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一觸即發

作者:李查德
一觸即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8

8

「那就是維特,」荷比太太說。「我們的兒子。照片是去年拍的。」
「呃,我需要一些時間。」史東說。
「進去談吧?」東尼邊說邊站起來。
「但我們不會這麼做,這不是荷比先生做事的方式。」
史東盯著他看,然後才低頭看著自己穿的外套。這是他自己的塞維羅街西裝外套。他突然想到,這是第一次,他一生中第一次連續兩天穿著一樣的衣服。
他們不理他。壯漢走到櫃枱,把一個杯子放在接待員面前,然後走到史東後方,待在比他更接近大廳門口的地方。接待員往前傾,搖了搖杯子,仔細調整杯子握把的角度直到滿意為止。
「他沒有錢營救維特,」荷比太太說。「於是能付的我們都付給他了,什麼也沒剩。後來我們在醫院遇到蓋伯將軍,向他說了我們的事,請他幫幫忙,讓政府付錢。」
「你穿著荷比先生的外套,」東尼說。「可以請你脫下來嗎?」
「他又簽了一段役期,」老荷比說。「他可以不用這樣的,可是他說那是他的義務。他說戰爭還沒結束,所以他有義務參加。他說這就是愛國精神。」
「把百分之十二讓出來。」東尼說。
「這是我的外套。」他說。
他說話時非常沉著安穩,語調平淡,完全沒有變化。當他講完後,室內一陣沉默,只有不知從大樓哪裡傳來的極細微的雜音,以及史東怦怦的心跳聲。史東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桌面上有荷比鉤子的刻痕,就像狂暴的裝飾線條,深深刻進木頭裡。辦公室裡的沉默讓他不安,而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看了一眼左邊的沙發,覺得這樣站著實在很丟臉,而且叫他這麼做的是一個接待員,這就更丟臉了。他又看了右邊的沙發,心想自己應該反擊,直接走過去坐下。不管那傢伙,直接做就對了。坐下,讓他看看誰才是老大,就像打出一記成功得分的回擊球,或是直接發球得點。坐下吧,我的天哪,他心裡想著。但他的腳動不了,就像癱瘓了一樣。他站著離桌子有一小段距離,僵著不動,既憤怒又覺得丟臉,還有害怕。
「如果是你,你會去嗎?」
爐子旁有個很舊的過濾式咖啡壺,表面是青綠色琺瑯,頂部有個玻璃製球形把手,機器連接插頭的電線也有點磨損了。他點點頭。
史東站著不動,說不出話來。
「那時候我們接受了事實,」老荷比說。「我們知道情況如何。在那裡,有一大堆孩子死無葬身之地。戰爭就是這樣。」
所有信箱都設在馬路右側,方便讓郵差工作,不過進入樹林的小路則兩邊都有。在他停車的地方,可以看到四條小路,兩條向左,兩條向右;他聳聳肩,開進離他最近那條從馬路右側通往河岸的路。
「地點不對,」李奇說。「時間不對,理由不對,辦法不對,方式不對,領導人也不對。沒有確切的支持力量,沒有確切想贏的意志,也沒有一致的策略。」
「你贊成打越戰嗎,少校?」老荷比突然問。
「那是維特和瑪麗,」老先生說。「她一點也沒變,對吧,從那天到現在?」
「好,談吧。」
「二次大戰嗎?」李奇問。
「什麼?」史東又說一遍,語氣非常驚訝。
「我們可以傷害你。」東尼說。
她帶李奇穿過走廊,進入房子後方的一個小客廳。客廳大約十二英尺見方,有幾張扶手椅、沙發,還有幾個與胸齊高的櫃子,裡頭放滿了陶瓷飾品。老先生就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穿著一件硬挺的藍色斜紋衫,有些地方已經磨損了;衣服的尺寸至少比他皺縮的身軀大上三倍,他的脖子非常細瘦,襯衫的領子在他身上成了一個很大的圓形。他的頭上只剩幾根稀疏白髮,手腕則像鉛筆般從袖口伸出來,而他的手簡直就是皮包骨,攤在椅子的扶手上。他的臉上有根透明管子,繞過耳朵通到鼻子下方,在他身後有台推車,上頭放著氧氣筒。老先生抬頭看看李奇,深深吸了口氧氣,努力舉起一隻手。
「我知道你湊不到,」東尼說。「不管給你一小時、一天、一星期、一個月,甚至一年,你都湊不出來,因為你連個小麻煩都解決不了。」
「那是我。」老荷比見他注視著那張照片,向他證實照片中人就是自己。
史東嚇了一跳,舉起雙手笨拙地要把領帶的結解開。
李奇聳聳肩,回答:「我那時候年紀還太小,沒什麼意見。不過就我知道的來說,不,我不贊成打越戰。」
史東面無表情地點頭。
史東一臉茫然。
「唯一合理的解釋,」她說。「就是他被俘虜了。」
「懂什麼?」史東說,表情一片茫然。
「他們拒絕把他的名字放上去。」老荷比說。
李奇點頭,說:「會,如果是我,我會去,沒有選擇的餘地。我也是軍人的孩子。不過我會很妒忌我父親的那個世代,因為他們要讓自己志願參加二次大戰就容易多了。」
史東又勉強點點頭。
「把荷比先生的褲子脫下來!」東尼大喊。
老荷比從資料夾拿出另一張照片給李奇看,裡面也是同一個男孩,不過年紀已經大了一倍,也長高不少,他穿著新制服,站在一架軍用直升機前,露出和以前一樣的笑容。那架直升機的型號叫希勒H—二十三型,是訓練用機型。
「把領帶解開!你這個白痴!」東尼大喊。
他看著那堆東西,拿起史東的萬寶龍鋼筆,露出欣賞的表情,把筆放進自己的口袋。接著他拿了一串鑰匙,攤在桌面上,一支一支舉起來看,最後選到車鑰匙,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他說話,只是為了在這裡製造點聲響,不過他只聽到一陣死氣沉沉的聲音。這裡沒有迴音,因為厚地毯與纖維牆板像海綿般吸收了聲音,他說的話馬上就消失在空盪盪的房間裡。
然而,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因為他一從那條東西向公路下來進入布萊頓,就接到老夫婦住的街上。他往南開,沿路看著信箱及門牌號碼,發現地址愈來愈難找。信箱六個一組,包含了方圓幾百碼的範圍.和房子的位置看不出有什麼直接的關聯——其實,這裡也看不到幾棟房子。他的左右各有好幾條通往樹林的通道,有些用砂石鋪成,有些則是東補西填的凹凸不平柏油路,其他的住宅,似乎要走進這些鄉間小路才看得到。
「我們花了三十年時間找他,」老荷比說。「沒人幫我們。可以問的人我們全問過了。後來我們遇到一個人,告訴我們秘密軍營的事,這種軍營不多,只有幾處,裡面關著一些戰俘。這些戰俘現在幾乎都死了,要不是年紀太大,就是被餓死的。他去越南幫我們查,拍了這張照片,他甚至還隔著鐵絲網與其他戰俘談過話——他是在晚上偷偷潛伏靠近的,冒了很大的危險。他問了照片裡那個人的名字,說他叫維特.荷比,是第一騎兵師的直升機駕駛。」
「需要我幫忙嗎?」李奇問她。
「少校,請坐。」湯姆.荷比說m•hetubook.com•com
他很生氣,大部分是氣他的秘書。她已經跟了他很久,他以為她是那種會挺身而出支持她的職員,靦腆地替他打氣,眼中閃著光芒,並保證與他並肩作戰,克服任何危機。可是,她還是像其他人一樣走了。她一定也聽到財務部的傳言,說公司要倒了,付不出薪水,所以她拿了個裝舊檔案的紙箱,把檔案倒掉,用空紙箱來裝那些廉價相框和裡頭的照片,還有她桌上那盆爛植物,以及抽裡的/堆廢物;接著她就抱著紙箱,搭地鐵回到她那間回到她那間不知在哪個爛地方的小公寓。以前在他付得出薪水時,她還用一部分的錢裝潢翻修了那間小公寓。她應該正坐在家裡,穿著浴袍,慢慢喝著咖啡,突然多出一個不用上班的早晨,而且以後也不用再回公司了,於是她邊喝咖啡邊翻報紙的求職欄,找下一份工作。
史東無話可說,只是盯著兩人中間的某處。
「你要加什麼?」
「為什麼?」
「你們可以傷害我。」史東氣喘吁吁地說。
史東盯著他,自己在心裡加總。「你們要控制股權?」
他從資料夾拿出另一張照片,遞給李奇。相片還很新,有著鮮明的色彩,照相的人躲在熱帶植物後面以遠距鏡頭拍攝。在鐵絲網和籬笆裡頭,有個穿褐色制服的亞洲人,額頭上綁著一條印花布,手裡拿把步槍——那一定是前蘇聯製AK—四十七步槍,不會錯的。照片裡還有另一個人,一個高高的白種人,差不多五十歲,看起來憔悴枯瘦,身型彎曲,臉色蒼白,穿著淺色的破爛制服,他把眼神別開,不太敢看那個亞洲士兵,似乎很畏懼。
史東的手彈起來,開始解開襯衫的釦子,他脫下了襯衫,穿著內衣在發抖。
「站起來,史東先生。」東尼溫和地說。
「你要站著。」東尼說。
「還有誰看過這張照片?」
「只有蓋伯將軍。」荷比太太回答。
李奇把那厚厚一疊都已經捲曲的信拿著,等她回應。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老荷比說。「完全不了解。他還在幫我們查,可是後來就過世了。」
「我很重視義務。」老先生說。「我服役時沒辦法進行激烈活動,這點我很懊悔。我非常強烈地懊悔著,少校。可是我很高興自己還能用其他方式報效國家,而且我做得很好。我和瑪麗也用同樣的方式教育孩子,讓他愛國,為國家服務,他後來也自願去越南。」
「可惡!」他又說了一次。
史東急切地環顧四周。「電話在哪裡?」
他轉身往外衝,穿過秘書區,往回走進電梯,搭到一樓,走到大樓外的陽光下,接著快步往西,心情憤怒,心跳加速。高聳的雙子星大樓反射著陽光,籠罩著他。他快速通過廣場,走進一部電梯。他在流汗,而大廳的冷氣穿透了他的外套。他直接搭到八十八樓,走出電梯門,穿過狹窄的走廊,在二十四小時內第二度走進荷比辦公室的大廳。
他們孩子的信,是從南部不同地方寄來的,可以看出他訓練時待過的地方:從迪斯、波克、沃爾斯、洛克,再到貝爾華和班寧。後來他在阿拉巴馬州莫比爾港寄來短信,說他要出海一個月,穿過巴拿馬運河,經由太平洋到中南半島。接著,他們就收到從越南寄來的陸軍電報,第一次有八份,第二次則是六份。這些文件有三十年了,已經變得非常乾燥僵硬,就像古代文獻,像某種考古學家發掘到的東西。
他吸進氧氣,呼出,吸進去,再呼出來,空氣通過緊縮的喉嚨。
「你會的。把襯衫脫下來,好嗎?」
他終於找到那家人的信箱了。信箱下方連接到路面的木柱,因為長期日曬雨淋而開始腐爛,也由於以前路面結凍膨脹而顯得傾斜,上頭還纏了密密麻麻的藤蔓與爬藤植物。信箱很大,是暗綠色,側面的門牌號碼已經褪色,但看得出是手工精心畫上去的。信箱門開著,因為裡頭塞滿了信件,他把全部的信拿出來,放到旁邊的乘客座上,再關上信箱門,發現信箱門上有個名字,雖然褪色了,但也是手工精心寫上去的:荷比。
「什麼時候?」東尼問。
史東聳肩。「買了一年。」
東尼耐心地對他搖搖頭,像是小學老師聽到學生講錯好幾次答案時會有的動作。
「維特想開直升機,」老荷比說。「他很熱中。恐怕這也是我的錯。我帶他去過一個郡展覽會,花了兩塊錢讓他體驗飛行,那是台舊型的貝爾飛機,一部撒農藥的飛機。從那之後他就只想當直升機駕駛員了,他認為要學習開飛機,軍隊可說是最理想的地方了。」
「不要!」史東無助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李奇,」他回答。「我是蓋伯將軍的朋友。」
「好,那你就在一小時內還給我們一千七百一十萬。」
他在九號公路上向北行,手邊攤開租車公司附的地圖,上頭顯示布萊頓就在皮克斯基爾與普基西的中間,往西走,在哈德遜河的右側。地圖旁邊有張他從麥柏納曼醫生那裡拿來的便條紙,上面抄著那對老夫婦的地址。他讓時速保持在六十五英里,速度夠快,能讓他及時到達目的,但又在速限之內,讓他不會被躲在路邊的交警開罰單找麻煩。
「要等一下,」她說道,然後停下來聽。舊咖啡壺開始發出類似哽住的聲音。「來吧,我先帶你去看荷比先生。他已經起床了,而且非常急著見你。等一下再來拿咖啡。」
「你們要做什麼就做吧,」史東對他說。「我不會把公司交出來的。」
他的聲音很大,在他後面那片叢林裡的昆蟲以及一些鬼鬼祟祟的小動物,全都嚇得趕緊離開,而在他面前的門後,則傳來對方開鎖並拉開門栓的聲音。門吱嘎打開,屋裡一片昏暗,李奇往前走進屋簷的陰影下,看見一個老婦人,年約八十歲,骨瘦如柴,滿頭白髮,身型佝僂,穿著一件褪色的印花洋裝,從洋裝蓋住的腰部開始,則是件尼龍襯裙。他在照片裡看過這種衣服,是五、六〇年代婦女在郊區花園派對會穿的樣式。穿這種洋裝的女人,通常會搭配長長的白手套、寬邊帽,臉上還掛著一種中產階級的滿意笑容。
「現在,把荷比先生的襯衫脫下來。」
她也對他點頭,顯得很滿意,然後急忙向前用纖細顫抖的大拇指按下咖啡壺開關……原來她早就準備好接待他,壺裡早已裝滿煮好的咖啡。
後來,這對老夫婦說完了,他們同時轉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壁爐架上那排照片。客廳一陣靜默,李奇只能安靜坐著。接著,老先生轉回來,用雙手把資料夾從細瘦的膝蓋上拿起來遞出去。李奇往前接過資料夾。一開始,他以為老先生是讓他把拿出來的三張照片放回去,然後他才想到,這個任務的棒子已經交接給他,幫他們的人本來是里昂,現在變成他了。
契斯特.史東的這天像平常一樣開始。他照常開車去上班,賓士車和_圖_書開起來也一樣平穩。天氣晴朗,正是六月份該有的樣子。進城的這一路上都很正常,交通流量沒什麼變化。收費站那幾攤賣玫瑰花和賣報的小販也像平常一樣。車子進入曼哈頓,車潮緩慢,表示他到這裡的時間跟以前差不多。他開進大樓底部停車場,停在公司租的同一個車位,然後再搭電梯到辦公室。但就從這一刻開始,他的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他分發的單位是洛克堡,」老荷比說。「在阿拉巴馬州。我們專程去過那裡。」
客廳又是一陣沉默,另一個房間傳來時鐘滴答的敲擊聲。
他穿過小路,蔓生的雜草不斷絆住他,好不容易終於到了前門。門邊有個電鈴,可是已經嚴重銹蝕,連按都按不下去,於是他身子前傾,用手敲起木門。他等了一會兒,沒有回應,又再敲了一次。他聽見後面那片叢林的昆蟲聲,也聽到他車子下方消音器滴答冷卻的聲音。他又敲了一次門,繼續等,接著聽到屋內的木頭地板吱嘎作響——是人的腳步聲。他聽見腳步聲走到門邊,透過木門,隱約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走錯路了。這裡有兩間房子,一間在南,另一間在北,其中I間大門名牌上的名字是柯辛斯基,另一間則在停車場三角牆的籃框下頭,停了部龐蒂克火鳥.*些小孩的腳踏車隨意平放在草皮上。這裡看不出老人與病人居住的跡象。
「手放在兩側,」東尼說。「站直,不要駝背。」
他回到馬路上,開進左側第一條路,結果也錯了。後來他終於在馬路右側的第二條路找到目的地。這條路是往南的車道,與河岸平行,路旁雜草叢生。那間房子的大門前有個老舊生鏽的信箱,方便讓進來這條路的郵差投遞。信箱的顏色與外面馬路上的那個一樣,是暗綠色,不過褪色得更嚴重,上頭也寫了一樣的名字,顏色淡得有如鬼魅:荷比。在房子周圍,通往屋內的電線及電話線上纏滿了藤蔓,整片垂掛著,就像窗簾一樣。他開進兩側都是雜草的車道,停在車棚下的雪佛蘭Caprice旅行車後方,這輛車是大型車,車蓋與車廂看起來就像航空母艦,顏色則樓成坑坑窪窪的暗褐色,就像一般舊車常見的情況。
「我把你們的信拿出來了,」他對她說。「你們的信箱都滿了。」
史東無助地聳聳肩。
「不要。」史東雙手緊握著說。
「我們可以傷害你,」東尼說。「現在你知道了吧?」
「謝謝,」她說。「你人真好。從這兒走到信箱那裡實在太遠,開車的話,我們又怕停在那裡被後面的來車追撞。那條路車子很多,大家又開得很快,你也知道,都超過速限了。」
「謝謝你,史東先生。」東尼平靜地說。
他轉頭,眼神望向那排照片。
「我完全沒有出國,」他說。「我在徵兵期限前就自願入伍了,可是我的心臟不好——儘管那時我還很年輕。他們不讓我出去,所以我只好在紐澤西州的一個庫房服役。」
他打開一個抽屜,將鑰匙放進去後關上抽屜,接著注意力轉到桌上的皮夾。他把皮夾倒過來搖一搖,用手翻出裡面的東西,翻完後就丟到桌子下方,史東聽到垃圾桶鏗鏘響了一聲。東尼看了瑪莉蓮的照片一眼,也跟著皮夾丟進垃圾桶,這次史東聽到垃圾桶鏗鏘響了很小一聲。東尼用三根手指把信用卡疊起來推到一邊,動作很像賭場牌桌上發牌的莊家。
「他什麼時候過世的?」李奇溫和地問。
史東突然嚇了一跳,他的手遲疑地舉在半空中。
「顏色?」
「不加牛奶,也不加糖。」李奇說。
「他想當個軍人,」老荷比說。「一直都想。這是他的志願。我那時候當然很贊成。我們沒辦法多生一個孩子,所以只有維特一個,他是我們生命中的光芒。我那時想,既然他是獨子,又有個愛國的老爸,所以當個軍人是很好的志向。」
「我要見荷比。」他說。
整間辦公室空無一人,感覺好像他的公司在一夕之間消失了。職員見情勢不對,全部都已一走了之。遠處的一張桌面上,有個電話還在響著,根本沒人去接。電腦全部關機,空白螢幕反射著天花板的日光燈。他的辦公室本來就很安靜,不過現在更有股異常的寂靜。他走進去,裡頭就簡直像墳墓一樣毫無生氣。
她轉身,移到旁邊,李奇點點頭便往內走。老婦人的裙子呈喇叭狀,很寬,他經過時摩擦到裙襬,發出很大的窸窣聲。
「我解釋給你聽,」東尼說。「我們要你聽話,我們要你在紙上簽名。你想我們會怎麼做?」
「可以幫我放到廚房嗎?」
李奇點點頭。老荷比一手伸到後面,調整氧氣瓶活門,增加氧氣的流動。
史東無助地聳聳肩。「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他看了爐子一眼,上方有個瓷盤,蓋著一塊磨損的亞麻布——她為他烤了東西。
「我要見荷比。」史東說了第三遍。
史東又吞了口口水,搖搖頭說:「不行,我不能這麼做。」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李奇問。
「他是班上第二名畢業的,」老荷比說。「我們不覺得驚訝,因為他本來就是傑出的學生,從中學開始就是如此。他對數學特別有天分,還懂得會計學。我想過他會上大學,然後與我合夥從事印刷業。我很期待這一天。說出來不怕丟臉,我在學校成績很差的,少校。我不是什麼知識分子,所以當我看著維特表現得這麼好,一直非常高興。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個性也很好。他既聰明、又善良,有副好心腸,是個完美的孩子。是我們唯一的孩子。」
一小時後,他到了蓋里森,預計再往北會開上一條很寬的公路,他記得那條路會往西轉過河,通往新堡。他應該要在到哈德遜河之前先下公路,就可以到布萊頓。剩下的,就是找地址了,這可能會花去他不少時間。
又是一陣安靜。老先生咳了一下,再吸了幾口氧氣。還是一陣安靜。
「我要跟我的律師談。」史東說。
「那是我們的兒子,名叫維特.楚門.荷比。」客廳突然一陣安靜,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李奇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感覺又冰涼又乾燥,像是包了法蘭絨的骷髏。老先生暫停一會兒,吸了更多氧氣後,這才開始說話。
「蓋伯將軍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李奇問。
「他整段役期都在那裡。」老荷比說。「他受到兩次表揚,回來時還帶了個勳章。我馬上就知道,要他像我一樣從事印刷業簡直是大才小用。我以為他會服完役,然後進入鑽油業,幫他們開直升機。可能會到波斯灣吧,我猜。在那時候,他們付給陸軍駕駛員的錢可多了,當然,海軍和空軍的也是。」
史東站著不動,手足無措,左右不停地張望。此時他後面的門正好打開,穿昂貴西裝的壯漢踩著地毯,無聲地走到東尼左後方站著,雙手在胸前交抱。
「那我怎麼談?」
「為什麼?」
「你還不懂hetubook.com.com,對吧?」他說。
「我以前是做印刷的,」他突然說。「我自己開了家店。那時候瑪麗正好為我的一個大客戶工作。我們認識後開始交往,在一九四七年春天結婚,我們的小孩在一九四八年六月出生。」
接著,他翻了一下紙鈔,按照面額排好,算完總數後,拿了根迴紋針夾起來,放進車鑰匙的那個抽屜。
「他們後來立了紀念碑,」荷比太太說。「你看過嗎?」
「荷比先生今天不在,」東尼說。「你的事情目前由我來處理。我們需要談談,對不對?」
「什麼?」史東說。
維持不是記者,所以信的內容很普通,只是年輕軍人寫給家裡的一些話。全世界至少有上百萬對父母收過這種信,當成寶一樣珍惜著,除了時間、地點、語言還有戰爭的性質不同外,信的內容都差不多:寫著戰區的食物、天氣,軍隊準備採取行動的傳聞,還有安慰家人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氧氣瓶嘶嘶作響,時鐘也還在敲擊著。
「所以,把荷比先生的外套脫下來。」東尼平靜地說。
史東茫然地聳聳肩,嚥了嚥口水,說:「好,我是受到了一點打擊,不過我能做什麼?」
「效率,」東尼平靜地說。「這是我們的準則。你應該更注重效率,史東先生,這樣或許你的事業就不會一敗塗地。那麼,你認為我們怎麼處理這件事,才算最有效率?」
「你們知道了?」李奇問她。「發生什麼事?」
「我絕對不會簽,你這混帳!」史東說。「可惡,我會先申請破產,要求破產保護,你們什麼也拿不到的。一丁點也沒有。而且你們還得上法院,至少五年。」
「在哪?」
「你們要什麼?」史東問。
「是誰?」女人說。
「我說真的,你們到底要什麼?」
「一九六八年七月,」老荷比說。「當時他二十歲。」
「把褲子脫下來!沒用的東西!」東尼低頭對他喊著。
「這裡沒有電話,」東尼說。「荷比先生不喜歡電話。」
「麻煩放在桌上。」東尼說。
一陣冗長的沉默後,老荷比說:「他沒回來。」
「就站在桌子前面。」
「型號?」
「我喜歡咖啡和蛋糕。」他說。
辦公室裡一片靜默。既安靜又昏暗。
「可是他又回去那裡,」荷比太太說。「又去越南了。」
老先生對他點頭,接著吸了口氧氣,說:「你服過役,所以我想應該要稱呼你的軍階。」在客廳其中一面牆底中央有個用粗石鋪成的壁爐,壁爐架上有好幾幅裱了華麗銀色相框的相片,大部分拍的都是同一個年輕人,穿著同樣的橄欖色工作服,只是地點和擺的姿勢不一樣。其中有張比較舊的,是黑白相片,裡頭照的是另一個人,穿著制服,身材高大筆直,笑得很開,是個陸軍一等兵,不過看得出是不同世代的軍種——這個人說不定就是荷比先生,在他衰弱的心臟開始侵蝕他前拍的照片,不過李奇不太確定,他看不出照片中人與現在的荷比有何相似之處。
史東盯著他。「不行,一小時不夠。」
「不用,我來就好。」她說完後便窸窣緩慢地走出房間。
「我們認識某人願意出一百塊買這些東西。」他說。
李奇望著她,發現自己剛剛在看這些檔案時,她一直觀察著他。他把資料夾闔上,看著磨損的皮革封面。他現在唯一需要知道的一件事就是,里昂到底為什麼不把真相告訴他們?
史東點頭。「我知道。我會還的。」
「500SEL。」史東低聲說。
「用喊的,」東尼又說了一遍。「你真的很遲鈍對不對,史東先生?想想吧,這裡沒有電話,你也不能離開辦公室,而你又要跟律師談,所以你只能用喊的。」
「所以,你們要我怎麼做?」李奇問。
裘蒂租來的福特金牛座可以開得比原來那輛奧斯摩比快很多,在六月份的乾燥道路上,沒有車可以與它相比。如果是一月下雪或二月下凍雨時,李奇可能會想開四輪傳動車,不過在六月份、沿著哈德遜河開的話,普通車絕對比較好開。轎車的底盤低,好操控,轉彎時也非常流暢。而且,轎車的運轉聲也比較小。他把收音機定在一個都市電台,一個叫薇諾娜.賈德的女歌手正在唱〈為何不是我〉。以前他應該不會太喜歡這個歌手;要是有人問他喜不喜歡唱哀怨情歌的鄉村歌手,他可能會說不喜歡,因為他本來就有些偏見。可是她唱得實在太棒了,而且歌曲裡有很多的吉他彈奏;另外,他覺得歌詞也寫得好,還想像著對著他唱這首歌的是裘蒂,而不是薇諾娜.賈德。她正唱著:伴你白頭偕老的,為何不是我?為何不是我?他開始跟著唱,聲音低沉粗獷,直到樂曲逐漸淡出,節目進入廣告。他心想,如果以後自己像其他人一樣,有房子也有音響的話,他要去買這張〈為何不是我〉的專輯。
「發生什麼事了?」李奇問。
老荷比把嘴閉上,用鼻子吸氧氣,一次、兩次,然後屈身在他旁邊的地上拿起一個皮面資料夾。他把資料夾放在瘦骨嶙峋的雙腿上打開,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李奇看。李奇拿穩手上的杯盤,向前傾身,從荷比顫抖的手中接過照片。那是一張褪色的彩色相片,照片裡有個站在房子後院的小男孩,大概九歲或十歲,矮矮胖胖的,露出牙齒微笑著,臉上有雀斑,頭上戴了一個倒放的金屬碗,肩上揹著一把玩具步槍,繃緊的丹寧褲管塞進襪子裡以模仿士兵工作服的綁腿。
「請把手錶也脫下來。」東尼說。
「少校,我叫湯姆.荷比,這位可愛的女士是我太太瑪麗。」
東尼打開另一個抽屜,拿出一張黃色的紙,上頭有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跡,看起來像是某種表單,最下方有數字的總和。
「我辦公室那裡,」史東低聲說。「在停車場。」
資料夾很薄,除了剛剛看的三張照片外,裡頭只有他們孩子不定期寄來的幾封信,和陸軍部門的正式信函。另外,資料夾裡還有一綑文件,顯示他們把退休儲蓄換成現金,用金額一萬八千元的保付支票轉到布隆克斯的某個地址,以資助一個叫洛特的人,讓他到越南進行偵察任務。
「你會幫我們嗎?」老婦人打破沉默。「我們說得夠清楚嗎?你還需要知道些什麼?」
「一小時我湊不到錢。」
「可惡!」他說。
壯漢又狠狠踢了史東一腳,他叫了一聲,像隻烏龜背部朝地滾來滾去,不斷喘氣、作嘔,雙手開始扭著皮帶。他解開皮帶,拉下拉鍊,把褲子脫下;一開始褲子還卡在鞋子上,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脫下來。
站在東尼後方的壯漢拿出一樣東西,發出皮革摩擦聲。史東盯著他看,嚇了一跳,原來是支黑色的小手槍。壯漢一和_圖_書手伸直拿著槍,舉到與眼齊高,邊瞄準邊繞過桌子走向史東,愈走愈近。史東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那支正瞄準他的手槍。壯漢瞄著他的臉,他開始發抖,冒出冷汗。壯漢無聲地走著,愈走愈近,史東的眼神一直跟著手槍。最後,槍口停在他的前額上,緊緊壓著。槍口很硬,也很冰涼,史東止不住地發抖,把身子往後傾,不讓槍口壓那麼緊,差點還往後跌倒。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支槍上,沒看到對方另一隻手握緊了拳頭,朝他揮了一拳。這一拳重重擊在他的腹部,使他整個人倒了下去,雙腿彎曲,整個人扭成一團,不斷喘氣並乾嘔著。
「麻煩把它摺好,」東尼說。「荷比先生喜歡整齊一點。」
「你已經屈服了,」東尼說。「不是嗎?你就快嚇得屁滾尿流,弄髒荷比先生的褲子了,那會是個嚴重的錯誤,我們會叫你把褲子洗乾淨的。」
「李奇少校,」他說。「很高興能見到你。」
「深藍色。」
「你只有一小時。」
「脫下來!你這沒用的傢伙!」東尼大喊。
他又遞了另一張照片,跟壁爐架上某個相框裡的照片一樣。相片褪色了,不過看得出背景的草地和天空都是柔和的顏色,一個很高的男孩穿著軍服,帽子遮過了眼睛,一手摟著一個年紀較大、穿著印花洋裝的女人。那個女人很苗條,非常美。照片有些失焦,拍的角度也非水平,拿相機的可能是手忙腳亂的父親,因為他太驕傲了,喘著氣的手有些發抖。
東尼抬起頭看他,說:「我要你把荷比先生的領帶脫下來。」
「那是在沃爾斯堡,」老荷比說。「就在德州,叫做美國陸軍初級直升機訓練學校。」
史東看著自己的左腕,那是只勞力士,看起來像是鋼製,但其實是白金的,是他在日內瓦買的。他把錶脫下來交給東尼。東尼點點頭,把錶放進了另一個抽屜。
「賓士嗎?」
「我幫你切塊蛋糕?」她問。
「我要見荷比。」史東再說一次,這次盯著正前方看。
「你說什麼?」
「我是契斯特.史東。」他打破沉默。
「他沒有死,」老荷比說。「他被抓了。」
「我們很愛那孩子,」老婦人低聲說。「那張相片照了兩週後,他就被派去海外了。」
「用喊的,」東尼說。「大聲一點,說不定你的律師聽得到。」
「我徹底崩潰了。我常說我願意用剩下的生命交換,只要能再多見他一天。」老荷比說。「我是認真的,我現在還是願意這麼做。我還是願意啊,少校。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這個交易不算公平,對吧?我的時日也不多了。我那時候這麼說,三十年來我每天也都這麼說,上帝可以做我的見證,我每次都是認真的,我願意用剩下的生命交換多見他一天。」
史東盯著他。辦公室內一片安靜,只有不知從大樓哪裡傳來的極小的雜音,以及史東怦怦的心跳聲。
「你真可恥,史東。你爺爺做牛做馬辛苦建立了公司,你父親努力發揚光大,你卻讓它付諸流水,因為你是個蠢蛋,知道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語氣帶著威脅。史東嚇得表情僵硬,過了一會兒,他的手突然開始自己動作,似乎不受他控制。他脫掉外套,抓著領子舉在半空中,好像在男裝部試穿衣服,然後脫下一件不喜歡的樣式。
「這就是軍隊一直掩飾的原因,」荷比太太說。「政府不敢承認。事實是我們的國家還有很多孩子被俘虜卻沒被釋放。越南人還把他們關著當成人質,要求我們國家在戰後給予援助或者貿易交易。這就像勒索。雖然那些孩子還是俘虜,我們的政府這些年來卻一直不說,他們不承認,只好隱瞞事實,絕口不提。」
「把襯衫脫掉!」東尼大喊。
「我去拿咖啡,」老婦人說。「還有蛋糕。」
李奇點點頭,靜靜坐在一張離荷比夠近的小扶手椅上,這樣才能聽清楚老先生虛弱的聲音。他聽見荷比呼吸時的咯咯聲,另外除了氧氣瓶頂端發出的嘶嘶聲和廚房裡瓷器的叮噹聲,其他什麼也沒有——這就是家的聲音。李奇注意到窗前有個威尼斯風格的百葉窗,是淡黃綠色的塑膠條,整片都放了下來以擋住外面的光線。河就在窗外某處,可能在另一個雜草蔓生的庭院後方,而這地方差不多就在里昂.蓋伯家的上游三十英里處。
李奇點點頭。「他在越南開直升機?」
「可是其他作戰失蹤人士的名字都在紀念牆上。」老荷比說。
他終於解下來了,然後丟在桌上,領帶還亂成一團。
老婦人不發一語,沒吃蛋糕也沒喝咖啡。
「我們在等你。」她說。
「什麼?」
客廳裡的沉默彷彿有重量,壓在每個人的身上。某處的時鐘正滴答響著,聲音愈來愈大,直到充斥整個房間,猶如鐵鎚重擊一般。
「把領帶脫下來!」東尼對他大喊。
「不過我們現在有證據了。」老荷比說。
「我叫東尼。」接待員對他說。
史東把外套拉平放在桌上,摸著上等的羊毛織料。東尼把外套拉過去,一個個搜著口袋,將裡頭的東西堆在面前,然後捲起外套,從桌面直接丟到左邊的沙發上。
史東掙扎著站起來,重心很不穩。他的身子向前傾,低著頭喘氣,手扶在膝上,腹部起伏著,內褲下方露出兩條細細白白沒有腳毛的腿,腳上還穿著滑稽的深色襪子和鞋子。
他朝壯漢點點頭,壯漢便繞過櫃枱,坐到他的位子上。東尼走出櫃枱,走向辦公室的門,打開讓史東先進去,裡頭還是一樣昏暗,就跟史東昨天來時一樣。百葉窗還是關著。東尼穿過黑暗,走到荷比的桌子後方坐下,彈簧椅嘎吱響了一聲,辦公室內又回復寂靜。史東跟著他,走到桌前的沙發旁停下,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知道該坐哪裡。
史東很認真地照做。他抓著領子把衣服抖平,對摺再對摺,然後彎腰放到沙發上的外套上方。
「我不會給你們更多股份的。」史東說。
他熄火下車,又轉身回頭拿那疊信件,然後站在車旁。四周一片寂靜,他眼前這棟房子只有一層樓,在他正前方往西延伸向河岸,房子的顏色與外面的舊車一樣是暗褐色,牆板和屋頂都已年代久遠。庭院簡直是一團亂,看起來至少十五年沒整理過了,經歷潮濕的春季與炎熱的夏季,各種植物毫無限制地生長著。從車棚到前門本來是條很寬的通道,不過由於兩側雜草過長,擠向通道,現在已經變成一段很窄的小路了。他看看周圍,心想如果要清理這些東西,與其找園丁,不如找步兵排的人拿火燄噴射器來還比較有效。
她走回房間推了台推車,上頭疊了一組與推車相稱的瓷器,有杯子、碟子和盤子,還有一小壺牛奶與方糖罐。李奇剛剛在廚房看到蓋著布的那個盤子已經掀開,上面有塊圓形蛋糕,表面塗了些像是黃色糖霜的東西,也許是檸檬。老舊的咖啡壺也放在推車上,他聞到了咖啡的香味。
「荷比先生比較想傷害你的和*圖*書太太,」東尼說。「這就是效率,知道嗎?而且很快就能得到效果。所以現在,你要為瑪莉蓮想想了。」
「還有咖啡?」
「我崩潰了。」老荷比低聲說。
「對,我們要談談。」史東說。
史東點頭,不停地喘氣,兩手壓著肚子,腹部一直起伏,看起來好像快窒息了。
「荷比先生現在擁有你這個人。你是他的人,所以你所有的東西都是他的。」
「不對,是荷比先生的。」
「喊啊!你這沒用的東西!」東尼對他大喊。
「來了。」荷比太太在走廊就對他說。
東尼點點頭。「好,給你一小時。」
老先生點點頭,眼神充滿悲傷。
「你們到底要什麼?」史東低聲問。
「我們晚點再過去拿。」東尼說。
「不要!我才不要!可惡!」史東喊回去。
「被俘虜了嗎?」
李奇看著照片,凝視著相片裡頭那個身型憔悴、面容蒼白的人。
男接待員就坐在櫃枱後面,而在大廳另一側,有個身材粗壯的男人穿著高級西裝正從廚房出來,端著兩個馬克杯。史東聞到咖啡的味道,也看見杯子冒著熱氣,裡頭還有螺旋狀的白色泡沫。他把眼神停在這兩個人中間。
三十年來,陸軍部門的信函回覆方式有著不小的變化。一開始是手動打字機,有些字會拼錯,空格的地方也不對,一些信在放紅緞帶的地方還會有顏色暈開的痕跡。後來他們用電動打字機,字跡變得乾淨俐落,格式也比較統一。現在則進步到使用文書處理軟體,字體變得更完美,印刷的紙也變得高級多了。然而,信的內容自始至終都一樣,沒有提供任何消息,只說他在戰爭時失蹤,推測已死亡。他們得到的只有慰問,沒有其他消息。
客廳一陣沉默,只有氧氣瓶的嘶嘶聲。荷比從那根透明管子吸進氧氣,呼出,吸進,再呼出,然後開口說話。
「所以我們就問,那他到底屬於哪一種人員?」荷比太太說。「他們只說是作戰中失蹤。」
「在我們談話時,你要一直站著。」
史東只是盯著他看,嘴巴一張一合,但發不出聲音。
「說出來,史東先生,」東尼說。「說我們可以傷害你。」
「越戰紀念牆?」李奇說。「在華盛頓特區?有,我去那裡看過,非常感人。」
走廊非常昏暗,兩側牆板上的木製飾板也都是陰沉的深色,不過廚房裡頭更陰暗。牆上有個小窗戶,玻璃鑲在黃色的凹槽上,廚房裡有些零散的暗灰色飾品,還有一些奇怪的老舊琺瑯用具,這些用具都是青綠色或灰色,有高腳架也有矮的。整間廚房聞起來都是過期食物與烤爐的味道,不過大致上十分乾淨整齊。地面上原本鋪著亞麻油地氈,但因為磨損嚴重,上頭又再鋪了一塊碎布地毯,櫃子上有個瓷器,裡頭擺了一副厚重的眼鏡。他把整疊信件放在瓷器旁邊,這樣等他離開後,她可以戴上眼鏡直接讀信,不過在看信之前,她應該會先把身上穿的高級禮服收進放了樟腦丸的衣櫥。
「新的嗎?」
「而且沒被釋放。」老荷比接著說。
「妳想把信放在哪裡?」
她倒了杯咖啡,細瘦的手腕因而顫抖著;她把碟子遞給李奇時,上頭的杯子還因為震動發出咯咯的碰撞聲。接著她又切了四分之一塊蛋糕,放到盤子上遞給李奇,盤子也是不斷搖晃著。氧氣瓶發出撕嘶聲,老先生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中間停頓了好幾次,等他吸了足夠的氧氣後才繼續說下去。
老先生點點頭。「一開始,他們對我說他失蹤了。本來以為他死了,可是我們還抱著一絲希望。他被宣告失蹤,之後就一直這樣,沒有其他消息。我們從來沒收到官方消息說他已經死了。」
「百分之十二,」東尼溫和地說。「有何不可?那些東西根本一文不值了,而且你還留有百分之四十九。」
「脫掉,」東尼說。「那不是你的東西,你不該站在這裡,身上還穿著別人的外套。」
「我們擁有你公司百分之三十九的股份,」他說。「那是在今天早上之前。現在我們要另外百分之十二的股份。」
「他們沒有解釋。我們一直問,拜託他們,可是他們不告訴我們真正的原因。他們只說他不再屬於傷亡人員。」
東尼在黑暗中露出微笑。
「我只想要他回來,」他說。「我只想再見他一面,在我死前,跟他多相處一天。」
「一點也沒變。」李奇對他撒謊。
李奇點點頭,說:「很高興見到你們兩位,不過我已經不是少校了。」
史東在室內的昏暗光線中看著桌面,他的領帶還在那裡,就在荷比鉤子的刻痕上面。
史東稍微轉頭,盯著他看,表情茫然。他的額頭上紅了一塊,好像是剛撞到的瘀傷;他兩側的頭髮剛梳過,不過濕濕的,似乎剛剛才冰敷過。
為了資助那個叫洛特的人,兩個老人已經身無分文了。他們本來有些共同基金,在銀行也還存著一點錢。李奇看到一張紙上寫著顫抖的字跡,推測應該是老婦人寫的,她在上面計算家裡的月支出預算,算了一次又一次,不斷刪減,直到剛好可以用社會福利金來付這些預算,這樣他們才能留下一些錢。那些共同基金在十八個月前就已換成現金,連同他們剩下的錢,全部寄到布隆克斯的地址了。洛特也寄給他們一張收據,說明他利用那些錢規劃了行程,馬上就要出發。他還要他們提供任何有用的訊息,像是他的軍籍號碼或照片等等。三個月後,洛特寄來一封信,說他發現了那個隱密的軍營,偷|拍了幾張相片,還隔著鐵絲網與戰俘談話;他提了一個非常縝密的營救計畫,預計要老荷比付四萬五千元。可是這對老夫婦根本沒有四萬五千元。
「我告訴你,我不會屈服的。」史東盡量表現得很有自信。
「沒錯,」東尼說。「我們已經有百分之三十九,再加上百分之十二,就是百分之五十一,也就擁有了控制權。」
「現在你知道了吧?」東尼又問了一次。
「不過我們知道發生什麼事了。」荷比太太說。
史東舉起一隻手,擦掉臉上的眼淚,懷著希望抬頭看著東尼。
「所以我們等,」荷比太太說。「我們繼續等,年復一年。然後我們開始詢問軍方,他們說維特失蹤了,推測已經死了。他們只能這麼說。他的直升機被擊落在叢林裡,可是他們一直找不到機骸。」
「照這張相片的人叫我們要保守秘密,因為這在政治上非常敏感,而且很危險。這是我們國家一直隱瞞著的可怕事實。可是我們一定得給蓋伯將軍看,因為他願意幫我們。」
「一千七百一十萬元,你欠我們的。」
李奇點點頭,不過心裡想著,那是他見過最平靜的路了;要是有個人晚上躺在路中央睡覺,隔天早上說不定都還活著,因為根本不會有車經過。他手裡還拿著一疊信件,可是老婦人似乎完全不感興趣。
史東搖頭。「我在倫敦買的,這當然是我的外套。」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