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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回聲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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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反應。
她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她說。「可是我沒辦法,就是沒有辦法。我知道這樣很不理性,可是我就是待不下去,李奇。這是個很美的州,而且有些人也真的很善良,我也知道這裡很大,可以躲得遠遠的,但這裡是噩夢的象徵,有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必須逃離這些記憶,不只是史路普而已。」
她搖搖頭。「我僅剩的錢一星期前用完了。」
「沒錯。」
「我無路可逃,李奇。因為愛莉的關係,所以我走不了,你能了解嗎?」
「哪裡不一樣?」
「要美孚加油站才行。」她說。「置物箱裡有張美孚卡,去艾克森我沒錢付。」
「坐飛機、火車、巴士,兩張單程票。」
牛仔、孔武有力、六呎五吋、兩百五十磅,前憲兵。
「這樣做會變成謀殺,冷血謀殺,這是蓄意暗殺。」
「妳可以把鑽戒賣掉。」
「你自己看。」她說。
「我不需要保鑣。」她說。「我想也是,這樣太荒謬了。」
「很多。」他說。「妳會讀、會寫,還上過大學。」
「要是有人出手打她,你會不會殺他?」
「他打我,李奇。」她說。「他狠狠打我、揍我、踢我、傷害我,而且樂此不疲。他甚至笑著對我動手,讓我一直活在恐懼之中。」
她搖搖頭。「我當他死了。」她說。
她的手在方向盤上調整了一下,手掌張開、手指伸展,然後重新緊緊握住方向盤。
「收容中心都有保姆。」他說。「妳去工作時他們會幫妳照顧小孩,這種地方都有很多小朋友,她會交到自己的朋友。過段時間後妳就能租自己的房子了。」
「那跟什麼有關?」
「妳有去探監嗎?」
「妳完全瘋了。」他說。「想都不要想。」
「那就開始認識我啊!」她說。「我們有兩天時間,你待會兒就會看到我女兒,你可以好好認識我們。」
「他什麼時候出獄?」
她說得很堅決,李奇沒有回應。
「拜託,卡門。」他說。「明理一點。」
「那我要做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儀表板傳來一個小小的嗶嗶聲,速度表旁邊的油量顯示表上,有顆小小的橘色警示燈開始閃爍。
「了不起。」他說。
「妳要我當妳的保鑣?」他問。
「妳們兩個都是。」他說。「可是妳一定得採取行動。」
「可是我在心裡尖叫。」她說。「我拖太久了,足足一年半的時間,我什麼也沒做,還一直以為自己很安全。但我錯了,我真是個笨蛋,呆坐在陷阱裡卻渾然不知。而現在陷阱關起來了,但我卻還在裡面。」
「這跟白人或拉丁美洲人沒關係。」他靜靜地說。
「為什麼?你以前殺過人,在部隊的時候,你說過的。」
李奇沒有說話。
「直接打電話給他們,電話簿裡就有了。他們有一整個處室在負責收集配偶洩漏的資料,這是他們抓逃漏稅的重要管道,一般都發生在離婚的時候,因為那時候你會對配偶很不爽,不過我還沒離婚就已經很抓狂了。」
卡門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低著頭,好像在接受稱讚,或是讚美別人似的。兩人坐上車,把門關上,在涼爽的車裡坐了一分鐘,然後卡門再次開車上路。
「我不想翻小姐的皮包。」他說。
「真的嗎?」
「是我要你這麼做的。」她說。「我要你知道真正的情況。」
他用左手抓住方向盤用力轉,雖然卡門死命拉扯,不過車子還是轉向路肩。車子離開平滑的柏油路面,路邊的碎石摩擦著輪胎,車子漸漸停了下來。他把排檔桿打入停車檔,打開車門,動作一氣呵成。檔位鎖定後車子完全停止不動,他下車站了起來,腳步有點不穩,感覺熱氣湧向身上,猶如有把大榔頭用力敲擊著他,但他還是關上車門,大步離開。
「這不一樣。」他第三次這麼說。
「鞋子可以留著。」他叫道。
李奇暫停了一會兒。「房子裡一定有錢。」他說。「妳可以偷一點。」
不過她還是鬆了點油門,後面那輛聯結車又爬到旁邊來了。
「是因為我只是個墨西哥佬,對不對?豆子佬對嗎?要是白種女人你就願意幫忙了是嗎?比方說你女朋友?我敢打賭她是個白人,大概是金髮,對嗎?」
她微微笑,好像不太相信,然後慢慢地把車開上路面。油表指針跳到滿格,這似乎讓她安心不少。卡門把車駛上車道,加速前進,讓車子到達巡航速度。
會,當然。他心想。
「所以?」
「妳應該走人。」他說。「這段婚姻一點用都沒有,離開大概是唯一的路。所以,一個住的地方、一份收入,妳需要的就是這些。」
「當然。」他說。「一年就夠了,等待不是錯誤之舉。」
「不管公不公平,妳需要錢。妳可以以後再還我,接下來妳可能需要回洛杉磯,妳們可以在那裡重新申請各種身分文件。」
「對一個沒錢的人來說,妳穿的衣服倒挺不賴的。」
「仔細看看。」她又說了一次。
「一年半前發生了什麼事?」他問。「為什麼他停手了?」
她用一隻手開車,伸手到身後找皮包,拉到前面來放在李奇的大腿上。
「那妳有什麼打算?」
「有時候我覺得不止一半。」
「都行。」李奇說。
「妳連加油的錢都沒有?」
「不行,我不能逃走。」她說。「我不能當個逃犯,我不能犯法。不管我這輩子做過什麼,我不曾犯過法,現在也不打算這麼做。愛莉也不行,她應該得到更好的成長環境。」
「我昨天待的只要二十幾塊。」他說。
李奇搖搖頭,看著窗外。「別想了。」他說「太離譜了,這裡已經不是以前的荒野大西部了。」
「停車。」他說。
他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話。
「是嗎?」
卡門點點頭。「沒錯,媽的!他們拚了命要讓這個交易成功,我還得擺出滿臉笑容,好像我心裡覺得:喔,太好了,史路普要提早回家了。」
「他們會因為這樣把人抓去關?」
她再度沉默,只是開著車,好像在等他答覆。李奇看著前方快速接近的景色,他們現在正朝著遠方的群山前進,燦爛的午後陽光讓群山的色調又紅又紫,也改變了空氣的顏色。她說這個地方叫做跨佩科斯。
「那他幹了什麼事?」
「我豁出去了。」她說。「你是我唯一的機會,我在求你,為什麼你不願意?因為我是墨西哥人嗎?」
「現在離開車子等著。」他叫道。
她把車子開到中線車道,速度比剛才更快。李奇看著她那完全沒有表情的臉。
「不可能。」她說。「在德州,紳士絕對不會對女人動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尤其是像他這種家族已經在此開基超過百年的白人紳士。如果有個墨西哥賤人敢公開聲稱她老公打她,他們一定會把她關起來,可能就關在橡膠軟墊牢房裡。」
「可是你要從我的觀點去看事情。拜託,李奇,我已經演練過幾萬次了。我從頭到尾想得很透澈,一步、一步、從頭到尾,然後一次、一次、再一次,不斷複習。我想過所有可能,這樣做對我來說最合邏輯,而且是唯一的方法,這點我很清楚。可是這種話很難說清楚,因為你沒有心理準備,對你來講這是平空出現的東西,所以你會覺得我講的話聽起來很瘋狂、很冷血。我知道,我可以了解,但我沒發瘋,也不是冷血,只是我有充裕的時間達成這個結論,而你沒有。這是唯一的結論,我可以向你保證。」
「妳可以待在德州境內啊!」他又說了一次。
她沒說話。李奇開始思考,像他這樣的人在她心裡屬於什麼樣的族群?沒工作的牛仔、孔武有力、多才多藝,不知道讓聯邦政府抓不到人算不算其中一種。她應該是千挑萬選才挑中了他,不然就是他非常走運。
她的人生徹底改變的日子。
他搖搖頭。「卡門,不可能一樣。」
「不是,都一樣,就跟部隊裡一樣。」
「那就去報警吧!」
「為什麼?」
「所以他們就提起公訴?」
「告訴我,妳是在開玩笑。」
「我要他死,李奇。」她說。「很想。這是我唯一的出路,而且他活該。」
「你辦得到的。」她說。「你以前做過,所以你知道方法。你可以做完後拍拍屁股走人,把他的屍體丟在荒郊野外或是沙漠裡,沒人會知道的。如果夠小心就不會有什麼後遺症,而你很聰明,絕對不會被抓到。」
「那妳為什麼不乾脆離婚算了?」他問。「先生在坐牢就是很好的理由,對不對?可以算是遺棄?」
「裘蒂。」他說。
「幫我。」她說。「拜託,如果你願意,就算只是個想法都行。」
「你夠聰明嗎?你知道怎麼殺人,不是嗎?」
「Gracias, senor。」卡門說:「謝謝你。」
他沒說話。
「巴黎,法國。」
「我沒發瘋。」她說。「求求你,我也試過要好好處理這件事,真的。他的律師一跟我說那樁交易的事,我就馬上去找自己的律師,然後又找了三個,可是沒有一個可以在一個月內幫我把事情搞定,他們只會口口聲聲跟我說愛莉會讓我絆手絆腳。所以我開始尋求保護,我去找私家偵探,但他們什麼也不願幫我做。接著我去奧斯丁找了家保全公司,他們說願意接手,可以二十四小時保護我,但要動用六個人,而且一星期的費用就將近一萬塊錢,這和拒絕我根本沒兩樣。所以我試過了,李奇,我試過用正常方法處理這件事了,可是根本不可能。」
「好,問題在這裡。」她說。「我的時間剩下不到一年了。」
「不盡然。」他說。「我當兵時到過世界各地,所以很多語言都會說上一、兩句,不過就只有這樣。法語例外,我法語講得很溜,因為我媽是法國人。」
「把鞋子給我看。」
「為什麼?」
「停車。」他說。
「可是我不能當妳的保鑣。」
「逃漏稅。」她說。「他把油田租約跟鑽油設備賣給墨西哥人,但是忘了跟國稅局報稅。事實上,他什麼都忘了跟國稅局講,終於有一天他們發現了。」
「你相信我了嗎?」她問。
「照做就好,行嗎?」
「沒錯。」他說。「我想也是。」
「油錢我出。」李奇說。「妳載了我一程。」
她的手在方向盤上移動,即使現在車子時速七十英里,她的眼睛仍緊緊閉著。
「快說!妳身上到底穿了什麼?」
她把車速慢了下來,可能想省點油。
李奇下了車走開,轉過身看著他們剛才開過來的馬路。溫度很高,他可以感覺到太陽的熱氣燒烤著他肩膀的肌肉。接著他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李奇轉過頭,看見她穿著他的衣服,赤著腳走下車。襯衫穿在她身上顯得太大,因為馬路溫度很高,她不停地換腳站立。
她轉頭看了後座的手提箱一眼,那一疊法律文件。
她做了個鬼臉。「事實上,他們也很不願意,所以要是初犯,他們會讓他先補稅,提出建議方案之類的,他們比較希望你能誠實地乖乖把稅補齊。可是史路普很固執,死不認帳,逼得他們得自己把所有舊帳挖出來。一直到上法庭前,他還是半個字都不肯透露,也一毛錢都不願意補,甚至還辯稱自己根本不欠他們一毛錢。當然這很荒謬,而且他的錢都藏在家族的信託帳戶裡,所以國稅局也不能直接把錢拿走,我想這應和圖書該讓他們很抓狂吧!」
她沒再說什麼,只是直直往前開,朝著加油站前進,好像那是她生命延續的關鍵。
「不客氣。」他說。「De nada, senorita。」
「所以,有兩年半的時間。」她說。「但我已經浪費了前面的一年半。」
她安靜了下來,車子快速奔向地平線上朦朧的彼端。西南方確實有山脈存在,但是很遠很遠。
「我不能拿你的錢。」她說。「這樣不公平。」
「妳是怎麼告密的?」
「妳瘋了。」他說。
「那不一樣。」
李奇暫停了一下,嘴巴半開。確實是這樣,他願意幫裘蒂.蓋柏,可是不願意幫卡門.古瑞爾。為什麼?因為衝動說來就來,沒辦法勉強,這是血性的本能,就像血液中的藥物一樣,會讓你隨之起舞,就這麼簡單。這輩子他經歷過很多次這種感覺,只要有人找他麻煩,都是吃不完兜著走,所以要是有人找裘蒂麻煩,那就跟找他麻煩一樣,因為裘蒂就等於他自己。或者說以前是這樣的。但卡門沒有這種地位,而且永遠不可能有,所以他就是沒那股火氣。
「只是去看看。」她回答說。「以做後續安排。」
「妳選錯人了。」他說。
「所以我要你諒解為什麼我浪費了開頭的一年半,我希望你能了解原因。這實在很讓人洩氣,我一直拖、一直拖,一開始還覺得很安全,所以我就對自己講,反正時間多得是。但你剛才也說了,十二個月的時間充裕得很,所以就算我現在才開始,也有充足的理由,對吧?沒有人可以說我起步太晚,對不對?」
沒有回答。
「一毛也沒有?」
「卡門,我十分同情妳的遭遇。」他說。「相信我,真的。」
「愛莉呢?」
她張開嘴,又閉了起來,很用力地吞了口口水,然後什麼也沒說。李奇瞪著她,牛仔、孔武有力、當過憲兵、克雷.艾利森的墳墓、很棒的墓誌銘、堪薩斯市的報紙訃聞。
「妳身上穿了哪些衣服?」他問。
「今天是星期五。」她說。「我想週末應該還出不來,所以應該會是星期一,只有兩天時間了。」
沒有回答。
「跟子彈。」她說。「花了我所有的現金。」
李奇沒說話。卡門超過了一輛卡車,這是二十多英里內他們看到的第一輛車。
「一年半前發生了什麼事?」李奇問。
「或許他已經改了。」李奇說。「坐牢會改變一個人。」
「那妳要我怎麼做?」他問。
「我不能不想。」
她的聲音很模糊.導遊解說比之前來得不確定。
「星期一晚上,」她說,「他又要開始打我了,而且一定會比以前打得更厲害。」
「說什麼?」
「任何一個城市,」他說,「都會有些收容中心,這種機構很多。」
「因為妳真的沒有半毛錢,」他說,「也沒信用卡,錢包裡沒有,其他地方也都沒有。而且不會有人離家三百多英里在外面過夜,身上卻不帶分文,除非是真的遇上了大問題。而一個真正遇到大問題的人值得別人幫忙。」
「不過你該叫我senora (太太),」她說,「而不是senorita (小姐)。我已經結婚了。」
「因為我認識她,但我不認識妳。」
「我們那裡只有一個警察,而且他不會相信我的話。就算他真的信了,他也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因為他們都很熟。你不知道這裡的狀況。」
「你會說西班牙語?」
「而且她跑去歐洲了,不希望你跟去。可是你願意幫她,不願意幫我。」
車子超過一輛開往海岸的十八輪聯結車,凱迪拉克在高熱紊亂的氣流中擺盪震動。
「沒錯,她是個金髮女孩。」他說。
「交易完成了。」她說。聲音很小。
「你就是我的打算。」她說。
「現在我願意幫妳了。」他說。「我相信妳的說法。」
「那不一樣。」他再說一次。
李奇轉過身等著,直到他聽到背後的卡門發出聲音。她手上拿著李奇的襯衫,李奇接過來穿了回去。
「因為我受夠了。」
她十分疑惑地轉頭看著他,但還是把車停上坑坑洞洞的路肩,但兩輪仍留在柏油路上,引擎繼續怠轉,冷氣沒關。
「你為什麼不願幫我?因為錢嗎?因為我付不出錢嗎?」
她又安靜下來。「跟我討論得徹底一點。」她說。「我們要形成共識,看哪些事是一定要做的。這很重要,因為這樣一來,你就可以完全站在我的立場去看事情。」
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德州的陸地從擋風玻璃下方往後消逝——很熱、很油、很黃。
「好了。」他叫道。「現在把衣服穿回去。」
「原因我已經講了,我不是殺手。」
他總共花了二十分鐘,把車子徹徹底底地搜過一遍。引擎蓋下、整個車內、地毯下、座椅裡面、座椅下面、後車廂、擋泥板下,每個地方都不放過。但什麼都沒找到,而且他敢用性命擔保,沒有任何老百姓可以在車裡把東西藏得讓他找不到。
「對你來說差別就在這裡?」
李奇坐著,包包擺在他腿上。
「我是個公民,」她說,「想想這個身分對我這種人有多重要。我不要放棄,我不要假裝成別人。」
他沒說話。
卡門在猶豫。「我說不出口。」
右邊路肩出現了另一個招牌。艾克森加油站,還有十英里。
她又安靜下來,臉上有另一抹微笑。
「我能找什麼工作?」
「可是要在一年內成功。」她說。「一年是很長的時間,對吧?」
「最短三十個月,也就是兩年半。」她說。「我想最安全的預估應該就是兩年半,他在裡面應該會很守規矩。」
和*圖*書地貌往四周開展,地面上布滿乾枯的樹叢。道路無盡延伸,西南方遙遠的地平線上,距離一百英里外可能有山脈,也可能是高熱導致的錯覺。
「拜託,李奇。」她說。「求求你,至少考慮一下。」
「為什麼?」
一個巨大的公路交流道緩緩從幾英里外空曠朦朧的地表爬過來。
她搖搖頭:「花光了,我加油的錢都記在我婆婆帳上,她要下個月才會收到帳單。」
「是嗎?」她的臉上又出現銅板大小的紅點,彷彿在臉頰上燒了起來。
「我知道。」她說。「因為我只是個垃圾豆子婆,不值得你這樣做。」
「在德州?」她說著,開口笑了,但只有一聲,彷彿一記痛苦的悶哼。「你果然是新來的。」
「現在只要同意我的說法就好。」她說。「一年夠用了,所以等待不是錯誤之舉。」
「為什麼?」
「跨佩科斯地區。」她說。「注意看光線的顏色變化,很漂亮。」
李奇沒說話。
「慢一點。」他說。
錢包裡放錢的地方有張老舊的美元鈔票,這是唯一的現金,唯一的一塊錢。錢包裡沒有信用但有張附有相片的德州駕照,相片上的她一臉受驚的樣子。此外,還有個塑膠透明框,裡面有張小女孩的照片,看起來稍微胖了點,但粉紅色肌膚完美無瑕。閃閃發亮的金髮、明亮生動的眼睛、燦爛的笑容、小而整齊的牙齒。
他解開安全帶,低下頭看了一眼,把襯衫口袋扯下來。便宜的材質,車工又不牢固,口袋輕輕鬆鬆就跟衣服分了家。
「想辦法弄些身分證件。」他說。「拉斯維加斯這種地方一定找得到,就算只能用一陣子也好。我身上有點錢,如果妳需要,我可以再領一點出來。」
這輛凱迪拉克加滿要超過二十加侖,價格跟李奇住一晚汽車旅館的金額差不多。他從窗口把鈔票遞出去,找來的一塊零錢他退了回去,李奇覺得這一塊錢該給那傢伙。室外溫度從儀表板看來超過華氏一百一十度,難怪那傢伙都不講話,不過後來他又想到,搞不好這是因為他不喜歡看到豆子佬開著凱迪拉克,還載著個白人男性到處跑。
「我想也是。」他說。
卡門探頭進去,把鞋子拿出來穿上。
「肚子餓嗎?」她問。「如果不停車的話,我們可以去學校接愛莉回家。我很想去接她,從昨天到現在我都還沒看到她。」
「妳選中我。」他說。「心裡一定有些想法。」
「媽的!」李奇說。
他沒說話。
「如果妳要我幫妳,妳就照著做,行嗎?」
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彎下去把鞋子脫掉,一隻隻遞過去。李奇仔細看了看,裡面什麼也沒有。然後他把鞋子遞回去,身體往前,解開襯衫釦子後脫掉,遞過去給她。
她沒說話。
他沒說話。
「為什麼?」
「我身無分文。」
「我了解了。」李奇說。
第一個出現的店家是廢物堆置場,用波紋鍍錫鐵皮搭建而成的低矮長形庫房,前門布滿了老舊的輪圈蓋。庫房後面是塊空地,成堆的報廢汽車疊了五、六層高,就像地層結構一樣,越下面的車就越老。過了堆置場後就是加油站,相當古老,加油機上還在用指針式記錄器,而不是現在的數位式,附有四間公廁,而不是現在常見的兩間,甚至還有個一言不發的傢伙走到大太陽下幫忙加油。
「可是我豁出去了。」她說。「我需要你幫我完成這件事,我求你,只要你肯幫我,要我做什麼都行。」
「妳還有十二個月,不管要做什麼應該都很夠了。」
「我好高興,」她說,「而且對於白領階級的行事風格竟然是這樣,感到印象深刻。判決確定後,他們只是告訴他隔天自己去聯邦監獄報到,並沒有派人來上手銬把他拖走什麼的。史路普回到家後,打包了行李,全家一起吃了頓大餐,一直到很晚才睡覺。上樓後,他打了我最後一次,然後隔天早上,他朋友開車載他到在亞柏林的監獄。他們說那叫作聯邦俱樂部,只有最基本的安全守衛,本來的設計就是要讓犯人過得舒服,聽說還可以打網球呢!」
她加速向前,大凱迪拉克的車速提高到八十英里,顛簸在起伏的路面上。李奇調整坐姿,拉緊安全帶,使得她轉頭看了他一眼。
他沒說話。
「所以你算半個外國人。」她說。
「我現在要下車。」他說。「我會把頭轉過去,然後把妳所有衣服脫掉,穿上我的襯衫。妳的衣服留在椅子上,然後也下車。」
她沒說話。
「那就不要跨越州界,待在德州境內,去達拉斯。」
「方法有很多。」她說。「程序、條款、法院監護,拉拉雜雜一大堆。可是律師效率很低,而且非常昂貴,更不用說我根本沒錢。有些從事法律救助的律師不收費,可是找這些律師的人也都大排長龍。總之問題很大,是複雜又難搞定的大問題。」
「你不是發過誓?要保護人民什麼之類的?」
「我知道這些事很難說清楚。」她說。
「那現在交易進行得如何?」他問。
車子往南奔馳。
「那要怎麼去?」
「別擔心。」她說。「我不會出車禍的,愛莉需要我。要不是因為愛莉,我早就開車自殺了。」
「什麼交易?」
他沒說話。
「你是個警察,」她說,「你應該要幫助人民。還是說你很害怕?是這樣嗎?你是個懦夫嗎?」
她沉默下來,專心開車。道路往後流動,剛剛經過的一大片台地,看起來彷彿有羅德島那麼大,現在又慢慢往下降。
「打和_圖_書水幫浦。」卡門說。「那是灌溉農田用的,以前這裡有農業,那時候石油比水還便宜,所以那些東西日夜不停運轉。現在水都沒了,而且汽油也變得太貴。」
他沒說話。
李奇點點頭。「應該是吧!」
他沒有說話。
「我沒辦法。」他又說了一次。「這太荒謬了,妳有什麼打算?妳覺得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妳身邊?一週七天?保護妳不被他打?」
「可是這樣愛莉的問題還是沒解決。」她說。「事實上,這樣做會讓問題更加惡化,因為所有人都會警覺到我打算離開德州。在法律上,史路普有權要求我公開愛莉的住所,而且我確定他一定會這樣做。」
他沒說話。
沒有回答,也沒有反應,好像他剛才說的話並未讓她失望。她只是聽著,繼續開車,快速而順暢,安靜無聲,彷彿在等待時機。交流道越來越清楚,車子飛奔而上,朝著西方前進,路邊出規一個大大的綠色路標,上面寫著:佩科斯,七十五英里。
她臉紅了起來,因為緊張而手足無措。「這件洋裝。」她說。「還有內衣,跟鞋子。」
「因為一個月前,他的律師朋友到家裡來,告訴我們可能會有某種交易。」
「所以妳有一年時間。」他說。「時間很充裕,從現在開始一年後,妳有可能身在天涯海角,有個新的開始、新的人生。這是妳希望我幫妳達成的嗎?幫妳逃離這一切?」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說。不過李奇確定她心裡已經有答案了。
他們在車裡等著,直到剛才被她超過的那輛卡車開了過去。
她又愣了一下,然後往外走了十英尺。李奇回到車子旁邊,她的衣服整齊地摺好放在座位上,但李奇沒去管它,只是伸手到後面把她的皮包又搜了一次,然後是公事包。沒東西。他回頭看看衣服,拿起來甩一甩,上面還有她的體溫。洋裝、胸罩、內褲裡面都沒藏東西,接著他把衣服放在車頂,開始搜車子其他部分。
「稍等。」他說。
她又開始加速,很有把握油箱存量可以再撐十英里。李奇心想,剩不到一加侖的油,就算換成同樣排氣量的舊式引擎,就算用飆的,也一樣撐得到。李奇往後靠,看著地平線往後消失,然後突然想到有件必須要做的事。
「我試過。」她說。「那是假的,但史路普說是真的,可是實際上是不鏽鋼加立方晶系的鋯,珠寶商還笑我,說這東西大概只值三十塊錢。」
他把頭轉開。
「好。」她說。「讓你出油錢,不過那是為了要看愛莉。」
「路易斯安那州,還是加拿大?」
他沒說話。求求你?考慮一下?李奇沒辦法反應,他把視線往下移,看著路面。路上車輛很多,整條路成了汽車跟卡車的河流,慢慢爬過這片廣袤的大地。卡門的車往前奔馳,一輛接一輛超過去,速度非常快。
「我了解了。」李奇又說一次。
「不會,一定會比以前更糟。」她說。「我確定,一定會這樣。我慘了,李奇,我可以跟你保證。」
「他進了監牢。」她說。
「為什麼?」
「都是郵購的。」她說。「我得先得到史路普的律師同意,然後他會簽支票,這樣我就有衣服可以穿,可是不會有現金。」
卡門沒有回答。
他聳聳肩。「那就看妳怎麼決定囉!」他說。
「我也不確定,沒人跟我清楚說明。我猜是史路普打算把一些生意夥伴的祕密抖出來好獲得減刑,應該是他那個檢察官辦公室的朋友居中操作。」
「原本我以為天衣無縫,」卡門說,「似乎再安全不過。我了解他有多固執、有多貪心,所以我知道他一定不會乖乖合作,他一定會去坐牢,至少是好一陣子。就算他運氣好沒坐牢,至少也能讓他分心一段時間,而且我想或許這樣可以搖出些錢來,因為他把錢藏得很緊。結果整個計畫效果很好,但錢的部分一樣分文不動,不過現在這似乎又是小事一件了。」
「我當然知道。」他說。「可是我不願意。」
「快沒油了。」她說。
「很可愛。」
李奇沒說話。
李奇扶著前面的置物箱讓自己坐穩,而送氣口吹出的冷氣就直接噴在他胸口上。
她點點頭,彷彿可以聽見他心裡的話。「可是你卻不願意幫我。你願意幫助白人,但不會幫我。」
「帽子岩。」她說。「石灰岩之類的,大概一百萬年前所有水分都蒸發掉了,只留下這塊石頭,也或許是沉積岩。」
「她叫什麼名字?」她問。「你女朋友。」
「幫妳逃走?這應該可以。」
「這太荒謬了。」他再說一次。「要我警告他或許行得通。我可以嚇嚇他,揍他一頓,讓他搞清楚我是玩真的。可是我走了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遲早我會離開,卡門,我不可能一直留下來。我不喜歡固定待在一個地方,而且不只是我,清醒一點,沒有人能一直留下來,不可能久到留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老死。」
李奇往前看,可是光線太亮了,什麼顏色也看不到。
「很難。」她說。「他媽媽幫他盯著我,所以我才沒有賣掉戒指,而且就算我真的想拿那三十塊錢來用,她也會立刻發現不對勁、會有警覺、會知道我想幹什麼。她很聰明,所以要是有天錢不見了,而愛莉也不見了,那在我出發後幾小時內她就會報警,接著警察就會通知聯邦調查局。可是幾個小時根本不夠,因為德州大得不得了,巴士慢吞吞的,我不可能成功。」
「現在坐著別動。」他說。
他沒說話。卡門繼續往前開,離佩科斯還有五十五英里。
「前面有艾克森加油站。」他說。「我剛才有看到廣告看板,大概還有十五英里。」
和*圖*書那我就會帶著兩個罪名逃亡。」她說。「你忘了愛莉的扶養權,這才是問題核心,一直都是這個問題,因為她也是史路普的女兒。如果我沒得到他的同意就帶著她跨過州界,我就算是綁匪,然後他們會把愛莉的照片印在牛奶盒上,派人來追我,然後把她帶走,叫我坐牢去。這些法令規定很嚴格的,因為婚姻失敗而把小孩帶走是現在綁架動機的首位,因此所有律師都警告過我,他們都說我需要取得史路普的同意。但他當然不會同意,對吧?我要怎麼跟他開口,要他同意我帶著他的小孩永遠消失?去個他永遠找不到我們兩個的地方?」
她沒回答,車子開在一條筆直的道路上,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太陽幾乎就在頭頂正上方。車行方向往南,時間接近正午,李奇心裡這麼猜測著。路面柏油修補過,算很平坦,但路肩坑坑疤疤的。路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隨機出現一些告示板,孤伶伶地立在旁邊,廣告著前方幾英里的加油站、旅社跟超市。道路兩旁視野一望無際,一切都被烤焦了,地貌沒有任何變化,不遠處散布著的零星風車,一動也不動。靠近路邊有些架在水泥地上的汽車引擎,那是大型V8,那種你會在古老的雪佛蘭或克萊斯勒引擎蓋下看到的引擎。它們被漆成黃色,上面長滿鐵鏽,又短又禿的黑色排氣管筆直向上延伸。
「一定會有辦法。」他說。
「然後在那裡做什麼?」
「於是我買了把槍。」她說。
她搖搖頭。「我不能慢下來,我要見愛莉。」
「我不要待在德州。」她說。
她再次沉默,車子繼續往南快速奔馳了一英里路。
「妳動作要快一點。」他說。「剩下兩天,現在就要馬上開始。接到愛莉後,車子掉頭馬上走人。去拉斯維加斯吧!就當作第一站。」
她的話沒說完。
他聳聳肩,然後從她的觀點想了想。如果從李奇自己的觀點來看,事情再簡單不過了,拍拍屁股走人就是,消失在別人眼前是他的拿手好戲。
「你說起來倒輕鬆。」
「不吃。」
「什麼?你想幹嘛?」
「所以我很害怕。」她說。「他要回家了。」
他停了一會兒,把包包打開,淡淡清香傳入鼻中,那是香水跟化妝品的味道。包包裡有支梳上面纏著長長的頭髮,還有一把指甲剪和一個薄薄的錢包。
「好,想像一下裘蒂在遙遠的歐洲遇到某種困境,每天都被某個虐待狂毒打,她告訴你一切經過,連每個極盡恥辱的細節都毫無保留,你會怎麼辦?」
「車裡。」她說。「汽車旅館要四十塊錢。」
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這句話一點用也沒有,而且根據他自己的經驗,坐牢通常不會讓人往好的方向改變。
「因為是我跟國稅局告的密。」她說。
「隨妳怎麼講,但我不會去殺個素未謀面的人。」
「昨晚妳在哪裡過夜?」
她安靜下來,臉上帶著微笑,靠著椅背放鬆身體,雙手輕輕放在方向盤下緣,深深吸了口氣。
她有好幾分鐘都沒說話,車子兀自前進了幾英里。有段路面往下沉降,然後再往上爬升一段,接著遠方的下一個路面高點出現了建築物,大概是加油站,也可能還有拖吊車服務。
「你想要什麼,李奇?上床嗎?沒問題。」
殺了他。李奇想。
「怎麼?」她說。
他回看一眼。李奇當了十三年調查員,他的本能告訴他,什麼都別信。
她透過鏡子,看了後座的手提箱一眼。
「當然。」
「那是愛莉。」她說。
「我是認真的。」她說。「我要他死。」
「吃呢?」
李奇沒說話。
「為什麼要這樣?」她問。
「那我要做什麼?」
李奇緩緩地點點頭。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這是他的原則。
「他要回家了。」她說。「你能想像他會對我做出什麼事嗎?」
她對著方向盤點點頭。「而且來勢洶洶。」她說。「聯邦法院的案子。你聽過一種說法嗎?惹聯邦法院會讓你吃不完兜著走!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會這麼說了,因為他們真的可以把芝麻綠豆大的事情搞得驚天動地。這場仗兩邊打得火熱,在地的乖乖公子哥兒對上美國財政部。史路普的律師是他最死忠的高中同學,而他的另一個結拜高中同學則在佩科斯郡政府當檢察官,他是顧問,負責提供策略。可是國稅局道高一丈,壓垮了他們,結果最後變成一場大屠殺,史路普被判了三到五年徒刑,而法官的判決是最少要在牢裡關上三十個月,但這讓我終於能喘上一口氣。」
她用力踩下油門,車子往前猛衝,李奇回頭看了一下車陣,然後靠過去,把排檔桿推入空檔。引擎卸載後發出尖銳的聲音,車子開始滑行,速度減慢。
她聳聳肩。「反正都比一塊錢多很多,我沒那麼多錢,所以睡車上是最好的選擇,也夠舒適了。我睡到早上等吃早餐的人潮湧現時,再找家餐廳廁所盥洗,那時候他們太忙,不會注意到這種事。」
「不是嗎?殺個該死的人不是沒關係嗎?」
維多利亞皇冠往南開,然後往西,再繞個大圈轉回往北開。車子刻意迂迴前進,來到公路旁的加油站,這樣才能趁著人多在自助加油區自己加油。駕駛把偷來的美國運通卡插入插槽,用完後把指紋擦乾淨,丟到加油機旁的垃圾桶,跟空油罐、汽水罐、擦過擋風玻璃的紙巾混在一起。車上的女人忙著看地圖,挑選下一個目的地,手指著地圖上的那個點。駕駛回到車上後,轉頭往後看。「現在去嗎?」他問。
「因為打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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