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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面敵人

作者:李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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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她說:「抱歉。」
「昨天午夜,她就這樣走了。」
我搖頭說:「她希望我們不要在她身邊,這樣她才可以放心地走。」
「我希望在四十八小時內到。」
我們都坐著沒說話。
「她的樣子看起來怎樣?」
她說:「沒有。」
我說:「我得早一點,六點就要到機場了。」
「人力鐵路」的運作有兩個最大的技術問題:如何找到落難的飛行員並不是其中之一。天氣不好的夜裡他們在比、荷兩國空中被擊落,每天都有好幾十人「掉下來」。如果是被抗戰組織搶先救走,他們還有逃命的機會,如果落入納粹部隊手裡,一定跑不掉。如果運氣好,抗戰組織的動作比德國人快,他們會躲起來,身上的制服被換成其他服飾,還幫他們弄到假證件與車票,有個「送貨員」會護送他們坐火車到巴黎,然後踏上返家的旅程。
我露出微笑。她的方向感真好。喬伊看起來有點困惑,他看了她指的方向,知道那裡有什麼。
「要我幫你叫計程車嗎?」
我沒錢可以搭計程車去機場,所以我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回劇院廣場搭巴士。車上的人沒有之前那麼擠,但搭巴士還是一樣不舒服。沉睡中的城市在我們眼前匆匆閃過,接著巴士開上「環快」,然後慢慢穿越一片陰鬱的郊區。
我又說了一次:「什麼時候?」
我心想:真感動。
我們漫無目的地快速走著,轉進聖多明尼克街後在要接上博覽會街時經過兩間咖啡館。我們迎著陽光跨越波斯給街,然後隨意轉進尚.尼古街。喬伊在一家菸草店停下來買菸,如果我有那個心情,我一定會露出微笑——這條街的街名是根據那個發現尼古丁的傢伙命名的。
我點頭說:「這裡還不錯。」
「所以這下我們糟了,我們不假離營,而且偽造簽名。」
「問他克拉瑪出殯那天的事,他去了阿靈頓嗎?那天葬禮結束後他做了什麼事?他為什麼不用載他的兩個上司去北卡?他們有向他解釋為何要自己開車嗎?」
我點頭說:「那當然。」
我把電話掛斷,到樓下大廳,桑瑪已經在那裡等五分鐘了。她的速度比我快,不過話說回來,她不必刮鬍子,也不必打電話或喝咖啡。她跟我一樣又穿上戰鬥裝,我不知道她自己怎麼把靴子弄乾淨的,或者是她找人幫忙清理靴子,她腳上的靴子亮晶晶的。
「她才十三歲——」
「到城裡吃吧。」
我們沿著塞納河走了很久才到,一路走到西堤島頂端,花了我們一小時,因為我們不斷停下來看東西。我們經過羅浮宮,也好好欣賞了河堤邊用綠色攤架做生意的小攤子。
我的手擺在桌上,她伸手捏捏我的手,舉起酒杯。
我說:「新橋。」
我說:「睡了嗎?」
「沒事的。」
「十二軍團那傢伙。」
「我怎麼回你電話?」
喬伊說:「她什麼?」
我說:「放心。這四十八小時內我們把一切拋開,好好享受。擔心也解決不了問題。不要浪費這趟巴黎之旅。」
我抬頭看天花板說:「她很痛苦嗎?」
「這是四個問題。」
那女孩說:「你們想看看她嗎?」
我說:「這本書的主題是所謂的人力鐵路,不過我看到現在,覺得它跟人其實沒有太大關係。」
「不知道,因為你沒說,我以為你們要回基地。」
「聽過一個叫馬歇爾的傢伙嗎?」
我說:「來過嗎?」
這是一趟很短的航程,我才喝到第二杯咖啡,飛機就開始往下降了。桑瑪喝的是果汁,她看起來有點緊張、有點興奮,也有點擔心。我猜她沒去過巴黎,同時也沒有「不假離營」的經驗。我看得出這件事對她有所影響。「不假離營」是個很複雜的因素,我大可不要這樣做的,但威拉追捕我也不讓我感到意外,因為這顯然是他一定會採取的下一個步驟。現在我猜我們已經上了全世界美軍的「追緝」名單裡了,也就是說我們正遭受「全面通緝」。
「當時是非常時期。」
我說:「喝酒,好好享受。」
「不認識。」
我們把行李打包好,離開來訪軍官房舍,臨行前再去跟史溫打個招呼。他放了個消息給我。他說:「我應該逮捕你們兩個。」
她說:「所以你要突破一下,好好享受。我們該去哪裡買?」
桑瑪不發一語。
我們還是站著不動。
他說:「一九四三年一整年,她的表現很棒,但她的臉被人認了出來。一開始她那張年輕天真的臉是最好的掩護,誰會懷疑?但德國佬認出了她。更何況,一個女孩能有幾個哥哥和叔伯舅舅?所以我必須讓她退出。」
桑瑪說:「他們會讓我們投宿嗎?」
「那她應該不想跟不認識的人見面。」
喬伊說:「生命真是奇怪的一回事,一個人在世上六十年,擁有各種各樣的經歷、知識與感覺,然後離開人世,好像一切都是一場空。」
我說:「有。打電話到博德堡,叫我的中士幫我查一下瓦索將軍與庫莫上校的背景。特別是我想知道他們倆是不是其中有一人與維吉尼亞州一個叫做史派瑞維爾的小地方有關係。可能是在那裡出生、長大,或者在那裡有親戚,或者有任何關聯,因此可能熟知那裡賣各種東西的地方。要她一直到我跟她聯絡前都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問了這件事。」
我點頭說:「住在城裡最棒的一條路上,那是使館區,在艾菲爾鐵塔附近。」
我沒留下。我和護士與門房道別,和那位老人握手,然後我對喬伊點點頭,頭也不回地沿著街道往北走。我從阿爾瑪橋越過塞納河,從喬治五世大道走回飯店,搭電梯回房後我發現老人給我們的紙盒還在我手上。我隨手把它擺在床上,站著不動,完全不確定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麼。
也許如此。
她不發一語,只是望著我。巴士發動後開離街邊石旁,沿路她都看著窗外。我可以從她反射在窗上的臉龐看出她同意我說的,到了「環快」後景色比較美。
我們把行李安頓好,洗完澡,十五分鐘後在大廳碰面。我打算吃午餐,但桑瑪有別的構想。
我說:「這種事可以說都是機緣,如果我昨天下午去了一趟,可是她卻在傍晚去世,我會希望自己一直待到傍晚。如果我昨天傍晚去了一趟,現在我還不是會後悔自己沒一直待到午夜?」
桑瑪打包了行李,到我房間來找我。我坐在床上,用手撥弄著拉摩尼耶先生給我的那個紙盒上的繩子。
「沒有,你呢?」
「也許她會覺得不太好。」
他又說一次:「好。就這樣嗎?」
她說:「是法文書,我看不懂。」
我穿上牛仔褲與運動衫,赤腳從走廊走過去敲門,她從門後伸手出來把我拉進去。她身上的衣裙都還在,把我按在門上用力吻我,我則是吻她吻得更激烈。門在我們身後往後甩關好,我聽見油壓閉門裝置發出嘶嘶聲,門閂喀嗒一聲關上。我們往床邊前進。
桑瑪說:「我知道了,你哥剛從她的公寓打電話給我,他要我確認你沒事。」
「我們要直接過去嗎?」
「你覺得我們可以破案?」
我聳聳肩。巴黎這地方每走二十碼就會經過至少三家服裝店,但不管你是買一件衣服還是褲子,每件都會花掉你一個月的薪水。
「最後才不痛的。」
喬伊說:「這位是拉摩尼耶先生,爸媽的朋友。」
十分鐘後我們坐上另一輛賓士計程車,循原路回機場。
「結果他想對你跟喬伊講這件事?吹噓自己有多厲害?這時候還做這種事,是不是有點太自大了?」
「我上星期看過她了,而且大家都很開心,上星期可以說是完美的最後相聚。」
我把書擺床上,想起要打包的事。我想我會把百貨公司買的牛仔褲、運動衫與夾克都丟掉,因為我不需要也不想穿它們。然後我又看到那本書,書裡有幾頁邊緣跟其餘內頁不一樣,我打開後發現裡面有些用半色調攝影術拍出來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在攝影棚裡擺姿勢拍出的照片,複製成一頁六張的半身照片。其他則是祕密行動照片。照片裡有些聯軍飛行員待在用蠟燭照明的地下石窖裡,有些則是鄉間小路上一小群行蹤鬼祟的人身穿借來的農夫衣服,有些則是庇里牛斯山嚮導走在白雪皚皚的高地上。其中有張行動的照片是兩個男人中間夾著一個年輕女孩。那個女孩是個剛剛度過童年的少女,笑臉盈盈地拉著兩個人的手,帶他們沿著城裡的街道往下走,那城市我幾乎可以確定是巴黎。照片下方的說明寫著:執行任務中的畢翠斯。畢翠斯看起來只有十三歲左右。
她說:「昨晚。她走得很安詳。」
我搖頭說:「一個字都沒有,從來沒講過。」
她說:「明早約幾點?」
他說:「我也謝謝你趕過來。」
我把東西從床單上推過去,跟她說:「妳幫我開。」
「我想我不可能住在這裡。」
「那他在做什麼?」
他說:「我想有很多理由,一九四五年的法國是個充滿矛盾的國家。有許多人抗戰,有許多人當了法奸,有些人兩件事都做了。大多數人都希望自己清清白白,和*圖*書而她對於殺了那個男孩感到羞恥。那件事讓她良心不安,我說她沒有選擇餘地,她是不由自主的。而且那件事絕對沒有錯,但她還是寧願把自己的貢獻完全忘掉。我必須求她,她才接受那枚勳章。」
她說:「那是什麼?」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昨晚瓦索與庫莫會逃掉。其實他們不是要逃,只是幫威拉爭取時間與機會,讓他來對付我們。」
我說:「妳跟她在一起嗎?」
「情況很糟嗎?」
「你本來可以跟她在一起的。」
我看看她,然後把頭別開。
她不發一語。
我說:「前面二十公里沒看頭。真正好看的要等到我們上了環快。」
拉摩尼耶聳聳肩,那種動作是法國人特有的表達方式,跟我媽的動作一樣。
「我媽怎麼會一輩子都閉口不提?」
兩小時後,桑瑪用內線電話把我叫醒,她想知道我對餐廳熟不熟。巴黎到處都是餐廳,但我的穿著活像個白癡,口袋裡又只有三十塊,所以我挑了維賀內街上一個我知道的餐廳。我知道我可以穿著牛仔褲跟運動衫去那裡而不遭人白眼,也不必花大錢,而且用走的就到,可以省下計程車錢。
桑瑪說:「威拉怎麼找到我們的車?而且,美國這麼大,他居然知道要去哪裡找。」
我說:「我還好。」
我說:「一家百貨公司,法文的意思就是他們賣便宜貨。」
他只是聳聳肩,我們沉默地喝著咖啡,我試著吃個可頌,味道過得去,但我沒胃口。於是又把它放回籃裡。
喬伊不發一語。
「我不相信他,他是個跑腿的。不管有沒有會議,如果瓦索與庫莫要他開車,他就得開車。」
我問他:「她幫你工作了多久?」
「怎麼了?」
我說:「如果妳想看她,是可以。但她病得很重。」
我說:「如果我自己去,那是不對的。」
我說:「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聯盟國政府要頒發勳章給他。」
她點點頭,「我一直陪在她身邊。」
「什麼時候?」
「你說我在德國?」
「說什麼都太晚了。」
「一週前我們就該留下來。」
「一開始他沒做什麼,你媽覺得非常不安。接下來他說,如果你媽能用身體交換,他可以繼續當作沒這回事。你媽當然拒絕了,他說他要去告密,所以她假裝配合,跟他約一天深夜在傷兵橋下見面。她必須從家裡偷偷溜出來,一開始她把媽媽的起司切割器偷出來,用爸爸的鋼琴琴弦把鐵線換掉。是中音C下面那條G弦,我想多年後那條弦還是一直沒裝回去。她跟那男孩見了面,然後勒死他。」
喬伊、我和桑瑪都坐著不說話。
喬伊看著我,像是問我:她知道了嗎?我點點頭像是對他說:她知道。
那幾個穿大衣的人猜出我們的身分,慢慢退到走廊上。他們很安靜,完全沒出聲,喬伊腳步不穩地走向沙發坐下,我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地站在屋子中間。
我說:「好。」
「我不會在意。」
桑瑪和我步行回飯店,一路上保持沉默。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人領養的。我對自己說:你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這輩子我都覺得是爸爸在海軍陸戰隊的工作塑造了我。知道這件事後,我發現自己身上其實隱藏著不同的基因——我爸可沒在十三歲就殺掉敵人,做這件事的是我媽。她度過了歷史的非常時期,她挺身而出做了件必須做的事。在那一刻,我開始發現我比想像中更想念她,而且會永遠懷念她。我感到一片茫然,有件東西在我不知道自己擁有前就永遠失去了。
為什麼不會?
「你只是不想讓我難過。」
換我點頭說:「影響程度超過我的預期。」
「太棒了。」
「這裡可以嗎?」
我又多讀了點。跟大多數法文書一樣,這本書也是用一種叫「過去簡單式」的奇怪時態寫成的,這種時態只有書寫時候會用到,不是以法語為母語的人很難讀懂。這本書的第一部分不是很吸引人,它的篇幅全被用來說明從北邊南下巴黎的旅客必須在「北站」下車,如果想繼續南下,他們必須徒步或坐車,或搭乘地鐵、巴士等交通工具,越過巴黎市區到奧斯特列茲車站或里昂車站等其他車站搭火車南下。
我說:「我需要你幫個忙。」
「跟他說我從柏林打電話過去你那邊,只要他覺得我還在德國,他就會繼續待在加州。」
「謝謝你來這一趟。」
「你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她是什麼時候?」
她轉身指向大學街北邊說:「跨過那座橋後越過小丘,就在左邊。一直走就是了。」
她說:「我剛剛沒想這麼多。」
我問他:「你怎麼開始做這件事的?」
喬伊說:「她很棒,哪裡認識的?」
「我需要你把他一直留在那裡,等我親自過去。這非常重要。」
她說:「北卡就在那裡,不會跑掉的。」
我說:「抱歉,我沒事。你跟馬歇爾談過了。」
我說:「嗯,大概四點。」
「什麼?」
喬伊瞪著他說:「你讓她下手殺人?」
「記得威拉那傢伙嗎?我曾經問過你的。他跟裝甲兵打過交道,對不對?」
我們拔腿奔跑。
「因為它也曾經是座新的橋。」
「然後呢?」
她說:「打電話到飯店給我。」
「好吧。那我可以這樣講,我想她不是那麼開放的人,但不管什麼事,只要能讓我們快樂,她都會支持。」
他點頭說:「我會安排在四天後,你能留下嗎?」
我聳聳肩說:「照理講,這種事不應該讓人意外。」
她翻到第一張空白頁給我看,上面用藍墨水整齊地寫著一行已經褪色的字:送給畢翠斯,皮耶敬上。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說:「不過我人比較好。」
「如果是我,我會爭取任何能多陪她的時間。」
他說:「我在戰爭中變成殘廢,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因為我們需要太多醫療照顧,所以德軍不想拿我們這些戰俘當人質,也沒辦法做粗活,所以我們被留在巴黎。但是我想有所貢獻,卻又無法作戰,所以就進行不需要體力的組織工作。我知道那些飛行員的命像金子一樣值錢,所以我決定幫他們回家。」
早上十一點半我們在戴高樂國際機場降落,從空橋離開飛機。機場裡人山人海,計程車排班處一團混亂,跟我上次與喬伊一起來的時候一樣,所以我們放棄搭計程車,走到接駁巴士站,排隊後上了小巴士,裡面塞滿了人,非常不舒服。但是巴黎比法蘭克福溫暖,和煦的太陽高掛空中,我知道我們可以看到風光明媚的巴黎。
「報告,您現在在哪裡?」
我們在人行道上一起抽菸,然後進入看到的第一家咖啡館。走也走夠了,該是說說話的時候了。喬伊說:「你不該等我的,你可以見她最後一面。」
我說:「喬伊。」他搖搖頭,還是坐在沙發上。我朝著臥室走去,床邊擺了個有絲絨墊子的高架,上面有一具白絲鑲邊棺材,裡面還是空的。媽媽的屍身還在床上,她身邊的床單整理過了,她的頭下墊著不是很高的枕頭,雙手擺在棉被外,交叉放在胸口。她的雙眼已經闔起,我幾乎認不出她。桑瑪問過我:看到死屍你會難過嗎?
桑瑪說:「你就像住在這裡一樣。」
我說:「像是用來執行絞刑的繩子。」
透過顯示班機時刻的螢幕,我得知喬伊的班機已經著陸,於是繞到海關外的入境大門前,在一 大群準備接人的群眾裡找到位置站好。我猜喬伊會是頭幾個出來的旅客之一,因為他會快步走出飛機,而且他不用提領行李,不會耽誤時間。
我沒看到他看著桑瑪的夾克上寫著「美國陸軍 / 桑瑪」的名牌,也沒看到他去瞄她衣領上代表官階的那兩條槓。一定是我們之前聊過後,他就把她的名字與官階記下了。
我說:「喬伊,我們去吃早餐吧。」
她說:「嗯。」
「因為威拉,他們沒什麼不可以。我剛剛想通了,他們就是老朋友。史溫等於已經說了出來了,只是我沒馬上想通。威拉以前在軍情局的時候就跟裝甲兵建立了關係。為了得到蘇聯坦克的那些狗屁資料,這些年來他都跟誰打交道?就是裝甲部隊,這就是關聯,也就是為什麼他這麼在意克拉瑪的事。他不是擔心整個陸軍會出糗,他只是擔心裝甲部隊出糗而已。」
我翻回那幾頁半身照中找到她,那大概是在學校拍的,裡面的她大概是十六歲,照片說明寫著:一九四七年的畢翠斯。我來回翻閱裡面的文字,試著把拉摩尼耶要敘述的東西拼湊起來。
我們動身後沿著街道並肩往下走,把腳步調整到跟身邊的人一樣輕鬆。
「因為他是他們的人。」
「是你招募她的嗎?」
他說:「她的身分曝光了,學校裡一個跟她同年的男孩發現的,他是法奸的小孩,他用他要做的事來取笑折磨她。」
「你媽住在巴黎?」
放下電話後我從走廊走到桑瑪的房間,敲門後等著。她來開門,她剛剛觀光回來。
上了「環快」,豪斯曼男爵的城市風光盡收眼底後,他的精神變得比較好。太陽已經出來很久,整個城市閃耀著蜂蜜hetubook•com.com色的金黃光芒,四處的咖啡館開始忙了起來,到處都是手裡拿著法國麵包與報紙的人,大家都踏著整齊的步伐。根據法律規定,巴黎人一週只能工作三十五小時,所以剩下的一百三十三小時都被他們拿來享樂閒晃,這種生活方式光用看的就很過癮。
第二個技術問題是如何穿越巴黎市區。巴黎到處是德國人和他們設下的檢查站,迷路的外國人在城裡因為行動笨拙,一眼就會被人認出。而且城裡完全沒有私家車,計程車也很少,因為沒有汽油可用。如果一群男人走在一起,立刻就會引人注意。所以必須有女人來擔任「送貨員」角色。而且拉摩尼耶想出最完美的「送貨員」人選,就是他認識的一個小女孩。她會跟飛行員在北站會合,帶著他們穿越街道抵達里昂車站。面帶微笑的她會邊走邊跳,握著他們的手,就像是跟哥哥或來訪的叔伯舅舅在一起。她總是有突如其來的舉動,令人卸下心防,在她的護送下,每個人都可以輕鬆通過檢查站,如入無人之地。當時她只有十三歲。
我翻閱整本書到最後,防塵封套後折口上有作者的照片——照片中人是年輕了四十歲的拉摩尼耶,我一眼就看得出來。照片下方的介紹表示他在一九四〇年五月的戰役中失去了雙腿,我想起他在我媽家裡沙發上的僵硬坐姿,還有他的枴杖。他一定是裝了木製義肢,本來我以為他有一對瘦骨嶙峋的膝蓋,應該也是複雜的機械裝置。介紹中繼續提到他創立了Le Chemin de Fer Humain ,也就是「人力鐵路」。他還接受戴高樂總統頒發「抗戰勳章」,接受英國頒發「喬治十字勳章」以及接受美國頒發「特殊貢獻勳章」。
拉摩尼耶說:「我知道真的有這回事,那男孩的肚子被魚吃掉,幾天後在下游不遠處浮起來。我們緊張了一整週,但最後安然度過。」
「想吃早餐嗎?」
「我也不太確定。」
法蘭茲說:「真高興她聽得懂。」
我們把行李拿到大廳,在櫃檯辦理退房,我們把鑰匙退回,那位會說好幾國語言的女孩準備了一份長長的支出明細表,我必須簽名副署。一看我就知道自己惹上了超級大麻煩,因為房錢實在貴得離譜。我本來以為破案之後,在旅遊憑證上偽造簽名的事陸軍會睜隻眼閉隻眼。但那一刻我變得沒有把握,喬治五世飯店的費用可能會改變他們的看法,而且現在好像雪上加霜。我們只待了一晚,但因為太晚退房而被收了兩晚的錢,我叫咖啡的錢可以在小餐館吃一頓飯;我打電話到岩溪鎮的收費更是可以用來在城裡最棒的餐廳吃一頓有三道主菜的晚餐;打去加州找法蘭茲那通則等於五道菜。至於桑瑪幫我打電話到我媽的公寓給喬伊,要他把拉摩尼耶找來的那通電話,可以讓我在飯店裡多喝一次咖啡。而且從外面打進來的電話也被飯店收費:一通是法蘭茲打給我的,另一通則是喬伊打給桑瑪,要她看看我有沒有事。就因為這點手足之情,美國政府要多付五美元。這份帳單對我來講簡直像噩夢一樣。
我說:「巴黎,去辦私事。」
我看著拉摩尼耶說:「那個像刑具的東西是什麼?」 他不發一語。
我知道這樣是不對的,但我們都已經不假離營了,還有什麼更糟的事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我不知道這麼做好不好,但至少能讓我們覺得比較舒服安心。
「百貨公司說自己很便宜?」
我說:「有部隊,就需要憲兵。」
「怎麼講?」
我們到九樓的咖啡餐廳去吃飯。坐在露台上太冷,但我們坐在窗邊,景致也跟露台上一樣棒。往東我們可以看到聖母院,往南最遠可以看到蒙帕納斯塔。在太陽的照射下,巴黎這個城市真的棒極了。
我說:「沒那種感覺,我在哪裡都沒有家的感覺。」
「她是因為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才走的嗎?」
我沒回答。
「那為什麼要叫它新橋?」
他把電話號碼給我,我自己重複一次後又按9,撥打那個號碼,結果法蘭茲的士官在第二聲就接了起來。
「她救了多少人?」
他說:「很累。」
我說:「糟透了。」
「你跟他說我還待在那裡?」
法蘭茲:「結婚。嗯,他們都娶妻生子了。但都是當地女孩,沒有姻親在史派瑞維爾。」
她說:「那我們四點就得起床。」
「我們去那裡吧。」
「什麼問題?」
我說:「她有癌症。」
我說:「好好睡一覺。」
「那我就尷尬了。難道我可以直接跟他說,嘿,有個你不認識的傢伙叫李奇,他叫我告訴你,說他被困在柏林。」
桑瑪說:「沒有。」
盒上那個繩結已經歷史悠久,打得很緊,我看著她用小巧整齊的手試著把它打開,她那些乾淨的指甲在光線中反射著光芒。她把繩子拿下後打開蓋子——這個紙盒很淺,它那又厚又硬的材質是現在已經看不到的。裡面有三件東西:第一件是個更小的盒子,像珠寶盒一樣。那是個紙盒,紙盒表面貼了一層有浮水印的深藍色紙張。此外還有一本書跟一把起司切割器。那切割器很簡單,只是一條鐵線,兩端都有把手,把手是老舊的深色木頭。在法國,你可以在任何雜貨店裡看到類似的東西,不過這個切割器的鐵線被換過了,用來切起司可能太粗了點,那條鐵線像是鋼琴的琴弦。鐵線已經捲曲腐蝕,好像已經被保存了很久。
「如果要把人留住,唯一的方式就是逮捕他們。」
「我很喜歡她。但妳也知道,沒有人能長生不老,照理講,這種事不該讓人意外。」
她說:「那就晚安囉。」
我們又各抽了一根菸,靜靜坐著,然後慢慢並肩走回去,心裡有點平靜,有點無力。
「博德堡。」
我說:「在澳洲雪梨的一家妓院,給我電話號碼。」
我沒告訴她。她一定會笑出來的,但當時如果遇到這種情況,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跟她一起笑。
他說:「我不知道這件事,她直到事後才告訴我,我想如果我事先知道,一定會憑直覺禁止她做這件事。但我沒辦法自己下手,因為我沒有腳,我沒辦法下橋,要打鬥也站不穩。我聘了個人,有時他會幫我執行暗殺任務,但當時他在比利時忙別的事。我不能冒險等他回來。所以經過衡量後我覺得我會讓她放手去做,因為那是非常時期,我們的工作很重要。」
她看著前方那座橋古老的石造結構。
葬儀社。
我說:「謝了。」
我們靜靜坐了一陣子,服務生把帳單拿來。我們點點身上的現金,各付各的,還給了不少小費。回飯店的路上我們一直牽著手,這樣似乎很自然——我們兩個都是身邊有一堆麻煩的人,有些麻煩是一起面對,有些則是自己的。戴著大禮帽那傢伙又幫我們開門,跟我們ponne nuit ,就是法文的晚安。上了電梯後我們站在一起,但沒有並肩,當我們出電梯時桑瑪必須往左走,我是往右走。這是個尷尬時刻,我們不發一語,我可以看出她想跟我過來,我也很清楚自己有多想跟她一起過去,腦海裡已經浮現她房裡的景象:黃色的牆壁,還有香水味。我想像在床上幫她脫掉新毛衣,拉下她新裙子的拉鍊,聽見它掉在地板上的聲音,我還猜那件裙子會有絲質襯裡,所以會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桑瑪說:「她完全沒跟你們提過?」
拉摩尼耶說:「在那個年紀,男孩與女孩間的體能差距是很小的。」
我說:「還有。叫她打電話給綠谷鎮的克拉克警探,他之前曾派人去街上問除夕夜的事,要他把詢問結果傳真過去。這樣講她就知道了。」
我說:「我要找法蘭茲。」
「我要等我哥來巴黎,我不能自己去,我們倆要一起出現。」
我說:「我穿。」
我打開燈,滾到床頭電話邊,看著數字鍵下方有個說明牌寫著:如果要撥內線電話,請按3再加上房間號碼。我照做之後,她在第一聲就把電話接起來。
「有醫生在場嗎?」
他說:「桑瑪中尉,幸會。」
他說:「她從沒跟你提過這些?」
我沒看過父親的屍體,他死時我不在他身邊。他是因為心臟出問題死的,榮民醫院已經盡力救治他,但也可以說一開始他就難逃一死。我在葬禮當天飛回來,當夜就走了。
我沒說話。喬伊轉身沿著大學街往南看,拉拉衣領,把大衣包得更緊,抬頭面對太陽。
「但她說她好多了。」
「你什麼時候接到電傳的?」
「裡面裝了什麼?」
「再看看吧,也許她想出門吃午餐。」
「他似乎覺得你一定不會立刻去加州。」
「不只摔斷腳?」
「不假離營的憲兵嗎?」
他說:「就這樣嗎?」
「啊?他跟全世界的基地發布通緝嗎?」
我看到前一班飛機幾個脫隊的旅客正走出來,他們大多是因為有小孩而被耽誤的家庭,或是必須等待大型行李的人。人群裡有些人轉頭看他們,直到發現不是自己要接的人後又把頭別開。我花了點時間看著大家做這動作—和圖書—這是個很有趣的肢體運動。從姿勢的些微改變就可以看出人們感興趣或者不感興趣,還有歡迎或失望。身體半邊往內轉,然後又轉開朝向別地方。有時候甚至身體連轉都沒轉,只是把身體的重量改放在另一隻腳,然後又放回原來的腳上。
我說:「撒瑪麗丹百貨公司(Samaritaine )。在塞納河邊,靠近新橋,樓頂有個觀景露台。」
他說:「她也沒跟我說。」
「你喜歡她嗎?」
我們剛好在六點前抵達戴高樂國際機場。機場裡人山人海,我想是因為時差的關係,隨時都有人會飛來巴黎,而且早上六點的機場可能比下午還要繁忙。到處都是人,有人搭上汽車與巴士,有人則在下車,從美國東岸飛過來或正打算飛回去的旅客們拿著行李,掙扎地走著。看起來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動。
她說:「我去看巴黎鐵塔,你們倆去探望媽媽吧。」
她把手臂高高舉起伸直,把背弓起來,棉被滑到她的腰際。
「也許她跟這位拉摩尼耶是老情人。」
十五分鐘後,我們回到公寓,拉摩尼耶已經在那裡了。也許他一直沒走。我把盒子給喬伊,要他看看。他進入狀況的速度比我快,因為他先看了那枚勳章,上面的名字等於是個線索。他翻閱了那本書,當他認出那張作者的照片就是拉摩尼耶時,他抬頭看了拉摩尼耶一下,然後開始看內文,看看照片後又看著我。
接著話筒傳來喀嗒一聲,接著完全沒有聲音傳來,我等了好久才等到法蘭茲。
護士說:「他們要把她帶到depot mortuaire去。」
我說:「幫我打給喬伊,跟他說我們要回去,叫他把拉摩尼耶找回去。」
「有個十二軍團的傢伙叫馬歇爾的在你那邊,你認識嗎?」
我點點頭,說:「就是我。我不記得看過你。」
那位會說多國語言的女孩印了兩份明細表,我幫她簽署其中一份,另一份被她放進一個有「喬治五世飯店」字樣浮水印的信封,然後給了我。她說,那份是給我留存的。我心想,留存成為軍事法庭的呈堂證供。我把明細表放進夾克內側口袋,六小時後又拿出來,那時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動機為何,還有行兇方式了。
「我們沒見過面,但我跟你媽是老朋友了。」
喬伊點頭說:「我很確定他都直接向他們報告。他的東西是他們的情報來源。」
那女孩給我們的房間都是朝南,而且都可以看到一部分艾菲爾鐵塔。其中一個房間的裝潢是淡藍色系,裡面除了有個休憩區,還有個超大浴室。另一個房間要從走道往下再走三個房間,裡面的裝潢是深黃色系,房外的茱麗葉式陽台上裝著鐵欄杆。
我沉默片刻,然後說:「他們都結婚了?」
我們在劇院廣場下車,站在人行道上,讓其餘旅客從我們身邊擠過。我想我們第一件該做的事,應該是找間旅館,把行李安頓好。
「因為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查了一下瓦索與庫莫的背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他們兩個曾經跟史派瑞維爾有何瓜葛。」
我說:「什麼時候?」
我們瞪著那輛車。
「護士會幫我們開門。」
「前天,本來該輪你打的。」
「環狀高速公路,就是我們說的環城公路,好看的東西從進入環快後才有。」
我說:「不行,但我會再回來。」
「她喜歡認識朋友。」
我說:「盒子裡裝著什麼?」
「我會盡快回去,但現在我就需要那個電話號碼。」
「一切都將改變。」
桑瑪說:「裡面寫了些什麼?」
「我的英文也講得很好,但並不意味著我覺得北卡是我的家。」
那位老人說:「她不想放在家裡的東西,但我覺得那東西在她死後應該讓她的兒子知道。」
「陸軍幫你出錢?」
「真爽。」
如果要從法蘭克福飛到巴黎,我們可以選擇漢莎航空或者法航的飛機。結果我選了法航,因為他們的咖啡應該比較好喝,而且我想如果威拉要查民航機,應該會從漢莎航空查起,因為他是這種不懂變通的笨蛋。
有個戴黑色絲帽的人站在人行道上,我媽那棟樓的臨街大門開著,我們瞥了那男人一眼,然後走進天井,門房站在她的房間走廊上。她手裡拿著手帕,眼眶含淚,沒注意到我們。我們搭電梯到五樓,氣人的是這電梯實在很慢。
我在媽媽床邊待了整整五分鐘,眼睛睜得大大的,但沒有流淚。然後我轉身走回客廳,剛剛那些人又回來——他們是croque-morts,意思是「抬棺的人」。有個老人跟喬伊一起坐在沙發上,他的坐姿很僵硬,身邊有兩根走路用的枴杖。他有一頭稀疏的灰髮,身穿深黑色西裝,釦眼上別著一條小綬帶。那條綬帶,有可能是枚「英勇十字勳章」或是「抗戰勳章」,他那瘦骨嶙峋的膝上平擺著一個小硬紙盒,盒子用一條已經褪色的繩子綁著。
「去加州?」
「她說她好多了,十一點就上床睡覺,睡了一小時後就這樣停止呼吸。」
史溫搖頭說:「只有這個基地,他們在安德魯空軍基地發現你的車,威拉問了運輸大隊的人,所以知道你來這裡。」
我們準時登機,把袋子擺在座位上方的置物櫃裡,扣上安全帶後坐好。飛機上還有十幾個美軍,因為巴黎一直是駐德美軍最喜歡的度假天堂。霧還是很多,但不會糟到耽誤班機。我們準時起飛,機身飛越一片灰濛濛的城市上空,朝西南方前進。飛機正下方是一片片粉色田野還有森林,接著我們攀升到雲層上面,看到了太陽,就再也看不到地面了。
「也許我該避開,我跟你們去也許不恰當。應該只有你跟喬伊去就好了。」
桑瑪說:「這是什麼?」
「她自願的,她一直纏到我讓她加入。」
我們從菜單中價格固定的部分各點了三道菜,吃了三小時。為了避開工作上的話題,反而只講私事。她問我的家庭狀況,我跟她說了點喬伊的事,我媽的部分則是幾句話帶過。她也跟我聊她的家人與兄弟姊妹,而且她的堂親與表親實在多到我記不住。大多數時候我只是看著她映照著燭光的臉,她那烏木般黝黑的膚色混著一種古銅色調,眼睛則是炭黑色,下顎像瓷器一樣細緻。一個這麼嬌小又溫柔的人,怎麼會來當兵?但接下來我想起,她有一項連我也沒有的專長:她是個狙擊手。她說:「我會跟你媽碰面嗎?」
我說:「不行嗎?」
「接下來你要做什麼?」
他說:「我跟馬歇爾講過話了。」
我說:「給妳挑。」
「一小時前。」
他說:「好,還有其他事嗎?」
我們經過郵局,有輛車的車身一半開上了人行道,看來好像出了車禍。車子的一邊擋泥板已經撞壞,輪胎爆掉一個,我們為了繞過它而走到馬路上,然後看到四十碼外有輛黑色車子跟另一輛併排停在路上。
桑瑪踮起腳跟親我的臉頰,然後跟喬伊握手。我們站在那裡讓微弱的陽光灑在肩頭,看著她朝鐵塔底部走去,已經有一小群旅客跟她朝同一方向走過去,販賣紀念品的人也開始把貨品擺出來。我們站在遠方看著他們,看著桑瑪愈走愈遠,身影也愈來愈小。
「他一定是在廁所裡跟自己開會,因為沒人看到他。」
我轉頭看著天花板上時隱時現的雕紋,聽見大約一哩外,就在凱旋門另一側隱約傳來摩托車的噪音,還有遠方的狗吠聲。除此之外,城裡一片寂靜,兩百萬人都在沉睡。喬伊還在飛機上,可能在接近冰島上空的大圈航線上。我沒辦法想像我媽現在怎樣,於是閉上雙眼,試著再睡一下。
我在四點自動醒來,像是有鬧鐘似的。桑瑪還在睡,我把被她壓住的手臂稍微轉一下,抽出來,走下床後踮著腳走到洗手間。我把褲子穿上,套上運動衫,把桑瑪吻醒。
「什麼?」
我說:「這是巴黎最老的一座橋。」
「他們不能干涉特調組調查員的行動。」
「我不知道。」
十一點了。我上床但睡不著,只是躺在那裡看了一小時天花板。城市的燈光透過窗戶射進來,那黃色的燈光看起來霧霧冷冷的。我可以看見艾菲爾鐵塔的閃光燈閃爍著,斷斷續續發出金色光芒,節奏不快不慢。隨著燈光閃爍,灰泥天花板上的雕紋時隱時現。遠處的街道上我聽見煞車聲、小狗叫聲、樓下寂寥的腳步聲,以及遠處的喇叭聲。接下來整個城市陷入一片寂靜,沉默大舉來襲,但我卻覺得好像有無數警笛在我身邊逼近呼嘯著。我抬起手腕看錶,已是午夜了,我把手又放在床上,突然間心頭被一陣寂寞占據,害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拿出盒子裡那個藍色珠寶盒,裡面擺了一枚勳章:是「抗戰勳章」。那枚勳章有漂亮的紅白藍三色綬帶,勳章本身是金色的,翻過來看到上面刻著我媽的名字:約瑟芬.穆提耶。
「他知道我這個人,但我們不認識對方。」
我說:「告訴我們。」
「你們不假離營,威拉要追捕你們。」
「誰?」
那位老人抓起枴杖,掙扎著起身要跟我握手,但我揮手要他坐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自己靠過去。他可能有七十五或八十歲,是個乾瘦的老人,但就一個法國人來講,算是相當高的。
喬伊說:「Un corbillard.」
組織裡的每個人都有假名。她叫做畢翠斯,拉摩尼耶叫做皮耶。
「誰?」
那女孩說:「午夜,她在睡夢中。」
桑瑪說:「睡個午覺,然後吃晚餐。」
「怎麼啦?」
「但總有你偏好的地方。」
「你什麼時候來加州?」
桑瑪說:「買頂貝雷帽。」所以我就買了——那是一頂有皮革帽簷的黑色貝雷帽,因為美元匯率很高,所以買起來很划算。我把迷彩裝也放進袋子裡,還在鏡子前照了一下,把帽子調到一個很瀟灑的角度才離開。
「這跟你媽有關係嗎?」
我說:「別這樣講。我媽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麼,畢竟她是個法國人。如果她知道那件事是我的選擇,她也會支持我。」
她說:「早安。」
「等我們把案子辦完就沒事了。」
她說:「該你了。」她帶我到男裝部。唯 一件褲管內側接縫處有九十五公分的褲子,是件仿美國樣式的藍色阿爾及利亞製牛仔褲,所以我買衣服時只能配合它。我買了件淡藍色運動衫,還有一件黑色棉質飛行夾克,穿的還是陸軍靴子,因為用它搭配牛仔褲不算太差,跟夾克則是很配。
我們走進溫暖的百貨公司。它跟其他百貨公司沒兩樣,化妝品也在一樓,空氣裡彌漫著香味。桑瑪走在前面,我們先到二樓女裝部,我坐在一張很舒服的椅子上,讓她四處看看。她去了半個多小時,回來時身上穿著一套全新的衣服。她穿著黑鞋、黑色直統長裙、一件灰白相間的布萊頓毛衣以及一件灰色羊毛夾克,還戴著一頂畫家常戴的貝雷帽。她身上的行頭像是花了她一百萬,原來穿的戰鬥裝與靴子都在她手上印有「撒瑪麗丹」字樣的袋子裡。
她點點頭,我看著她的臉,看著她試著忘記這一切。燭光中她的眼睛就像會說話似的,她的眼睛告訴我,她眼前有一堆麻煩,但她暫時把那些事拋諸腦後,讓自己的心靜下來。
晚餐後我們越過塞納河,繞遠路回飯店。穿著便衣,手拿撒瑪麗丹的袋子,我們看來就像遊客,只差沒有手拿相機。我們在聖日爾曼大道上瀏覽商店櫥窗,欣賞盧森堡花園。我們還看到了傷兵醫院與巴黎軍事學院,然後我們往北走到波斯給街上,此刻距離我媽的公寓後面已經只有五十碼距離,這點我沒告訴桑瑪,如果她知道,一定會勸我去一趟。我們又跨越塞納河,這次是從阿爾瑪橋,接著我們在紐約街上的小餐館喝咖啡,然後漫步越過小山丘回飯店。
「不,我們只記得她的一部分,她跟我們分享的那一部分,只是冰山一角,其他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因此,就現在來說,我們不知道的部分是不存在的。」
「不知道,但他一定在做某件事,因為他回答我的語氣實在太輕鬆。我的意思是,誰記得六天前開過什麼會?可是這傢伙卻直接說出自己在開會。」
我們在大廳見面,桑瑪的狀況看來還是很好。不管是下午或傍晚,她身上的裙子跟夾克都很適合,但她沒戴貝雷帽,我還是戴著。我們跨越山丘,朝香榭麗舍大道前進,走到一半時,桑瑪做了件怪事,她主動牽我的手。當時天色已經變暗,我們身邊都是散步的情侶,我猜她覺得這樣很自然,我也覺得很自在。一分鐘後我才發現她牽了我的手,或者說,一分鐘後我才發現不對勁,她也一樣。最後她變得很不安,抬頭看我後又把手放開。
「一定會對你有影響的。」
我說:「多少吧。」
「查出來的結果呢?」
我說:「明天再去,今天純粹當個旅客就好。」
「那就打開看看。」
「然後我怕被你修理,所以我又幫你查了。」
「是嗎?」
他說:「好,我會待一個星期左右,還得把她的遺囑找出來。我們可能得把她的房子賣掉,還是你想留下?」
我說:「我最喜歡這種地方。」
我說:「我是李奇。我需要爾汶堡憲兵執行官的電話。」
她說:「我喜歡陪你。」
我說:「這些傢伙都是威拉的老朋友。他對他們承諾,他說會讓我沒辦法去煩他們。他把一一〇特調組當作裝甲部隊的下屬單位。」
「我很難過。你昨天該去看她的,不該跟我在一起。我們不該去買那些蠢衣服。」
「報告,威拉上校命令你必須立刻回來。」
我說:「那就小心點。告訴他我要你幫我問他個問題,因為我沒辦法親自過去。」
他說:「謝了,中尉。我們去看看她怎麼了,如果她肯,也許妳可以來跟我們共進午餐。」
那時候我說:不會。
我們在熟悉的劇院廣場下車,往南朝我們前一週才走過的那條路前進,從協和橋跨過塞納河後,我們在奧賽碼頭往西走,然後往南走進哈普街。我們走到大學街上可以看到艾菲爾鐵塔時,桑瑪停了下來。
我回自己房間,打電話叫人送咖啡過來。咖啡還沒送到我就已經刮完鬍子,沖完了澡。我在門口接托盤時身上只圍了條浴巾,然後我穿上乾淨的戰鬥服,喝第一杯咖啡後看看錶。巴黎時間早上四點二十,等於美東時間晚上十點二十,上班時間已經過了很久,而美國西岸則是晚間七點二十,對一個常加班的傢伙來講應該還算挺早,可能還坐在辦公桌前。我看了一下電話上的指示牌,撥9之後打外線,然後按下我唯一會永遠記住的電話號碼:維吉尼亞州岩溪鎮一一〇特調組的總機號碼。才響一聲就有總機人員接電話。
「裝甲兵的人嗎?沒有,我從來沒注意過威拉,因為他的東西不是最主要的業務,只是細枝末節。」
「我陪你去。」
「我們會記得她。」
我說:「我好像剛剛認識了一個抗戰英雄。」
「上次我們很開心,那就是她想要的,那就是她為什麼做那些安排,為什麼說要去波麗朵餐廳。她根本就沒吃東西。」
接著我又回頭看盒子:那個像絞刑刑具的,是什麼鬼東西?
喬伊會處理。
「我們要去哪裡?」
「他似乎已經知道了。」
我說:「為什麼?」
他立刻就看到我了,因為我也比其他任何人都高一個頭。我指著一個沒那麼多人移動的地方,他從人群中穿出,往那裡移動。我們繞過去找他。
「我不管你問什麼,只要讓他覺得你是替我發問,因為我不會去加州。」
「你的法文講得很好。」
她說:「我想買衣服,旅客不會穿戰鬥裝。」
很高興能小睡一下,因為我很累。躺在那裝潢成淡藍色系的房間裡,沒幾分鐘我就睡著了。
拉摩尼耶說:「八十人,她是我在巴黎的最佳送貨員,可說是個奇才。被人發現的後果當然不堪設想,可是她頂著恐懼撐過一整年,沒有一次讓我失望。」
喬伊說:「真的有這麼一回事?」
「末期了。」
我搖頭說:「我不想,你呢?」
我非常確定畢翠斯就是我媽。
「你昨天午夜跟我在一起,這點也讓我很難過。」
「最好不要跟我說你真的要去哪裡。」
「克拉瑪的葬禮,他也在場。他開車帶瓦索與庫莫過去,然後又回去。他宣稱當天其他時間他沒跟他們在一起,因為整個下午他都必須在國防部參加重要會議。」
我睡了一小時,醒來時還是維持睡前的姿勢,我強烈感覺到自己有得有失,但那感覺一時間連自己也說不清楚。桑瑪還在睡,她縮在我的懷裡,聞起來很香很溫暖,讓人感覺她全身柔軟溫和,卻又很堅強。她的頭靠在我的左臂上,我的右臂摟著她的腰。我握著她那半開半闔的手。
他說:「你是她嘴裡說的那個李奇。」
「你記得是什麼人嗎?」
二十分鐘後電話鈴聲響起,我還是站在那裡。是法蘭茲從爾汶堡打來的,一開始他講了名字兩次,我才想起他是誰。
拉摩尼耶又聳聳肩,看來很困擾,充滿疑惑,這麼多年後還是壓根不懂這件事。
她說:「我要有陽台那間。」
我說:「別這樣說。感覺很好。」
我說:「暫時就這樣。」
她穿著深紅色內衣,大概是絲或緞子做的,身上跟房裡到處是香水味。她長得嬌小又細緻,但是動作又快又強烈。她的房裡一樣有城裡的燈光從窗戶射進來,現在我感覺到燈光是溫暖的,給了我能量。艾菲爾鐵塔的燈光一樣投射在她的天花板上,我們倆的節奏跟燈光閃爍的節奏一樣,不快不慢,無法停息。事後我們像兩把湯匙一樣躺平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力氣放盡,氣喘吁吁,靠在一起但一語不發,好像兩人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有個老人帶過來的,他說這東西應該被當成我媽的遺物。」
桑瑪沒有說話。
「為什麼?」
「但是呢?」
「她勒死他。」
我說:「你能安排葬禮嗎?」
她說:「我愛巴黎,我在這裡玩得很開心。」
「什麼忙?」
「大概是迴光返照,我以前也看過。」
「因為有人命令他要待在那裡。」
我說:「我們只需要破案就好,不管是克拉瑪夫人和圖書、卡邦或者布魯貝克,只要破一個就好。我們有三次機會。」
桑瑪說:「他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他說:「你在法國,不是德國。」
「我要去加州。」
我不發一語。
「進去才知道。」
「還有其他選擇嗎?」
喬伊說:「嗯。」
「有點頭緒了。」
我說:「昨天午夜,我感應到有事發生。」
我們繼續往下走,轉進維賀內街,找到那家餐廳。因為是一月,當時才剛剛傍晚,老闆很快就幫我找到一張桌子。桌子在角落,上面有花跟點燃的蠟燭。一邊考慮要吃什麼時,我們要了水,還點了一壺紅酒。
「妳的口氣聽起來很像我哥,他要我做規劃。」
喬伊大概是第十二個出來的人。他身上那件大衣我之前看過,但西裝與領帶都跟之前不一樣。他看起來很帥,走得很快,拿著一個黑色皮革製簡易行李袋。他比其他人都要高一個頭,走出門後他停下腳步,在人群裡尋找我的臉。
「希望如此,你已經去那裡兩週了。」
我說:「詳細經過如何?」
靈車。
我們瞪著它,試著判斷它停在哪棟樓房外,試著估算距離,但因為它就在正前方,實在很難看得出來。我抬頭看著一整排樓房屋頂,先看到一面一八九〇年代風格的石灰岩牆面,是棟七層樓房。緊鄰在旁的是我媽那棟較為簡樸的六層樓房,然後我把目光垂直往下移動到街上,結果看到那輛靈車——它就停在我媽的樓房前面。
拉摩尼耶說:「我希望她的兒子能知道這件事。」
他不發一語。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又給了一小籃可頌。他似乎感受到我們的情緒,所以慢慢把東西放下就退開了。
上巴士後我們挑了三個行李架對面的位置,桑瑪坐在中間,喬伊坐她前面,我坐她後面。位置又小又不舒服,是堅硬的塑膠材質,雙腿沒有伸展的空間。喬伊的膝蓋硬塞在兩個椅子中間,他的頭隨著巴士的前進一起左右搖晃。我沒盡到「迎賓」的責任,因為在他經歷了大西洋上空的航程後,我還讓他坐巴士,我有點內疚。但我跟他一樣身材高大,坐在巴士上一樣不舒服,我也睡得不多,最重要的是身上沒錢。但我猜他寧願趕快進城,而不願在計程車招呼站等上一小時。
我說:「先回東岸,有些事我要查一下。」
「你查出為什麼會被調去那裡了嗎?」
我們用兩張偽造的旅行憑證換了十點班機的兩個經濟艙座位,在候機室等待,雖然我們身上穿著戰鬥裝,但並不顯眼,因為機場裡到處是穿著制服的美軍。我看到好幾個兩兩一組的十二軍團憲兵,但不需要擔心,因為他們只是跟警察在做例行查緝行動。他們不是來抓我們的,我覺得威拉的那張電傳會在史溫的桌上再擺個一、兩個小時。
我閉上眼睛,一分鐘後又打開,她站著不動,看著我。
我說:「不要讓馬歇爾知道,我等一下會回飯店。」
他頓了一下,把這件事也寫下來。
我們從和平街往南走,經過凡登廣場,到了杜樂麗花園。接著我們右轉,直接走到香榭麗舍大道。在和煦的冬陽下,一個懶洋洋的日子裡,如果想找個地方跟美女一起閒晃,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可能有,但當時我想不出來。我們左轉走進馬波夫街,到了與喬治五世大道交會處,對面就是喬治五世飯店。
她把書遞給我。那是本印刷的書,書封用很薄的防塵紙套包著。它不是小說,內頁角落因為年久而變髒變色,整本書聞起來有股霉味,書名跟鐵路有關。我打開看看,發現在書名頁之後有一張法國一九三〇年代的鐵路系統圖。第一章講的是北部的鐵路路線全部匯集在巴黎,然後又往南散布,可以說是「條條鐵路通巴黎」。這對我來講相當合理,如果跟它的超大首都相較,法國本身的面積相對來說顯得不大。大部分國家都會做這種安排,把首都當成蜘蛛網中心。
我說:「他根本沒有找,是有人告訴他的。」
我說:「瓦索或庫莫。在十二軍團基地時,史溫的士官在電話上提到我的名字。所以當他們把馬歇爾弄出來的時候,也打電話到岩溪鎮給威拉,跟他說我跑來德國騷擾他們。他們責罵他為什麼准許我出國,並且叫他把我召回。」
我說:「不是,她的名字叫約瑟芬,結婚前是約瑟芬.穆提耶,結婚後改為約瑟芬.李奇。」
「要我陪妳嗎?」
我心想:葬禮。
我說:「半小時後大廳見。」
回到媽媽的住處後,棺材已經裝上靈車。棺材在電梯裡一定被擺成直立的,門房在人行道上,跟那位別著綬帶的老人站在一起。他用拐杖撐著,護士也在,自己在一旁站著。抬靈柩的那些人緊握著手,把手放在胸前,頭看地上。
「兩小時前。」
上一班飛機拖到最後才出來的人跟喬伊那班飛機先出來的人混在一起。有些出差的人快步移動著,他們吃力地拿著手提箱與行李推車。還有穿著高跟鞋、戴著墨鏡的年輕女子,身上都是名牌服飾。是模特兒嗎?還是女演員?應|召女郎?還有美、法兩國的政府官員,從他們的外表就看得出來——一臉聰明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大多戴著眼鏡,但是他們的西裝、鞋子、外套都不是最貴的。可能是低階外交官,因為飛機是從華府過來的。
我說:「中尉,該起床幹活了。」
我說:「想先吃早餐嗎?我不想吵醒她。」
我往右轉,沒有回頭看,我聽見她開門,我先關門後她才把門關上。
「想過未來嗎?」
「她叫醫生離開。」
「但她會在意。」
她說:「什麼事?」
第一個技術問題是踏上旅程後,在車上就可能被盤查。這些飛行員都是吃玉米長大的美國鄉下金髮男孩,或者來自蘇格蘭的紅髮男孩,無論如何看來就是不像皮膚黝黑而削瘦的戰時法國人,看來實在太顯眼。而且他們不會說法文,必須幫他們編些藉口,像是叫他們裝睡、裝病,或者裝聾作啞。
我說:「她昨晚去世了。」
我說:「該走了,我們搭晚班飛機回去。」
我們走到對街,一個戴著大禮帽的傢伙幫我們開門,接待櫃檯的女孩在翻領上別了幾支小國旗,分別代表她會說的各國語言。我說法文讓她很高興,所以當我用兩張旅行憑證要跟她換兩個房間時,她二話不說,馬上把鑰匙給我們,好像我是用信用卡或金條付帳似的。喬治五世飯店,一定是這種地方:沒什麼事情他們沒見識過,就算有,他們也不願承認。
「你還好吧?」
「威拉知道旅行憑證不是他簽的。」
我問他:「你還好嗎?」
桑瑪點頭說:「我猜應該是這樣,上次你來這裡又回去後,心情就一直不好。」
我說:「我們可以試試邦瑪榭(BonMarchd)。」
喬伊說:「不記得了。」
他說:「走吧。」
我說:「妳知道怎麼走?」
「謝了。」
桑瑪問我:「你媽就是畢翠斯嗎?」
「她只有十三歲,但她殺了一個男的?」
「我很遺憾。」
等著坐計程車的人潮排了一哩長,我們只好放棄,還是去搭接駁車。輪到我們上車時,前一班已經滿了,所以十分鐘後我們是下一班車頭幾個上車的。等車時喬伊問桑瑪覺得這趟巴黎之旅如何,她把我們做了哪些事一 一跟他分享,唯一省略的是我們午夜之後的韻事。我站在街邊石上,背對著車道,往東看著航廈屋頂上的天空,已是破曉時刻了,另一個晴天即將來臨。那天是一月十日,一九九〇年代開始後天氣最好的一天。
我媽的房門開著。我們可以看到三個穿黑衣的人在裡面,我們進去後他們退開,不發一語,那位大眼女孩從廚房出來,她的臉色慘白,看到我們時停下腳步。喬伊說:「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
他像是把那個盒子當成聖物,交給我後如釋重負。我把東西拿過來,用手臂夾著,感覺起來不輕也不重。我猜裡面有本書,或是老舊的皮革封面日記本,還有其他東西。
我把書交給桑瑪,讓她繼續翻閱。
「他認識你嗎?」
我看看話機,然後把喬治五世飯店的電話號碼給他。
我說:「吃午餐去。」
桑瑪說:「什麼是Pont Neuf?」
「她用了那個絞刑具,她是有預謀的,那件工具也不難使用,她只需要勇氣與決心。然後她用原來那條鐵線在他的皮帶上綁了個重物,把他推進塞納河裡,他就此失蹤,換取了她的安全,也確保人力鐵路的存在。」
我不知道。
「我也是。」
「喬伊,她不希望我們留下來,那不是她的計畫。她是重隱私的人,她雖然是我們的媽,但她也是跟我們一樣的個體。」
她把書還給我,說:「我想我看過人力鐵路的事跡,跟二次大戰有關。人力鐵路是用來解救那些在比利時與荷蘭上空跳傘逃生的轟炸機機員。當地的抗戰組織營救他們,利用祕密網絡把他們安全護送到西班牙邊界。然後他們可以回家繼續參戰,這件事的重要性在於那些受過訓練的機員是珍貴的人力資源,而且也讓人們免了戰俘營的牢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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