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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夜回聲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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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長來做什麼?」卡門又問了一次。
他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坐著,看著她的眼神變得憂鬱。
「妳是說墨西哥人?為什麼不直接講出來?」
「不只是我,卡門,」他說,「沒有人會做這件事。妳在欺騙自己,那根本不是什麼好主意。」
她做了個很大的鬼臉,好像在把牙齒秀給牙醫看。「沒關係。」她說。「反正後來還是會掉,佩姬已經掉兩顆了。」
「但我還是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他轉回頭,看見那輛凱迪拉克仍然一動不動地停在原地。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大約五十碼後停下,轉頭面向東邊,伸出拇指。不過根本沒用,就跟他預料的一樣。五分鐘後,一百輛車過去了,最接近有反應的一次是個卡車司機按下喇叭,發出驚人的低頻噪音,從他身旁呼嘯而過,輪胎也同時發出負載過重的聲響,然後一陣灰塵石礫的龍捲風吹起。李奇幾乎窒息,全身彷彿就要開始燃燒。
「媽,走吧!」她說。
李奇沒有回話。
其中一張椅子上坐著個女人,五十幾歲,是那種無視年紀漸老,還堅持穿著同樣衣服的人。緊身牛仔褲,繫上皮帶,一件掛著西部流蘇的襯衫。髮型還是往上梳起的少女樣,染了一頭明亮的橘色,但下面是張消瘦的臉。她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個二十歲的少女,卻因為得了罕見疾病所以提早老化,不過也可能是因為過度驚嚇,或是警長叫她坐下,對她說了些相當棘手的消息。她看來心事重重、有點困惑,不過還是充滿活力、深具威嚴而面露果敢。這女人就像她所擁有的德州土地,寬廣、有力,但目前狀況不佳,大部分的風光日子都已過去了。
「妳想他出了什麼事?」她問。
他聳聳肩。「部隊裡很多人講西班牙文,事實上大部分新生代都是,尤其是其中比較優秀的那些。」
一小時後,他們開始趕路。車子開得很快,幾乎每次過彎道時輪胎都會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子先爬上一道長長的陡坡,然後躍上有兩道石柱的峰頂,等過了最高點後,眼前突然出現無盡的平地,下方一眼望去沒有任何阻礙。路面往下延伸,就像一條褐色的費曲彩帶,前方二十英里處出現另一條交會道路,朦朧之中看起來就像地圖上一條模糊的線。前面的十字路口四周有許多小小的建築,除了這些建築跟兩條相交的道路外,這裡完全找不到人類在這星球上居住的證據。
「會不會是車子拋錨?」她說。
「不,我跟妳一起去。」他說。「我會待個兩天,因為我很同情妳的遭遇。卡門,真的。我不願意莫名其妙殺了他,但這不表示我不願意用其他方式幫妳。只要我能辦到,而妳還希望我幫忙的話,就這樣。」
「好。」她說。「那就出發囉!」
「有人打電話給警察局嗎?可能有小偷,可能他戴著面具偷了東西。」
她在原地站著不動好一陣子,腦子裡想著事情,然後在大太陽下全身發顫。等她回過神來,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
「很聰明。」
房間裡沒有人說話。
看著愛莉思考的模樣,李奇開始懷疑這個小孩有沒有做過快速、簡單的決定。不過他覺得愛莉跟自己有點像,他以前也是對任何事都太認真,每個學校的小朋友都笑過他,但他們通常都只有一次機會。
「四個字母。」他說。「很困難。」
「他為什麼在這裡?」愛莉問。
「我不知道。」
她看起來既渺小又迷惘。
卡門的視線越過李奇,看著校門。校車從北邊慢慢駛來,停在對向車道,和凱迪拉克平行,但車頭方向相反。校門打開了,有個女人走了出來,她的動作緩慢,看起來十分疲倦。是老師,李奇心想,準備要結束這天的工作。她看到校車後,對小孩招招手,於是小朋友排著隊伍魚貫而出。李出數著,一共有十七個小孩,九個女生、八個男生。愛莉.古瑞爾是隊伍中的第七個,她穿著藍色洋裝,看起來滿身大汗、全身發熱。李奇會認得出她,一方面是因為看過照片,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卡門的動作。他聽見卡門屏住氣息,伸手抓住門把。
大車轉了個彎,回頭往北而去,輪胎捲起的煙塵在空中滯留了許久,然後慢慢落回布滿沙土的地面。
「妳要敲門?」李奇問。
「去餐廳,媽。」愛莉說。「冰淇淋汽水冰冰的時候最好喝,回家前先去買。」
卡門微笑說:「我要先上廁所,馬上回來,妳在這裡跟李奇叔叔一起,好嗎?」
「門在另一邊。」她說。「你會有兩個同伴,一個是約書亞、一個是比利,兩個都別相信,他們這輩子都待在這裡,已經變成古瑞爾家的人了。女傭一小時後會送餐點給你,在愛莉用餐之後、我們用餐之前。」
很久很久都沒人說話。
「從哪裡來的?」
李奇很認真地點點頭。
「那他去了哪裡?」
卡門的臉還是很蒼白。「不是好東西?」
「不行。」卡門又說了一次。「現在去上廁所,好嗎?到家還要很遠。」
「他可能把馬偷走了。」她說。「他可能偷了我的小馬,媽咪。」
「我道歉。」她說。「對不起,我說了蠢話。」他把門關上,突然之間什麼聲音都沒了。他把手伸到出風口前。
「為什麼燈在閃?」
「當然有,可是找不到。」
「不然妳覺得史路普有幾個律師?」
「這個位置最好。」她說。「其他椅子都破了而且縫過,那些縫線很粗,會弄得你的腿很痛。」
她的嘴裡滿滿的汽水,還噴了點在袖子上。
「No hay de que, senorita。」他說。
「愛莉。」她媽媽說。
「他叫李奇,來找工作。」
「我不知道。」
「你是大人。」愛莉說道,好像他剛剛通過某種測驗。「可是你知道嗎?老師說是四個字母,可是其實只有三個,因為L出現兩次,就在最後面。」
「艾爾.尤金?」
愛莉在車後醒了過來,引擎的嗡嗡聲消失了,懸吊系統也不再搖晃。她努力爬起來往外看,眼睛睜得很大。
她站在原地不動好一陣子,然後往旁邊跨出一步,輕輕把門關上,李奇也照著做。二十呎外,房門打開了,一個穿制服的人走到門廊上,很顯然他就是警長。他大約六十歲,體型超重,皮膚曬得很黑,稀疏的灰髮緊貼著頭皮。他半倒退著走,對屋裡的漆黑告別,穿著黑色長褲、白色制服襯衫,肩上掛著肩章,還縫著飾條。一條很大的槍帶繞在腰間,一把木柄左輪手槍穩穩放在槍套裡,外面還綁了條小皮帶。門在他身後關上,他轉身朝著他的巡邏車而去,但看到卡門時突然停下腳步,以食指輕輕一碰額頭當作致意。
「你喝這個可以嗎?」卡門問。
她帶著李奇慢慢地走向門廊前的階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一次一階。到了門前時,舉起手敲門。
卡門加速往下衝,凱迪拉克揚起的塵土在車後旋轉,久久不散。因為整個地面實在太廣闊,所以車子的行進速度相較之下便似乎慢得可憐。海拔高度和清澈的沙漠空氣讓校車看起來就像地板上的玩具,似乎伸手就可觸及,可是李奇現在才發現校車離十字路口其實還有半小時車程,而凱迪拉克的速度是校車的兩倍,所以十五分鐘內就可以追上了。
卡門再次微弱地點頭。李奇想,她大概快昏倒了。
「不行。」她媽媽說。「妳會吐在車上。」
「好。」他又說了一次。
從平面來看,這個小村子破破爛爛、死氣沉沉,跟其他曝曬在太陽下的小村莊一樣。這兒有幾塊地長了些有刺的乾枯雜草,四周用未加工的水泥塊當作圍牆,有商業企圖,但未曾真正開發。西北角的右邊有家餐廳,用幾塊簡單的木板蓋成一間低矮的長形木屋,油漆的顏色已因高熱而脫落殆盡。對角的位置就是學校,只有一棟建築,活像從歷史課本裡冒出來的東西,農村教育的開始。學校對面的西南角是加油站,有兩座加油水泥島和一個小小的停車場,加油站後面停了一大堆拋錨的車。加油站斜對面,學校的正對面,東北角的位置是塊空地,上面零星散落著一些水泥塊,好像本來想蓋間什麼店面,但後來又放棄了,或許那時還是詹森總統任內。其他還有四棟建築,那都是些光禿禿的水泥平房,門前一條不平整的小小車道通往大馬路。民房。李奇心想。這些住宅的院子裡都是垃圾,有小孩的腳踏車、停在水泥磚上的老舊機車,還有古老的客廳家具。院子都被曬得又乾又硬,四周還圍著細鐵絲網圍欄,可能是要防止大型蛇類爬進去。m•hetubook.com•com
就像工作面試,人格特質考驗,很顯然她希望幫她清理馬糞的人也要合她的胃口。
「我在路上遇到的。」卡門答道。「他以前照顧過馬匹,可以打些馬蹄鐵。」
「警長來做什麼?」卡門叫道。
「可是這裡很漂亮。」他說。
愛莉從李奇身邊爬過,身上散發著小學的味道。李奇大概讀過十五間不同的小學,大部分都在不同國家,甚至不同大陸,可是味道聞起來都一樣。他最後一次讀小學已經是三十幾年前的事了,可是他還記得很清楚。
「這裡就是回聲鎮。」她說。「你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當然還有很多你沒看到的。一千平方英里、一百五十個居民。這個嘛,精確地說是一百四十八個,因為其中一個現在坐在你旁邊,另一個則還在監獄裡。」
這裡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右邊稍微隆起,向西延伸約一英里到一片不太平整的台地。左邊古瑞爾家的土地所綁的帶刺鐵絲比大部分農場的狀況都要好,看起來離上次重新串紮的時間應該不超過五十年。圍籬往東筆直延伸過去,裡面有些黃綠相間的草地。幾英里外的地平線上有一大片油井鐵塔,旁邊圍著簡陋的小屋跟廢棄的設備。
其實她已經不只是跪了,她彎著腰站在塑膠皮的椅面上,雙手撐在玻璃杯旁,頭往前伸去吸吸管。這方法不錯,李奇想著。愛莉開始喝她的飲料,他也轉回頭看著自己那杯,上面的冰淇淋是又圓又滑溜的湯匙狀。他覺得可樂太甜了,好像加了太多糖漿,而且泡泡很大,看來加了很多人工色素。難喝,跟那年德國夏天的遙遠記憶差距很大。
她停了很長一會兒。
外面太吵,他聽不到,不過他能從嘴形看得出來。
「你沒有一直唸同一個學校?」
「沒錯,還好。」她婆婆說。
這時她想起該有的禮貌,隔著桌子揮揮手說:「我是羅斯緹.古瑞爾。」
「怎麼可能?誰會想偷她的笨馬?」
「李奇先生,你有什麼看法?」羅斯緹.古瑞爾問道。
他搖搖頭。
卡門點點頭,就像個接到新指示的僕人。李奇跟著她離開後廳,回到大廳,然後走到外面。熱氣再度包圍上來,兩人在門廊的陰影中停下腳步。
「隨便妳。」他回答。
「辦不到。」
「有那麼一下子,我又重新燃起希望。」她說。「她講到艾爾.尤金的時候,我還以為事情可以緩一緩的。」
卡門點點頭。「羅斯緹痛恨她。」她說。
「真的,我不是故意要說那些話的,我只是沒有退路,連是非都分不清了。我也很抱歉說了上床的事,那真是太粗魯了。」
她特別加重尾音,拉長的音調慢慢淡入寂靜之中。
「他本來要去聯邦監獄看史路普,卻沒出現,州警說他們發現他的車棄置在路邊,在亞柏林南方。車子是空的,離市區還有幾英里遠,鑰匙插在裡面,情況看來不妙。」
「嘿,愛莉。」李奇說。「上學好玩嗎?」
「不過你應該叫我senora ,叫我senorita會讓我太開心。」
「這麼說吧,如果真的有人惹麻煩,應該是白人做的。」李奇說。
他聳聳肩。「不客氣,也是個新的經驗,我到目前為止還沒買過汽水給小孩喝。」
「你冒了很大的險。」
卡門編故事時李奇的視線看向窗外。他這輩子離馬匹最近的時刻是從馬的面前走過。以前某些較老舊的基地還會養些禮儀用的馬匹,所以大致上他知道馬蹄鐵匠的工作就是做馬的鞋子,而這種鐵鞋則是用來釘在馬腳上,或是蹄上。蹄?他知道要用木炭盆,要有風箱,要大量規律地敲打,再來個鐵砧跟水槽。可是他不曾真正摸過馬蹄鐵,他只偶爾看過人們釘在門上驅邪用。李奇曉得有些風俗是釘在上面,有些是釘在下面,都是希望趨吉避邪,可是他的知識也僅止於此。
「古瑞爾家的土地從這裡開始算起。」卡門說。「左手邊,下一條路就是我們家,大概有八英里遠。」
「好了,史路普的女兒呢?」她故意讓聲音充滿愉悅,好像剛才的對話不曾發生過。「妳把她從學校載回來了是嗎?」
她用手背擦擦眼淚,搖搖頭。「我不會逃走。」她說。「我不要逃亡。」
「反正妳再去上一次就是了,好嗎?」
「我想應該沒人偷馬。」卡門說。「應該是史路普回來了。」
「古瑞爾三號。」卡門說。「大油田,幫史路普的爺爺賺了很多錢,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四十年前就已經枯竭。當初發現這個自噴油井可是家族的盛事,或許還是有史以來讓這個家族最興奮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我自己就是個小孩。」他說。「不過除了我記得的部分之外,我對他們不太了解。」
「好,我會讓你在佩科斯下車。」她說。「你現在不能下車用走的,在這種熱度下你會沒命的。」
「讓警車護送。」李奇說。
他再次回頭,看到凱迪拉克稍微後退,然後沿著路肩朝他開來。她操控得不是很穩,整個車尾甩來甩去,幾乎就要插|進車陣裡面。李奇往回走,車子往前和他會合,車尾仍然晃得很厲害。李奇在車旁停下,她用力踩下煞車,懸吊系統晃動著,她把乘客座的車窗降下。
她沒說話。
「意思就是誰會想找自己律師的麻煩?」
「謝謝你的汽水。」她說。
她爬到卡門的大腿上,扯開門把,跳出車外,以她最快的速度跑過院子,雙手緊緊貼著體側,馬尾在身後跳動。
「你會慢慢習慣的。」她說。
「我想你一定會拼。」
「好。」她說。「明天第一件事,就在這裡。」
她再次暫停。「要,我還是希望你能幫我。」她說。
李奇看見卡門臉上本來已經要露出微笑,答應她的要求,可是她回頭看了皮包一眼,想起皮包裡孤伶伶的一張一元鈔票。
「對不起。」她說。
聽起來跟工作面試完全無關。雖然李奇很想耍耍嘴皮子,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不過如果頭十分鐘就跟他們莫名其妙吵起來,以致被轟了出去,這對事情一點幫助都沒有。
卡門吸了口氣。「我從來沒說過我比別人好,」她說,「所以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應該同意我比別人差。」
「而且我想看看愛莉,從照片看來她似乎是個很不錯的小孩。」
羅斯緹點點頭。「那hetubook•com.com你的看法呢?前陸軍警察。」
「當然囉!」她笑得很開心,好像李奇是個瘋子,兩排小而方正的牙齒露了出來。「我來過很多很多次了。」
「這個妳不用擔心。」羅斯緹說,臉上露出微笑。「史路普星期一就會回來,就跟先前講的一樣,艾爾失蹤不會改變任何現況,警長講得很清楚,交易已經完成了。」
「好。」他說。
「菲律賓。」他說。
她再次微笑,但很短暫。「你現在看到的就是。」她說。「回聲鎮最熱鬧的地帶。」
「他們有去找他嗎?」
「為什麼尤其是我?我連墨西哥都沒去過。」
兩人一起等著。李奇站在她身後的下一階,很適合農場工人的身分。他可以聽到裡面的腳步聲,然後門打開,有個傢伙站在門口,抓住門內的手把。他看起來應該只有二十來歲,大大的方形臉,皮膚上有紅紅白白的斑點,體積龐大。跟兄弟會的傢伙一樣,肌肉就快變肥肉了。他穿著一條丹寧牛仔褲、骯髒的白襯衫,袖子緊緊捲起來,只露出一點二頭肌。他的身上有汗臭跟啤酒味,頭上反戴著紅色棒球帽,塑膠扣帶上方露出半圓形的額頭,後面帽舌下亂蓬蓬的一堆頭髮跑了出來,顏色質感跟愛莉一模一樣。
「那你怎麼記得住東西在哪裡?像廁所?你可能會忘記老師是誰,你可能會叫錯她的名字。」他搖搖頭。「人年輕的時候記憶力都很好,等老了以後才會忘東忘西。」
「可是我不會謀殺她老爸。」
「他是我的朋友。」卡門說。「跟他說哈囉。」
「我會跟裡面的人說。」李奇回答。「天氣實在太熱,話講兩遍太辛苦了。」
卡門的回應隔了很久才出現。她閉上眼,雙手放在嘴唇上,然後強迫自己把手放下,努力讓嘴唇拉出微笑的線條。
「跟那個球員一樣?」李奇問。
「藍色的地方很多。」
她很嚴肅地想了想。「我比一些人聰明。」她說。「像佩姬,她還在學三個字母的字,而且她還以為ZOO只有一個Z。」
她開得更慢了,明顯地不想開完這最後幾英里。遠方,馬路融化成熱氣的一部分,李奇還可以看到帶刺鐵絲網的影像被扭曲成了柵欄。圍籬緊貼著路肩,彷彿新英格蘭的景物,不過漆的是深紅色。大約一英里半後出現一道農場大門,也是漆成紅色的,然後圍籬繼續往遠方延伸到視線之外。大門後方有些建築,比先前看到的那些離馬路要近。那是一棟大房子,主體是兩層樓,有一支高聳的煙囪,旁邊還有一層加蓋建築。房子四周分散著一些低矮的穀倉、庫房,圍著一圈圈牧場籬笆,所有東西都漆成深紅色,建築和籬笆也一樣。即將西下的橙色夕陽照在上面,讓建築發亮、閃爍,以水平方式分裂成許多幻象。
他們推開門,走進戶外的熱氣中,雖然下午已經過了一半,卻越來越熟。維多利亞皇冠已輕走了。三個人走到凱迪拉克旁邊。愛莉爬進後座,卡門坐在駕駛座上良久,手放在鑰匙上,眼睛閉著。然後睜開眼睛,發動引擎。
「我怎麼會知道?可能出了什麼麻煩吧!我想。」
十字路口沒有停止標誌,只在柏油上畫了條很粗的停止線,但也因高熱而融化了。卡門直接穿越十字路口,過了學校之後迴轉,橫跨整個路面,迴車時還開進了兩側路肩的淺排水溝。卡門迴完車後開到校門口,學校大門就貼著李奇那邊的窗戶。校園四周圍了道鐵絲防風圍牆,看起來跟動物收容所差不多。校門是用鍍鋅管子做的,是形狀不整齊的四方形,上面也布滿同樣的鐵絲網。
她很認真地思考,但沒問為什麼,只是衡量著這個提議的優缺點。
「進來吧!」巴比回叫道。
李奇起身離開雅座,發現她正看著他。
每隔十到十二英里,就會有個農場大門孤單地立在路邊。簡單的直角形狀,大約十五呎寬、十五呎高,地上有許多重複的車軌痕跡延伸到遠方。有些門上有用木條釘成或用鐵鑄的名字,有些手工還挺精細;有的門會在正中間掛著牛的頭骨,骨頭因為年代久遠而變成白色,長長的角往外彎曲,就像禿鷹的翅膀;也有些門上綁著帶刺的鐵絲,漫無目的地往遠處延伸,分隔出古老的界線。鐵絲掛在木頭柱上,而柱子飽受風吹雨打,已經扭曲成螺旋狀,就像拔軟木塞的鑽子,看來彷彿輕輕一碰就會化成灰。
「因為史路普希望她住這裡,愛莉成了他對付我的武器、折磨我的工具,而他的媽媽負責動手。」
「對不起,媽咪,只有男生才這樣,我才不會。」
「怎麼了?」卡門說。
「就像棒球一樣。」她說。
「她也叫妳在廚房吃飯?」
「就跟小學一樣。」他說。「我發現小的意思是輕鬆簡單,所以小學應該是輕鬆簡單的學校。我還記得當時在想,怎麼對我來講那麼困難,難學這個名字應該比較好。」
小孩認真地點點頭。李奇在她對面坐下,兩人很大方地看著對方。他不太確定愛莉在看什麼,不過李奇眼中看到的,是她媽媽皮包裡的照片此刻就活生生地坐在對面。濃厚的玉米色頭髮,綁了個馬尾,不搭調的黑色大眼睛瞪著他看,彷彿把李奇當成攝影機。小小的獅子鼻,認真的嘴形緊閉著,一副嚴肅的模樣。她的皮膚近乎完美,就像潮濕的粉紅天鵝絨。
紅屋是建築群的主要建築,而整個建築群包含四棟壯觀的建築。房子前面有個很寬的木板門廊,四周有木頭柱子支撐,門前用鐵鍊吊著一張搖椅。搖椅後方八十碼是車庫,不過她沒辦法把車直接停進去,因為一輛警車斜插在路邊,把路完全擋住了。這輛警車是舊款雪佛蘭狂想曲,黑白色車身,車門上有回聲郡警局字樣,不過顯然以前不是這幾個字。李奇想,這輛車應該是郡政府從達拉斯或休士頓買來的二手車,買來後再重新上漆磨光,用來應付鄉下地方的簡單勤務。車裡沒人,駕駛座門開著,車頂上的警示燈閃爍著紅藍相間的炫光,水平地掃過前廊與屋前。
他點點頭。「那是當然。」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李奇看著她,她全身顫抖,滿身驕傲,卻孤伶伶地一個人,就像敵營中的戰俘。房間裡沒人說話,只有那部老舊的冷氣機在某處砰然發出卡嗒聲響。
我們已經進來了。李奇心想。不過這時他才發現,巴比的意思是說進來後廳,因為房子後面還有間很大的紅色客廳。這裡重新整修過,原本應該是廚房,本來的牆壁上開了另一扇門,通往現在那看起來少說有五十年歷史的廚房。後廳跟其他地方一樣,到處都是斑駁紅漆,家具也不例外。有張農家的大桌子,八張靠背椅,都是松木做的,也漆成紅色,但人接觸過的地方色澤褪盡,露出閃亮的木頭原色。
「B .A .L .L。」李奇說。「F .A .L .L。就像這樣,對不對?」
「大海。」她好像有點不確定地問說:「大海在美國嗎?」
「顯然你沒有自己的小孩。」
「應該是牧場的工人宿舍,他們會雇你去管理馬匹。我們的人手永遠不夠,所以你突然出現,他們一定很有興趣。你可以說你是牧馬工人,這樣他們應該就不會識破,而m•hetubook.com•com且還可以讓你待在我們身邊。」
「妳知道我在說什麼。」
「媽媽?」愛莉說。
這時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我之前載過的人當中,有些會讓我覺得這是唯一的方法。」
「再見。」她說。
李奇看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想要記起哪一邊是左手、哪一邊是右手。然後看到她抬起頭,看著他肩膀後面,李奇也跟著轉過頭,看到卡門準備回到座位上,剛好那些業務員也站起來離開雅座,稍微擋住了她。她等他們到了門口,走道淨空後,再輕快地走回來坐下,一氣呵成、優雅動人。她緊緊靠著愛莉,一手摟著她搔她的癢,換來一聲尖叫。女服務生在櫃台跟三人結完帳後走了過來,手裡拿著菜單跟鉛筆。
「失蹤了,我剛跟妳講過。」
李奇微笑,想起自己在她這個年紀時,也想過些類似的東西,對於新世界中某些不合邏輯的事義憤填膺。
她點點頭。「我跟你說過了,我沒有退路,而且非常害怕。我豁出去了,但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當作條件。」
「這樣清楚了嗎?」他問。
「可是我對馬匹一竅不通。」
然後她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年紀還小。」卡門說。
愛莉把頭轉回來說:「哈囉。」
她又開回十字路口,再次經過學校,然後繼續往南前進六十英里。她開得很慢,可能只有之前速度的一半,但是愛莉沒有抱怨。李奇在想她應該覺得這很正常,李奇心想,卡門載愛莉的時候應該都開不快吧!
「巴比。」她說。
卡門的臉沉了下來,等愛莉說完後她的臉更沉了。回家。
李奇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好等卡門接話,不過在她開口前,服務生就已經端了個錫盤回來,上面放了三個高高的玻璃杯。她很莊重地把盤子放在桌上,對著愛莉輕聲說:「請享用。」然後就走開了。杯子高度將近一呎,吸管還要再往上延伸六吋,但愛莉的下巴只到桌面高度,所以她的嘴離能夠喝到汽水的地方還很遠。
「我討厭這裡。」她說。
「不會,我保證。」
「可是我知道。」羅斯緹說。「有人送了輛老賓士車給他們開,可卻還是被送進監獄,他就是在背後搞鬼的人。」
羅斯緹的笑容變成了譏諷。「這個嘛,妳猜猜。」她說。
女人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我是這裡當家的。她的聲音如此說道。
「我猜妳以前來過。」李奇說。
李奇一時間沒有說話,腳步停在陰影邊緣。
確實如此。道路在高低起伏的地形上蜿蜒穿越,道路兩旁是紅石大峽谷,東邊高聳優雅、西邊破裂穿鑿,古老的河川從這裡匯入格蘭德河。乾燥的高山直衝入雲,無垠的天空有著鮮明色彩,就算是在高速前進的車裡,他還是能感受到幾千平方英里的絕對空曠,以及所造成的驚人寂靜。
「工人宿舍在哪裡?」他問。
「有狀況。」那女人說道。從她的語調聽來應該不是好事。李奇看到卡門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這時房間裡安靜了下來,女人轉頭看向他這邊。
「上車。」她的嘴形說。「我很抱歉。」
「我要跪起來。」她說。
卡門在快到佩科斯前下了交流道,沿著一條小道往南行,經過之處一片空曠。不到五英里,車子已經宛如開在月球表面上了。
卡門轉頭看了他一眼。要靠他出錢讓她很難過,不過她還是踩下油門往前開,回頭穿過十字路口,左轉開進餐廳停車場。她把車轉過來,緊靠著北邊的牆壁,停在陰影下。旁邊停著唯一一輛車,那是深青色的維多利亞皇冠,很新,整輛車亮晶晶。李奇想,這一定是便衣州警的車,但也可能只是部出租車。
「可是你的表情很奇怪。」
「那一定是校車。」她說。「我們要比它早到鎮上,不然愛莉會坐上校車,那我們就接不到人了。」
愛莉轉過頭看著她。
「實在很笨。」愛莉說。「不是漂浮可樂,是冰淇淋漂浮在可樂上,他們應該把這種飲料叫作漂浮冰淇淋。」
卡門把頭轉開。「她的血統遭到了玷汙。」她說。「別叫我解釋,根本沒道理可講,反正她就是不喜歡她。」
餐廳裡很冷,一架老舊的冷氣機從天花板出風口吹出冷氣。餐廳空盪盪地,只有一桌顧客,李奇心想那應該是維多利亞車上的乘客:兩個男人、一個女人,看起來很普通,是幾乎不出遠門的那種類型。女人的頭髮是淡金色的,長得還不錯,其中一個男的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另外那個長得較高也較帥。所以那輛維多利亞是出租車,不是警方的車,而這些傢伙可能是業務員,在聖安東尼奧跟厄爾巴索兩個城市間來回。可能車子的後車廂裡裝了一大堆樣品,所以他們才沒辦法坐飛機。李奇把視線移開,讓愛莉帶著他走到屋子另一邊的雅座。
羅斯緹依然微笑著。「有差嗎?」她說。「某個墨西哥人被判入獄,他不會乖乖站起來接受判決,跟我們不一樣。他會怪他的律師沒把事情辦好,然後煽動兄弟朋友。當然,他一定帶了一大票這種人到美國來,統統都是非法移民,一堆墨西哥裔幫派分子,這樣妳應該就了解事情會怎樣了吧?就跟墨西哥那裡一模一樣,妳尤其應該知道那會是什麼場面。」
「你們學校的牆上有地圖嗎?」
「沒有外甥、姪女嗎?沒有年紀小的表親嗎?」
「沒錯。」他說。「就像棒球一樣。」
她帶頭走下階梯、走進陽光裡,穿過院子。停車庫後面是馬廄,跟其他建築一樣也是紅色的,大小跟航空母艦停機坪相仿,屋頂上開了些天窗。一扇大大的門,開了一呎的門縫,裡面傳來濃烈的臭味。
有些農場上可以看到房子。只要地形夠平坦,李奇就能在遠方看到建築群,房子是兩層樓房,大多漆成白色,和低矮的穀倉與棚屋相互交錯,房子後方會出現風車和衛星天線,在炙熱的太陽下看起來異常安靜、毫無生氣。太陽已開始西下,可是車外的溫度還是高達一百一十度。
「剛才你應該附和她的,」她說,「就是那些墨西哥人的論調。我會知道你只是裝裝樣子,我需要她把你留下來。」
「我對鄉下的事物實在不太了解。」他說。
「這種說法在這裡可吃不開,小子。」
馬廄後面有四個畜欄,四周也用紅色籬笆圍了起來,其中兩個長滿了矮小的草叢,另外兩個則鋪了一呎高的沙漠沙。有許多條紋長杆架在汽油圓桶上,架出一條跳躍路線。畜欄後方是另一棟也是長條形的紅色建築,但是不高,小小的窗戶幾乎緊貼著屋簷。
「妳的朋友是誰?」
「什麼?」
「搞不好他們在找妳。」他說。「妳已經一個晚上沒回來,或許他們把妳報失蹤了也不一定。」
「那是什麼?」她問。
「好了,女傭已經準備好弄晚餐給她了,帶她去廚房吧!過去時順便帶李奇先生去宿舍。」
這時李奇說話了。「好啊!」他說。「我們去買冰淇淋汽水,我請客。」
李奇的襯衫黏在背上,眼裡都是沙子,路上的巨大聲響讓他完全聽不見。
路面變平後她再次提高車速,然後在距離校車一英里處把車子開到對向車道,準備超車。李奇心裡想,這應該非常安全吧?在這世界的盡頭,要遇到對向來車恐怕比中樂透還難。車子靠近校車,穿越灰塵漩渦,快速超越車身,繼續在左邊車道往前開了一英里,然後才慢慢往右靠。五分鐘後,他們開始慢下來,因為已經接近十字路口了和_圖_書
「有妳這位新朋友支持,」她說,「想必妳一定同意這種說法。」
李奇聳聳肩。「可能事情沒有想像中複雜,也許他精神崩潰,所以就這麼消失了。」
「跟我走。」她說。「你先得跟他們碰面,先讓他們雇用你,不能直接就去宿舍。」
「裡面的人會跟妳說。」警長說。「天氣實在太熱,話講兩遍太辛苦了。」
他轉身走進屋內的陰影。李奇看見帽子上有個T,德州遊騎兵隊,是不錯的球隊,但還不夠好。卡門跟著那傢伙進去,兩人相差三個階梯。這七年來都像客人一樣進自己家門。李奇緊跟在她身旁。
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開,李奇目送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馬廄後方,然後他往前轉個彎找到進宿舍的大門。
他也點點頭。「我也看過那些電影。」他說。「永遠離不開那些東西。」
愛莉誇張地翻了個白眼,然後爬過媽媽的大腿跑到餐廳後面。李奇在帳單上放了張五元鈔票。「很可愛的孩子。」他說。
「是警察。」卡門說。
上學,她的世界裡的唯一重心。李奇想想,他六歲半時越戰才開打沒多久,不過規模已經大到他爸爸不得不去那裡了。所以他想,那年應該是住在關島跟馬尼拉。而大部分時間應該在馬尼拉。他這麼想著,靠著記憶中的建築跟樹木景觀,回憶他躲迷藏與四處玩耍的地方。
「你是誰?」那傢伙又說一次。
卡門吞了口口水,轉頭看著她。「我想她應該在穀倉,她一看到警察就開始擔心,以為她的小馬被偷了。」
「那這個人是誰?」
愛莉想了一下。「還不錯。」
他點點頭。「我也是,要是這樣的話,事情會好辦一點。」
「那個地方地圖上也有,找到德州之後往左邊看。」
卡門睜大了眼睛。「什麼意思?」
「留個一、兩天吧!愛莉會讓你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我想你應該已經感覺到了。」
她聳聳肩。「要講什麼?根本沒東西可講。一百年前畫德州地圖時,戶政單位認定只要一平方英里內居民超過六個人就算已開發地帶,但我們連這標準都達不到,所以這裡仍算是邊陲地帶。」
「太太,我只是來找工作。」他說。
「妳該離開的。」他說。「要是妳付諸行動,我們現在已經在拉斯維加斯了。」
隔著凱迪拉克車頂,她搖搖頭說。「愛莉在家。只要他們知道愛莉在哪裡,就不會管我去哪兒。」
她點點頭。「他們沒給過我鑰匙。」她說。
李奇才走離車子二十碼遠,就已滿身大汗並開始後悔做出這個決定。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能憑兩隻腳走在高速公路上。路上最慢的車時速也有六十英里,沒人會願意為他停車的,就算真有人想這麼做,先是大腦的反應時間,再加上看照後鏡,然後踩下煞車,等到那時候,人都已經在一英里外了。然後他們會聳聳肩,再次加速繼續往前走。怎麼會在這種鳥地方搭便車?他們只會這麼想。
「那也在德州嗎?」她問。
她的語調暗示著:妳這白癡。整個房間完全靜了下來,卡門臉色蒼白,雙手摀著嘴,手指僵硬伸直,遮住了嘴唇。
「很大的前提。」
維多利亞皇冠在八十分鐘內抵達那女人指定的目的地。地圖上一個一英寸寬的咖啡色筆跡,在現實空間裡卻是個四十英里寬的空曠灰色地帶。一條道路穿過這裡,大致往東北方而去,遠方還有許多山脈。這是個炙熱、荒涼、毫無價值的鄉野,可是這跟她預估的地貌完全一樣,能夠滿足她的需求。她微微笑,對自己這方面的天賦感到滿意。
「警察試過。」羅斯緹說。「車子沒問題。」
「警察不會帶他回家。」李奇說。「他們不幫監獄幹活。」
「這位是李奇先生。」卡門說。
「妳願意跟他們上床,讓他們去殺妳先生?」
然後她跳起來,爬向旁邊。
「好。」他說。
她聳聳肩。「也許他們根本不會注意。事實上他們什麼都不會注意,就像我被打得半死也沒人知道。」
「我想時間會證明一切。」羅斯緹說。「總有人將來會承認自己錯了。」
「妳沒問題吧?」
從紅色籬笆出現開始,她的車速就更慢了,最後幾百碼路她的腳乾脆離開油門讓車子滑行,然後轉彎穿過一道門,開上一條泥土路。深紅色木門上高掛著一個深紅色木頭拼成的名字,寫著:「紅屋」。車子經過時卡門抬頭看了一眼。
「鎮?」李奇說。
「李奇叔叔也要一起來。」卡門說。「他要來幫忙照顧馬匹。」
「我也這麼覺得。」卡門說。「應該說,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
「我覺得應該是馬路的關係。」卡門說。「曬了一整天太陽,現在開始把熱氣吐回來。」
卡門繞過引擎蓋,在車外的人行道上迎接她女兒,而所謂的人行道其實只是條許多人踩過的泥土地。她伸出手把女兒抱起來,動作十分誇張,然後轉了一圈又一圈。愛莉的小腳往外甩,藍色午餐盒也甩了起來,撞到她媽媽的背。李奇可以看到小孩的笑容和卡門的眼淚,她們從車子後方繞回來,手緊緊牽在一起。卡門打開車門後,愛莉直接爬進駕駛座,看到李奇時突然停下。她一語不發,眼睛睜得很大。
「她確實很棒。」
「歡迎來到地獄。」她說。
「妳還是該考慮離開這裡。」
李奇上了車,跟第一次的感覺完全一樣。冷氣在吹送,冰涼的皮椅,一個受到驚嚇的小女人坐在方向盤後。
「有學到什麼嗎?」
「是妳。」他看了卡門一眼說道,然後把頭轉開。
「拼字。」她又想了想,然後下巴往上抬高一點點。「很難的字。」她說。「Ball跟Fall。」
羅斯緹.古瑞爾轉過頭直視著她:「史路普的律師失蹤了。」她說。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李奇身上。
「不是,我在很多不同地方上過學。」他說。「我會到處搬家。」
「跟我講講回聲鎮的事。」他說。
她轉過頭看著後面的車潮,等待空檔出現。六輛車過去後,她把車開回公路上,踩下油門往前衝。一分鐘內,凱迪拉克的車速又回到八十英里,超越一輛又一輛車。那輛對著李奇按喇叭的卡車,那些讓他吸了一堆灰塵的駕駛,在整整七分鐘後都被卡門的車子超了過去。
「妳很聰明。」李奇說。「快到後座好讓媽媽進來,媽媽才不用曬太陽。」
她點點頭,眼裡滿是淚水。「我知道。」她說。「是我期望太高了。」
「而且我看電影演過同樣的情節。」她說。
「辦案講究的不是吃不吃得開,而是釐清是非。德州的人口有四分之三是白人,所以我認為有四分之三的機率是白人涉案,前提是對所有人一視同仁。」
「妳的意思是說史路普會回家嗎?」
「你在哪裡上學?」她問。「你也在這裡上學嗎?」
「可是我就會忘東忘西。」她說。「我忘記爸爸長什麼樣子了,他在監獄裡,不過我想他應該快回家了。」
他點點頭。裡面的大廳很暗,到處都可看到紅漆的延伸,木頭牆壁、地板、天花板。絕大部分的漆都已變薄,甚至完全掉光了,只留下一些色素斑點。屋裡某處有架古老的冷氣機在運轉,讓屋內溫度稍微降了幾度。機器運轉的速度很慢,帶著低沉的嗡嗡聲,聽起來很安詳,就像時鐘緩慢的滴答聲。大廳跟汽車旅館套房差不多大,裡面有很多昂貴的物品,但都已老舊不堪,似乎這個家幾十年前就已經把錢花光。也可能是因為太有錢,所以打從上一代起花錢就已無法再產生任何快|感了和*圖*書。牆上有面大鏡子,華麗的邊框也漆成紅色,鏡子對面則有個架子,上面放了六把槍機後拉式獵槍。鏡子反射架子,讓整個房間看起來好像裝滿了槍枝。
「我要住哪裡?」他問。
「媽,好熱。」愛莉說。「我們去買冰淇淋汽水,去餐廳。」
李奇點點頭,就像小學的味道一樣,他也記得漂浮可樂的味道。他記得第一次喝漂浮可樂是在柏林的美軍福利社販賣部,一棟四強占領後留下的建築,長長的低矮半桶形活動屋。那年夏天歐洲很暖和,屋裡沒有空調,李奇還記得皮膚上的熱氣,以及鼻子裡的泡泡。
「我不知道。」
「我出生時他還不知道在哪裡。」女人說。然後她指著巴比:「你已經見過我兒子羅伯.古瑞爾,歡迎你到紅屋農場來,李奇先生。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工作給你,如果你有意願、有誠意的話。」
她點點頭。「清楚。」她說。「很抱歉我要求你去做那件事。」
然後她把頭彎回去吸管那裡,把剩下的都吸完,接著戳了戳杯底的雪泥,讓它融化好吸上來。「我可以幫你喝,如果你願意的話。」她說。
「你跟我一樣六歲半的時候在哪裡上學?」
「我沒這麼說。」
「誰都有可能。艾爾.尤金什麼客戶都接,一點標準都沒有。他已經沒什麼人格,甚至可說完全沒人格了,至少我知道的是這樣。他有三分之一的客戶都不是好東西。」
愛莉很認真地看著他。「我不覺得很難。」她說。「不過如果學校在大海上的話,可能就比較難。」
「聽起來不太可能,現在我知道為什麼他們不要你了。」
「好,大海就是那些藍色的部分。」
「可是誰會找艾爾的麻煩?」
「怎麼了?」她問。
「媽咪,坐我旁邊。」愛莉說。
李奇沒說話。
卡門微弱地點點頭,好像她極端害怕聽到答案。
那傢伙頓了一下。「那麼,該說請進吧!」他說。「兩位,把門關上,天氣很熱。」
「你又是誰?」他問。
「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麼不讓妳把小孩帶走?」
「我媽媽在加州上小學。」
「所以你不願意。」她說。彷彿在陳述事實。
「就我的經驗來說不是這樣。」
「史路普的弟弟。」她輕聲對他說。
卡門卸下安全帶,身子轉向旁邊,雙腳放在院子的泥土上站了起來。她兩眼看著房子,雙手放在車門框上方,好像車門可以幫她擋住什麼似的。李奇也從他那邊下了車,外面的高熱很快襲捲而來,警車無線電傳來吵雜的通話聲。
「妳要我把杯子端下來嗎?」卡門問她。「還是妳要跪在椅子上?」
「我以為一旦知道我的狀況後,」她說,「沒有人會拒絕我的。」
「你願意幫我真好。」她說。「謝謝你,真的。」
她又停了一下,這次更久。
「那是一堆島嶼,在太平洋跟南中國海之間。在大海上,離這裡很遠。」
她的心情變好了,因為她說話時臉上還帶著點挖苦的微笑,不過她的視線看著下方路上出現的一縷塵煙,這股煙往上飄,就像松鼠尾巴一樣,慢慢地往南爬,離十字路口大概還有十五分鐘車程。
「愛莉在廚房裡吃飯?」李奇問。
他搖搖頭。「我每幾個月就換個新的學校。」
「太甜了。」他說。「會讓我蛀牙,妳也會。」
「我已經上過了。」愛莉說。「我們要放學的時候都有上,那是最後一件事。要排隊,而且一定要上,如果我們在車上尿尿,校車司機會很生氣。」
「巴比早晚會來找你。要小心他,李奇,這個人跟蛇一樣狡猾。」
這時她抬起頭,視線越過李奇的肩膀。他聽到後方傳來愛莉的腳步聲,地板很老舊,釘在地上的地毯下顯然有些空隙,因為愛莉的鞋子踩在地上時發出空洞的拍打聲。
「李奇先生以前也是警察。」卡門說。「陸軍裡面的。」
「也可能是妳比我聰明。」
路上風景十分單調,左邊路肩每隔一段路就會出現老舊的電線桿,中間則規律地垂吊著電線。遠方有零星的風車跟抽油幫浦,有的還在運作,有些則卡住了完全不動。道路西側有較多的V-8引擎改裝的灌溉設備架在老舊的田邊,不過都已生滿鐵鏽而荒廢不用,風早已將地上的泥土刮得太薄,有些地方甚至連碳酸鈣礦脈都露了出來,就算有水也沒用。東邊就好多了,有好幾平方英里的豆科灌木,偶爾還會出現大片豐饒的草地,以不規則的線性形狀延展,那裡的地底一定有水脈。
「想都沒想過。」
「是的,我想是的。」
「對,是這樣。」他說。
羅斯緹的視線離開桌面,回到卡門身上。
卡門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吸一次。「這樣對事情會有影響嗎?」她問。
愛莉躺在後座睡著了。她把手提箱當枕頭,臉頰碰到裡面的文件,內容記載著她媽媽該如何逃離她爸爸。
卡門上了車後把門關上。她滿臉通紅,或許是因為熱,或許是因為突然用了很多力氣,也或許是突然到來的快樂,李奇不確定。
「那,還好。」她說。
「有,有一張世界地圖。」
接著他的視線跳過凱迪拉克車頂,停在李奇身上。
愛莉往前爬,跪在兩個前座間軟軟的扶手上。李奇再次聞到小學的味道,並看見她臉上滿是愉快的好奇心,但瞬間她臉上突然又露出極大的恐慌。
「古瑞爾太太。」他說。聲音聽起來好像他犯了什麼錯之類的。
女服務生寫下來。「馬上來,寶貝。」她說完後就走開了。
其實這地方不只是鳥,這樣做簡直就是自殺。太陽的威力讓人恐慌,溫度隨隨便便都有一百二十度以上,因此車子駛過時牽動的氣流就像強風,尤其大卡車的吸力更幾乎要把他給吹飛了。他身上沒帶水,連呼吸都很困難。就在五碼外,人群不斷往前流動,可是他就像孤單一人走在沙漠裡,而且眼睛還瞎了。他想如果沒有州警因為他在危險地帶穿越馬路而逮捕他的話,他可能會死在這裡。
那傢伙沉穩地看了他很久,然後緩緩點點頭,好像什麼陣仗他都見過似的。他坐進那輛二手巡邏車,發動引擎,倒車回到馬路上。李奇站在旁邊讓揚起的灰塵落在他的鞋子上,同時看著卡門把凱迪拉克開進停車穀倉。車庫是棟低矮的庫房,沒有前門,而且也是紅色的,就跟其他東西一樣。裡面停了兩輛貨卡,一輛卻洛奇吉普車。卡車中有輛比較新,另一輛的輪胎都沒氣了,好像已經十年沒開過。車庫後面有條泥土小路,彎彎曲曲地往無盡的沙漠中延伸。卡門慢慢把凱迪拉克開進去,停在吉普車旁,然後再回到太陽下。站在院子裡的卡門看起來很小,而且不搭調,好像垃圾堆裡的一朵蘭花。
她點點頭。「比我聰明,這點毫無疑問。」
「請給我們三杯漂浮可樂。」愛莉清楚大聲地說。
「我們待會再來談他的事。」女人說。「我有其他事要先講。」
「上車。」她說。
李奇沒有說話。
「我不是故意要講那些話的。」她說。
「他叫李奇。」卡門說。「來應徵工作。」
「沒有,她要我跟她一起吃。」她說。「因為她知道我寧可不要。」
「警長來做什麼?」卡門第三次問。
「為什麼?她不是她孫女嗎?」
然後她的手遮住嘴巴。「老天,該不會他已經回家了吧?」她說:「噢,不要。」
「所以你懂的不止一、兩句嘛!」
「宿舍。」她說。
「你不喜歡嗎?」愛莉問。
李奇也停了一會兒,時間比卡門更久,然後搖搖頭。他還是得在某個地方待下來,因為如果你一直都在路上過活,很快就會知道其實這裡跟那裡並沒有太大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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