安諾餐廳,算是為今天的事補償你。」

芬雷把我的供詞都寫下來。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講話,我確信自己知道接下來他要問什麼。
「這你得問軍方。」我說。
貝克用腳踢欄杆的聲音把我給吵醒了,外面傳來一陣沉悶的鈴響,聽起來像喪鐘似的。站在貝克身邊的是芬雷,他們一起低頭看我,我正舒服地躺在地上。
他從另一個抽屜裡抽出一張表格,填上日期與時間前還看了一下手錶,然後把表格推到桌子這一邊給我。我該簽名的那一行上面印了一個很大的十字標記,他把一枝筆推給我,我簽名後把表格推回去。他仔細端詳那張表格,把它放進一個皮製公文夾。
我覺得好像要給他一個他想聽的答案,但是我真的想不出來。打我從娘胎出生,就已經待在軍中了,脫離部隊讓我覺得很棒,像是獲得自由一樣。那種感覺就好像我一輩子都有輕微頭痛的毛病,但是直到這毛病不見了,我才注意到它。唯一的問題是我該如何謀生,要填飽肚子又要同時保持自由之身,實在很難辦到。這六個月來我沒有半毛收入,這是我唯一的問題,但我不能跟芬雷坦白。他會把這當成我殺人的動機,他會覺得我為了維持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型態而決定洗劫倉庫,進而殺人。
「是摩里森局長,」芬雷說,「本警局的局長。他說他確定曾看過你,現在他想起來是在哪裡看到你了。」
「到底是什麼事?」我又問了一次。
「你覺得很痛苦嗎?」他說,「還是很失望?」
「開始是一般性的勤務。」我說,「部隊都是這樣安排的。接下來有五年負責機密保防的業務,最後六年負責別的。」
「克林納先生在五年前蓋了那座倉庫。」他說,「你知道這號人物嗎?」
他拖著蹣跚的腳步從桌子後走出來,我就站在那張桌子跟門之間,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來,他的胖鼻子大約與我外套中間那顆釦子同高。他仍然用一種困惑的表情看著我。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說。
「有家人住這裡嗎?」他問我。
他動筆寫筆錄,其實也沒幾個字可以寫,接著我又跟他說了出生年月日。
芬雷背靠回椅子,嘴裡咕噥了兩句,又做出那種手指相抵的手勢。他瞪著我,同時呼了一口氣,身子前傾並且用一隻手指指著我。
他停下來抬頭看我,那樣子就像正在想我是誰,也像在等待我的回應。不過我根本沒有回話,他伸出那臃腫的指頭指著我。
「你挑出這個地方?」芬雷說,「別鬼扯了,你怎麼挑出這個地方?這地方在地圖上只是個地名,一個小點。你一定有別的理由。」
他沒有等我作出任何回應。
「好吧。」他說,「有些問題應該澄清一下,好嗎?」
「我看過這傢伙。」他這麼告訴他們倆。
我好像變成一個旁觀者似的,以超然的方式思考我的處境,這樣一來我跟芬雷的角色已經沒有兩樣。我好像在跟他商討有關別人的案件,就像兩個同事一樣,一起討論棘手的問題。
「他說的都是狗屎,芬雷,」我說,「根本就不可能。新的證人是哪個王八蛋?」
「讓我舉例說明一下。」他說,「我自己是在波士頓出生的,不但在波士頓讀書,後來也在那兒工作了二十年,所以如果我說我是來自波士頓,你應該也會同意吧?」
他忍住微笑,嚴肅地點點頭。
「繼續。」芬雷說。
我對他聳聳肩。
他對著我咕噥了兩句,我還是直視著他,我想他應該是那種會回答別人問題的傢伙吧。
但是我猜錯了,他們並沒有計畫把我隔離一個小時,這也許是他們在戰術上犯的第二個小錯。貝克開鎖進門,手上拿著塑膠杯裝的咖啡,然後他揮手示意那個穿制服的女人走進來——就是我剛剛在開放式辦公區看到的那個,當時她就坐在桌後。那道大鎖在她身後鎖上。她進門時拿著一只金屬的手提箱,接著她把箱子放在桌上,打開箱子後拿出一面印有黑色數字的看板,上面標示的是白色膠字。
他緩緩搖著頭。
貝克敲門後走進來,芬雷吩咐他把我押往拘留室,然後他向我點點頭,好像是在跟我說:如果最後證明你不是殺人的傢伙,也不要怪我,記得我只是公事公辦而已。我也向他點點頭,我的意思則是:你以為你做的事可以保住飯碗?兇手正逍遙法外呢!和圖書
我們沉默了好一會兒。芬雷用筆的另一端有節奏地敲著桌面。
我站著讓貝克伸手來掏全身的口袋,我的東西都被堆在桌上,裡面有一捲鈔票、幾枚銅板、收據、票根和一些雜物。貝克把報紙拿起來看一看,把它放回口袋,又瞄了我的手錶一眼,結果還是讓我繼續戴著。他對這些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其他東西都被掃進一只夾鏈袋裡——這種袋子不是為我設計的,因為我身上的東西沒那麼多。袋子上印有一個白色小方塊,史帝文生在上面標上號碼。
我又搖搖頭。
「不要讓我產生錯覺。」我說,「既然我已經離開部隊了,就不要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待在部隊裡。」
「我能說什麼呢?」我說,「只是臨時起意,因為我一直到處亂晃,總得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吧?你說是不是?」
接著又是一片沉默。他轉身看我,我可以看出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回答以及如何回答。
「這裡沒有過夜用的設備嗎?」我問貝克。
「瞎子布萊克是個吉他手,」我說,「六十年前就死了,或許是被害死的。我哥買了一張唱片,唱片說明裡面提到案子發生在馬格瑞夫鎮,他在寫給我的信裡跟我說這件事,而且說他有時在春天會因為洽公而經過這裡。我想我應該來這裡一趟,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儘管他還是很有耐性,雙唇緊閉著,但已經被我惹毛了。他的耐性中帶著一絲冷笑。
我搖搖頭。
我猜對了。一個哈佛畢業的傢伙,一個快要失去耐性的哈佛人。
「沒有。」我說。
「你說你昨天午夜時分在哪裡?」芬雷問我。
「有個兄弟住在華盛頓特區,」我說,「在財政部工作。」
「我看過你。」他說,「在哪裡呢?」
我沒有回答,我正在看那個大鐘,等待分針移動。
「你還留著票根嗎?」他問我。
那棟矮房子的門面寬闊,車子就停在門前。貝克下車後在前庭四處張望,負責支援的幾個條子則在一旁站著。史帝文生在車子後方巡了一下,然後站在貝克的正對面,用霰彈槍指著我,這隊形真是沒話講。貝克幫我把門打開。
「後來就沒有工作了嗎?」他問我。
「好吧。」我說,「去見見你們局長吧。」
現在我真的很不爽。因為整個週末我都得蹲在牢裡,不只是被困在這個警局的拘留室而已。不是因為我有什麼計畫被這件事給打亂了,而是我很清楚一般監獄裡的狀況。許多逃兵最後都因為某些原因而被關在一般監獄裡,政府會通知部隊派憲兵去把人抓回來,所以我很清楚一般監獄的情況,那不是個會令我期待雀躍的地方。我帶著怒意躺著傾聽警員辦公區的聲響,有電話鈴響、打字聲,聲音時大時小,還有員警到處走動、低聲交談的聲音。
她把看板遞給我的時候居然帶著同情的歉意,讓我感到有點突兀,難不成她以為自己是牙科護士嗎?我用銬著的雙手拿起看板,為了確定沒有拿反,我還斜眼往下看了一眼,然後就用下巴抵住看板。那個女人從手提箱裡拿出一台醜醜的相機,在我對面坐下,為了支撐相機而把雙肘放在桌上。她把身體往前挪動,胸部就靠在桌子的邊緣。這女人長得還挺美的,一頭黑髮,大大的雙眼。我張大眼睛盯著她,面露微笑,照相機喀嚓一聲,發出閃光。在她還沒有命令我轉身拍側邊照片之前,我已經自動轉身面壁了,把那長長的數字看板抵在肩膀上,眼睛凝視前方。我轉回前方,伸手把看板交出來——因為戴著手銬,所以兩隻手都必須伸出來。她從我手裡接過看板時,還噘嘴對我微笑,那表情好像在跟我說:「是啦,這檔事讓人感到不舒服,但卻是必要的。」她可真像個牙科護士。
「你不用交代。」他說,「由我來發問,你來回答。你這個傑克.李奇,沒有別名,沒有地址,沒有身分證件。那你是什麼?遊民嗎?」
「因為我不想工作。」我說,「我已經工作十三年了,到頭來還是一場空。我覺得以前我總是照著別人的規矩辦事,真想叫他們都下地獄去。現在我要照自己的規矩來。」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我看著這個強悍的傢伙,他的年紀大概是四十五歲吧。在喬治亞州管轄的地區裡面,除非夠強悍,不然一個四十五歲的黑人哪有辦法幹到隊長?跟這種人胡鬧絕對沒有好下場。於是我吸了口氣。
「你真是愛說笑。」我說,「你上次找工作是什麼時候?」
我早就料到會這樣。本來我想跟他說:早就猜到你會這麼講!但我只是看著他,搖搖頭。
「繼續吧。」他說。
我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完全狀況外。一定有人出事了,但那個人不是我。我坐著沒有回答他。
「好吧。」他說,「你不了解我的問題,所以我會想辦法說得更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在哪裡出生?或者說你這大半輩子都在哪裡度過?哪裡是你所認同的社會與文化環境?」
自從點了早餐以後,這是我第一次開口講話。現在看起來充滿感激的人反而是貝克,他在門上敲兩下,門鎖就從外面打開了。他打開門,示意要我走出去,這時候史帝文生在外面等著,背對著那一大片未隔間的辦公區,沒看到霰彈槍,也沒看到負責支援的警員,情勢已經緩和下來。這時候他們採取的是一邊一人的隊形,貝克輕輕抓著我的手肘。我們從側邊通過辦公區,來到後面的一扇門前,史帝文生推開門,我們走進了一間大辦公室,裡面到處是紫檀木。
他想了一會兒,好像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用目光瞥視貝克與史帝文生,那表情像是希望他們把他說話的內容與時間記錄下來。
「是的。」他說,「管轄權很清楚。李奇先生,別指望你逃得掉。這個鎮的區域有十四英里長,一直到高速公路都是。那座偏僻的倉庫也歸我管,無庸置疑。」
「那個剃光頭的傢伙是誰?」他www.hetubook•com•com問我。
「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問我。他的口氣好像覺得我一定有問題。
接著我試著把這份借來的報紙給讀完,報上都是總統講的屁話和他那些競選連任的活動,還寫到這老傢伙南下來到了墨西哥灣地區的潘薩可拉市。他的計畫是,在他孫兒的頭髮變白以前搞定國家財政赤字的問題,所以他正在東砍西砍,砍預算的方式就像拿把大刀在叢林裡恣意揮舞一樣。他來到潘薩可拉,正打算拿海岸巡防隊開刀。過去十二個月以來,海巡隊一直在進行掃蕩的行動,一年到頭每天都像盾牌一樣防護著佛羅里達州的外海,只要懷疑哪艘船有「帶貨」,就登船搜查,他們一直這樣大張旗鼓幹著,而且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會這麼成功。被攔截到的東西應有盡有,大部分是毒品,也有槍枝和來自古巴與海地的偷渡客。幾個月以後,封鎖行動不但大幅改善了美國境內的治安,連幾千英里外的南邊國境也變得更為寧靜——海巡隊大獲全勝。
「我很樂意親自料理這些事。」他說,「但我是個大忙人。」
「我猜也許有十四英里吧。」他說。
「那麼,你來幹嘛呢?」他問我,「為什麼不去原來的目的地,而在這裡下車?為什麼在雨中走了十四英里路,但是卻完全無法說明你來這兒的理由?」
「我們局長等會兒就下來了。」他說,「你必須跟他談一談,有些狀況必須搞清楚。」
「瞎子布萊克是何方神聖?」他說。
「你是個小心的人。」我說,「我他媽可以確定這件事。」
「我不是個遊民,芬雷。」我說,「我只是個流浪漢而已,差別很大。」
「憑什麼要我相信他們有發錢給你?」他說,「你的生活就像個遊民似的,怎麼看也不像光榮退伍。到底有沒有?」
「在坦帕市搭上巴士啊。」我說。
我再度搖搖頭。
他很訝異。
芬雷瞪著我,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做,結果他選擇耐著性子跟我耗下去——他讓自己顯得有耐性,但是又很強悍,好像在跟我說:「我才不會打退堂鼓。」
「現在我們來談談過去二十四小時裡發生的事。」他說。
芬雷只是聳聳肩,關掉錄音機,倒帶後取出錄音帶,在上面寫字。他按下紫檀木大桌上的對講機,命令貝克進來,我則在一旁等著。天氣仍然很冷,但是我的身子總算乾了,大雨從喬治亞州的天空降下,害我全身濕透,但我身上的雨水又被辦公室裡的空氣吸乾,除濕機把水都吸出來排掉了。
「那是一班特快車。」他說,「直接朝北邊開往亞特蘭大,早上九點就到了,八點的時候不會讓人在這裡下車。」
我聳聳肩,試著向他解釋。
「你在波士頓工作了二十年,」我說,「芬雷,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既然如此.你何必躲到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你應該帶著退休金到處釣魚啊!看是要去鱈魚角還是哪裡。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午夜時分從坦帕市出發的灰狗巴士,是嗎?」他說。
我看得出來他正在評估自己的棋步,就像一台會下西洋棋的電腦一樣。他心裡正想著,這個瞎子布萊克到底是我的朋友、敵人、共犯、共謀、恩師、債主、跟我借錢的人,還是我下一個要幹掉的人?
他沒有反應,我對這狀況是愈來愈好奇了。
這是個要命的問題。芬雷馬上就把這問題給點出來了,換成是檢察官也會這樣問我,而我根本答不出來。
「感謝你的建議。」他說,「也感謝你這麼關心我的官運。」
他搖搖頭,寫下我的話。
「他是這一帶的大人物。」芬雷說,「他的事業帶來一大筆稅收,對我們有很大好處。對於這個鎮而言,倉庫代表一堆稅收與利潤,但是又不會把這裡弄得烏煙瘴氣,因為它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你說是不是?所以我們試著幫他看管倉庫,但是它現在卻變成謀殺案現場,你必須向我解釋一切。」
「你來這裡找一個吉他手?」他說,「一個六十年前就死掉的吉他手?為什麼?你也玩吉他嗎?」
「你應該知道什麼事。」他說,「發生謀殺案了,部分案情讓人匪夷所思。今天清晨有人在克林納先生的倉庫裡發現了死者。倉庫位於郡道的北端,就在高速公路交流道的北邊。根據目擊者指出,就在今早八點過後不久,有人從兇案現場離開,目擊者描述的是一個高大的白人,穿著一身黑色長大衣,頭髮是金黃色的,沒戴帽子,沒有隨身的袋子。」
「那很好。」他說,「很高興你能了解。你的律師在哪兒?」
「我坐上灰狗巴士。」我說,「在郡道上下車,時間是今早八點。我一路走到鎮上,到餐廳之後點了早餐,你的夥計們衝進來抓人的時候,我還沒吃完呢。」
他打開喀喀作響的抽屜,拿了一台錄音機,將它高高舉起,把揪成一團的電線拉直,插上電線與麥克風。接著放進一捲帶子,按下錄音鈕,用指甲輕輕彈拍麥克風。錄了一會兒後,他把帶子倒回來播放,聽見指甲的彈拍聲才點點頭,並且再度倒帶,按下錄音鈕。我坐在一旁看他。
「沒有。」我說。
「我是摩里森。」他用那哮喘一般的聲音說,真以為我會鳥他嗎?「我是馬格瑞夫這裡的警察局長,你這邊緣人則是犯下謀殺罪的雜種。來到我的地盤,居然敢在克林納先生的私人產業裡胡搞瞎搞,現在還不對我的隊長從實招來?」
我沒有回話,而且跟我談一談也沒辦法幫助任何人把狀況搞清楚。但是這傢伙很有禮貌,對我保持敬意,所以我打算試試他,故意把手伸到他面前,雖然沒說話,但可以看出是要求他解開手銬。他先是站著不動,過了一會兒才拿出鑰匙幫我解開,然後把手銬扣回腰帶上。他看著我,我也用目光回敬他,接著把手擺回身體兩邊。我既沒有大聲表達感激之情,也沒有可憐兮兮地搓揉手腕,因為我沒打算跟這傢伙套關係,但是我開口說話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