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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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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我知道,」他用手掌根緊壓雙眼說:「你覺得我應該這麼做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看著他直率迷人的五官,心裡突然莫名其妙地甩脫他這個人,跳開這整件事。我感覺頭暈目眩,好像站在幾百公尺的高空俯瞰事情從發光的箱子裡蹦出來。我們倆就這樣對坐良久,直到歐格曼衝進來大吼大叫,好像跟橄欖球有關,山姆才將帶子塞進口袋,默默收拾東西離開。
「你可以讓我週末想一想嗎?」他說:「我星期一會把帶子交給組長,只是……要我現在拿去實在有困難。我沒辦法思考,我需要時間。」
「真是萬人迷啊,這傢伙。」我說。
八點二十三分,他打電話給妹婿,兩人約好星期天下午去打高爾夫,對話間還夾雜了幾個男人笑話。八點四十一分,他又打給餐廳,對負責點餐的服務生大吼大叫,因為他點的餐還沒來。他的語氣開始帶點醉意。接下來一段時間相安無事,顯然天殺的千層麵最後終於到了。
山姆沒有答腔,我轉頭看他,只見他臉色發白,近乎鐵青。
各位可能覺得我很自大,竟然把自己說成女人無法抗拒的情聖,但我真的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要記得我之前從來沒見過凱西這樣,從來沒看過她哭,看到她害怕的次數用一隻手就數得出來,但現在就算隔著難看的淡妝,我還是看得出來她雙眼紅腫、黯然神傷,只要看著我,眼裡就會露出一絲恐懼和絕望。各位覺得我還能怎麼想?羅薩琳說過的話:年過三十,生理時鐘,無法再等,像針一樣刺著我,而我讀過的所有資料(候診室裡翻得破破爛爛的雜誌,還有早餐隨意瀏覽希瑟買的《柯夢波丹》)都支持我的判斷:「三十」熟|女如何把握最後良緣的十大訣竅、太晚生兒育女有多辛苦恐怖,還有一篇很詭異的報導奉勸讀者絕對別跟朋友上床,因為最後下場一定是女人「投入感情」,男人害怕承諾,到頭來只剩無謂的麻煩。
「你覺得會這樣?」
「嗯,」我說:「是很不賴,但你現在真的無能為力。」
「警察問了你什麼?」
山姆瞪了我一眼,然後看向門口,但門邊沒有半個人。「沒錯,」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就是他。」他呼吸既輕又喘。
凱西雙手一攤。「羅伯,」她說,聲音微弱清楚困惑,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羅伯,是我啊,凱西,不是別人。」
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曉得,明明有那麼多選擇,幹嘛把這件事看成最重要的秘密,不讓任何人知道。我想,應該是因為我一直覺得那天在森林裡會被拋下來,是因為自己太胖了跑不快,身體變得很笨重,平衡感差了,所以不敢從城堡外牆跳下來。我有時會想,自己到底是被排除在外還是倖免於難,但卻很難說個明白。偶爾,我會想起古代神祇要求獻祭的活人必須心無恐懼,人格沒有半點瑕疵,心裡就會浮現一個疑惑,帶走彼得和潔咪的人或東西是不是覺得我不夠好。
我敢說自己看來也是一副壓力很大的樣子,尤其是過去幾週,不過聽他這麼說,似乎代表我掩飾得不錯,因此心裡還是暗自竊喜。「決定?」我說:「我這樣聽下來,感覺你其實沒有太多選擇嘛。」
「哪裡,我才沒有,」我說:「我只是這陣子需要獨處,好嗎?」
「你管我從哪裡打的。」安德魯斯不甘示弱地回答。
「你知道我小時候記得的第一件事情是什麼嗎?」山姆說。燈光蓋過他的眼神,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是雷蒙叔叔就任國會議員。我那時還是小不點,可能只有三、四歲,但我們全家都到都柏林一起出席。那天風和日麗,我穿著新衣服,我不曉得為什麼要來,只知道很重要。所有人看起來都很開心,我爸他……他容光煥發,非常驕傲,他把我舉到肩膀上讓我看得到,大聲跟我說:『兒子,那是你叔叔!』雷蒙叔叔在台階上揮手微笑,我高聲大喊:『他是我叔叔!』所有人都笑了,他還對我眨眼睛……那張相片我們還留著,掛在客廳牆上。」
山姆抬頭看著我。「對啊,」他語氣苦澀地輕聲說道:「我沒做錯事。」
「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怪?」
我無法解釋自己當時為什麼完全沒想到凱西說的也許是事實,她要的就是那麼清楚簡單。畢竟我認識她這麼久,從來沒看過她騙我或任何人,我不曉得那時候為何如此確定她突然決定撒謊。我完全沒想到她之所以消沉難過,或許不是因為用情極深,而是真的害怕失去最親近的朋友——我想這麼說應該不為過,我當時真的是她最親近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朋友。
「我不曉得,安德魯斯,」桃樂斯疲憊地說:「你說呢?」聽起來她在做其他的事,清理碗盤或把餐具從洗碗機拿出來之類的,我聽見瓷器碰撞的聲音。後來,安德魯斯開始號啕大哭,她就把電話掛了。兩分鐘之後,他又撥給她,齜牙咧嘴大罵:「妳這婊子,妳不准掛我電話,聽到沒有?只有我才能掛妳電話。」說完就話筒一摔掛斷了。
「我不曉得你該怎麼做,」我說。我只覺得倦意襲上全身,噁心想吐。天哪,我心裡想,這星期真是夠了。「你問其他人都比問我合適,我只是覺得犧牲你自己、賣掉房子、賠上工作對誰都沒有好處,不曉得有什麼意義。你又沒做錯事,不是嗎?」
「啊哈。」我說。
我脫掉外套坐下來。「放來聽吧,山姆。」我說。這幾個星期下來,我的狀況越來越糟,連幽默感都變差了。山姆看了我一眼,把帶子塞進我那台快報銷的小錄音機裡。
「你有打火機嗎?」她問。
「不用,」他斷然地說:「不用。」
「那凱薩琳呢?」他說:「我們做的不都是為了她嗎?萬一是安德魯斯雇人殺她怎麼辦?我們就讓他逍遙法外嗎?」
我稍微鬆了一口氣:「怎樣?」
「別打電話,」低沉的男聲冷冷地說:「沒有律師在場,什麼都不要跟警察說。不用擔心禁制令,還有他媽的別再打電話給我。」說完他就喀噠一聲掛掉電話了。
「你應該知道,對吧,羅伯?」她聲音又在抖了。
「我猜也是,沒錯。」
星期五早上,我和山姆最先到暴力室。我現在都盡量早到,檢查專線電話留言,看有沒有藉口可以外出一整天。大雨滂沱,凱西可能正在某個地方大罵髒話,踹她的偉士牌,拚命想讓機車發動。
「但要是我沒跟他說——要是他發現我明明能事前通知他,結果什麼也沒說……」
「這是誰?」我問。
坦白說吧,我從頭到尾都不怎麼看重山姆的調查。什麼跨國控股公司、橫行霸道的房地產開發商和不可告人的土地交易,感覺都很遙不可及、很沒水準,甚至很好笑,比較像湯姆.克魯斯主演的芭樂電影情節,而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件。山姆的表情讓我很吃驚,他從來不酗酒,他不幹這種事,但他叔叔和歐凱利組長卻像巴士連續撞了他兩次。他是山姆,我們的山姆,這一切都出乎他意料之外。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找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跟他說這種事誰都會遇上,他不會有事的,就跟其他人一樣。
「你講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根本聽不懂。我只知道你怕我怕得要死,但我不曉得為什麼,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知道最誇張的是什麼嗎?」片刻之後,山姆說:「要是今天早上你問我會逮誰,如果發現事情是像現在這樣,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一定會說我叔叔。」
我等他開口,但他完全沒有說明來意的打算,所以我只好請他到客廳。希瑟跟在我們後頭開始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希瑟,很高興認識你,羅伯怎麼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你,他都不帶朋友回家,你看他是不是很差勁,我正在看「簡單生活」,你看過這部影集嗎,天哪這一季真誇張,叭啦叭啦。最後,她總算明白我們「嗯,啊,喔」的意思了,便用受傷的語氣說:「好吧,我猜你們兩位想說悄悄話。」她看我們沒有反駁,便起身離開了,離開之前不忘對山姆溫暖一笑,不過對我就有點冷。
「可是,高速公路——」山姆雙手揉臉說:「我沒辦法思考……如果我什麼都不說,高速公路就會動工,直接貫穿考古基址,但其實根本沒道理。」
「解決?解決個屁!你根本就是敗事有餘,你這爛人,拿了我的錢就跑,留下一大塊廢地給我,還讓我被警察釘上。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地是我的?虧我那麼相信你。」
山姆笑著說:「這小子就愛點最好的。」
當然,現在回頭看一切都很清楚,再堅強的人也有弱點,而我當時真是狠狠地重創了凱西,跟珠寶師父切去寶石瑕疵一樣精準,直接命中要害。她一定想過是不是跟自己名字有關,她是不是被自己的守護神下了詛咒,最別出心裁的惡毒詛咒:據實以告,但卻沒有任何人相信。
我聳聳肩說:「我撐不下去了,案子辦得一團亂,這幾個星期簡直把我腦袋搞爛了,跟妳沒關係。」
「等等,」山姆說。他對著手裡的杯子眨眼,把它放到咖啡桌上。「你知道他怎麼說?」
「他怎麼說?」
「查勤時hetubook.com.com間到,」山姆揮揮手裡兩捲錄音帶,對我說:「他昨天晚上很多話,打了六通,希望老天爺保佑……」
「你確定?」
我和山姆都沉默了。隔壁鄰居好像在辦派對還是什麼,可以聽見快樂的喧鬧聲,廣播放著凱莉米洛的曲子,還有女孩子撒嬌說:「我有說過,我有!」希瑟敲敲牆壁,對方安靜了片刻,隨即爆出壓低的笑聲。
「哈囉。」他說。星期五早上之後,我就沒看過他了。他穿著大號斜呢大衣,滿臉鬍碴、蓬頭垢面,幾綹長髮披垂在額上。
「為什麼?」我說。這段對話我是越談越無力,山姆就像隻老實困惑的聖伯納犬,在雪之中拚命想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但走得再辛苦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自我犧牲是很偉大,但通常沒什麼用處。」
「我想喝威士忌。」
短暫沉默之後,低沉的男聲說:「我不是叫你別再打來?」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
錄音帶又有動靜了。「喂?」男人聲音低沉,帶著睡意。
「好吧,」她格外小心地說:「好吧。但也沒必要搞成這麼嚴重吧?我們是朋友,很親近的朋友,所以才會發生那件事,但也只是讓我們更近一點,就這樣。」
「你他媽的混球。」安德魯斯說,他醉得一塌糊塗。山姆坐直起來。
「我聽不大懂,」山姆伸手去拿酒杯,疲憊地說:「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要我放手別管。」
「我知道他的聲音,我很確定。」
「我要是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你覺得呢?」
「感情?」凱西眉毛一揚,差點沒笑出來。她說:「天哪,原來就為了這件事啊?拜託,羅伯,我不會要你娶我,生一堆小孩的。你怎麼會覺得我想要跟你談感情啊?我只是想要恢復正常,因為現在這樣很荒謬。」
山姆嘀咕了一句,我沒聽清楚。他猛然伸手,好像要去抓錄音機,但他及時克制住,只把機器往我們的方向挪近一點。我和他低頭貼在錄音機上專心聽著,山姆屏住呼吸。
「我猜他心裡就是這麼想的,沒錯。」山姆帶著濃濃的諷刺說。他不是這種人,因此語氣格外兇惡嘲弄,讓人感覺他很稚嫩,彷彿受了委屈的青少年。他往扶手椅一癱,將頭髮從臉上撥開。「我完全沒想到會這樣,你知道嗎?我想了一堆,擔心了一堆……就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無所謂,」我說:「你想來一杯嗎?」他為什麼來找我,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會不會跟凱西有關,我更是連想都不敢想。不會吧,我心想,天哪她不會真的找他來傳話吧?
她變瘦了,顴骨突了出來,我不曉得是從辦案一開始她就瘦了,還是(我突然一陣不安)最近幾天的事。我掏出打火機遞給她。
「拜託,」我說:「才怪。」我突然覺得,勝利的快|感是不是讓他心臟病發還是中風了?也許他有什麼潛藏的病症?組裡經常聽到這樣的傳聞,說有警探千辛萬苦逮到真兇,結果卻在嫌犯戴上手銬的那一刻倒地不起。「你需要看醫生還是怎樣嗎?」
山姆在日光燈下愣愣搖頭,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絕對。暴力室裡只有我和他,只要求我幫個忙,錄音鍵一按,電話內容就變成星期天那場高爾夫和其他事情了。
我聽不見也幾乎看不見她,她的臉看起來像陌生人,危險又難懂。我只想趕快離開這裡,到哪裡都行。「我該進去了,」我把煙一扔說:「可以把打火機還我嗎?」
「我聽你放屁!我警告你講話小心一點,別把我當成你的員——員——員工。你他媽的才是我手下,是我付錢給你。我他媽的付了那麼多錢……幾千歐元、幾千歐元付,可是……『喔,安德魯斯,我還要五千歐元,安德魯斯,我要幾千歐元打點新上任的議員……』結果咧?錢都被沖到馬桶去了。你要是我的手下早就被開除了,滾到街上自己想辦法,聽懂沒有!」
我瞄到她下巴收緊,心裡明白是躲不過了。「我才沒怕得要死,」我侷促不安地說:「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我現在真的沒辦法開始一段感情,我不想讓妳覺得——」
我一點也不相信她說的話。她表現得很有說服力,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肩膀懶洋洋靠在牆上,換成其他人一定馬上鬆一口氣,笨拙地抱一抱她,然後回到從前勾肩搭背的「正常」狀態。但我太了解凱西了,什麼小坑小疤沒看過,熟得就跟自己兩隻手一樣。光從她呼吸變快,像體操選手一樣交抱雙肩,還有語氣裡那一絲絲猶疑,我就知道她其實嚇得半死,於是我也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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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覺得不對,就說:「你還好嗎?」
不過,肥胖並沒有跟我太久。寄宿學校的膳食不曉得是不是為了證明小說講得沒錯,真的難吃到了極點,就算你心情愉快、沒有想家,又在成長期,也很難增加什麼體重。在學校的第一年,我幾乎沒吃什麼東西。舍監起初會留我在餐桌前,有時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我吃了幾口讓他滿意為止。但我很快就學會在口袋裡藏塑膠袋,把食物偷裝進去,之後再扔到馬桶裡沖掉。我覺得,禁食真的是種本能,當你想要抗議或要求什麼的時候。我敢說自己當時真的相信只要盡量少吃東西,彼得和潔咪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切又會回到從前。到了第二學年開始,我已經變得瘦巴巴的,跟一般十三歲青少年沒什麼兩樣。
「你沒去?」
「我不是要你冷靜嘛,該死,事情我會解決。我再說一次,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關掉電視,把酒杯遞給他。山姆看著杯子,好像很意外似的,接著手腕胡亂一轉就灌了半杯下肚。我發現他在來之前應該就有點醉了,雖然沒有身體不穩或講話不清楚之類的,但他的動作和聲音都不一樣了,變得鹵莽笨重。
「號碼沒有顯示,」山姆的臉還埋在手裡:「一點四十五分。」
沒有回答。山姆乘機輕呼一口氣,然後又屏住呼吸。低沉的男聲突然厲聲問道:「你電話是從哪裡打的?」
「不應該發生的,」我說。我背緊緊抵著牆,用力得連牆面突起穿透西裝扎刺身體都感覺得到。「要不是我弄得一塌糊塗,那件事也不會發生。我很抱歉,但事實就是這樣。」
根據電腦列印出來的紀錄,晚上八點十七分,安德魯斯點了煙燻鮭魚千層麵,搭配青醬和乾番茄醬。「天哪。」我嚇到了。
「不曉得。」我說。我開始想他到底要待到什麼時候。
山姆抬頭望了我一眼。「我要是去找他,他一定會開始收手,對吧?趁調查還沒開始之前把證據湮滅掉。」
我在廚房櫃子裡找到半瓶尊美醇威士忌,連酒帶杯子拿回客廳,山姆已經坐到扶手椅上,大衣沒脫,雙肘支在膝上,低頭不語。希瑟沒有關掉電視,只是調成靜音,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滿臉橘色彩妝的女人正在無聲爭辯,螢幕的光肆無忌憚灑在他臉上,看起來很像妖魔鬼怪。
「我有拿錢不辦事嗎?現在只不過進度稍微耽擱一點,很快就會解決了,不會有問題的,你到底了解沒有?」
天寒多雲,落葉紛紛堆積在牆邊,凱西背風將臉埋進手裡點煙。她化了妝,除了睫毛膏,雙頰也抹了點腮紅,但看起來依然太蒼白了,幾乎變成了灰色。「到底怎麼了,羅伯?」她點完煙,直起身子問我。
「他問我是不是他媽的瘋了?」他笑了,有點瘋瘋癲癲的:「老天,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他要我把帶子消音,取消監聽,別再管那個混帳安德魯斯了。『這是命令。』他這樣跟我說。他說安德魯斯跟謀殺案有沒有關,我連一丁點證據也沒有,要是再往下追,我們都得回去幹員警,我和他都是。當然不是馬上,也不會跟這件案子扯上關係,只是某天醒來就會發現自己後半輩子都得在一個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值勤到死。他還跟我說:『我們從剛剛到現在都沒有說過話,因為這捲帶子從頭到尾都不存在。』」
「所以,」我隨口亂問:「是怎麼回事?」
我話才出口,心裡就明白了。不過這實在太震驚了,讓我一時有點難以接受。無論音質、口音或細微的抑揚頓挫,我之前都聽過,早上聽,晚上也聽,雖然柔了點,沒那麼鹵莽,但聲音很像,錯不了。
那天下午,我去外面抽煙的時候,凱西跟了出來。
山姆又把頭髮往後撥。「還有我家,」他說:「你知道我有自己的房子,對吧?」
「事情變成現在這樣,」我說:「我實在不曉得還能不能恢復正常。星期六晚上是天大的錯誤,我真希望什麼都沒發生,可惜沒辦法,結果就把我們兩個卡住了。」
「我可以把房子賣了,用當初我買的價錢,賣給沒有公寓房子的年輕夫妻。」
「我哪知道?」我說。幾乎空腹喝威士忌,讓我覺得有點反胃。冰塊是我從冷凍庫最裡面挖出來的,就剩下這些,味道已經變了,有點餿味。
「不會吧?你要是這麼做,我保證事情還沒見報,你就已經捲鋪蓋走路了。而且,說不定和-圖-書這麼做還會違法,我不曉得。」
她說得合情合理,我知道是我表現幼稚,是我大驚小怪,這麼做只會自縛手腳,可是她的眼神……我看過一模一樣的眼神,就在那不像人住的大樓房間,隔著那敗類手上的針頭,我看過,而她當時說話也像現在一樣自信冷靜。「嗯,」我撇開頭說:「也許吧,我只是需要時間讓腦袋靜下來,理清楚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哇!」我說。老實說,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所以忍不住嚇了一跳。
「我該怎麼辦?」他問我。
「抱歉。」我說著心裡突然想:凱西這傢伙到底跑哪去了?
有件事連凱西都不知道,就是我十二歲的時候其實很胖。不是各位在報紙上看到為了證明一代不如一代拍的圓滾滾小孩,我在相片裡看起來很壯,或許有點嬰兒肥,個子在那個年紀算是高的,表情非常不自在,但重點是我感覺既難過又沮喪,因為我覺得自己被身體背叛了。它就這樣自顧自地長,長到最後連我都認不出來,感覺好像老天爺在開我玩笑,更慘的是我一分一秒都離不開它。同時間,彼得和潔咪卻是半點沒變,雖然腿長了,牙齒也換了,但還是輕輕巧巧、無懈可擊,看了對我一點安慰也沒有。
「沒有。我想了一整個週末,最後還是沒打給他,」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說:「我直接去找歐凱利組長,」他說完又清清喉嚨。「今天下午,拿著帶子去放給他聽,跟他說接電話的是我叔叔。」
我腸胃一沉。我們都經歷過這種難堪折騰的對話,但我從來沒聽說哪個男人認為這麼做會有用,也沒遇過哪一次有什麼好結果。儘管我早就不抱希望,心裡仍然暗自祈禱凱西會是那少數選擇置之不理的女人。「沒事。」我說。
「我沒去找我叔叔。」他說。
「呃,你會被撤職,說不定還會被起訴,」他沒有說話。「我猜他們可能開偵查庭,要是確定你叔叔真的涉及不法,應該會警告他不能再犯,他會沉寂個兩年,然後一切又會恢復原狀。」
雖然事情發展令人遺憾,但我當下的反應卻是很想捧腹大笑。山姆一向那麼老實(老實得像塊木頭,各位),跟三流美國大戰電影裡講到國旗的退伍老兵一樣認真。之前我只覺得好玩,因為單純的信念就和貞操一樣,一輩子只能失去一次,而我從來沒遇過任何人過了三十歲還能這麼單純的,除了山姆之外。然而在那當時,我卻覺得他所以能快快樂樂過了這麼多年,根本只是好運而已,因此看到他終於踩到香蕉皮重重滑了一跤,心裡實在很難寄與同情。
「我才懶得管你怎麼說,」安德魯斯聲音大了起來:「你已經說太多了,照你之前說的,現在不是早就應該沒事了嗎?結果你看我他媽拿到什麼……禁制令——」
「那到底是怎樣?」
山姆又灌了一口威士忌,他半個人暴露在身旁的燈光下,半個人隱匿在黑暗中。「你記得星期五那件事吧?」他說:「就是那捲帶子?」
「不然還能找誰?」山姆輕聲說。他抬頭看我,我發現他兩眼佈滿血絲。「我不可能回去跟家人說這件事,對吧?他們會完蛋。我有很多好朋友,但他們都不是警察,而這件事是條子的事。至於凱西……我不想把她扯進來。沒錯,她自己要煩的已經夠多了,她這陣子看起來壓力很大。你知道這件事,而我只是在做決定之前需要找人談談。」
「那是,」我說:「那有可能是你叔叔嗎?」
「當然沒問題,」我說:「你會找你叔叔談嗎?」
「可惡,」山姆仰頭往椅背一攤,雙手遮臉說:「啊,真討厭,只剩一星期了,萬一都是壽司、披薩和寂寞中年對話錄,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說,說完自己嚇了一跳。我和山姆那陣子雖然常在一起,但遠遠不到稱兄道弟的程度,再說以我當時的狀況,根本沒辦法給人什麼明智的建議。「嗯,我不是不打算幫你,不過你為什麼要問我呢?」
我們已經監聽安德魯斯一星期了,成果少得可憐,惹得歐凱利組長老大不爽,又開始動輒發怒,抱怨個沒完。安德魯斯白天手機講個不停,語調頤指氣使、霸道獨裁,晚上經常點價格過高的「美食」,山姆很不以為然,老是說他點的是「裝氣派的外送食物」。有一天晚上,安德魯斯撥了深夜電視廣告的色情電話,他顯然喜歡被打屁股,一句「席勒絲汀,我要妳讓我屁股發紅」立刻成為我們組裡的名言佳句。
他越說越激動,希瑟房間背對客廳,我敢打賭她現在一m.hetubook.com.com定一耳緊貼牆壁。「組長要你湮滅證物?」我壓低聲音問,希望山姆聽懂我的暗示。
「嗯哼,」沉默片刻之後我說:「這回顯然不是壽司、披薩和寂寞中年對話錄了,恭喜。」這捲錄音雖然當不成呈堂證物,但要拿來對付安德魯斯顯然已經綽綽有餘。我是想表現得很高興,但心裡那股自憐卻告訴我這沒什麼,案子從開始就是這樣了:我追線索追到走投無路,從來沒這麼狼狽過,山姆卻興高采烈,不斷累積小進展。要是換成我追安德魯斯,他這兩個星期可能只會打電話給他媽。「組長這下就不會煩你了。」
半夜十二點零八分,他打電話到倫敦。「他的前妻,」山姆說。他整個人沉溺在感傷中,很想知道兩人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桃樂絲,我錯就錯在讓妳離開,」他噙著淚水對前妻說道:「但當然也許我這麼做才是對的,妳是個好女人,妳知道嗎?我配不上妳,妳比我好上一百倍,說不定一千倍。我說得對不對,桃樂絲?妳難道不覺得我做得很對嗎?」
掉體重的不是只有凱西,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吃過像樣的一餐了,意思是夠分量的食物。我刮鬍子的時候隱約覺得雙頰多了兩個小小的凹陷,但要到山姆來訪的那天晚上,我脫下西裝才驚覺褲子已經垂在腰際,而上衣則是鬆垮垮搭在肩上。警探接到大案子,通常不是變瘦就是變胖,山姆和歐格曼因為吃太多垃圾食物,小腹都開始微凸,我因為個子夠高,所以腰圍變化沒那麼容易看出來,但要是再這樣下去,我不是得買新的西裝,就是會變得和卓別林一樣。
星期一晚上深夜十點左右,山姆跑到家裡找我。我之前才剛睡醒,弄了吐司當晚餐,吃完倒頭又睡。門鈴響的時候,我突然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很怕會是凱西,或許帶著一點醉意,希望兩人把事情徹底談清楚。我讓希瑟去應門。沒多久,她怒氣沖沖敲我的門說:「找你的,一個叫山姆的傢伙。」我整個人放鬆了下來,不過卻又開始感到很意外。山姆從來沒到過我家,我甚至不知道他曉得我住的地方。我走到門邊,把襯衫塞進褲子裡,聽他登登地走上樓來。「嗨。」他到走廊上的時候,我對他說。
「還有奇里,」山姆說:「我可以把帶子交給他。」
「少來了,羅伯,才不是這樣。你最近一直把我當成瘟神似的,就因為……」我感覺全身僵硬,凱西沒再說下去。
「也對,」我說:「有道理。」
又是一陣沉默。我心想雷蒙會搞這種勾當,他哥哥(就是山姆的父親)應該沒有山姆想得那麼震驚,但我很懷疑這麼說對山姆有什麼幫助。
「是啊,」他說:「房子很棒,四間臥房,應有盡有。其實我當時只想找間公寓,但雷蒙叔叔跟我說……你知道,買房子以後才能成家,但我說我買不起像樣的房子,結果叔叔他……對啊,」他又清了清喉嚨,聲音很刺耳:「他帶我去見一位建商,說他們是老朋友,對方可以給我很好的價錢。」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心裡很早就有一個看法,認為我心愛的東西背後一定有不為人知的黑暗面,因此只要我沒看到,心裡就會懷疑困惑,然後用我唯一會的方式回應,就是自己替他們加上那一面。
「好得很,」山姆說:「好極了。」他彎身關掉錄音機,手微微顫抖,我察覺他臉上閃過一絲陰鬱。
「就是……就是某個小孩,」安德魯斯打嗝噎了一下:「有小孩在那一帶被殺了,她父親就是拿到他媽的禁制令的那個他媽的傢伙……那混球覺得我和他小孩的死有關。」
「抱歉突然殺過來找你。」山姆說。他環視了房間一周(刺眼的設計師沙發靠墊,好幾排架子的長睫毛陶瓷動物),好像很困惑的樣子。
我點頭,我有預感他會說什麼。
「呃,對,」我說:「坦白說。」
我一直覺得凱西的想法跟這些女人家的標準心態差了十萬八千里,然而(當你跟對方非常親近,有時就會看不到一些事情)我也曉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是例外,但結果往往不是這麼回事。我當然不想人云亦云,但別忘了日子難過的又不只有凱西,我也很失落,惶惶不安到了極點,因此只要有人提出建議,不管是什麼建議,就會抓著不放。
「結果還不是一樣?就算你找報社,政府頂多說一句:『哇,真抱歉,要搬遷太遲了。』然後繼續我行我素。」
凱西將煙灰彈到石板路上,但我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好像我甩了她一巴掌,讓她非常驚訝。沉默片刻之後,她說:「嗯,我不曉得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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