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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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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亞當!接著!」我跟著彼得騎進院子(要是奧黛莉她媽現在出來就慘了),接住帽子但沒有從腳踏車上摔下來。我把帽子戴在頭上,放開雙手繞著洋娃娃的教室騎。奧黛莉想把我拉倒,但被我閃過了。她長得滿漂亮的,而且看起來不像真的很生氣,所以我小心不去壓到她的洋娃娃。泰拉雙手杈腰,開始大罵彼得。「潔咪!」我大喊:「快來嘛!」
「我們可以住在這裡,」潔咪說。她哽咽了一聲,屏著氣說:「我是說在城堡裡。」
「因為要訂制服!」潔咪朝他大吼:「笨蛋!」說完她跳下輪胎,猛力著地,接著就跑進森林去了。
「我不會打呼。」我說著彎身把鞋襪脫掉,但剩下的禮貌和衣服對我來說實在太吃力了,我直接放棄鑽進被子裡。
電話那頭停了一秒鐘,接著她換了一個聲音冷靜地說:「要我去接你嗎?」
「是嗎?」我從來沒想過這點。
彼得還在牆上。「妳要去寄宿學校嗎?」他高聲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牽起自己和潔咪的腳踏車,搖搖晃晃將兩台車拖進他家的院子。我抓著自己的腳踏車跟在後面。
「我的錢都存在郵局,拿不到。」
「點心時間是六點半,」薩維奇太太說。彼得走過她身邊,她心不在焉伸手摸摸他頭髮:「你有戴錶嗎?」
「你們有多少錢?」
潔咪嘴巴一撇說:「才怪,我媽就不會,她從以前就不喜歡我。」
朦朧之間,我緩緩察覺自己在睡袋裡汗水淋漓,靠著樹幹的背部僵硬到發抖,腦袋像玩具一樣不由自主地一點一點。森林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感覺好像瞎了眼睛。遠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雨水滴在樹葉上,聲音很輕,慢慢蔓延開來。我努力不去理它,繼續追尋那有如黃金絲線般脆弱的回憶,小心別將思緒遺落在黑暗之中,否則我將找不到回家的路。
「噓。」音樂?說話聲?河水拍打溪石的聲音?還是微風吹過中空的橡樹?森林有千百種聲響,隨著季節變換,天天不同,永遠不可能全部摸清楚。
我們像三隻受驚嚇的野兔般一動不動,神情警覺。森林很安靜,太靜了,似乎在等待什麼。平常午後熱鬧的蟲鳴鳥叫和小動物在隱匿處的窸窣騷動全都戛然而止,彷彿有人用指揮棒下令似地。只有某處,在我們頭上——
「不用了,」我說。我吃太多太快了,腸胃一陣劇痛,很不舒服。「謝謝。」
「沒錯,」她轉身趴在床墊上,伸手到旁邊櫃子拿了一包面紙遞給我。「擤鼻子。」
潔咪揉揉眼睛,雙唇緊閉,但還是忍不住抽泣。我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都沒說,好像已經沒事了一樣,結果……她一直在說謊!」
凱西站在煎鍋前回頭看我,手裡還拿著木湯匙。「可以,當然沒問題,」她頓了一下說。她把音響關掉,把吐司從機器裡拿出來,蛋擺上去。「拿去。」
潔咪說了什麼,但彼得打斷她的話:「沒錯,好主意,留字條跟他們說我們去都柏林還是科克了,隨便,他們會去那裡找我們,但其實我們一直在這裡。」
我很怕自己嗓子已經不靈光了,幸好沒有。「妳在哪裡?」
「嗨,」我說著跌跌撞撞下了車,雙腿又麻又硬,我剛才一定把腳緊緊壓在地板上,從頭到尾都沒有放鬆。「謝了。」
「別這樣,潔咪,不要——別哭……」我靜不下來,我很想跟她說我替她去,雖然我知道這麼做很蠢。我願意代替她,讓她永遠留下來……我還來不及意識過來,就已經低頭在她臉頰親了一下。淚水沾濕我的嘴唇,她就像陽光下的草地蒸騰鮮綠,讓人沉醉。
「走吧,」潔咪說,眼睛炯炯有神:「走吧。」說完就像會飛的松鼠一樣跳離石牆,抓住樹枝盪了一下,落地滾了幾圈,站起來拔腿就跑。樹枝還沒停止搖晃,彼得已經蹦蹦跳跳跟在潔咪後頭,我手忙腳亂翻下牆,追在他們後面說:「等等我,等一下——」
「我們可以每天搬家,住這裡或空地,還有枝幹密得像鳥巢的那棵大樹上,完全不讓他們有抓到我們的機會。你們真的覺得有人找得到這裡?少來了!」
她嚇得忘了哭。她猛力轉頭盯著我,瞪大佈滿血絲的藍色眼眸,很近很近看著我。我知道她正打算反應,或許打我一拳,或許吻我——
「香腸和馬鈴薯,」我說:「我們可以生火,找枯枝木柴——」
我眼前的黝黑移動著,越來越暗。有聲音,感覺像是強風吹動樹葉,掃過樹林,清出一條道路。我想到自己有帶手電筒,但手指碰到的時候卻好像凍住了。我感覺回憶的絲線開始糾纏打結,空地對面不曉得哪裡有東西在呼吸,龐然大物。
我走到馬克露營的空地,火堆有剛熄不久的灰燼,四周光禿的土上有幾根新的捲煙屁股,表示他在凱薩琳死後又來過這裡。我誠心希望他不要挑今天晚上跟祖靈溝通。我把三明治和保溫瓶從口袋拿出來,睡袋鋪在馬克之前睡過壓平的小草地上,東西擺好,接著就不疾不徐走進林中。
「不會,」我說:「不可能,不會。」我沒辦法解釋,我到現在還是不曉得自己當時為何這麼肯定。這是我的王牌,我的最後一搏,結果卻搞砸了。我臉埋進雙手,像個孩子哽咽啜泣。
走進林中就有如踏進偉大的古城遺跡一般,樹幹高聳更勝教堂樑柱,樹木彼此爭奪空間,將傾倒的巨木踩在腳下,沿著斜坡生長,橡樹、山毛櫸和白楊木,還有很多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微光有如長矛,穿透重重綠拱射向地面,感覺幽暗神聖。藤蔓攀延叢生,模糊了樹幹的容貌,讓殘枝化成立岩。
「寄宿學校啦!」我說,想到這幾個字讓我雙腳發軟。
「嗯,謝謝。」我一直到她說出口,才曉得自己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電話給她就是要她來接我。
「我不要去寄宿學校,」潔咪用手臂抹抹臉說:「我不去,亞當,我不去,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我就是不去。」
彼得緊張地平衡身子,在牆上走過去又走過來,單腳站立。「那我們就再來一次,抗命加冷戰,這樣就——」
「妳還醒著嗎?」過了很久,我低聲說。
「我們可以在河裡洗衣服——」
我的思緒一滑,開始旋轉。每一步都喚起回憶,在空氣中嗡嗡嘶鳴,有如超高頻摩斯密碼無法解讀。我們曾經來過這裡,自信滿滿沿著隱約的蛛巢小徑跑下山坡,從糾結的枝幹上摘擷紋路明顯的小蘋果吃。我感覺自己只要抬頭望向濃密的枝葉,就會看到我們三個坐在上面,像年幼的野貓攀著枝幹回頭凝視。那一天,就在其中一塊小空地邊緣(綠草高長,陽光斑駁,雲朵有如澤菊,又像安妮皇后的蕾絲),戴夫林和他同伴將珊德拉壓在地上。後來不久,也許就在我此刻站立的這一點上,樹林顫抖裂出縫隙,彼得和潔咪就這麼消逝離去。
窸窣聲穿越樹林而來,時起時落,從四面八方朝我逼近。聲音在高高的枝葉間,在我身後的樹叢裡,輕微迅速專注。我頸後寒毛直豎。是雨,我用僅存的一點心力跟自己說,只是下雨,雖然我沒有感覺到半點雨滴。森林另一頭傳來叫聲,尖銳,沒有生命。
她拍拍我的手臂,拉長身子把床頭燈關掉。「晚安,呆子,睡個好覺,想叫我起床就不要客氣。」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輕聲說:「你還記得嗎?」
她的頭髮碰著我的臉,有甜甜的青草香,很像茶葉的味道。她頭靠在枕頭上嘆了一口氣,她的身軀嬌小溫暖,感覺有點像光滑的象牙或栗子,柔順地停在你的掌心,帶給你深刻純粹的滿足。我已經不記得上回這樣抱著一個人是什麼時候了。
「嗯。」凱西說。
我們三個從朝露還沒散去就出門,已經在外頭玩了一整天。天氣熱得快把人煮熟了,呼吸就跟洗澡水一樣暖和,天空藍得有如燭火的火芯。我們把紅檸檬汁放在樹下草叢裡,打算口渴的時候喝,結果檸檬汁不但變熱,連氣泡也沒了,還被螞蟻發現。馬路有人在除草,有人把廚房窗戶打開,收音機音量調大,跟著〈Wake Me Up Berore You Go,Go〉的旋律哼哼唱唱。人行道上,兩個小女孩輪流騎一輛三輪車,彼得的妹妹,衣服永遠穿得規規矩矩的泰拉,正在朋友奧黛莉家的院子扮家家酒,兩人假裝自己是老師,對著坐成幾排的洋娃娃喋喋不休。卡麥可家買了噴水器,我們從來沒看過那種東西,所以他們每次拿出來,我們都會跑去看。不過,卡麥可太太是討厭鬼,彼得說只要走進他們家花園被她看到,她就會拿火鉗戳穿你的腦袋。
「對不起。」哭完之後,我開口對她說。我坐直身子,用手背抹臉。
我呆坐了很久,感覺血液緩緩衝上頸部,社區的燈光已經熄了,森林一片寂靜,枝葉間的風聲幾不可聞,不知道哪裡有一根樹枝斷了。
我聞到食物的味道,才發現自己有多餓。我狼吞虎嚥,大口大口吃著幾乎沒有喘息。全麥現烤吐司,加了香料和辣醬的蛋芳香四溢,我覺得自己從來沒吃過這麼美味可口的食物。凱西蹺著二郎腿坐在床墊頂端,看我埋頭猛吃吐司。「還要嗎?」我吃完之後,她說。
我傍晚七點左右到納克拿里,把車停在路肩,我帶了睡袋、手電筒、一保溫瓶超濃咖啡和兩份三明治。打包的時候我覺得有點荒謬,感覺自己好像擁有尖端裝備的認真探險隊員,又好像逃家的孩子。不過,我沒有帶生火工具,一方面因為社區還是人心惶惶,看到不明火光一定會立刻報警,到時就糗了,再說我本來就不是童子軍那一型,生火可能把剩下的森林全都燒了。
「晚安,小乖,」我說:「謝謝妳。」
我和潔咪盯著他。
「妳管我!」彼得吼了回去。他掉頭騎上奧黛莉家的草坪,掃過泰拉身邊,順手將帽子從她頭上摘下來,泰拉和奧黛莉商量好了似的齊聲尖叫。
「才怪,她只說『再看看』。」
「這到底……」我低聲說。
「當然可以。不過你要是打呼,就得回沙發。」她坐起來眨眨眼睛,開始拆髮夾。
「睡袋,還有手電筒——」
「我媽只會擔心年紀比較小的,」彼得說:「我爸絕對一點也無所謂。」我和潔咪對看了一眼。我們雖然從來不提,但都知道彼得的父親喝醉之後有時候會打他們。「再說,就算你爸媽擔心又怎麼樣?他們沒跟你說潔咪要去寄宿學校,不是嗎?他們故意讓你覺得什麼事情都沒有。」他說得對,我脆弱地想。「我想或許可以留一張紙條給他們,」我說:「讓他們知道我們沒事。」
「那最好有人帶開罐器——」
但等我真的走進森林,之前自在解脫的感覺立刻消失無蹤,只剩一點嬉皮的調調。我甚至想過抽點大麻,讓自己精神放鬆,讓潛意識助我一臂之力,不過這麼做通常只會讓我昏昏欲睡,而不只是有點暈眩。我突然想到,自己現在靠著的這棵樹很可能就是我當年被員警發現靠著的同一棵,樹幹上可能還有我指甲留下的白色抓痕,還有,我發現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不行!」潔咪哭喊著:「她已經付學費了,來不及了——我再兩個星期就要走了,兩個星期……」她雙手握拳,用力搥打牆壁。
他一跳站起來,把我們也拉起來。「要加入嗎?」
地上植物蔓生,到處可見石牆的遺跡,樹根爬滿青苔,比我手臂還要粗壯。低矮的河岸邊荊棘密佈(躺著往下滑或用手撐地:喔!我的腳!),頭上漿果串串,垂柳紛紛。小河像一縷陳舊的金箔,夾雜著斑m.hetubook.com.com斑黑紋。黃葉細長,漂浮在水面之上輕盈平穩,彷彿河水已經凝固。
「你快不行了?!」
彼得從斜坡飛落下來,興奮得大吼大叫一路蛇行,差點撞上騎三輪車的兩個小女孩。「你這個大笨蛋,你會把我們都撞死掉。」泰拉在洋娃娃旁邊氣得大罵。她穿著花長裙,裙襬拖在草地上,一頂奇怪的大帽子上頭繫了緞帶。
「才不會,我們可以用塑膠袋裝好浸在河裡——」
這番發現是我那天下午想到的,當時感覺就像被棒球打到肚子一樣,可是到了晚上,這個想法卻變得魅力無窮,在我眼前飄浮閃爍,非常誘人。我放任自己去幻想,讓心靈飄忽。自從我當上警探,、心裡便一直有個想法,無論穿著打扮或言行舉止也都時時繞著這個點子打轉,醒著如此,睡著也是。這個想法就是有一天我會雙手一甩,將這份工作拋開,讓它像明亮的氣球直衝天際。我深深陷在這份憧憬裡無法自拔,我覺得自己可以改行去做私家偵探,在寒酸的喬治式建築租一間破舊的小辦公室,毛玻璃門上用金字燙印自己的名字。我愛什麼時候工作就什麼時候工作,可以自在遊走法律邊緣,不時騷擾歐凱利組長,問他內幕消息,把他氣得七竅生煙。我幻想凱西或許會和我一起離職創業,我可以去買風衣和軟呢帽,展現高明的損人幽默感,凱西則是身穿優雅的合身紅洋裝,坐在飯店酒吧裡拿著唇膏攝影機偷|拍偷情的商人……我想著想著,差點哈哈大笑。
我發現自己竟然睡著了。這不在我計畫之中,雖然我沒有計畫。我試著保持清醒,但之前那些失眠夜晚現在全都齊力反攻,感覺就像有人在我手臂打了一針催眠藥。我想到保溫瓶裡的咖啡,但伸手去拿似乎太費力了。睡袋貼著我的身體暖洋洋的,而且我才剛剛調整好姿勢,避開地上和樹幹凹凸不平的地方,感覺就像嗑了藥一樣,通體舒暢。我發覺保溫瓶杯子從我指間滑落,但我就是睜不開眼睛。
彼得在城堡牆邊跑來跑去,突然伸手冰我和潔咪,對我們說:「那是什麼?」
「噓!」彼得突然大喊,同時把我們甩開,整個人定住不動蹲伏在牆上,伸手示意要我們安靜。「那是什麼?」
「有,」彼得對她揮揮手腕。「走吧,亞當,我們走了。」
「嘖,」彼得說:「她是哪裡有毛病啊?」
每回出事,我們幾乎都會跑去一個地方:城堡頂層的房間。樓梯早就崩塌了,從下面根本看不出來有房間,必須攀著外牆一路爬上去,再跳到石頭地板上。常春藤順著牆面蔓延,枝葉在頭頂上搖曳,感覺就像鳥巢,高高在空中擺盪。
我差點就直接離開了。我真的走回空地,將睡袋上的落葉抖掉,準備捲好收起來。老實說我會留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馬克,因為他曾經在此過夜,不只一次,是常常,而且好像絲毫不覺得恐怖。不管他知不知道,我都無法忍受自己在這一點上輸他。他是生了火沒錯,可是我有手電筒和史密斯.威森手槍啊。我突然覺得這麼想有點可笑,我離文明世界(或者說社區)不是才短短幾百公尺嘛?我拿著睡袋愣愣站了一會兒,接著便將睡袋攤開,身體鑽進去將睡袋拉到腰際,背靠樹幹坐了下來。
後來,我看到一彎新月出現在快速飄過的雲朵之間,我知道自己出來了,回到基址,只是地面並不安全,我腳下的泥土側滑鬆動,讓我跌了一跤。我手腳亂揮,脛骨撞上舊石牆的遺跡,但及時維持住平衡,繼續往前跑。我耳中聽見急促的喘息聲,卻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在喘。我和其他警探同事一樣,向來自認是獵人,沒想到竟然有朝一日會淪為獵物。
「我帶。我媽有一把多的,她不會發現。」
等我雙手終於不再發抖,可以按鍵之後,我立刻撥電話給凱西。當時絕對超過半夜,也許更晚,但才響了兩聲她就接起來,而且聲音非常清醒:「喂,是你,怎麼了?」
我哭了。我很少哭,從十三歲到現在只掉過一、兩次眼淚,我想,而且都是喝到爛醉,所以不能真的算。我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哭了,我伸手抹臉,看著沾濕的手指。「沒事,」我說:「沒什麼有用的事。我現在想得起那天下午的事,我們跑到森林裡談了什麼,後來聽見聲音,但我忘了是什麼,三人就去一探究竟……接著我就慌了,他媽的慌到不行。」我說著啞了嗓子。
我們跑了多久?我們熟悉喜歡的標記一定都移開了,希望我們盡情飛奔,因為我們每一處都有經過。我們跳過石桌,一躍穿越空地,藍莓樹叢隨之晃動,兔子探鼻注視我們跑過。我們放著搖曳的輪胎鞦韆不管,單手一抱繞過中空的橡樹,前方的感覺是那麼甜美、那麼狂野,不斷吸引我們過去——
我倒了一杯摻了威士忌的咖啡,味道既濃烈又成熟,竟然很有穩定心情的效果。樹影間,天空暗了下來,從綠變成靛藍,鳥兒紛紛停在樹枝上,輕快鳴囀吱喳,準備棲息過夜。蝙蝠在基址上空尖叫,樹叢裡有東西猛然一跳,窸窣幾聲之後又回歸沉寂。遠方,社區裡有個小孩高聲哼著:艾利艾利在哪裡……
凱西聳聳肩說:「這樣我們就扯平了。你現在應該知道你把我從惡夢裡叫起來,我是什麼感受了。」
在河邊,滑到那裡停住了。柳枝搖曳,河面波光粼粼,彷彿數不盡的小鏡子,讓人目眩,讓人沉醉。金黃色的眼睛像貓頭鷹的雙眼,有如穗飾。
我其實隔了滿久才想到,自己要是真的想起什麼有用的線索,都必須跟歐凱利組長報告。不過,想到一這點並沒有讓我很意外,反而好像早就知道似地。當然,我不會馬上跟他說,起碼先守口如瓶幾個星期,等我把零散的證據串連起來,理出頭緒再說,因為我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和*圖*書,我的警探生涯就從此結束了。
「那不一樣!」潔咪大吼。她頭往後仰,再也不試著隱藏自己的哽咽,曬成古銅色的柔弱喉嚨對著被枝葉切割成片片的天空。她語氣裡的不悅刺穿了我,我知道她說得沒錯,未來再也不一樣了,永遠不會一樣。
「沒錯,但那之後她就什麼都沒說了。」
森林從來沒有像那天那麼翠綠、那麼原始。樹葉折射陽光斑斑點點,有如一輪星火,顏色鮮明無比,彷彿具有生命,肥沃的土壤氣味濃郁,直逼教會釀造的醇酒。我們飛奔向前,穿過嗡嗡轟鳴的小蒼蠅,跳過壕溝和枯腐的樹幹,樹枝像流水一般在我們身邊旋轉,燕子像空中飛人在我們前方穿梭,我發誓有三隻鹿在不遠的樹林裡亦步亦趨跟隨我們。我覺得輕盈幸運,充滿原始的活力。我從來不曾跑這麼快,毫不費力就跳這麼高,彷彿只要輕輕一蹬就能騰浮空中。
我爬進房裡。「你走開!」潔咪對我大叫,但因為隔著手臂和眼淚,所以聲音不很清楚。她滿臉脹紅,頭髮揪在一起,髮夾垂在旁邊。「讓我一個人在這裡。」
各位如果和我一樣是城市人,那麼想到森林的時候,腦中浮現的景象一定也很單純:綠樹排列成行,地上鋪滿柔軟的枯葉或松針,整齊得跟小孩的圖畫一樣。
凱西脫掉套頭毛衣,滑到我身邊,鬈髮在床上潑灑開來。我想都沒想就伸手摟住她,她也很自然轉身背靠著我。
潔咪跳起來跟在他後面。「我哪有?是你才愛喝臭牛奶;你啦——」她抓住彼得的腳踩,兩人在牆的最上方打成一團,盡情呵呵大笑。我跟上他們,彼得突然伸手將我拉進戰局,三個人拉拉扯扯,高聲尖叫,笑得喘不過氣來,顫巍巍地在牆邊維持身體平衡。「亞當吃蟲子喔——」
我撥手機過去的時候,她應該在讀書。床墊已經拿出來了,還有百納被和白枕頭,《咆哮山莊》和特大號T恤散落在床腳。辦案資料稍微整理過,攤開在咖啡桌和沙發上,凱薩琳頸部勒痕的相片映入我的眼簾,彷彿殘留視像懸浮在空中。資料上頭是她的外出服,一件合身深色牛仔褲和滾金邊的紅絲巾,矮矮胖胖的床頭燈發出平和的暈黃燈光。
「把自己弄得這麼白癡,我不是故意的。」
「潔咪愛喝臭牛奶!」彼得大喊,他跳回牆上,迅速地奮力往頂上爬。
層層落葉在我腳下彷彿軟墊,踩過隨即恢復原貌。我停下腳步,鞋尖抵住一截殘幹將它翻開,嗆人的腐味竄鼻而來,眼前只見深色濕土、橡果殼和倉皇騷動的白蟲。鳥兒在枝幹間穿梭鳴叫,我每踏一步就聽見窸窣聲四起,彷彿奔相走告我的到來。
「好,待會兒見。」說完她就掛斷了。
我以為她永遠不會來了。我等呀等的,等到都開始慌亂想像恐怖的情節了。我想像凱西被卡車撞到對向車道,想像她車子爆胎了,或是在路邊被人口販子綁架。我費力地把槍掏出來放在腿上,不過幸好腦袋還夠清楚,沒有打開保險。我不停抽煙,車子裡煙霧瀰漫,讓我兩眼流淚。車外的草叢裡有東西窸窣跳動,還聽得到小樹枝的斷折聲。我不停左右張望,心臟狂跳,雙手緊握著槍,我確定自己看到窗邊有一張臉露出野獸般的笑容,但其實什麼也沒有。我想開車頂燈,卻又覺得太引人注目,就像原始人生火結果引來掠食動物一樣,於是才剛開又立刻把它熄了。
「別急,」彼得咧嘴一笑說:「我們要準備好才行,先回家拿錢,因為我們需要補給品,但一次只能買一點,這樣才不會讓別人起疑。」
「去你的,那是我小時候啦——」
社區裡沒有人比我們三個更熟悉這片森林,我們可以在樹叢裡鑽來鑽去,動作輕盈安靜得像印第安勇士,躲在高大濃密的枝葉間一動不動,觀察搜救隊在我們底下喧鬧嘈雜,蹣跚走過……「我們可以輪流睡覺,」潔咪坐直身子,「讓其中一個人監看情況。」
「——把垃圾塞進空樹幹裡,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
「耶!」彼得振臂高呼,叫聲在枝葉間迴盪,狂放激昂,既得意又驕傲。
最後,我終於聽到偉士牌的聲音,看到車燈從山丘那頭過來。我把槍收回槍套,同時打開車門,我不想讓凱西看到我這麼狼狽。在暗處待習慣了,我感覺車燈很刺眼、很不真實。她停在路邊,雙腳穩住機車喊了一聲:「喂!」
「亞當?」在野外的生活,皮膚曬成古銅色,赤腳在樹林間爬上爬下,城堡石牆在我手底下濕濕涼涼。「亞當,不然你覺得我們還能怎麼辦?你要讓他們把潔咪帶走嗎?你難道不想做點什麼嗎?」
我肩膀慢慢鬆馳下來,我從來沒這麼疲憊過,但我眼皮還有細小的陰影匆匆閃過,房間裡一絲聲響都會讓我身體一顫,我曉得凱西如果把燈關掉,我一個人躺在沙發上,四周就會充滿不知名的東西,呢喃騷動,不斷逼近。「應該是吧,」我說:「我可以睡這裡嗎?」
那天,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騎腳踏車。彼得生日得到一輛火柴盒特技摩托車當禮物,只要上緊發條,就能跳過一大疊《戰神》漫畫年刊。他說他長大之後也要當特技高手,所以找我們一起練習。我們用彼得父親放在院子棚架裡的磚塊和三夾板,在路上搭了一個斜坡。「斜坡會越來越高,」彼得說:「我們每天多墊一塊磚頭。」但是斜坡搖晃得非常厲害,害我每回都在起跳前一秒緊急煞車。
我知道自己曾經跟各位說過,說我總是反向而行,寧可讓人失望也不肯順從別人的心意。我這麼說當然表示自己一向是個懦夫,但其實我是騙你們的,我不是每次都這麼做,起碼那天晚上不是,那一次不是。
她有點暈,但不算醉。「凱西,」我說:「我在納克拿里,基址這邊。」
「那就買便宜的東西,牛奶、麵包——」
彼得搖和圖書搖我的手腕,動作很急、很用力,我感覺自己的脈搏在他手下跳動。「我也加入。」我說。
彼得的母親正在晾衣服,圍裙邊上夾了一排晾衣夾。「不要老是欺負泰拉。」她說。「我們才沒有,」彼得說著把車扔在草皮上。「媽,我們要去森林裡,可以嗎?」他小弟西恩躺在毯子上,全身光溜溜只包了尿布,正努力想爬。我用鞋尖輕點他的身側試探他,他轉身抓住我的球鞋,對我咧嘴微笑。「乖寶寶。」我對他說。我不想到森林裡找潔咪,我心想也許自己可以幫薩維奇太太照顧西恩,等彼得回來跟我說潔咪逃走不回家了。
我把森林探險留到週六晚上,心裡就像留下一枚裝了神秘獎品的復活節大彩蛋的小孩一樣高興。山姆到蓋威度週末,參加侄子的命名禮。他家人幾乎每星期都有活動,不是新生兒要命名,就是有人結婚或出殯,全家族都會出現。凱西要和女性朋友聚會,希瑟要到一家飯店參加單身派對,沒有人會發現我不在家。
我抖著身體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克制不住打了一個呵欠。「我沒事。」
她在盪輪胎鞦韆,晃幾圈就蹬牆一下。她低著頭,我只看見她的鼻尖和一頭筆直的金髮,我和彼得坐在牆上等著。
彼得嫌惡地對我做了個鬼臉,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她不會去啦,她媽都說了。」
各位問我那天晚上有什麼計畫,其實完全沒有,我只想到森林走走看看,過上一夜,希望遇到什麼。從我剛才踏進森林到現在,漫步而行的做法似乎沒什麼問題,再說我最近只要做計畫,到頭來都會大錯特錯,天差地遠,因此顯然需要改弦易轍。既然如此,何不完全放棄計畫,徒手走進森林,靜待事情發生?再說,這麼做也滿足了我對刺|激的渴望,雖然我完全不是英雄型的人,心裡卻始終希望有朝一日成為傳奇武士,披盔戴甲,無所畏懼,騎著他人無法駕馭的野馬,昂然迎向命運的挑戰。
潔咪在那裡。她縮在角落,彎起手肘抵著嘴巴。她在哭,哭得很用力、很難看。很久以前,她有一回在森林裡跑,結果一腳踩進兔子窩,腳踝骨折了,我和彼得像消防隊員一樣一路把她抬回家,她都沒有哭,就連我不小心絆倒,震到她的腿,她也只是大吼一聲:「喔!亞當,你這個笨蛋!」說完捏了我的手臂一下。
我再也忍受不住,跪在潔咪身旁,伸手摟著她肩膀,她把我的手甩開,我又放回去,她就不再反抗了。「別這樣,潔咪,」我求她:「別哭了。」枝葉翠綠金黃,在我身旁旋轉,彼得滿臉困惑,潔咪低頭啜泣,絲綢般光滑的手臂刺痛著我的手。我感覺天搖地動,石頭城堡有如船隻的甲板在我腳下震動——「妳週末還是可以回來……」
我們躺得很僵硬,我感覺周圍的氣氛變了,像熱天馬路上方蒸騰的空氣,閃閃發亮又充滿能量。是我心跳開始加速,還是她的心跳撲撲打在我的胸前,我不曉得。我將懷裡的凱西轉過來,低頭吻了她。過了片刻,她吻了我。
「哪裡,反正我本來就醒著,」她一路騎車來,臉被風吹得發紅,雙眼炯炳有神,我走近幾步,感覺她四周散發一股寒氣。她脫下背包,拿出備用安全帽說:「拿去。」
「嘿,」凱西說著從床墊那頭滑過來,伸手按著我的肩膀:「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小乖,下回你一定會全部想起來。」
速成的人造森林或許是這樣沒錯,我不曉得,但納克拿里的森林是真的森林,而且比我印象中記得的還要複雜隱密,自有其秩序,自有其消長的歷程。我現在闖進這裡,心裡好像被刺了一下,感覺行蹤被記錄下來,森林正監視著我,所有生物都將目光投射在我身上,不接受也不排斥,只是靜靜打量。
我戴著安全帽,什麼也聽不到,只有機車低低轟鳴和脈搏聲在我耳鼓作響。空氣滑過我的身旁,黝黑冰涼一如流水,車燈和霓虹燈飛逝而過,留下一道道光影。凱西的胸廓在我的掌間感覺輕盈結實,不時因為換檔或轉彎而挪移轉動。我感覺機車彷彿飛了起來,飄浮在馬路之上,我突然希望我們是在沒有盡頭的美國高速公路上,可以不停向前,從黑夜直到天明。
黑暗中,我的吉普車發著白光,彷彿撫慰靈魂的溫暖教堂。我試了兩、三次才把車門打開,期間還掉了一次鑰匙。我手忙腳亂在落葉和乾草間摸索,不時猛然回頭張望,心想應該是找不到了,這時,我突然想起手上還拿著手電筒。後來,我總算吃力地爬回車裡,手肘狠狼撞了方向盤一下。我把車門全都鎖上,坐在駕駛座裡氣喘吁吁,全身是汗。我驚魂未定,沒辦法開車,我覺得硬開一定會撞到東西。我找到煙,勉強點了一根,心裡只想喝杯烈酒或狠狠吸根大麻。我牛仔褲的膝蓋沾滿泥巴,可是我不記得自己有摔倒。
我提足狂奔。我匆忙掙脫黏人的睡袋,衝進森林,遠離空地。荊棘扎刺我的雙腿和頭髮,鼓翅聲在我耳際迴盪,我肩膀直直撞上樹幹,瞬間岔了口氣。我腳下淨是空洞的滴答聲,只是在哪我看不見。樹叢及膝,拖慢了我的速度,感覺就像童年的夢魘化成了真實。藤蔓滑落罩上我的臉龐,我想我應該大叫了一聲。我心裡很篤定,自己是跑不出森林了,他們會發現我的睡袋,就這樣,沒了。我眼前突然清楚浮現凱西穿著紅色套頭毛衣,跪在堆滿落葉的空地上,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觸碰睡袋。
彼得對著太陽瞇起眼睛。「走吧。」他說完跳下圍牆。「我們要去哪裡?」
「對不起什麼?」
他眼睛閃閃發光,他的想法在我們之間凌空翻騰,熠熠生輝。
「你上一次吃東西是幾點?」凱西問。
我和彼得立刻忘了泰拉(「你腦袋壞了,壞透了,彼得,媽媽要是知道你亂來……」),兩人緊急剎車,停下來對看一www•hetubook•com.com眼。奧黛莉乘機把帽子搶走轉身就跑,回頭看我有沒有追在後頭。我和彼得把車扔在路上,跟著潔咪跳上圍牆。
潔咪還在馬路上,用前輪碰撞斜坡敲出旋律,接著她突然放下腳踏車,朝社區圍牆狂奔,翻身跳了過去。
凱西沒有摟著我的肩頭安撫我,我很感激她沒這麼做。她只是靜靜坐著,拇指規律地在我肩頭摩挲,看著我哭。不是為了彼得、潔咪和凱薩琳,我沒資格這麼說,而是為了阻隔在我和他們之間的鴻溝,為了幾千萬公里的距離,為了以炫目速度分離的星球,還有不得不失去的一切。我們那時好小,天真深信只要在一起,就能對抗成人世界黑暗複雜的威脅,就像玩一場紅海盜遊戲,輕鬆切斷對手的人鍊,笑著揚長而去。
潔咪試跳了幾回,接著就在馬路邊騎來騎去,撕掉把手上的貼紙,用腳猛踢踏板,讓踏板兀自旋轉。她那天早上很晚才出門,而且一直很沉默。她向來不多話,但是那天不一樣,沉默就像烏雲將她團團圍住,讓我和彼得很不耐煩。
我有點困惑,心裡想起家裡廚房的門框,光潔的白木框上有鉛筆記號和日期,記錄我越長越高的證據。「那又怎樣?」彼得說:「盪鞦韆的米老鼠。」
我勉強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擤了鼻子。「謝了,凱西。」
「什麼時候?」潔咪問。她心情放鬆下來,雙眼晶亮,張嘴盈盈微笑,踮著雙腳好像在等彼得一聲令下就要振翅高飛。「現在嗎?」
彼得從牆上跳下來,膝蓋一彎跪坐在我們面前,一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一手抓住潔咪。「聽好,」他說:「我們逃家吧。」
凱西在衣櫃東翻西找,挖出一瓶白蘭地和一只杯子遞給我。「我去做菜,你自己倒來喝,吐司蛋可以嗎?」
「噁,牛奶會臭掉!」
「我才剛回到家,差不多二十分鐘。我、艾瑪和蘇珊娜先去看電影,然後到托卡德洛餐廳吃飯。你不曉得,他們那裡的紅酒真是好喝極了。有三個男的來找我們搭訕,艾瑪說他們都是演員,她曾經在一部醫院影集裡看過其中一個男的——」
「還好吧?」
我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最後突然坐起身來,把正要脫口而出的尖叫硬吞回去,接著完全清醒過來。有人說話,聲音又尖銳又清楚,彷彿就在我耳邊:「那是什麼?」
笑聲像明亮的肥皂泡從潔咪肩旁飄來,蜜蜂在陽光下騰舞,彼得雙手張開有如雙翼,越過落下的樹枝,同時興奮尖叫。我的鞋帶鬆了,我感覺社區消失在身後的迷霧裡,心中突然竄起一絲警覺:你確定嗎?確定嗎?彼得、潔咪,等一下,停下來——
我完全忘記自己有帶三明治,這會兒應該還在空地吧,還有睡袋和保溫瓶,明天早上回去牽車時一定要拿回來。我一想到重回森林,即使是大白天,脖子後頭還是不由得寒毛直豎。「我也不確定。」我說。
我和凱西都不喜歡白蘭地,瓶子蓋滿灰塵,完全沒開過,我猜是耶誕抽獎義賣贏來的獎品之類的。不過,我心裡有一小塊客觀的角落很確定凱西說得沒錯,我是嚇壞了。「行啊,很好。」我說。我在床墊邊坐下來,因為清掉沙發上堆的東西感覺會很麻煩,我愣愣看著瓶子好一會兒,才恍然想起應該把它打開。
我喝得太大口,嗆了一下(凱西瞄我一眼,什麼都沒說),我感覺白蘭地開始發威,暖意沿著血管蔓延開來,舌頭又刺又痛,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咬到了。我又倒了一杯,這回比較謹慎,小口小口慢慢喝。凱西在小廚房活動自如,一手從櫃子拿香料,一手開冰箱拿蛋,接著屁股一頂將抽屜關上。音樂還開著,音量很低,「煙槍牛仔」的專輯,歌聲微弱舒緩深具磁性,平常我很喜歡,但那天晚上我卻不斷聽到低音後面有人竊竊私語,有喊叫聲和完全不應該出現的一連串鼓聲。「可以把音樂關掉嗎?」我最後受不了了,便對凱西說:「拜託?」
「笨蛋,那是最後才要準備的啦,我們不能讓他們發現睡袋和手電筒不見了。」
「不會,才不會,起碼沒那麼快,我們可以在這裡躲幾個星期,沒問題的。我們又不用躲一輩子,只要等沒事就好。學校開學之後,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因為那時去寄宿學校已經太遲了,而且就算送去又怎麼樣?我們可以再逃一次,跑到都柏林去把潔咪弄出來,學校會開除她,到時她就非得回家不可了,聽懂了沒?」
「是啦,但她現在又說了,不是嗎?」
「不行,不能生火,會被他們發現。別買需要烹煮的東西,買罐頭,通心粉或燉豆子之類的食物,就說是幫媽媽買東西。」
那天晚上夜色清朗,斜長的光線將石塔照得呈玫瑰金色,就連渠道和土丘都渲染了憂傷殘破的魅力。我聽見小羊叫聲從遠方田野傳來,四周氣味濃郁,牧草、牛群和我說不出名字的馥郁花香,讓人心情寧靜。山頂上,成群的飛鳥正在練習人字隊形;農莊外,牧羊犬坐起身來,半警告地低吠一聲,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認定我沒有威脅,便又趴回地上。我循著考古隊的崎嶇小徑前進,路只有一台手推車那麼寬,我這回穿了舊運動鞋、破牛仔褲和厚套頭毛衣,穿越基址走進森林。
竟然有這麼不公平的事,我想到就無法呼吸。潔咪的母親明明說了,再看看,不要擔心。我們就都相信了,也真的不再擔心。我們之前從來沒被大人騙過,起碼這種大事情沒有,所以我很難接受。那年夏天,我們一直深信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媽每天早上幫我量身高。」她總算開口了。她邊說邊摳手指關節上的傷痂。
來啊,亞當,快,快點——
「但是我們的父母,」我說,我想起母親溫暖的雙手,想像她哀傷哭泣。「他們一定會很擔心,會以為——」
「這樣做很笨,」過了一會兒,我說:「他們會抓到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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