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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觸即發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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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婦倆都到門廳送李奇離開。老先生吸夠了氧氣,才勉強從椅子上起身,慢慢推著氧氣瓶前進;他稍微往前傾,看起來像是把推車當枴杖,推著車的姿勢又像在推一輛高爾夫球車。老太太則窸窸窣窣跟在他後面,裙子擦過門框兩側與狹窄的走道兩邊。李奇走在他們後面,手臂夾著皮面資料夾。老婦人打開門鎖,老先生氣喘吁吁地站著,兩手握著推車把手。前門打開了,一陣甜美新鮮的空氣吹進屋內。
「他沒反應,這根本沒什麼,我又不是反戰人士什麼的,我支持越戰,就像其他人一樣。我會這麼做只是出於個人選擇——過去的願望與未來的經營,我選擇未來,而維特還是要從軍,他的志向好像沒變過。事實是,他受他父親的影響很大。二次大戰時,他父親在國內服役,而我父親是步兵,去了太平洋。維特可能因此覺得他們家族沒為國家盡到力,所以他想從軍,就像義務一樣。聽起來很老古板,對吧?義務?可是那時候,我們的想法就是這樣,跟今天的孩子根本沒法比較。大家都很認真考慮自己要做的事,想法也很傳統,而維特應該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典型的。他非常認真,也非常誠懇,不過還是跟普通人差不多。」
中年男子點頭,頭一擺,挑起眉,彷彿三十年來他都是用這種方式回應推銷員和顧客的詢問。
李奇停了下來,兩手各拿著一百磅的袋子,轉頭看著史蒂芬。他穿著紅色工作圍裙,靠在柱子上,看來清瘦而健康,完全符合李奇想像中的形象——典型的小鎮商人,謹慎的北方佬。
「維特對你這麼做有什麼反應?」
「我叫荷比。」他說。
瑪莉蓮扭動臀部,讓剛剛被拉起來的衣服回到原位,他邊笑邊看她做著這個動作。她看了看手中的膠帶,再看看雪瑞兒,然後蹲下去。
李奇把這當成她不喝咖啡的回答,所以拿起來一口喝掉。咖啡已經有點冷了,不過還是非常濃。
「把她的手肘綁起來。」荷比說。
解決他們後,李奇站著聽門外的狀況,此時不管屋內、屋外都已沒有動靜。巷子裡的男孩還在昏迷,而前門那幾個小孩因為路上的噪音,根本沒聽到這裡發生的事。他看了看桌上那把槍,是柯爾特左輪手槍,點三八口徑,六發子彈,槍身是藍鋼製的,握把部分是塑膠,槍桿只有短短的兩英寸。這支槍不好,沒有一處符合他的要求,短槍桿就是個缺點,而槍口口徑更令人失望。他記得以前遇過一位路易西安那州的警官,是從某個小轄區請來,到憲兵隊提供一些關於武器的意見,而上級剛好指派他跟警官接洽。警官講了很多關於他手下使用這把點三八左輪手槍所發生的不幸事件,他說:「光靠這把槍,你是沒辦法打倒一個人的,要是那個人嗑了藥,沒命似的向你衝過來,就更不可能了。」他還說了一件有關自殺的故事:有個傢伙用點三八對自己的頭整整開了五槍才結束生命。李奇可以想像那傢伙的表情。那時候,他就決定要遠離點三八手槍,而現在,他的決定也不會改變。他轉身面向桌子,站著仔細聆聽,目前還是沒有動靜,所以他蹲到剛剛被擊中額頭的傢伙身邊,搜他的口袋。
「嗯,有些事要先跟你說清楚,」史蒂芬說。「這裡是個郊區小鎮,非常小的鎮,維特和我一九四八年在這裡出生。甘迺迪被暗殺時,我們已經十五歲,披頭四剛進入美國時,我們十六歲,而芝加哥和洛杉磯發生暴動時,我們已經二十歲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裘蒂把在叢林照的相片放在整疊信件的上面。
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門拿了瓶水。
「太完美了。」她對自己說。
「我很好,」荷比說。「現在妳欠我個人情了,對嗎?」
「好了,讓她坐起來。」荷比說。
「我可以跟你談談維特.荷比的事嗎?」
李奇聳聳肩,喝了一大口水。水太冰了,他比較喜歡室溫下的水。
「好吧,」他說。「在後面。」
「天哪,李奇。」她說。「那你現在要怎麼做?」
他走備用樓梯下到一樓,穿過大廳玻璃門到街上,往北走兩個路口,進了剛剛的咖啡店,看到她獨自坐在桌前讀著維特.荷比的信,手邊擺著的咖啡完全沒喝。
「把雪瑞兒的手腕用膠帶綁起來。」他說。
「我剛剛是讚美妳,」荷比說。「妳不覺得應該說些什麼來回應嗎?表示禮貌?」
「我們就快找出這些營地的秘密了,」她說。「所以政府要我們封口,可能是中情局之類的吧。」
「他跟妳說過他的財務危機嗎?」
至少有兩個人。
他們看起來有點困惑,不過還是努力想著,因為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了。他們孩子的命,就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遇過什麼麻煩嗎?」
她花了點時間選擇擺在咖啡桌上的書。接著花店的人到了,帶著好幾盒扁扁的硬紙箱,裡頭全裝滿了花。她要花店女孩清洗屋內的所有花瓶,然後丟給她一本歐洲雜誌,要她照裡頭的方式佈置。從雪瑞兒那裡來的人帶了一塊房屋待售的牌子,她則要他把牌子插到信箱旁邊的草地上。搬家工人要離開的同時,整理花園的工作小組正好要進來,他們的車子還要在車道上移來移去,才能讓彼此通過。她帶工作小組的組長繞了花園一圈,說明要做些什麼,然後在小組開始工作前進了屋子。清理泳池的男生與清潔公司的人同時到達,她左看右看,一下子不知道先從哪邊開始,不過她很快就打定主意,點點頭,要清潔公司的人先等一下,然後帶男生去游泳池,吩咐他該做的事。接著她跑回屋內,突然想起自己忘記吃午餐,覺得肚子餓了,不過她覺得很興奮,因為今天佈置房子的工作大有進展。
他吸了口氣,直衝破門而入,彷彿那道門不存在一樣。整道門直接倒下,同時他也衝進了兩大步。房間裡很暗,只有一個燈泡,人數只有兩個,而桌子上擺了很多包裹和鈔票,還有支手槍。他以很大的弧度揮動手臂,直接打在第一個人的太陽穴上,他馬上往旁邊倒下,李奇又用膝蓋在他肚子上補了一記,同時迅速衝向第二個人——他正從椅子上起身,眼睛睜得很大,嘴巴也合不攏,顯然是嚇呆了。李奇用前臂重擊他的額頭,力道足以讓他不省人事至少一小時,但沒讓他的頭骨碎裂。這只是購物,不是處決。
現在直接回華爾街還太早,裘蒂說七點才會出來,所以至少還要等兩個小時。他坐進車裡,把空調開大一點吹散熱氣,然後把租車公司的地圖攤開放在資料夾上,找尋離開布萊頓的路:他可以走九號公路往南接大熊山公園幹道,然後往東走到塔康尼克州道,再從塔康尼克州道向南開到史普蘭幹道,可以從這裡上布陰克斯河快速道路;這條路會直接通往植物園,他很想去可是從沒去過,所以決定要好好參觀一下。
「你有什麼感覺?」
史蒂芬聳聲肩。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待在屋簷下,沒曬到太陽。
「把她轉過去。」他說。
「再近一點。」
胖女孩上菜了。漢堡的大小還可以,但還是跟菜單照片上的豪華尺寸差很多;捲心菜沙拉浮在白醋上,裝在一個縐縐的紙杯裡,洋蔥圈圓圓脹脹的,大小都一樣,看起來就像棕色的汽車小輪胎;瑞士牛肉切得很細,都快變透明了,吃起來的味道則像乳酪。
「嗨,裘蒂。」他說。
「走近一點。」男人說。
她盯著男人,他的臉離她很近,左半邊的皮膚是灰白色,還有皺紋,他還正常的那隻眼睛旁邊也都是皺紋。他的右眼眨了一下,眼皮顯得又慢又重,慢慢地向下,再緩緩向上,就像機器一樣。她再往前一點點,槍口已經壓進她的胸部。
她動作很快,但不慌張,先把電話掛上,接著直接跑下樓到廚房,把烤爐開到小火,舀了一匙咖啡豆到碟子裡,放到烤爐中央的架子上。接著她關上烤爐門,轉身到水槽前,把剛剛吃的蘋果核丟進廢物處理機,盤子則疊進洗碗機,再用紙巾把水槽擦乾。她站起來後退幾步,雙手放在臀上,檢查四周,接著走到窗前調整百葉窗,讓光線照射在地板上。
「用膠帶貼住她的嘴。」荷比說。
她拉出一段六英寸長的膠帶,用牙齒咬斷,雪瑞兒正眨著眼看她。瑪莉hetubook.com.com蓮遺憾地對她聳聳肩,彷彿無助地對她表示歉意,接著把膠帶貼在她嘴上。膠帶很厚,而且加工過,讓細線融入銀色的塑膠外層,雖然看起來有光澤,但並不光滑,因為外層凸著交錯的細線條紋。她用手指在上頭壓了壓,讓膠帶貼緊。雪瑞兒的鼻子開始發生汩汩聲,而她的眼睛則因害怕而睜得很大。
史蒂芬鼓起臉頰,聳聳肩。「我能說什麼呢?就跟我們其他人一樣吧。我們喜歡棒球,偶像是米奇.曼托。我們也很喜歡貓王。另外還有冰淇淋、電視影集『獨行俠』。差不多就是這些,很普通的興趣。」
「那麼他的傳聞呢?關於他發生的事?」
「又在幫他父母查了嗎?」他問李奇,語氣很平淡,還帶有些厭倦感,似乎整個鎮都知道那對老夫婦的事,雖然大家都很體諒他們,可是同情心早已消磨殆盡了。
「當然,而且他只有今天會在,晚上就要回西部去了。」
「夠聰明吧,我覺得,」史蒂芬說。「他在學校表現不錯,但還算不上天才。我們這些孩子,有些長大後當了律師,有些當醫生什麼的。其中有個年紀比我和維特小的傢伙,後來還去太空總署工作。維特是滿聰明的,不過還是要念書才能維持好成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六點五十分,李奇到了華爾街那棟六層樓建築的街道外。他讓引擎運轉著,目光仔細檢查從大門到廣場兩側延伸出的三角區域,因為在這片範圍內,對方有可能比他早一步抓走裘蒂。目前在這塊三角形內沒什麼可疑人士;每個人都在走動,沒人靜靜等著裘蒂從門口出來,也沒人在觀察,只有一群辦公室員工,一手拿著外套、一手提著公事包,推推擠擠著要走到街上。這些人大部分來到人行道上就左轉,朝地鐵方向走,有些則穿過路旁的車子,要在車陣中找計程車。
「帶她上車。」荷比說。
「生命太短了,沒時間擔心。」他說。
瑪莉蓮看著她的朋友,她的胸部已開始強烈震動,努力想吸到空氣,頭部拚命左右轉動。荷比彎下腰,用鉤子尖端刮過雪瑞兒嘴上的膠帶,而她的頭還在急促地左右轉動。接著,他猛力一戳,把鉤子刺進膠帶。雪瑞兒停了下來。荷比上下左右動了動手臂,然後把鉤子拉出來,膠帶上已經有了個洞,空氣就從這裡進出,雪瑞兒不斷喘息。
「我們就靠你了。」老婦人說。
她又眨眨眼,搖了搖頭。
他增加鉤子的力量,金屬壓進她的喉嚨,她有隻腳已經離開地面。
餐館明顯改變了很多。剛開始營業的那個年代,所謂「勇敢的男孩」就是敢把棒球卡放在腳踏車輪圈裡的人,而且每星期六晚上要到這裡喝奶昔;現在,這裡是個七〇年代風格的餐廳,建築低矮方正,正面是磚牆,屋頂是綠色的,每扇窗戶上都有九〇年代風格的精緻霓虹燈,閃爍著鮮明的粉紅色與藍色。李奇拿著資料夾,拉開餐廳的門,一走進去,就聞到冷氣的冷媒味、漢堡味,還有清潔人員擦餐桌時噴在桌上的東西,他不知道是什麼,不過那種味道強烈極了。他坐在櫃枱前,一個二十多歲、看起來心情很好的胖女孩幫他擺了餐具和餐巾,然後遞給他一份像廣告牌一樣大的菜單,上頭有食物的照片,照片旁邊還有解說。他點了一個漢堡,裡頭夾了半磅瑞士牛肉,三分熟,又點了一份捲心菜沙拉和洋蔥圈,接著自己在心裡打賭,等一下送來的東西一定不像照片上那麼棒。他喝了杯冰水,又裝了一杯,然後才打開資料夾。
瑪莉蓮讓雪瑞兒坐起來,被膠帶纏住的雙手放在背後。她滿臉都是血,鼻子腫得很嚴重,已經發青了,嘴唇也脹得厲害。
「走近一點。」男人說。
搬家公司的人先到了,像她預期的一樣。她把玄關的櫃子先移走,然後是契斯特放在客廳的扶手椅,並不是這張椅子不好,而是因為它完全是多餘的。這是他最喜歡的椅子,當初他自己選的;他重視舒適與實用,而不追求流行的款式或能不能與其他家具搭配——男人都是這樣選東西的。這張椅子也是他們從上個家搬來的唯一物件。他讓椅子以某個角度擺在壁爐邊,日復一日,她也開始喜歡起這張椅子了。這張椅子讓整個空間散發出安逸且適於居住的質感,因為這個特點,讓這間客廳從類似雜誌上的展示品,變成了真正的住家。而也正由於這個原因,使得她必須把椅子移走。
「我們現在很危險,」她說。「你好像不怎麼擔心。」
史蒂芬又想了一會兒。「覺得很糟吧。他是我認識最久的朋友。當然,我希望他回來,可是,我一方面也替他覺得高興,因為要是他像其他人那樣斷手斷腳回來,應該會覺得更痛苦。」
瑪莉蓮眨眨眼,再次搖頭。
「嗨,李奇。」裘蒂說。
有時候買家會走路而不是開車過來,但模式都一樣,這種男孩只是跑腿的,把錢拿進去,再拿著包裹出來,就算被抓到也不會怎麼樣,因為他們還太年輕。李奇看見這些男孩只從房子前面的三道門進出,而中間那道門是生意最好的,以交易量來說,跟其他兩道門生意總和的比例大概是二比一。從南端的街角算過去,那間房子是第十一棟。他離開鐵絲網,轉身往東走,前方有個空停車場,他望過去可以看得到河。布魯克林大樓就聳立在他上頭。李奇轉往北走,從一條小巷繞到那些建築後面,除了注意前方的狀況,他也抬起頭,算出這幾棟房子後方總共有十一道逃生梯。他看到有輛黑色轎車停在第十一道逃生梯下方的後門,有個約莫十九歲的男孩坐在一個大鐵桶上,拿著一支手機。這個人應該就是守後門的,職務比前頭那些跑腿的小弟弟高上一階。
附近沒有其他人,只有這個男孩,於是李奇開始走近。要不引起注意,訣竅就是走得很急,把注意力放在目標後方的某件事物上,讓對方覺得你要做的事與他無關。李奇假裝看看手錶,然後把目光移到前方遠處,走得很急,幾乎是用跑的。就在快到的時候,他把目光移向那輛黑色轎車,好像注意力突然被打擾而回到現實中,而那個男孩正看著他。李奇往左繞,不過他早就知道自己會被車子的角度擋住過不去;他非常不高興地停住腳步,再往右邊轉,表情好像抑制著自己路被擋住的滿腔怒氣。他趁轉身時揮動左臂,直接打在那男孩的側臉,男孩倒下的同時,他又用右手補了一拳,出手算是很輕——只是要打昏他,沒必要讓他進醫院。
他把鉤子放下來,離開她的喉嚨,移到她的腰際,隨著她的臀部弧線往下,到她的大腿。他看著她的臉,另一隻手還拿槍用力抵著她。鉤子轉向了,圓弧的那一側離開她的大腿,只剩尖端那一側。他繼續往下,她感覺鉤子從衣服滑到她的腿上,那一端很尖,不過不像針,比較像鉛筆尖。鉤子停住了,又慢慢往上,他輕輕施力,她知道鉤子沒有劃傷自己,不過還是在皮膚上留下一道痕跡。他繼續往上,移到衣服裡面,她感覺金屬已經到了大腿,而她的衣服也因為鉤子的弧度而凸出一塊。鉤子繼續往上移,她後面的衣服褶邊也跟著被往上拉。這時,雪瑞兒突然又動了一下。荷比的鉤子停住了,他那隻可怕的右眼慢慢轉過去看著地上。
史蒂芬對他點頭,彷彿兩人已經把話講清楚了。「你幾歲?」
裘蒂七點之前就出來了,比他預期的要早。他看見裘蒂穿過玻璃門,進入大廳,看著她的頭髮、她的衣服,還有她的腿。她正走向旁邊的出口。李奇在想她剛剛是不是就在樓上等著,因為她出來的時機剛好;她可能從窗戶看見他的車,然後就直接去搭電梯。她推開出口的門,走到廣場上;李奇也下了車,站在人行道上等她。她拿著大公事包,經過一道大樓陰影間的陽光,頭髮反射出一陣光芒,走到離他十碼的距離,她笑了。
「確實貼緊和*圖*書。」他說。
「給我妳的鑰匙,」李奇說。「去買杯咖啡,我先檢查妳住的大樓有沒有問題。」
「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說。「我能說什麼?我們只是小孩,你懂吧?我們的父親是商業上的夥伴,他父親是印刷業者,我父親則經營這間店——不過那時候這裡還只是個貯木場。我們求學階段都在一起,從第一天上幼稚園,到最後一天從高中畢業都是。後來我就只見過他一次,那次是他從軍隊回家鄉來,他已經去了越南一年,然後又要回去。」
「我要吃點東西,」李奇說。「我沒吃午餐。」
「天哪,她不能呼吸。」瑪莉蓮倒抽了一口氣。
她又搖搖頭,同樣的動作,一下往左一下往右,她覺得喉嚨的皮膚摩擦著那根金屬。
雪瑞兒對著她笑,不過瑪莉蓮已經把眼神移到買家身上。他的身材有點高,大約五十到五十五歲,灰髮,穿著深色西裝,側身面對她站著,正在來回看著車道旁邊種的植物。她往下看他的鞋子,因為契斯特總是說只要看一個人的腳,就知道他的財富與教養程度。這個買家的鞋子看起來很不錯,是厚重的繫帶鞋,擦得非常亮。房子就要賣掉了嗎?就在六小時內?這可是件大事。她對雪瑞兒會心一笑,轉身面向買家。
「事情很嚴重。」她說。
她慢慢移動著腳步前進,直至手槍碰到她的衣服。透過薄薄的布料,她感覺得到槍管既堅硬又冰冷。
水泥是用厚紙袋裝的。他想起之前做泳池工作學到的經驗:如果他用兩隻手從中間把袋子搬起來,那麼袋子兩側就會往下折,然後破掉。要搬這些水泥,就要抓住袋子一角,直接拿起來,這樣也不會弄髒新買的襯衫。一袋差不多有一百磅重,所以他一手一包,一次拿兩包,雙手向外提,保持平衡。史蒂芬看著他,好像在觀賞馬戲團的餘興節目。
「天哪,你不能買槍,至少在紐約不行。法律有規定的,你要有身分證,還要有許可證,一些文件什麼的,而且至少要等五天才拿得到。」
「他是會隱藏秘密不說的人嗎?」
史蒂芬搖頭。「沒有,我算是偏離了當軍人的願望。不過這不是因為我不贊成。你要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有人會拒絕從軍,我也不怕參加戰爭,那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是美國人,對吧?我們會狠狠教訓那些越南仔,最多六個月就夠了,根本沒人擔心戰爭的事。立志當個軍人彷彿成了一種傳統的想法。當然,我們非常尊重軍人,也很喜歡聽他們的故事,不過想當軍人的願望似乎已經過時了,你懂我在說什麼吧?當時我想做生意,把父親的事業經營成一個大公司,這件事比較吸引我。對我來說,比起當兵,做生意還比較像美國人該做的事。而且在那時候,我這麼做也算是愛國。」
李奇開始繼續搬剩下的袋子。他很高興自己剛剛先把前面四分之三的水泥搬到比較遠的架子上,因為他的手臂已經開始發痠了。
「緊一點,」他說。「往上一直纏。」
「我知道妳的感覺,才第一天,妳都還沒在其他地方公開標售,就有人上門了,這不是很棒嗎?對方是男性,他要搬家,所以就在附近繞繞,看看這裡適不適合,然後他看到妳的牌子,馬上就到我們這兒來詢問細節。妳準備好了嗎?我現在就帶他過去?」
史蒂芬又是面無表情。「呃,我想是吧。不過那時候我們都很小,而且我在高中以後只見過他一次。」
「我在哪裡都能買得到槍,」他說。「尤其是在紐約。妳要吃什麼口味的披薩?」
「我可以幫你,我們可以邊做邊談。」
門鈴響了,她突然愣住。有時間換衣服嗎?當然沒有,他們都已經在門口按電鈴了。還是要披件外套什麼的?門鈴又響了一次。她深呼吸,搖了搖臀部,讓衣服的纖維不要那麼緊,接著她走到大廳,又深呼吸一次,然後把門打開。
繼續等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他們不太可能出去吃晚餐,好讓李奇有機可乘。他推開門,往裡面走了十步,停在房門口。房子裡頭很臭,充滿了汗味、尿味,還有某種腐爛的氣味。這裡很安靜,應該是棟廢棄建築。他仔細聆聽,房間裡傳來一陣低沉的說話聲,然後有另一個聲音回話——
「一定是的。」她說。
他陷入沉默,心不在焉地來回看著空著的貨車與裝滿的架子。「你搬了一噸水泥,要不要進來清洗一下,我請你喝個汽水?」
「我是說買槍。」她說。
「所以你也去過越南?」
「噢,現在?已經要過來了?這真的很快,對吧?嗯,好的,我應該準備好了。那個人怎麼樣,雪瑞兒?妳覺得他可能會買嗎?」
史蒂芬又聳聳肩。「我不確定該怎麼說。」
李奇點頭,從貨車上拿起第九包和第十包水泥。他已經流了些汗,有點擔心裘蒂看到他的襯衫後的反應。
她不斷地繞著膠帶,從手肘上方到手腕全包起來了。雪瑞兒不停蠕動掙扎著。
「哪三個?」
「好的,呃,那就帶他過來吧。我會準備好。」
她再跑上樓,從最高點看著整間房子,然後進入每個房間,四處審視檢查,調整花的位置與百葉窗的角度,再拍拍枕頭。她把所有的燈都打開,因為她讀過一篇文章,內容是說如果等買家進來房間後才開燈,會讓對方覺得這間房子內部很陰暗,最好是一開始就先開燈,以表示非常歡迎買家到來。
她眨了眨眼。她還踮著腳尖,Gucci高跟鞋的鞋跟已經離地。
「妳要喝嗎?」他問。
「我想多了解一些背景。」
「他有什麼興趣?」李奇問。
還剩六袋。李奇在褲子上擦了擦手。
他又笑了,站起身來,抽出一張鈔票放到桌上,用點三八手槍壓住,然後轉身進了走廊。一切都很安靜。他走了十步,來到後門外,四處張望一下,接著走向那輛停著的黑色轎車,打開駕駛座車門,進去拉了後車廂的開關。行李箱裡只有一個黑色運動袋,是空的,不過他在旁邊一堆紅黑交錯的電池接線下方找到一盒九釐米的子彈。他把彈藥放進袋子裡,直接走人,回到百老匯街上時,披薩已經做好了。
「把手伸進我的口袋。」他說。
「我想,你可以去找一個叫艾德.史蒂芬的人,他在這裡開了間五金行,」老荷比終於說出來。「他和維特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很要好。不過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少校。我不知道去找他有沒有用。」
「再近一點。」
瑪莉蓮嚇呆了,她的雙手緊抓著臉,眼睛瞪得很大,她心想自己快把臉給撕破了。
李奇點頭,心想現在找不找他都沒用了。
「我很忙,我還要下貨。」
「沒有,」她喘氣著說。「為什麼要提?他應該告訴我嗎?」
李奇說完就走了,留下裘蒂自己站在廚房裡。他走備用樓梯到大廳,出去後,在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站了好一會兒,讓自己熟悉周圍的環境。在往南的街區上有間披薩店,他走過去點了一個大披薩,一半是鯷魚加白花菜,另一半是義大利辣味香腸,要三十分鐘才能拿。接著他穿過百老匯的車陣往東走。他來過紐約幾次,發現人們說得沒錯:在紐約,每件事都發生得很快,任何事物的變化也都很快。所謂的快,不只是指時間,也指這裡的環境。經過幾條街,就可以看到很大的變化,譬如某棟大樓的前方是中產階級聚集享樂之處,但到了大樓後方,卻可以看到一堆流浪漢睡在黑街暗巷。他知道,從裘蒂居住的高級住宅區快步走個十分鐘,就會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重要嗎,少校?」
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正照在荷比的手槍上。她在雪瑞兒身邊蹲下,提起她的一側肩膀,再推另一邊,讓她正面朝下。
瑪莉蓮弄好午餐時剛過三點。清潔公司的人離開前,她先檢查了一下房子,覺得非常滿意。他們用蒸氣清潔器吸過了玄關的地毯——不是因為地毯很髒,而是這樣可以消除原來的櫥櫃在上面的壓痕。蒸氣會讓地毯的毛料纖維膨脹起來,再用吸塵器徹底吸過後,壓痕就完全消失了,沒人會知道這裡曾經擺了一個很重的櫥櫃。
「妳想要我好一點嗎?」他問。
她知道某件事了,hetubook.com•com他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她有個重要消息要告訴他,不過從她笑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是故意不說想逗逗他。
「我知道,」他說。「我去過那裡。」
瑪莉蓮.史東忙到沒時間吃午餐,不過她不在意,因為這間房子愈來愈有樣子了。她發現自己非常冷靜地處理著這整件事,覺得有點驚訝,畢竟這是她家,而她現在就要賣掉這間幾年前經過細心考慮後滿懷興奮買下的房子。這是她夢想中的地方,比她想要的任何東西都更大、更棒。那時候她光想到這間房子,就覺得非常興奮,搬進來時,更是高興得要命,彷彿上了天堂。而現在,她看著這地方,就像在看展示品一樣,只是個生意上的商品。她不在意那些她住過、精心裝飾過的房間,儘管她在裡頭曾經有過一段愉快的時光。她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即使看著她與契斯特嬉鬧、吃飯、睡覺的地方,她也不會留戀。她只是積極實際地想要改造這裡,要讓買家愛不釋手。
「他在外面有女人嗎?」
鉤子的壓力減低了。她的目光回到水平,鞋跟也碰到了地毯。她感覺自己正呼吸著,氣喘吁吁地吸進空氣,呼出,吸進,再呼出。
「我只是想多了解些背景。」他說。
「告訴我關於維特.荷比的事吧。」李奇邊搬邊說。
「簡單,」史蒂芬說。「事實一,他們的孩子死了。事實二,他死在某個偏僻荒涼的叢林裡,沒人找得到屍體。事實三,我們的政府那時候並沒說出真相,而且他們不把失蹤士兵列入傷亡名單,因為這樣死傷數字就不會那麼難看。當時有……多少人?維特的直升機墜毀時,大概載了十個人吧。那十個人的名字都被封鎖起來,所以沒出現在晚間新聞裡。這是政府的政策,而且就算現在承認也太晚了。」
「艾德.史蒂芬?」李奇問。
她把膠帶拿起來,拉出一段,繞著雪瑞兒手肘下方的前臂部分。
她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沖了個澡,再用廚房紙巾把淋浴間擦乾,也把瓷磚擦亮。梳完頭髮後,她讓頭髮自然乾,因為她知道六月的濕度會讓頭髮乾了以後微微捲曲。接著她穿上衣服——只穿一件,那是契斯特最喜歡的暗粉紅色絲質緊身洋裝,裡頭什麼都不|穿,最能凸顯她的身材。這件緊身衣長度到她膝上,雖然不是完全緊身,但該貼身的地方都很貼,彷彿是為她量身訂做的一樣。其實這件衣服真是訂做的,只是契斯特不知道而已,他以為是現成的。她很樂意讓他繼續這麼想——並不是因為訂做要額外花錢,而是因為要承認自己訂製了這麼一件性感的衣服,似乎有點……丟臉。穿上這件衣服,坦白說,也會讓契斯特變得厚臉皮了起來。這就像某種觸發裝置,每當她覺得他需要點獎賞,或者需要轉移注意力時,就會穿這件衣服。而今晚,他需要轉移注意力。他回家後,會發現自己的家被拍賣,而且是他太太做的。無論如何,今晚會不太好過,而她準備好要用盡自己的優勢幫他度過今晚,不管那方法丟不丟臉。
她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要搬家工人把廚房的砧板枱也移走。當然,砧板枱擺在這裡沒什麼不對,這讓廚房看起來像個適合做正餐的地方。不過如果把枱子搬走,廚房就會多出一整塊三十英尺長的空間,一直延伸到角窗。她知道把地磚擦亮後,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會讓這三十英尺空間看起來更寬廣。她讓自己從預設買家的觀點出發,問自己比較喜歡哪一種:是嚴肅適合做飯的廚房?還是空間寬廣的廚房?因此,那個砧板枱現在也已在搬家公司的卡車上了。
「謝謝。」她氣喘吁吁著說。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看起來怎麼樣?就是他回來,然後再回越南前的那段時間?」
老夫婦沒有回應。他們已經絕望得說不出話了。他們痛苦了整整三十年,而他只覺得很遺憾?
「我要去買把槍,然後訂個披薩,我會拿回來。」
李奇終於搬完了。他把最後一包水泥舉高放到架子上,然後靠著史蒂芬對面的柱子休息。
「真的嗎?是誰?怎麼可能?」
「不,不,完全不是,」史蒂芬說。「沒什麼好隱瞞的。他是個好人,可是我給你的意見,是三十五年前一個孩子對另一個孩子的看法,對吧?所以這種意見可能不太可靠。」
她踮起腳尖,想減輕抵著喉嚨的壓力。她開始窒息了。其實,她已經不記得從剛才開門之後,自己到底有沒有呼吸過。
他和他們握握手,轉身走進叢林般的小徑,帶著資料夾回到車上,眼神堅定地看著前方。
「妳怎麼能夠確定?」荷比問。「他不是會隱藏秘密的人嗎?」
「走吧。」裘蒂說。她讓李奇拿大公事包,一路上挽著他的手走回去。走到大門時,他把鑰匙還她,然後兩人一起進了大廳。搭電梯上樓時,兩人都沒說話。裘蒂把公寓門打開,先走進屋裡。「所以是政府的人要找我們。」她說。
「可以跟我說說他的事嗎?」
「所以你沒接受徵召?」李奇問。
「這附近的人嗎?」
史蒂芬想了一會兒。「老了一點吧。如果說我長大一歲,他看起來就像老了五歲。不過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同一個人,非常認真,也非常誠懇。他回來的時候,大家還替他辦了場遊行,因為他拿了個勳章。他覺得很不好意思,還說勳章不算什麼。後來他又走了,就再也沒回來過。」
史蒂芬搖搖頭,苦笑著。「沒有什麼傳聞。他死了。所謂的傳聞,只是兩位老父母不願意接受三個不愉快的事實,就這麼簡單。」
他本來在看花園,現在則轉過身來,眼神毫不客氣直接盯著她。他這麼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赤身裸體——實際上她也的確算是裸體。不過她發現自己也直接盯著他看,因為他的燒傷非常嚴重。他的頭部有一大半都是亮亮的粉紅色疤痕。她繼續僵著禮貌的微笑,也繼續把手伸過去。他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舉起手與她相握。但是,他的手其實是根有光澤的鉤子;不是人造假手,也不是義肢,而是一支看起來很邪惡的金屬彎鉤。
「你打斷了她的鼻子,」瑪莉蓮說。「她不能呼吸了。」他用槍口指著瑪莉蓮的頭,動也不動,距離不到五十公分。
「所以他的確是會隱藏秘密的人。」
「買披薩嗎?」
李奇沒有回應,只是脫下外套,放在蒙得里安畫作下方的沙發上。
他點頭。「我知道。對不起。」
「為什麼你不在意?你不相信嗎?」
「你到底要怎麼樣?」她吃力地說。
「她會死的。」瑪莉蓮說。
中年人一開始面無表情,後來把眼神移到兩個孩子身上,好像正在把回憶往前推,一直推到最後見到維特.荷比那時候。
「好的,我知道。我會考量一下。」
李奇點頭。「我想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他們說你跟他很熟。」
「你們活在不一樣的世界。」李奇說。
她移動腳步,男人則用槍抵著她做為回應。堅硬的金屬用力壓著她柔軟的胸部,就快弄傷她了。她的絲質衣服都往內凹了一個深洞,她的乳|頭也因此歪到一邊。她覺得很痛。男人舉起右手,其實是鉤子,停在她眼前。鉤子是純鋼的,經過不斷擦拭而發出光澤。他慢慢旋轉著鉤子,前臂的動作看起來有些彆扭,她聽得見他的袖子裡有皮革的摩擦聲。鉤子頂端用機器磨成一個點,非常尖銳。他把鉤子轉到另一側,用彎曲的部分抵著她的額頭,她很害怕。冰冰涼涼的金屬,從她的額頭往下移,到了她的鼻子,再往下到了她的上唇。他把鉤子推進她的雙唇,讓她把嘴張開。他輕輕敲著她的牙齒,而由於她的上唇很乾,所以有點黏在鉤子上,跟著前後移動。他繼續往下,壓過她的下唇,再隨著她的下巴弧度往下,到了喉嚨,接著又往上一點點,抵著她的下顎,出力把她的頭往上抬。他注視著她的眼神。
他們坐上車,李奇把老夫婦說的話全告訴裘蒂,她的微笑消失了,變得有些憂鬱。他遞給裘蒂那個資料夾,讓她自己翻閱,而他則逆時針繞過一個街區,開上百老匯街往南的方向,還有兩個路口就到她家。他停在一間和*圖*書咖啡店外的人行道旁。裘蒂正在看洛特的偵察報告,還有那張裡面有個亞洲士兵與憔悴俘虜的照片。
五金行的入口很小,設在小屋盡頭的牆面。一走進店裡,密密麻麻的走道就像迷宮,而且每個架上都擺滿了各種物品,這些東西他從來沒買過:螺絲起子、釘子、螺栓、手工工具、電動工具、垃圾桶、信箱、窗戶玻璃片、窗具組、門,還有一桶桶油漆。所有走道都通往屋內的中心部分,這裡設置了四個櫃枱,排成一個正方形,上頭有明亮的日光燈照著。在櫃枱區域裡有位中年男子與兩個大男孩,都穿著襯衫、牛仔褲,還有紅色的帆布工作圍裙。中年人瘦瘦矮矮,大約五十歲,兩個男孩顯然是他兒子,他們的臉跟那中年人幾乎一模一樣,體格也差不多,只是年紀很輕,大約是十八歲和二十歲。
史蒂芬看起來不太耐煩。「麻煩?你剛剛都沒在聽我說嘛,先生。維特正直得很,你知道嗎,在那年代,就算最壞的孩子,用今天的標準來看也可以算是天使了。」
「這是你的看法?」
她選了一雙Gucci高跟鞋,除了搭配身上的衣服,也會讓自己的腿看起來很長。接著她去廚房吃午餐:一顆蘋果和一塊脫脂乳酪,然後上樓再刷一次牙,考慮要不要化個妝。她除了緊身衣外什麼都沒穿,頭髮也自然地放下來,所以最好什麼妝也別化,不過由於她已經準備好向他承認自己能幫他脫離困境,所以還是決定化妝,讓自己看起來比較能掌控情況。
「瑪莉蓮?」她說。「才在市場上出現六個小時,就有人上鉤了!」
瑪莉蓮猶豫了一會兒。荷比把槍稍微往上舉,再舉起鉤子,兩手攤開,展示他的武器。她不屑地做了個鬼臉。雪瑞兒又動了一下,她流的血已經在地毯上濕成一片深褐色,而且很黏。瑪莉蓮用雙手把雪瑞兒的手肘移到背後靠住。荷比往下看。
「我有你的電話,」他說。「只要我有任何消息,會馬上通知你們。」
「買槍比買披薩便宜多了,」他說。「我出去之後要鎖門,知道嗎?還有,除非妳在窺視孔看到是我回來,否則絕對不能開門。」
他讓男孩直接從桶子上跌下來,看他是不是真被打昏了。有意識的人從上方倒下來的話一定會用手去擋,而這個男孩沒有反應,砰地一聲直接摔在地上。李奇把他翻過來,搜了搜他的口袋,找到一把槍,不過不是他想帶回去的那種。這支是中國製的點二二,模仿前蘇聯手槍製的,幾乎沒什麼用,於是他把槍丟到車底手搆不到的地方。
「當然,」史蒂芬說。「戰況變糟,政府也跟著變糟了。我告訴你,我們那代的人都很難接受。你們年輕人可能覺得沒什麼,可是你要知道,像荷比夫婦那些老一輩的人永遠都不能釋懷。」
「你的錢夠嗎?」
他注意看維特寫給父母的信,總共二十七封,十三封從各個訓練營寄來,十四封則是從越南寄的,信的內容跟艾德.史蒂芬告訴他的都一樣。維特的文法、拼字都很正確,措辭也很精練,字跡與美國二〇至六〇年代受過教育人士寫的字一樣,不過寫到後面都有點傾斜——他是個左撇子。二十七封信,每封都寫到第二頁開頭多幾行,這證明他是個盡責的人,知道私人信件第一頁沒寫滿就結束是很不禮貌的事。李奇歸納出幾個特點:他重禮節,盡本分,是個左撇子,個性單調而傳統,是個普通人,教育程度良好,但還算不上天才。
「他沒提過我?」
她又跑下樓,到了家庭娛樂室,把所有百葉窗拉開,這樣就能看到外面的游泳池。然後她到書房打開枱燈,把百葉窗轉到幾乎完全關上,製造一種幽暗而舒適的氣氛。接下來她跑去客廳,心裡突然咒罵一聲,因為契斯特的小邊桌還在那裡,就在之前扶手椅的旁邊。她怎麼會忘了搬這張桌子?她用兩隻手把桌子抬起來,跑到地下室,這時她聽到外面傳來雪瑞兒的車聲。她把地下室的門打開,搬著桌子跑下去,把桌子丟著就趕快跑上來,關上門,趕快到盥洗室,把掛著的客用毛巾拉了拉,然後撥撥自己的頭髮,看著鏡子檢查儀容——天哪!她還穿著絲質緊身衣,而且裡頭什麼都沒穿。穿成這樣,買家會怎麼想?
「真不可思議。」她低聲地說。
她用力點著頭。
她伸手要撕掉膠帶,不過荷比用腳踢開她的手。
瑪莉蓮低頭看雪瑞兒,她正努力用手肘把自己撐起來。她的眼神渙散,鼻子流著血,上唇腫起,血從下巴不斷滴落。她彎著腳,膝蓋朝上,裙子都縐了。瑪莉蓮看見她吃力地要起身,腹部正慢慢提高,她的呼吸紊亂,最後,她的手肘倒了,手臂向前伸,膝蓋也往兩旁攤平。她的頭撞到地上,發出沉沉的砰一聲,然後無力地轉向一側。
「你要去哪裡?」
「當然了。」荷比說。
李奇搖搖頭。「也不算,我沒有固定的家。」
「再近一點。」
她的頭往上仰,眼神看著天花板。手槍正用力壓著她的胸部,不過金屬已不再冰涼,因為她的體溫讓槍口變暖了。她有點急迫地搖搖頭,試著平衡鉤子施加的壓力。
「完全正確,」史蒂芬說。「我們在與現在不同的世界裡長大,整段童年都是。對我們來說,一個真正勇敢的人就是指敢把棒球卡塞到腳踏車輪圈裡的人。你要記得我說過的話。」
「爸爸就很擔心,所以他的心臟愈來愈糟。」
在布魯克林大橋入口下方附近的陰影處,有他想找的地方。幾條雜亂的街道在此交錯糾結,從北到東是一大片住宅區,其中有幾間破爛凌亂的商店,附近有個籃球場,籃框下掛著鐵鍊,而不是一般的籃網。這裡的空氣又熱又濕,充滿難聞的菸味和噪音。他在一個街角轉彎,靠在籃球場外圍的鐵網上,後面傳來許多人打籃球的聲音。他的前方,是兩個相互衝擊的世界:一方面,有一部分車輛和行人都以很快的速度前進;另一方面,差不多也有同樣數量的車子停著或閒置著,旁邊聚集著人群。行進中的車子以之字形前進,邊按喇叭邊繞過停著的車,行人也是邊走邊抱怨,偶爾還要走上排水溝蓋才能避開那幾群閒蕩的人。他看到某輛車突然停下來,路旁一個男孩衝到駕駛的車窗外,一段簡短的對話後,駕駛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錢交給男孩,接著男孩衝回某扇門,消失一會兒,又再出來跑到車旁。駕駛左右張望後,接過男孩的小包裹,然後加速離去,按著喇叭繞過其他停著的車,男孩則回到人行道上,等待下個生意上門。
「契斯持向妳提過我嗎?」
史蒂芬點頭,然後對著他苦笑。「往南走,過了火車站就會馬上看見一間小餐館。我和他經常到那裡喝奶昔,就在星期六晚上九點半;我們還常常想像自己就是法蘭克.辛納屈。」
他從櫃枱出來,帶李奇從後門出去。一輛滿是灰塵的貨車就停在陽光下,旁邊有間小鐵皮屋。貨車上載了好幾袋水泥,鐵皮屋裡的架上則是空著的。李奇把外套脫掉,放在貨車車蓋上。
事出突然,一切毫無預警地發生。當他們一進屋內關上門,男人便兇狠地反手往雪瑞兒臉上重擊——他的空袖子裡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瑪莉蓮嚇傻了,她看見男人迅速轉身,鉤子在空申劃出一道閃亮的弧度,然後嘎吱一聲,他的手擊中雪瑞兒的臉,而她則用兩隻手緊緊抓住自己的嘴,姿勢看起來好像摀著嘴讓自己不要尖叫出聲。接著,男人突然轉身朝她走來,用左手從右手腋下拿出一把槍。她看見雪瑞兒往後倒,痛苦地在地上爬,就在剛才蒸氣清潔機吸過還有點潮濕的那塊地方。手槍劃了道跟剛剛鉤子一樣的弧度——不過方向相反,朝著她過來,要往她身上瞄準。槍是深灰色的,整支都上了油,雖然顏色很暗,但還是發出了光澤。男人把槍瞄準她的胸口,她低著頭看著槍的顏色,心裡想的只有一件事: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砲銅色。
「三十八。」李奇說。
「請進。」她開朗地說,伸出她的手。
直接打開門、站在那裡評估房間裡的情況,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只要稍一遲疑,就可能性命不保。李奇推測房子大概有十五英尺寬,而他現在站的這個走廊寬度差不多是三英尺,所以他要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時,進入那和圖書十二英尺的空間——他們會看著門口,心想還有誰會跟在他後頭進來房間。
她害怕地注視著他。
她花了二十分鐘化妝,然後修指甲——還有腳趾甲,因為她覺得她的鞋子很快會被脫下來,所以也修了一下。接著她在身上輕輕拍了點香水,足夠讓他聞到,但不會強烈到刺鼻。這時電話響了,是雪瑞兒打來的。
李奇走到窗邊,拉開百葉窗,光線傾洩進來,照亮這個白色空間。
李奇付了餐錢,還給那女孩兩塊錢小費,因為她的招待令人覺得很愉快。如果換成是她,會不會在啟航出海參戰前,寫封一又四分之一頁的信回家,裡頭密密麻麻地寫堆廢話?不會的,因為她不可能出海參戰。維特的直升機墜毀當時,可能比她出生時還早七年,而越戰對她來說,也只是高中歷史課才會提到的東西。
她沒什麼反應,照片令她很震驚。她從袋子裡拿出鑰匙給李奇,隨即下車,穿過人行道走進咖啡店裡。他看著她走進去,然後往南開,直接開回大樓車庫。要是有人等在那裡,他們一開始應該認不出是他,因為他已經換了輛車。不過車庫裡沒有人,停著的車也跟之前一樣,好像整天都沒移動過。他開進裘蒂的車位,走上金屬階梯,進入大廳。大廳沒人,電梯沒人,四樓的走廊也沒人。她的家門沒有破壞痕跡。他打開門走進去,屋內很安靜,空無一人。
瑪莉蓮驚恐地看著他。雪瑞兒斷裂的鼻子發出刺耳的汩汩聲,她用恐慌的眼神盯著他,胸部起伏著。荷比的目光停在瑪莉蓮身上。
維持在分發到洛克堡後照的那張相片不太容易解讀。鏡頭失焦了,他的帽簷很低,眼睛部分成了一片陰影;他的肩膀向後挺,身體很緊繃。究竟他是充滿了驕傲,還是因為與媽媽合照而覺得很不自在?這實在很難看得出來。最後,李奇決定他是充滿驕傲的,因為看他的嘴型好像是這樣子——閉緊成一條線,兩端微微往下,這表示他一直克制著臉部肌肉,不讓自己因喜悅而笑得太開心。照片裡的他正處於人生的頂峰,所有目標都已達成,所有夢想也都實現了。兩星期後,他就要到海外去了。李奇翻了翻,要找從莫比爾港寄來的信。那封信是他啟航之前在床上寫的,然後經由阿拉巴馬州的郵遞公司寄回家。信寫了一又四分之一頁,措辭嚴肅,看得出極力壓抑著情感,不過完全沒有特別的內容。
「什麼事?」他問。
「他父親說他一直想當軍人。」
「妳的左手,」他說。「到我右邊的口袋。」
他倒車出車道,車子兩側擦過蔓生的雜草,回到路上。他向右轉,往南開上安靜的小路。布萊頓小鎮就在他前方慢慢出現,路面也漸漸變寬,愈來愈平穩。他看到一間加油站和消防站、一座小型市立公園、一個少棒聯盟棒球場,另外還有一家附有大停車場的超市、一家銀行,與路邊一排小商店。
他知道這棟建築的後門不會鎖,因為他們在距離警局只有一百五十碼的地方做這種生意,隨時都要有從後面逃跑的準備,當然不能等警察從前門進來,再急急忙忙找鑰匙。他用腳輕輕把門推開一個小縫,看看裡面的狀況。走廊末端有道門,通往右邊一間亮著燈的房間。李奇估計走進去大約要十步。
「不行,我們應該去找警察,還是要找記者。政府太過分了。」
「非常漂亮的女人。」
生意最忙的人,賺的錢最多,而賺錢最多的人,就能買最好的槍,所以他才會在這棟樓裡,而不是在其他賺得較少的競爭者那裡。他在那傢伙左邊的口袋找到他要的東西,比那支短小的點三八左輪強上好幾倍。那是把史泰爾GB,很帥氣的黑色九〇自動手槍,他有個特種部隊的朋友非常喜歡。李奇把槍從口袋拿出來,檢查了一下,彈匣裡的十八發子彈都在,而彈瞠的味道則顯示這把槍似乎還沒擊發過。他扣下扳機,檢查運作是否正常,接著他把彈匣裝回去,塞進褲子後方的皮帶,然後露出微笑,低下頭對那個失去意識的人輕聲說:「我用一塊錢買你的史泰爾手槍,如果有問題的話就搖搖頭,如何?」
「妳在這裡等我,好嗎?」
瑪莉蓮盯著男人的臉看。他的臉看起來沒有彈性,疤痕就像堅硬的塑膠。他的其中一隻眼睛被又厚又粗、像大拇指般的眼皮蓋著,而他的另一隻眼則露出冷酷的目光,眨都不眨一下。她盯著那支槍看,就在她胸口前,一動也不動。男人拿著槍的那隻手是好的,指甲修得很整齊。她走近了四分之一步。
「我們都想。一開始我們還想當牛仔和印第安人,然後就是軍人。」
她得往前移動,傾身往前伸手過去才行。她很靠近荷比的臉,聞到肥皂的味道。她摸索著他的口袋,伸手進去,握到一個小圓柱體。她拿出來,原來是一捲用過的膠帶,小圓柱的直徑大約有I一英寸寬。膠帶是銀色的,大概還剩五碼長度。荷比移動身子離開她。
「維特是個非常率直的孩子,」史蒂芬說。「很率直、很普通的孩子。正如我說的,我是用當時的標準來看他;那時候的孩子都覺得我們是頂尖人物,因為我們在星期六晚上還敢在外面喝著奶昔,直到九點半才回家。」
「是吧,」她喘著氣。「不過我還是知道了。」
李奇已經搬了四分之三的水泥了。他停下來,靠著貨車休息。「他聰明嗎?」
史蒂芬點頭。「兵役委員會有找我,不過我申請了大學,所以他們就直接跳過我了。我父親也和委員會的主席很熟,我想,這麼做也無傷大雅吧。」
「照片也可以證明,對吧?那個地方確實存在。」
超市的停車場在地理位置上似乎是全鎮的中心。他慢慢開過,看到一家托兒所,外圍有一整排灌木和一支灑水器,灑水器噴出的水在太陽下形成了彩虹。然後他看到一棟小屋,外頭漆成暗紅色,獨立在一塊空地上,招牌寫著:史蒂芬五金行。他把車轉向,停在後方一家建材行旁邊。
「為什麼?是不好的事嗎?」
「我相信,」他說。「我相信他們說的每一句話。」
李奇聳聳肩。他很久以前就知道,要讓人們準備好接受壞消息,一開始就要先讓自己看起來思考很周密——讓他們覺得你真的已經試盡各種方法了,然後再告訴他們事實,這樣就比較能讓人接受。
史蒂芬慣性地想說「不用」,不過他打量了李奇一會,看見他的體格,馬上又笑了,好像有免費的起重車可用一樣。
李奇再點點頭,說:「很高興見到你們兩位,謝謝你們招待的咖啡和蛋糕。對於你們的情況,我也感到非常遺憾。」
「他的人怎麼樣?」
「我要弄把槍。」
「不過我想他也不用去外面找,妳就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她盯著他。「你去過?什麼時候?怎麼會去那裡?」
書房的電視機也搬走了。契斯特不是很喜歡電視,因為電視節目搶走了他公司的家庭電影事業,所以他根本不會想買競爭對手最新、最棒的電視機。他們的電視是非常老舊的機種,螢幕四周有閃閃發亮的金色裝飾,不過是假的,而且螢幕非常凸出,就像個玻璃魚缸。她搭火車要進第一二五街站,透過車窗往下看時,就曾看過比這台電視還新的機型被丟棄在人行道上。所以,她要搬家工人把這台電視機移走,然後把客房的書櫃搬過來填補空缺。她覺得這裡看起來更棒了,書櫃、皮沙發和深色燈罩,讓書房更有文藝氣息。這是個充滿智慧的場所,讓人夢寐以求的空間,買家買的彷彿是種生活型態,而不只是棟房子。
「維特以前有什麼住在這附近的朋友嗎?」李奇問。
「近一點。」男人又說了一遍。
「就在不久前,」他說。「我去過他去的地方。」
其他停在路邊的車子也沒什麼可疑的。在他前面兩個車位有輛送快遞的車,另外還有幾輛計程車,司機正站在外頭等著叫車的人。沒什麼可疑的。李奇往後靠到椅背上等,眼神前後左右張望,目光不停回到大樓的旋轉門。
她又笑了,對他搖搖頭。「你先說吧。」
瑞雪兒透過膠帶上的洞用力吸著空氣,她非常專注,眼神往下看,彷彿在確認前方還有空氣。瑪莉蓮看著她驚恐萬分地坐在地上。
「他死在越南了,對吧?」他說。
「所以妳也會對我好一點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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