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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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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五霸岡上

第四十二回 五霸岡上

只聽令狐冲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但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冲處,在下刀山劍林,絕不敢辭。」他想這些人和自己從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要自己相助,反正自己總是要答應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若是生性謹慎之人,就算極重義氣,也總要先問問人家要自己幫什麼忙,這才權衡輕重,明辨是非,然後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但令狐冲是個倜儻不羈的少年,不論對方有何所求,先答應了再說。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那裏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所以不約而同的聚集在這裏。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所以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是絕無所求。其實咱們這些人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大家並非一夥,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
桃花仙道:「這一招是辟邪劍法中第三十二招『烏龜放屁』,嗯,這一招架開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魚翻身』。」眾人均想桃谷六仙性|愛胡言亂語,也不把他們的說話當真。令狐冲道:「游先生,那辟邪劍譜倘若確然不是在你手中,那麼是在誰的手中?」張夫人,玉靈道人等都道:「是啊,快說。是在誰的手中?」
令狐冲只得拱手說道:「在下令狐冲,不敢勞動司馬島主大駕。」那司馬島主道:「小人名叫司馬大,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所以父母給取了這一個名字。令狐公子叫我司馬大好了,要不然便叫阿大,什麼島主不島主,阿大可不敢當。」令狐冲道:「不敢。」伸手向著岳不群夫婦道:「這兩位是我師父師娘。」司馬大抱拳道:「久仰。」隨即轉過身來,說道:「小人迎接來遲,公子勿怪。」本來岳不群的名字威震武林,不論是誰聽到了都要肅然起敬,若是當面見到,更不免要心頭一震,可是這司馬大以及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等一干人,全部對令狐冲十分恭敬,而對岳不群顯然是絲毫不以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令狐冲臉上,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顯。岳不群身為華山派掌門人二十餘年,向受江湖中人極大的尊敬,可是這一批人雖然對他並未表示敵意,卻是對他不加重視,這比之當面斥罵,似乎更令他心中恚怒。幸好「君子劍」岳先生修養極好,臉上沒顯出半分惱怒之色。
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的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切換不休。眼見他皺起眉頭,閉起雙眼,只是苦苦思索,令狐冲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冲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只怕先生不須再勞心神了。」
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會醫得好。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若是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攪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棚外。
游迅道:「令狐公子,適才你片言為余觀主解圍,卻何以厚彼而薄此,對游某人身遭大難,等如不聞不見?」令狐冲笑道:「你若不將邪辟劍譜的所在說了出來,在下也要插手相助張夫人他們了。」張夫人等七人齊聲歡呼,叫道:「妙極,妙極也請令狐公子出手。」
那轎子抬到樹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之中,只見東一簇,西一堆,都是挺胸凸肚,形相怪異之人。這些人一窩蜂般湧將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大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參,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人,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但見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便如耍猴子一般愁眉苦臉,神情憔悴,那裏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中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裏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湊手不及。」
游迅哈哈一笑,道:「我所以不說,只是想多賣幾千兩銀子,你們這等小氣,定要省錢,好,我便說了,只不過你們聽在耳裏,卻是癢在心裏,半點也無可奈何。那辟邪劍譜啊,是在那位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藝高望重的老前輩手中。」眾人齊問:「誰?在誰的手中?」游迅道:「我把這個人說將出來,可嚇你們一大跳,只怕你們後悔不迭。」張夫人森然道:「有什麼可後悔的?除死無大事,難道問一句辟邪劍譜在誰人手裏,便能將人打入十八重地獄不成?」游迅又嘆了口氣,道:「打入十八重hetubook•com.com地獄,倒是不會。只是聽到在那個主兒手中,大家既不肯死了這條心,可又無可奈何,豈不是苦惱之極?這個主兒啊,和這裏華山派掌門人岳先生倒是大有淵源。」眾人一聽,都向岳不群望去。岳不群微微一笑,心道:「且聽你胡說些什麼。」
令狐冲只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厲聲道:「更無其他瓜葛,然則雲南點蒼派柳葉劍江飛虹,又為什麼伏劍自殺?」令狐冲吃了一驚,道:「江飛虹江前輩,聽說他劍法輕盈靈動,是點蒼派中近年來傑出的好手,卻何以伏劍自殺,那…那…」平一指道:「是你害死他的!」令狐冲更是吃了一驚,道:「晚輩和這位江前輩素不相識……如何……」平一指道:「是我親眼所見,難這還有假的?這個江飛虹,乃是受我所邀請的七大高手之一,本來是要救你來的。為什麼七大高手只到了六個?難道我平一指請人幫忙,人家會不賣我面子,不肯前來?豈有此理!只因為江飛虹死了,才少了一個,知不知道?你…你…你恩將仇報,我偏偏在殫精竭慮,要救你性命,真是他媽的老胡塗了。」
令狐冲心想:「你的夫人,固然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你以自己之心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平一指又道:「所以啊,江飛虹老弟和你都是陷入了魔障,難以自拔……」
令狐冲大聲道:「原來那辟邪劍譜是游迅游兄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的手中。」眾人齊問:「當真?是在游迅手中?」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急,又有七八騎疾馳而至,來到店前,也即止住,一個雄偉的聲音說道:「黃老幫主,你是來迎接令狐公子的嗎?」那老人道:「不錯。司馬島主怎地也來了?」那雄偉的聲音哼了一聲,接著腳步之聲甚是沉重,一個魁梧之極的身形走進店來。長髮頭陀仇松年本來身材已是十分高大,但和此人一比,卻又遠遠不及。玉靈道人說道:「司馬島主,你也來了?」那司馬島主又哼了一聲,大聲道:「那一位是令狐公子,這便請去五霸岡上和群雄相見。」
岳不群在他身後聽得此言,尋思:「冲兒一時衝動,便和這些來歷不明的奸惡之徒說什麼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和他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難道你便和他們有難同當?」
忽然間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種庸醫,有個屁用?」令狐冲一看,正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什麼用。」平一指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裏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陪笑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那知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冲的意料之外,不禁為之愕然。
這時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人診一診脈如何?」令狐冲心想:「平一指平先生如此大的本領,也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名醫,又瞧得出什麼來?」只是礙於他一片好意,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吧,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伸手一拉一扯,拍拍拍六聲響,登時把麻繩拉斷成了七截。這條麻繩比兩根手指還粗,但他隨手一拉,便即拉斷,足見膂力之強。那人道:「若是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拉斷了。」七個醫生有的道:「小……小人盡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有包醫之事。」有的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人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三個大變,卻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冲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他問及此事,令狐冲不禁悲從中來,心想:「師父師娘對我便如父母一般,小師妹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向來情好極篤,不料連他們三人也疑心我偷了辟邪劍譜,則我生在世上,更有什麼樂趣?」平一指不等他回答,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避而遠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www•hetubook•com.com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
游迅道:「那辟邪劍譜若是為旁人所得,倒還有幾分指望,現下偏偏是在這一位主兒手中,那就……那就……咳咳,這個……」眾人屏息凝氣,聽他述說辟邪劍譜得主的名字,忽聽得馬蹄聲急,夾著車聲轔轔,從街上疾馳而來,登時打斷了游迅的話聲。玉靈道人道:「快說,是誰得到了劍譜?」游迅道:「我當然是要說的,卻又何必性急?」只聽車馬之聲到得飯店之外,倏然而止,有個蒼老的聲音說道:「令狐公子在這裏嗎?敝幫派遣車馬,特來迎接大駕。」令狐冲急欲知道辟邪劍譜的所在,以便洗刷師父、師娘、師弟、師妹對自己的疑心,卻不答覆外面的說話,繼續向游迅道:「有外人到來,你快快說吧!」游迅道:「公子鑒諒,有外人到來,這可不便說了。」
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是聲名掃地?」令狐冲伸出手去,按在他右手手背之上,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是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豁啦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冲,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冲笑道:「平大夫醫道精妙,果然把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了他袖子,說道:「去喝酒,去喝酒。」令狐冲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
只見竹棚外東一簇,西一群,群豪四下聚集轟飲。令狐冲一路走將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乾,心想:「聚在五霸岡上這些人物,在江湖上似乎聲名均不甚佳,可是瞧他們豪邁率真,並無絲毫虛偽做作之態,和他們交朋友,卻是爽快得多。反正我已沒幾日壽命,又何必苦苦去守華山派的清規戒律?」他性子向來不羈,此刻想到大限將屆,更是沒將種種禮法規條放在眼中。群豪來到五霸岡上,原是來瞻仰他的丰采,但見他逸興遄飛,和人人都是十分投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雲,令人心折。」
岳不群見令狐冲對自己與前無別,但所有聚集在五霸岡上的,顯然無一個正派之士,自來薰蕕不同器,清濁不同流,自己是聲名清白之人,如何可和他們混在一起?雖然從眼前情形看來,這些人未必會不利於華山派,但這些奸邪之徒,頗似欲以恭謹之禮,誘引冲兒入夥。衡山派劉正風前車之轍,一與邪徒接近,終不免身敗名裂。可是在目前情勢之下,這「不去」二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令狐冲見他鬚髮俱張,神情極是激動,只有默然不語。平一指隔了半晌,說道:「這件事本來也怪你不得,都是藍鳳凰這妖女不好。江飛虹老弟劍法內功都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既生得俊,又是我殺人名醫平一指的朋友,他看中了藍鳳凰,單相思了十年,要娶她為妻,那有什麼配不上她了?不料藍鳳凰這妖女一口拒絕,說道她是五仙教教主,決計不嫁人的。不嫁人那也罷了,卻為什麼又當眾叫你『大哥』?她雲南苗女,這『大哥』二字,是只叫情人的。旁人不知道,江飛虹是雲南人,怎會不知?他一聽到五毒教中的人傳了出來,說他們教主叫你『大哥』,氣憤之下,在道上便仗劍抹了脖子。唉,令狐公子,你心中既然有了意中人,怎麼又去和藍鳳凰勾勾搭搭?給你心中那個人知道了,豈不是又另生事端?少年人風流成性,大大的不安。」
令狐冲見這些人裝束奇特,神情悍惡,顯然都不是善良之輩,只是對自己卻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他一生之中,那裏有這許多人突然對他如此關懷,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他本是個至性至情之人,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眾位朋友,令狐冲何德何能,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是無……無法報答……」他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群雄都道:「這可不敢當!」「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只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直立不跪。岳不群師徒不敢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那桃谷六仙不明禮法,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
令狐冲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太過不講道理,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那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要多得多了?」令狐冲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什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那藍鳳凰只不過手中有幾張祖傳秘方,既不明醫道,又不懂藥理,便來胡亂醫人。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都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m.hetubook.com•com送了你性命。」
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令狐冲哈哈大笑。平一指道:「有什麼可笑?」令狐冲道:「大丈夫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侮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什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
他早知黃河下游有個天河幫,幫主黃伯流成名已五十餘年,是中原武林中的一位前輩耆宿,只是他幫規鬆懈,幫眾良莠不齊,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難免,這天河幫的聲名就不見得怎麼高明。但天河幫人多勢眾,幫中好手也著實不少,是齊魯豫鄂之間的一大幫會,難道眼前這個老兒,便是號令數萬幫眾的「銀髯蛟」黃伯流?假若是他,又怎會對令狐冲這個初出道的少年如此恭敬?
只聽得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幹仙,說道:「令狐冲,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冲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幹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吧。」說著將頭縮了回去,咕的一聲,吞了一大口酒,讚道:「此酒不錯。」
岳不群心中的疑團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聽那「雙蛇惡乞」嚴三星道:「銀髯老蛟,你是地頭蛇,對咱們這些外來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這白鬚老兒果然便是「銀髯蛟」黃伯流,他哈哈一笑,道:「若不是托令狐公子的福,又那裏請得動這許多奇人異士的大駕?眾位來到豫東魯西,都是天河幫的嘉賓,那自然是要接待的。五霸岡上敝幫已備了酒席,令狐公子和眾位朋友這就動身如何?」令狐冲見小小一間飯店上中擠滿了人,這般聲音嘈雜,游迅絕不會吐露機密,好在適才大家這麼一鬧,師父、師妹他們對自己的懷疑之意當會大減,日後終於會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岳不群道:「師父,咱們去不去?請你示下。」
平一指又道:「藍鳳凰給你喝五仙大補藥酒,當然是了不起的大情意。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都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
眾人回過頭來,那游迅卻已不知去向,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當。張夫人、仇松年、玉靈道人都破口大罵起來,情知他輕功了得,為人又是精靈之極,既是脫身,就再難捉他得住。
令狐冲道:「那當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則他為甚麼堅不吐實,卻又拚命逃走?」他說得聲音極響,說到後來,已感氣衰力竭。忽聽得游迅在門外大聲道:「令狐公子,你為何要冤枉於我?」隨即又走進門來。張夫人,玉靈道人等大喜,各人身形一晃,立即將他圍住。玉靈道人笑道:「你中了令狐公子的計也!」游迅愁眉苦臉,道:「不錯,不錯,倘若這句話傳將出去,說道游迅得了辟邪劍譜,游某人今後那裏還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游某人的麻煩。我便是有三頭六臂,那也抵擋不住。令狐公子,你當真了得,只一句話,便將滑不留手捉了回來。」令狐冲微微一笑,心道:「我有甚麼了得?只不過我也曾給人這麼冤枉過而已。」他不由自主,眼光向岳靈珊瞧去。岳靈珊也正在瞧他。兩個人目光相接,都是臉上一紅,迅速將臉轉開。張夫人道:「游老兄,剛才你是去將辟邪劍譜藏了起來,免得給我搜到,是不是?」游迅叫道:「苦也,苦也!張夫人,你這麼說,存心是要游迅死無葬身之地了。各位請想,那辟邪劍譜若是在我手中,游迅必定使劍,而且一定劍法極高,至少也有這位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那麼厲害,何以我身上一不帶劍,二不使劍,三來武功又是奇差呢?」眾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錯,聽他言語中又將禍事嫁到余滄海身上,忍不住都又向這個身受重傷的矮小道人瞧去。
游迅嘆了口氣,道:「好,我說就是,你們各歸各位啊,圍著我幹甚麼?」張夫人道:「對付滑不留手,只好加倍小心些。」游迅又是嘆了口長氣,道:「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我游迅為甚麼不等在五霸岡上看熱鬧,卻自己到這裏送死?」張夫人道:「你到底說不說?」游迅道:「我說,我說,我為甚麼不說?咦,東方教主,你老人家怎地大駕光臨?」他最後這兩句說得聲音極響、同時目光向著店外西首直瞪,臉上充滿了不勝駭異之情,眾人一驚之下,都順著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見長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隻菜簍子,乃是個市井菜販,那裏是威震天下的東方不敗東方教主?
令狐冲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為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和-圖-書毒,只是她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件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這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當下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之中。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間,便有幫中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乾牛肉、火腿、雞腿、鴨肫之類下酒之物,可見這些人深知令狐冲好酒。令狐冲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冲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此杯。只是荒山之上,酒水不齊。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群豪歡聲雷動,齊聲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這時草棚以外,喧嘩大作,鬥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為盡地主之誼,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冲於數年前曾參與五嶽劍派之會。那一次在泰山舉行,泰山派也曾大宴與會的盟友,但酒菜固然清淡樸素,五嶽劍派一眾師徒,更是一片肅然,連說話也不高聲,更不必說猜拳行令,轟然鬧酒了。令狐冲當時頗覺索然無味,次日下得山來,便在濟南一家小酒店中招了一批素不相識的酒徒,劇飲半日,大醉一場,給師父知道之後,受了一頓痛責。此刻平一指正在用心給他搭脈治病,他卻神馳棚外,只有去和群豪大大的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盡止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只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用上了。」
將近五霸岡時,趨前迎接的人愈來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冲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那岡上黑壓壓的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黃伯流將令狐冲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冲見自己若是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吧,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冲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這時岳靈珊和林平之被點的穴道,隔了六個時辰後,已自行通解,岳不群伸手托在女兒右肘之下,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冲無奈,只得坐入轎中。
正猶豫間,游迅說:「岳先生,此刻五霸岡上,熱鬧得緊哩!多位洞主、島主,都是十幾年,二三十年沒有在江湖上露臉的了。大家都是為令狐公子而來。你調|教了這樣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俠出來,不但岳先生臉上大有光采,華山派三個字,在武林中也是從此十分響亮,誰也不敢正眼相覷了。那五霸岡嗎,當然是要去的囉。岳先生大駕不去,豈不叫眾人大為掃興?」岳不群尚未答話,司馬大和黃伯流二人已將令狐冲半扶半抱的擁了出去,扶入一輛大車之中。仇松年、嚴三星、桐柏雙奇、桃谷六仙等紛紛一擁而出。岳不群和夫人相對苦笑,均想:「這一干人只要冲兒去。咱們去不去,他們也不放在心上。」岳靈珊道:「爹,咱們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師哥到底在耍些什麼花樣。」岳不群點了點頭,走出門外。適才大嘔了一場,未進飲食,落足時竟然虛飄飄地,真氣不純,心中不由得暗驚:「那五毒教藍鳳凰的毒藥當真厲害。」司馬大和黃伯流等眾人乘來許多馬匹,當下都讓給岳不群、岳夫人、張夫人、仇松年、桃谷六仙等一干人乘坐。華山派的幾名男弟子無馬可騎,便與天河幫的幫眾、長鯨島司馬大島主的部屬一同步行,向五霸岡進發。那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之處,東臨山東的荷澤定陶,西當河南的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是略略有些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里,便有數騎馬向西迎來,馳到令狐冲的大車之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冲致意,言語禮數,都是十分恭順,聽他們自報姓名,卻又均是江湖上來頭不小的人物。
令狐冲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已是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冲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平一指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冲,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罵了。令狐冲道:「前輩指教得是。」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冲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浸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數十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怪草,中間頗有生剋之理。服了這藥酒和_圖_書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浸,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這時那姓黃的幫主也已走了進來。這人已有八十來歲年紀,一部白鬚,直垂至胸,精神卻是矍鑠。他向令狐冲微微彎腰,說道:「令狐公子,小人幫中的兄弟們,就在左近一帶討口飯吃,卻沒好好接待公子,當真是罪該萬死。」岳不群聽了這幾句話,不禁心頭一震:「莫非是他?」
平一指緩緩將手縮回,閉著眼睛,右手一根食指在板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不同真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所以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冲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行險僥倖,以圖一逞,要邀集七位內功極高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這七位朋友,在下已然邀得六位在外,群豪中再請一位,本來毫不為難。可是適才與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冲「嗯」了一聲。
令狐冲只有苦笑的份兒,心想:「我隨口叫藍教主一句『妹子』,卻生出這樣的大禍來,這位江前輩為此而死,教人好生過意不去。藍教主為我注血,給我飲酒,小師妹親眼所見。別說藍教主和我之間全無男女情意,縱然有了,小師妹心中只掛念著小林子,又怎會著意,怎會另生事端?」
桃根仙道:「你得到辟邪劍譜,未必便有時候去學,就算學了,也未必學得會,就是學會了,也未必能使得出。你身上無劍,或許是丟了,或許是給人奪了。」桃幹仙道:「再說,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劍,剛才你這麼一指,就是辟邪劍譜中的劍招。」桃枝仙道:「是啊,大家瞧,他摺扇斜指,明是辟邪劍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劍尖指著何人,便是要取何人性命。」這時游迅手中摺扇,正好指著仇松年。這莽頭陀一聞之下,不及細想,虎吼一聲,雙手戒刀便向游迅砍將過去。游迅身子一側,叫道:「他是說笑,喂喂喂你可別當真!」只聽得噹噹噹噹四聲響,仇松年左右雙刀各砍了兩刀,卻都給游迅撥開,從那扇子撥刀的聲音中聽來,他那摺扇果然是純鋼所鑄。別瞧他肥肥白白,一副養尊處優的模樣,身法卻竟是敏捷異常,而摺扇輕輕一點之下,仇松年的虎頭彎刀都給盪開在數尺之外,足見他武功遠在那長髮頭陀之上,只是身陷七人的包圍之中,不敢反擊而已。
那眇目男子右手一擺,仇松年、張夫人、雙蛇惡乞、西寶僧等都圍將上來,霎時間將他圍在核心,便如適才對付余滄海一般。張夫人冷冷的道:「這人號稱滑不留手,對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靈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錘,在空中呼的一聲響,劃了個圈子,說道:「不錯,瞧他的腦袋是否滑不留錘。」眾人瞧瞧他錘上的狼牙又尖又利,閃閃生光,再瞧瞧游迅細皮白肉,油滋烏亮的腦袋,確是不禁為他的腦袋擔憂。
正說到這裏,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有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冲道:「不如出來喝酒吧。」令狐冲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
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有三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參、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製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冲「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種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冲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那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若是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體並不是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之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黃河水漲,本已成災,治河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河,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種補藥,才有補益。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冲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小怡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著連連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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