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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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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琴韻心聲

第四十三回 琴韻心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隱隱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那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中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浮於大海茫茫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情神一振,也不知從那裏來的力氣,便即站了起來,聽那琴聲,正是從竹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將過去,只見竹棚之門已然掩上。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是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折殺俺了。俺求你勿提來到五霸岡上之事,只是為免旁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才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旁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冲如此痛恨,儘管衝著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那裏有什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什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裏火去,水裏水去,若是皺一皺眉,司馬大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著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竹棚。
那姓易的喝道:「三!」他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冲背靠竹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冲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的掌心。這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一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響,跟著「啊」的一聲大叫,長劍的劍尖竟然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來,但已有七八寸的劍鋒透過他掌肉。這一下受傷極重,那姓易的一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吧!」那姓易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是奇怪。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竹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一些端倪。」說著,伸手便去推竹棚之門。
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何處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姓辛之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那姓易的道:「我到竹棚中去瞧瞧。」
她問到這一句話,令狐冲登時胸口熱血上湧,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娘?不去尋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冲道:「他們……他們不知到那裡去了,我傷勢沉重,尋不著他們。就算尋著了,唉!」一聲長嘆,心道:「就算尋著了,卻又怎地?他們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既受傷不輕,何不尋一處風物佳勝之所,登臨山水,以遣襟懷?卻也強於徒自悲苦。」令狐冲哈哈一笑,道:「婆婆說得是,令狐冲於生死之事,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遊玩去也!」說著向竹棚一揖,轉身便走。
令狐冲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甚是奇怪,卻不知他體內受五毒教藍鳳凰及四名苗女注血,那服了五仙花露毒酒,血中含有劇毒,全仗數種劇毒相互克制中和,才於性命無礙,但這些毒血濺入了那姓譚的口中,他卻是抵受不住。總算濺入他口中的毒血數量極微,才不令他立時斃命。
令狐冲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奸滑之徒,遠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是可惡,提起長劍,一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全然無力,噹的一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拍正在令狐冲胸膛,掌力甚是沉重,令狐冲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極近,這口鮮血,對準這個姓譚的直噴過去。那姓譚的側頭急閃,卻已有少些噴在他的臉上,更有數滴濺入了他的口中。他嘴裡嘗到一股血腥之氣,也不在意,深恐令狐冲拾劍反擊,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立時摔倒在地。
令狐冲服了那顆藥丸後,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著那婆婆的指示,儘是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已轉入頗為崎嶇的山道,轉過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冲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著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冲,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冲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www•hetubook•com•com人都是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著他的身後。
他走出三步,只聽得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冲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卻是不大妥當。」令狐冲聽得那婆婆言語之中,頗為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令狐冲之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死,死在何處,也無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後,若是那兩個少林派的僧徒又來囉唆,卻不知如何是好?這個崑崙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後,只怕他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冲道:「婆婆、你要到那裏去?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怕連累了你。」令狐冲道:「連累了我?令狐冲的性命是婆婆所救,那有甚麼連累不連累的?」那婆婆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的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為難,我避到了這裏,看來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而至。你傷勢未愈,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暫時避他一避,等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可是要你護送我吧,一來你自己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躍的少年,陪著我這個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冲哈哈大笑,道:「我道婆婆有甚麼事難以委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到那裏,我送你到那裏便是,不論是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甚是喜歡,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令狐冲道:「不錯,不論是天涯海角,令狐冲都隨婆婆前往。」
這姓譚的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這個華山派的少年手下。我若是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的人情,而且崑崙派在中原也大大的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卻是如何。」
令狐冲接著連喝了數十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人生得意須盡歡……」走進竹棚之中,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形容大變。令狐冲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原來一頭烏髮,突然間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竟然老了一二十年。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
令狐冲先前左頰上受了他一掌,知道自己身子行動不便,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一劍刺出,後發而先至,噗的一聲響,正中他右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那姓易的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嘆一聲,掉頭便走。那姓辛的叫道:「易師弟!」隨後趕去。
令孤冲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著。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令狐冲道:「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那婆婆道:「她當然並無害你之意,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冲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濺入他口中的毒血是多是少?」
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怎地說,自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偷雞摸狗,做的是見不得人的小竊勾當,公子那裏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冲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了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突然間想起一事,回頭一望,立即放低聲音,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何況竹林聖姑神通廣大……啊喲!」他大叫一聲,轉頭便走,再也不敢有片刻停留。
令狐冲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當即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知竹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冲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這女子聲音稚嫩,顯然年紀甚輕,甚麼婆婆不婆婆了?」令狐冲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令狐冲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過,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和你們又不相識,毫沒來由的又見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捲過來,令狐冲此時內力全失,毫無抵禦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無半點武功,倒是一呆,道:「你是華山弟子?只怕吹牛。」說著提足走向竹棚。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著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有人問起那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勿提在下的名字,在下這可感激不盡。」令狐冲道:「是。這卻是為何?」司馬大身材十分高大,突然間神色甚是忸怩,便如孩童做了錯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道:「這個……這個……。」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原來這種人說話有些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嫂子、閨女。」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和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七八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八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令狐冲心道:「什麼竹林聖姑神通廣大?當真叫人如墮五里霧中。」只聽得馬嘶之聲,漸漸遠去,五霸岡上喧嘩聲盡數止歇,和半個時辰前鬧成一片的情景迥然不同。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裏吃了一驚,但見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走得乾乾淨淨,一個人不剩,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父!」只聽得隱隱有些回聲,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仍無人答應。
要知這姓易的是當今少林派中第二代的好手,拳掌劍法,俱已得少林派的真傳,適才令狐冲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招,單是憑著方位和時刻的拿捏,即令他手掌自行送到他的劍尖之上,竟然無法避開,劍法上的造詣,實是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辛、易、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如何瞧不出來?那姓易的劍交左手,心中雖是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貿然輕敵,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招均是劍至中途,便即縮回。
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膽敢到河南省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裏麼?」他說到這裏,更提高嗓子,喝道:「是那一些混帳王八蛋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五霸岡地勢遠較周遭平原為高,他這兩句話遠遠傳了出去,極具威勢。令狐冲聽了,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他們嚇得立時逃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生事。」心下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未免太沒有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群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為是。」當即走到了竹棚之後,又想:「棚中只是一位年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為難。」這時竹棚中琴聲也已止歇。
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來越低,終於細不可聞,也不知已於何時止歇。令狐冲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道:「多謝婆婆神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捨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於傖徒,該我謝你才是。」令狐冲道:「婆婆說那裡話來?此是晚輩義當該為之事。」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絃,暗自沉吟,有甚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好一會,問道:「你……你這要上那裡去?」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道:「你辦不到麼?」令狐冲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的眼睛。」那婆婆道:「你自己記著便好。你在前面走,我跟在你後面。」令狐冲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後面跟了上來。走出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道:「你撐著慢慢走,把這樹枝當作拐杖。」令狐冲道:「是。」他撐著樹枝,一路下岡,倒也並不如何吃力。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崑崙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崑崙派第二代弟子中的第三把好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差得很遠。那少林派的大個子辛國樑,劍法也比他強些。」
令狐冲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疲倦得緊,再歇一忽兒。」令狐冲道:「是。」心思:「上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吧!」令狐冲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仍是跟在後面。
令狐冲走到竹棚之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hetubook.com.com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冲參見前輩。」那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曳然而止。令狐冲雖不明琴音之意,但聽在耳中說不出的舒服,只覺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於他,正在安慰於他,心中大是感激。忽聽得遠遠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
他走向竹棚數步,便聽得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令狐冲一聽,心頭一震:「果然便是洛陽城的那位婆婆。」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適才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逕為閣下撫琴?」姓辛的道:「哼,有什麼希罕?諸多推搪,竹棚中定然另有蹺蹊,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什麼?十之八九便是和那些妖邪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著大踏步便往竹棚門口走去。
游目四顧,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卻散滿了酒肴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冲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只聽得竹棚內琴聲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冲全身輕飄飄地,更無半分著力處,便似飄上了雲端,置身於棉絮一般的白雲之上。
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冲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竹棚外喧嘩之聲漸減,已走了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咱們做得魯莽,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個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咱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
令狐冲熱血上湧,大聲道:「前輩何必為此耿耿於心?」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什麼殺人名醫?」突然間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幾晃,口中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冲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閉,竟然死了。令狐冲將他身子抱在懷內,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越來越響,心下不禁一片淒涼。
令狐冲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數十丈後,突然間想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岡上去。」那婆婆道:「幹什麼?」令狐冲道:「平大夫為我而死,他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屍體化了,埋了。」令狐冲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竹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著一具難看的屍首?」令狐冲「嗯」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種種行事,都是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後,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才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心下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甚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行出數里,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冲應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一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投入掌中,卻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著歇歇。」令狐冲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仗著你的神妙劍法,要你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設法救你之命,你記住了。」令狐冲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湧將上來,似是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他暗自凝思:「這顆藥丸明明是於我身子大有補益,卻偏偏那婆婆不承認對我有什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於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那有並非利用而硬要說是利用之理?」又想:「適才她將這顆藥丸擲入我的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高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
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冲道:「卻是什麼?」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醜陋,不管是誰見到,都會驚駭欲絕,所以我不願以真面目示人。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許向我看上一跟,和-圖-書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冲道:「晚輩心中尊敬婆婆為人,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於婆婆容貌如何,那有什麼干係?」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令狐冲忙道:「好好!我答應婆婆就是,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絕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令狐冲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醜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不是侏儒,便是駝背,那也沒有什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其時日光從東方斜照過來,只見那姓譚的臉上顯出一層黑氣,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甚是詭異恐怖。令狐冲道:「你妄用真力,害人反而害己。」
只聽得腳步聲響,三個人一路走上岡來,其中二人腳步十分沉重,另一人卻是極輕,若非細聽,幾是落地無聲。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為詫異。那聲音宏亮的人說道:「王八羔子們都到那裏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個人齊聲大笑。都聲音宏亮之人的笑聲也是震得令狐冲耳鼓嗡嗡作響,內力之厚,實是世所罕有。令狐冲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崑崙派的。少林派數百年來一直是武林中的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為高,實力恐亦較強。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並肩聯手,確是厲害,說不定他們三人還只是前鋒,後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娘如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
此時天色尚未明亮,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然便只有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等,四下散置,足見群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是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什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本來似乎均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忽然間卻又變得膽小異常,真是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娘、小師妹他們,卻又到那裏去了?要是此間真有什麼凶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心中感到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他的安危,一個時辰之前,有這許多人競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娘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那姓辛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卻到這裏幹什甚麼來了?」令狐冲挺直腰板,只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個中年漢子和他穿著一式的黃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崑崙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態頗為瀟灑。那姓易的道:「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
這些人的臉色都是十分古怪,有的人甚是害怕,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裏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難以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冲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過頭去,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什麼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如泥塑木彫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他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乃是看到了那位婆婆,而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為什麼他們一見婆婆,便若是驚惶?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那晚令狐冲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三次大損,幾乎抬臂舉劍亦是有所不能。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的上乘劍法,說道:「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願誠心陪罪。」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令狐冲的咽喉。
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冲凝視片刻,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冲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挨得一會,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是有個大便宜可撿。
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冲胸口拍將過去。眼見這一掌之下,令狐冲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冲,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和人動手嗎?」令狐冲道:「既是正派中人,每一出手,總得說出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斷你三根肋骨。一!」令狐冲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開吧。」令狐冲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冲既還沒死,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後,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
突然間一個人悄悄走了進來,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冲一看,乃是祖千秋,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是不怎麼在意,匆匆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若是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問道:「為什麼?」祖千秋道:「倒沒有什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說著匆匆走出棚去。
他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湧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在地。他掙扎著要想爬起,可是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著想爬了起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朵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
令狐冲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竹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絕不許你冒犯於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道:「你憑什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令狐冲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不過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竹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子倒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吧。」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還有什麼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什麼屁宗?哈哈,哈哈?」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著也大笑起來。令狐冲朗聲道:「恃強逞暴,叫什麼名門正派?你當真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令狐冲一聽,氣往上衝,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竹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是微微一驚,但三人不知在刀山劍林中打過多少滾,見只一個單身少年,自亦不以為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什麼來著?」令狐冲道:「在下華山派令狐冲,參見少林、崑崙派的前輩。」說著向三人深深一揖。
令狐冲站起身來,臉上已被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摔一大交?」令狐冲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這位前輩想來也必是崑崙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手無寸鐵的年老婆婆,豈不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
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冲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令狐冲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不由使喚,這一掌終於是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到五霸岡上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並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焉有這等怪事?若是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江湖上的朋友跟我結納,他須得喜歡才是。」突然間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多半此人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有愛護之意,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的豪客。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種人乾脆爽快,什麼地方不好了?」
令狐冲道:「原來那大聲漢子叫做辛國樑,這人倒似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冲道:「那是出於無奈,唉,這一下跟少林派結了樑子,可是後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冲道:「婆婆,你都瞧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自己也不知道麼?你血中有不少五毒教的劇毒,都是藍鳳凰這妖女給你服下的,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是抵受不住。」
令狐冲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著頭腦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什麼也只好承認。」令狐冲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副茅包脾氣,若是事先問問俺嫂子,要不然問問俺閨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己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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