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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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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現在偶爾還會想起那天和西恩的對話,這段回憶不曉得為什麼特別能夠安撫人心,雖然對話裡明明潛藏著憂傷。我不想這麼說,但那天真的算是我警探生涯的巔峰。「薇絲塔行動」期間我做了很多決定,大部分都沒什麼好驕傲的,但起碼那天早上,就算之前和之後種種都不如人意,但起碼那天早上我從頭到尾沒有一樣事情做錯,既篤定又輕鬆,彷彿這輩子從來不曾走岔一步。
「好,請你仔細回想,」我說:「你最後看到它是什麼時候?」
「是吧,沒錯,每天晚上都鎖。雖然大部分是瓷器,但誰曉得小偷會怎麼想?」
「會不會是漂白劑或其他東西?」凱西說。發光胺有時也會出錯,從家用漂白劑到銅金屬都有可能。但我們都曉得蘇菲要是沒有把握,絕對不會找我們過來。
「喂?」山姆說。
我站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就在這裡,」我說:「她家人慌張地四處找她,其實她一直在這裡。」我站起來的速度太快了,感覺工具室好像在晃,但很快就過去了,只剩耳朵裡尖細的嗡鳴。
馬克瞪了她一眼,但最後只是朝地上啐了一口,對著向他走來的小梅揚揚下巴。其他隊員冒著汗水,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馬克壓低聲音對小梅激動下達指示,手指比向基址幾塊地方,接著突然輕輕摟了她的肩膀,之後就轉身朝組合屋走去,雙拳緊插在外套口袋裡。歐格曼跟了上去。
基址的氣氛完全變了,不再有人打水仗或高興地大喊大叫,所有人不發一語,像鍊成長排的囚犯彎腰駝背,挨罰似地匆忙幹活。我回想了一下時間,發現他們只剩一星期了,要是禁制令解除,高速公路下週一就會開工。我看見小梅停下鋤頭直起身子,臉色扭曲,一手按著脊椎。她仰頭喘氣,彷彿全身力氣都搾乾了,但很快她又揉揉肩膀,深呼吸一口氣,繼續揮舞手上的鋤頭。鉛灰色的天空低低沉沉,讓人很不舒服,社區那頭傳來車子警報器歇斯底里的鳴叫聲,但沒有人出來把它切掉。
星期二早上我醒來頭一件事,就是搭公車到納克拿里牽車。可以的話,我當然希望這輩子再也不用想到那個鬼地方,只是沒辦法,叫我繼續這樣每天上下班擠火車,聞噁心的汗臭味,我實在受不了了。再說,我得趕緊跑一趟超市好好買點東西,不然希瑟就要氣炸了。
「誰有收藏室的鑰匙?」我問。
其他隊員很快就厭煩了,不再注意梅克,梅克朝馬克背後比了中指,接著就大搖大擺走回原來的位置,彷彿所有人都在看他。我突然有股強烈的喜悅,慶幸自己不用重回青少年的時光。我把煙摁熄在石頭上,扣好外套,轉身想回車邊。這時,我腦袋裡突然靈光一閃,彷彿有人在我肚子捶了一拳(偷襲,又像馬路結冰打滑):泥刀。
「沒錯,」他咬了一大口甜甜圈,邊嚼邊說:「嘿,我可以一邊吃這個吧?我快餓死了,馬克那個希特勒要是看到我工作吃東西,一定會七竅生煙。」
「你們看,」山姆說著用手電筒照亮工具室的右邊,拎起一只半滿的大塑膠袋,裡面都是背面織布的綠色園藝橡膠手套。「如果我是兇手需要手套,一定會從這裡拿,用完再直接扔回去。」
「馬克,」我說。馬克還跪在土堤上,聽我喊他突然跳起身來盯著我看,動作快又危險。「我必須請你立刻將所有隊員帶到餐飲室。」
我上班已經遲了,但光想到進辦公室就讓人渾身無力,而且既然都遲到了,也就不差這幾分鐘。我在傾倒的牆上找了一個還算舒服的位置坐下,單腳屈膝收在胸前,點了一根煙。塊頭粗壯,留著深色平頭的傢伙(好像叫梅可什麼的,我記得偵訊過他,還有一點印象)抬頭看到我,顯然想到了什麼,只見他把泥刀往土裡一插,屁股一坐,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根壓扁的香煙來。
「對,收藏室,我聽說晚上是鎖起來的,是嗎?」
「凱薩琳遇害當晚,」我說:「基址的上鎖收藏室遺失了一把泥刀。考古隊使用的泥刀是葉狀鏟面,木頭握把,把長十二到十五公分,上粗下細,頂端成圓形。這把泥刀現在依然下落不明,握把烙有『西』字,是泥刀所有人西恩的名字縮寫。西恩表示他星期一傍晚五點半左右將泥刀忘在收藏室裡。泥刀吻合庫柏對性侵工具的描述,所有考古隊員應該都不知道泥刀在收藏室,表示www.hetubook.com.com兇嫌是順手取用,收藏室很可能是命案第一現場。蘇菲,你們可以從收藏室開始檢查嗎?」
「一點也沒錯,我在手把上烙了名字的縮寫。」說著他又咬了一大口甜甜圈:「我很久、很久以前烙上去的。」他口齒不清地說:「那一天下了傾盆大雨,我們只好躲在室內待了很久,好幾個小時,我有這把瑞士刀,你看,我就用打火機把刀子上的開瓶器加熱——」
「知道了。」山姆說完就掛斷了。
「那我們就先從組合屋開始,」我說:「必要時再向外搜查。山姆,你可以和凱西一起去查工具室嗎?我和史威尼負責辦公室。」
我的車還停在路肩,跟幾天前拋下它的時候差不多,只有大雨留下一層污漬,還有不知道誰用手指在左前門上寫了「本款也有白色」幾個字。我穿過組合屋的通道(裡頭顯然沒人,只有杭特獨自在辦公室裡大聲擤鼻子)到基址,準備去拿睡袋和保溫瓶。
「同一把鑰匙可以開所有組合屋的門,」凱西從餐飲室走出來說:「杭特、馬克和達米恩各有一把,西恩沒有,也沒有備份。三人都說鑰匙沒有遺失、出借或忘記帶。」
「發光胺試劑。」蘇菲對其中一個迷你蘇菲說。迷你蘇菲立刻跑去把廂型車後門打開。
馬克火冒三丈。「什麼五秒鐘?我們連一秒鐘都不能浪費。你以為這裡是學校嗎,你這個笨蛋?你覺得在這裡挖東西很好玩是不是?」
山姆跪在工具室最裡頭,一台破手推車和一堆綠色防水布之間,戴著手套的手拎起防水布一角。我和凱西小心繞過工具,擠到他身邊。
「我有,這不用說也知道,」他說著摘下眼鏡在套頭毛衣上擦拭,同時對我眨眨視線朦朧的雙眼:「還有馬克和達米恩,因為你知道,他們要帶導覽,鑰匙是以備不時之需。大家都很喜歡看出土器物,不是嗎?」
「考古隊員中,三個人有收藏室鑰匙,」我說:「分別是杭特、馬克和達米恩,不過我們也不能排除西恩涉案的可能,因為他說泥刀忘在收藏室很可能是捏造出來的。杭特和馬克有車,表示其中一人可能將屍體藏在行李廂裡,或用車子搬運屍體。西恩和達米恩沒車,至少我不曉得他們有,這表示如果他們其中一人犯案,就得將屍體藏在附近,很可能就在基址這裡。我們要地毯似搜索這塊地方,希望還有證據留下。我們要找的有泥刀、沾血的塑膠袋和命案第一、第二現場。」
「那裡。」她說。
馬克一直瞪著他,看梅克好整以暇跪下來,拿起小泥刀繼續刮土,之後才轉身走回土堤,但肩膀還是硬邦邦地拱著。梅克一看到馬克快步離開,便偷偷站起來跟在後面,裝出黑猩猩的樣子,逗得一兩個同伴低頭竊笑。這下梅克得意了,就再把泥刀放在胯前,屁股朝馬克背後一頂一頂。陽光低斜扭曲了他的身影,感覺非常恐怖,有如希臘雕帶上的猥褻魔物。空氣像是通了電似地嘶嘶作響,我看著梅克的小丑姿態,忍不住牙齒打顫,同時發現自己指甲竟然摳進牆裡。我真想衝過去銬住他,朝他嘴巴猛揮一拳,我什麼都不想管,只要他住手就好。
「所以你的泥刀很好認?一看就知道是你的?」
「西恩,」我喊他:「還有達米恩。」西恩蹦蹦跳跳地走過來,舉起手來想跟我擊掌,同時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沒有理他。達米恩動作就沒那麼快了,他拉拉野戰褲的褲頭,看起來好像腦震盪快要暈倒了,但我心裡的嫌疑偵測器並沒有響。
「有誰帶了照相機?」凱西說:「我們裝袋之前要先拍照。」
「馬克,」凱西在我身邊厲聲說:「這跟高速公路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然這樣好了:你和達米恩、西恩立刻跟我們走,這一點沒得商量。你要是配合我們,其他人就可以留在這裡繼續做事,由詹斯頓警探監督。這樣行了吧?」
「很有可能,」我說。腎上腺素已經把我體內的疲憊燃燒殆盡,我的腦袋開始加速運轉,推敲打算各式各樣的做法和可能。「我到時會再通知你。」
辦公室又小又擠,架上堆滿書籍和盆栽,桌上到處是文件、馬克杯和瓷器碎片,還有一台老舊笨重的電腦。我和史威尼動作迅速,按部就班拉開抽屜,搬下書本檢查後面,再隨意放回原處。我其實不期望找到什麼,因為這裡根本沒地方藏屍體,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且我很確定小泥刀和塑膠袋不是被扔到河裡,就是埋在基址某處,非得要金屬探測器和大量的時間和運氣才可能找到。我把希望全都押在蘇菲和她手下身上,寄望他們的神秘儀式能在收藏室找到什麼。我雙手機械似地在架上翻找,但卻豎起耳朵聆聽外面的動靜和腳步聲,聽得渾然忘了手上的動作。我聽見蘇菲在說話,史威尼失手把抽屜摔到地上,忍不住低聲嘀咕,我差點破口大罵要他安靜。
「我們有刮樣本鑑定過,」蘇菲簡單回答,我可以聽出她語氣裡的不悅:「是血。」
「也不算。你說錢幣又是怎麼回事?」
我們走進去,兩名鑑識菜鳥擠在角落,男的拿著兩大罐黑色噴霧,女的是海倫,手裡拿著攝影機,面罩底下的眼睛圓睜著,眼神驚詫。收藏室很小,擠不下我們五個人,加上鑑識人員帶進來一股醫院般的不祥氣氛,感覺很像游擊隊的臨時刑求間:牛皮紙遮住窗戶,沒有燈罩的燈泡在空中搖晃,戴著面具和手套的屬下在一旁待命。「退後到桌邊,」蘇菲說:「別靠近架子。」說完她砰地把門關上,所有人都顫了一下,接著她將膠帶重新黏回去,遮住門縫。
「沒錯,」我說:「是啊,我相信大家都愛看。」
「所以那天是星期四,」我說,心情慢慢往下沉:「也就是我們來找馬克談話那一天。」雖然本來就只是碰碰運氣,但我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失望,覺得自己很蠢,而且非常非常疲倦,只想衝回家倒頭大睡。
「艾德華六世的基幣,一五五〇年代初期,」他說:「喔……你說收藏室?怎麼了?」
「就這樣。」蘇菲說著站起來,把燈打開。我眨眨眼睛,看著平凡無奇、不見任何異狀的地板。
森林感覺陰暗兇惡,拒人於千里之外。我看著森林,心裡明白自己很不想進去。睡袋放到現在應該都濕透了,說不定已經發霉或變成螞蟻的地盤,我不可能再用,也根本不值得我為它專程踏進青苔處處的無邊幽靜裡。也許睡袋還沒爛掉之前,就會有考古隊員或社區的小孩發現它,佔為己有。
「誰有鑰匙?」
「他們還有其他棚屋的鑰匙嗎?」凱西問。
「怎麼了?」山姆說。他帶了歐格曼、史威尼和一個紅頭髮的傢伙,我隱約記得幾星期前在暴力室裡瞥見過他的身影。我從引擎蓋上滑下來,所有人立刻圍到我面前,蘇菲和她的手下戴上手套,凱西纖細的臉龐出現在山姆肩後。
「你吃沒關係,」我說:「你後來有找到泥刀嗎?」
「查清楚。」我說。
西恩搖搖頭,把油膩手指上的糖霜舔乾淨。「不對,更早,」他說。我發現自己的心跳又開始加速。「我是過了一陣子才想到,因為後來沒需要用到,我們又回頭去挖他媽的排水渠道。而且我想有可能是別人借去用,結果忘了還。你們來找馬克那天,我才正好又需要用到,但我問的每個人都說『沒有,我沒看到;喂,我可沒拿。』」
「我猜防水布應該不怎麼常用,」山姆輕聲說道:「所以才會擺在最裡面、破工具下頭。庫柏不是說凱薩琳屍體在被人發現前一天可能被外物裹住嗎?」
我們將他們兩人安置在餐飲室,連同困惑不安的杭特博士(他手上還抓著一大疊文件),由歐格曼負責監視。杭特二話不說就允許我們搜查基址,讓他涉案的嫌疑更低(馬克要求我們出示搜索令,但一聽我說沒問題,只要給我們幾小時時間,就立刻放棄了),蘇菲和手下立刻前往收藏室,將窗戶貼上牛皮紙。負責監視基址的詹斯頓掏出記事本,在考古隊員之間穿梭,檢查泥刀,不時拉人到旁邊問話。
「別叫我小夥子,我們要忙到星期五傍晚五點半,想問什麼到時候再來,因為我們哪裡都不會去。」
梅克不好意思地跳起身來,結果不小心把煙掉了,「可惡!」他罵了一聲,立刻趴在地上慌忙尋找。「我只是想抽根煙,又礙著你什麼了?」
只要有血跡,就算再少都會讓發光胺起反應,在紫外線照射下閃閃發亮。你可以重漆牆面或刷洗地毯直到光潔如新,逃避注意好幾年甚至幾十年,但是只要發光胺試劑出馬,命案現場就會毫不留情全部重現,鉅細靡遺。當年要是就有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胺,我心想,契爾南和麥卡比或許就能出動飛機到森林上空嘴溪試劑。我想著想著差點沒有笑出來。我和凱西緊緊靠在桌邊,彼此隔了幾公分距離。蘇菲要年輕鑑識員準備噴霧,接著把手電筒打開,同時切掉燈泡。房裡陡然一黑,我聽見所有人的呼吸,五個人的肺都在污濁的空氣中努力運作。
我走回路肩打電話給山姆,路旁一棵橡樹,橡實在我車子四周落了一地,我一邊等山姆接電話,一邊撿了一粒橡實將刺殼剝開,把果子朝空中丟。我只是順手撥通電話,或許約他晚上見面,看局裡有沒有人唸我或擔心我,就這樣,沒什麼要緊事。
「你待在這裡,」我對史威尼說:「繼續搜。」說完就跟了出去。凱西已經在回工具室的路上,只見她雙腳飛快越過坑洞和水窪。
我帶西恩走到路肩,他一屁股坐到我車子的引擎蓋上,從外套裡掏出一個用保鮮膜包好、油膩膩的甜甜圈。「怎麼啦?」他用聊天的口氣問。
「應該吧,我想。你可以去問杭特博士,他都會在出土器物簿做紀錄。這樣說來,我算是證人囉?會需要到法庭作證嗎?」
「你們看,」凱西說。我順著她撇動的下巴看過去,其中一個鐵架最底層有一個塑膠袋,裡面塞了裝出土陶器用的乾淨大塑膠袋。「假如小泥刀是順手取得的兇器,那……」
小泥刀塞在防水布後面,夾在布和牆面之間,由於塞的力道很大,所以卡在中間還鑿穿了一道裂口。工具室沒有燈,就算大門敞開還是非常昏暗,不過山姆拿起手電筒,只見一個花體大字「西」凹凸不平地刻在光滑的手把上。
過了差不多一小時之後,我聽見外頭有人喊:「羅伯!」我立刻從地板上跳起來,手上的文件散落一地,不過喊我的人是凱西,聲音清脆,像個小男孩似的地非常興奮。她衝上台階,抓住門把,身體一旋衝進了辦公室。「羅伯,我們找到了,小泥刀。在工具室,在一堆防水布下面——」她滿臉脹紅,上氣不接下氣,顯然忘記我和她幾乎不說話了,但我自己在那一瞬間也忘了,她的聲音有如一道暖流竄進我的心房,感覺熟悉而明亮。
西恩搖搖頭說:「我後來只好再買一支,真是混帳。」
「休息的時候才准抽煙,我已經說過了。」
「西恩,」我說:「我有事情想跟你談一下。」馬克猛然回頭看了我們一眼,用力搖頭,又捶了土堤一拳。
我感覺他好像就要衝過來揍人,山姆和歐格曼立刻湊到我身旁。「小夥子,你冷靜點。」歐格曼警告他。
噴霧聲,攝影機啟動的小紅燈亮起,蘇菲蹲下身子,手電筒緊貼地面,光束照向鐵架邊。
「你還記得凱薩琳屍體發現隔天,我和我搭檔來找馬克問話嗎?」我說,語氣冷靜、輕鬆自在得連我自己都嚇一跳,好像這只是一件小事。看來偵訊已經變成我的第二天性,無論多累、多震驚或多興奮,警探本能都已經滲入血液裡不會改變了:專業有禮的語調,鍥而不捨一問一答直到最後,絕不旁生枝節。「後來沒多久,我們帶他回基址,你跑來跟他說找不到泥刀。」
我想得實在太專心了,專心到連自己在等人都忘了。其他人到的時候,我反而吃驚亢奮地看著他們,彷彿看到陌生人一樣:低調的深色轎車和白色廂型車在我身旁四周停下,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車門也是輕輕推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走了出來,還有看不到臉孔的鑑識人員,手上拿著亮閃閃的工具,像外科醫師一樣冷靜就緒,準備一寸一寸劃開地表,揭露地底下蠕動的黑暗遺跡。車門關上的聲音輕微俐落,隨即被沉悶的空氣淹沒。
「太好了,」西恩開心地說,可能出庭作證顯然彌補了剛才泥刀不是兇器的失望。「我會得到證人保護嗎?」
「不是,」我說:「你找到錢幣那天,你還記得日期嗎?」
西恩正在石頭區鏟土,他戴著黑色毛帽,耳朵塞著耳機,隨著重金屬音樂的低沉樂音搖頭晃腦。「西恩。」我喊他,感覺自己的聲音好像來自耳後。
他聳聳肩膀說:「我也不曉得,因為他專門做這種蠢事。沒有人會為了偷它而偷它,因為上面有烙字,所以我就想拿的人應該是故意要氣我。」
「你還是覺得泥刀是他拿走的嗎?」
「我們需要和你們談談,」我說:「請你們先在餐飲室等一下,我們準備好會帶你們回局裡。」
和-圖-書「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嗎?我可以一邊工作,同時抽煙,我只不過花五秒鐘點個火——」
我是慢慢才發覺自己對這條線索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我其實大可以打通電話給蘇菲,要她過來檢查收藏室,有發現再說,不用驚動其他人。然而,我卻接管了整片基址,還把所有跟這件案子扯上關係的人全都找來,要是事後證實白忙一場,我根本不敢想像歐凱利組長會怎麼說。
「謝謝,」我說:「我會再跟你聯絡。」西恩從引擎蓋上溜下來,伸手隔著毛線帽抓了抓後腦勺,接著就蹦蹦跳跳跑回基址去了,他嘴邊還沾了一圈糖霜。
四周一陣沉寂,只有狗吠和車子警報器的聲音從遠方傳來,機械似地重複不絕。
工具室裡簡直是一團混亂。手推車擺成奇奇怪怪的角度,鶴嘴鋤、泥刀和尖嘴鋤靠在牆邊糾結成一堆,凹痕處處的鐵桶、泡綿墊和反光黃背心(最上面一件有人寫了「將食物投入此處」,還畫了一個箭頭往下)七零八落,所有東西都沾了好幾層乾掉的泥巴,甚至有人把腳踏車放在這裡。山姆和凱西從左往右搜,左手邊有明顯搜查過的痕跡,帶著不刻意的整齊,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被侵入的景像。
我說了一句:「天哪。」凱薩琳就死在這裡,而我們之前還在這裡訊問過兇手,就在命案發生的現場。
我去找杭特,他翻閱紀錄,證實了西恩的說法:他星期一發現錢幣,凱薩琳在幾小時之後遇害。「很棒的發現,」杭特跟我說:「非常棒,我們花了很久才……呃……認出它來,你知道,因為基址這裡沒有古錢幣專家,我是研究中世紀的,我說我。」
我聽見凱西輕輕倒抽一口氣。地板上亮起藍白相間的光點,雜亂詭異得有如抽象畫:血液外濺的弧線、血跡凝聚乾涸的圓斑,還有兇手慌忙清理的大片塗抹痕跡,感覺很像地板上有放射物質蝕刻而成的浮雕。蘇菲拿起手電筒往上照,噴霧,鐵架底部都是光點,還有一道很像激動抓扒的污跡。黑暗抹去了收藏室的輪廓,讓雜亂的文件和成袋的陶器碎片隱形,帶領我們進入謀殺當時的幽暗世界。藍光彷彿在嘶吼,反覆重現在我們眼前。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其實已經不期望會有這一刻了。在那之前幾個星期,我心裡想的都是契爾南,想他海邊的舒適退休生活和不斷纏擾他的夢境。幹警探的想一輩子不碰到懸案,非得運氣絕佳不可,而我從「薇絲塔行動」一開始,心裡就有一個很不爭氣的想法,覺得我再怎麼百般不願,這就是我注定會遇到的懸案。因此雖然說起來很奇怪,但我真的花了很大工夫才讓自己相信,我們在追的人已經不再面目模糊,不再是從某類罪行萃取出來的假想對象,終究會再墮入混沌。那傢伙此刻就坐在餐飲室裡,離我們只有幾尺之遙,穿著沾滿泥巴的靴鞋,在歐格曼目不轉睛的注視下喝著熱茶。
辦案往往是這樣,一有進展就像水壩決堤,所有線索自動就位,輕輕鬆鬆火力全開,無可抵擋。付出一分力量,就有一分收穫,力道有如脫韁野馬不斷加強,讓你全心投入其中。我完全忘記自己根本不喜歡歐格曼,忘記納克拿里把我腦袋弄得一團混亂,忘記自己之前好幾十次差點把案子搞砸,忘記我和凱西之間發生的種種事情。我想,我之所以這麼喜歡這份工作,這種感覺肯定是原因之一,它能讓你甩開一切,沉浸在案情的強烈節奏之中,變成活力充沛、完美精準的辦案機器。
「沒問題,」西恩好像受到侮辱似地向我保證:「原來要我當臥底,太棒了。」
「我找到那一枚錢幣,」西恩一副很想幫忙的樣子,他說:「大家都很興奮,因為看起來很古老,而且基址從開挖到現在只發現了十枚左右。我把錢幣拿到收藏室給杭特博士看,我放在泥刀上,因為他們說如果用手碰,手上的油污會毀損錢幣之類的。博士也很興奮,開始把書統統翻出來,想知道是什麼錢幣。後來到了五點半,我們就回家了,但我把泥刀忘在收藏室的桌子上。隔天早上我回去找,泥刀已經不見了。」
「我記得你那時說是梅克拿走的,為什麼?」
馬克火冒三丈。「幹他媽的!你們還沒鬧夠啊?你們到底在怕什麼?就算我們今天他媽的挖到聖杯,星期一早上你們的傢伙還是會來把這裡剷平。你們難道就不能讓我們好好工作幾天嗎?」
我們一走進基址,所有人就自動分和-圖-書散開來,以防突發狀況。考古隊員彷彿知道大事不妙,匆匆瞥了我們一眼,但沒有人突然逃開,就連手邊的工作都沒有停下來。
「蘇菲他們,」我說:「除了拍照,也要叫他們檢查這裡。」
蘇菲拿著警用手電筒站在收藏室外頭的台階上。「你猜對了,」她說:「這裡絕對是命案現場,兇手試圖清理,不過……你們自己來看吧。」
等山姆找齊所有人再趕到納克拿里來,起碼還要一個小時。我開車上坡,開到遠離考古隊視線的地方停下來,坐在引擎蓋上開始等。空氣彌漫著枯草和雷擊的氣息,納克拿里彷彿與世隔絕,遠方山巒隱匿在雲層之中,樹林有如一抹濃墨潑灑在山坡上。天色陰沉,雨水卻遲遲未來,於是孩子又得到大人允許,跑到屋外玩耍。我聽見尖叫聲從社區傳來,或許是興奮,或許是害怕,或許兩者都有。剛才那輛車的警報聲還在響,一隻狗不知道在哪裡莫名其妙地狂吠不止。
「我留在這裡,」山姆說:「你們兩個去吧。」
他雙手握拳,準備擺出街頭打架的姿勢,其他考古隊員全都停下工作張嘴看著,工具懸在手上,表情猶豫。我心想他們兩人會不會真的打起來,但只見梅克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退後幾步,假裝舉手投降。「老兄,別激動。」他說完用拇指和食指捻著煙,小心精準地把煙塞回盒子裡。
「三位!」蘇菲在外頭大喊,但聲音彷彿被低沉的天空壓抑住,顯得很輕。我嚇了一跳。凱西轉身就往外衝,同時回頭瞄了一眼泥刀。「是不是應該有人——」
西恩一臉失望,但還是開始回想。他看著天空,雙腳晃呀晃的。「屍體是星期三出現的,對吧?」想了半天,他終於開口說道。這時他已經把甜甜圈吃完了,他將保鮮膜揉成一球往上一扔,手掌一拍將它拍到草叢裡。「那好,所以不是前一天,因為我們在搞那條混帳排水渠道,是再前一天,星期一。」
「喔,他媽的,」蘇菲說:「這裡所有該死的塑膠袋都要化驗。」
西恩和達米恩同時張大嘴巴,我趁他們還來不及發問之前轉身離開。
迷你蘇菲回來了,兩手分別拿著試劑和一大綑牛皮紙,所有人對看一眼,點點頭,同時邁開步伐,像蓄勢待發的快速部隊朝下坡的基址前進。
他沒聽見,於是我往前一步,影子遮到他,這回他果然抬頭了。他伸手到口袋東摸西摸,把隨身聽切掉,摘下耳機。
馬克跪在大腿高的土堤上,低頭使勁地刮磨地表,但平頭男人的煙還沒整根掏出來,他就已經從土堤上跳下來,頭髮飛揚地蹦到對方面前說:「梅克,你過來!你他媽的在幹什麼?」
我愣愣站了很久,感覺自己脈搏又快又淺,心臟彷彿衝到喉間。最後,我總算扣好外套,在一群野戰夾克裡找到西恩,便穿過基址朝他走去。我莫名其妙地感覺頭重腳輕,彷彿雙腳在五、六十公分高的空中邁步,毫不費力。我走到哪裡,隊員就會抬頭瞄我一眼,稱不上面露兇光,只是刻意保持木然。
「不了。因為我後來知道我們一離開,杭特博士就把收藏室鎖上了,梅克沒有鑰匙——」說到這裡,他突然眼睛一亮:「嘿,難道泥刀就是兇器?該死!」
這時,窗戶突然一陣顫動,屋頂冒出狂亂的敲打聲。下雨了。
「山姆,我是羅伯,」我手臂一揚把橡實接住說:「我人在納克拿里,基址這邊,我需要你、凱西和幾名支援刑警盡快過來,另外再找一組鑑識人員,可以的話最好找蘇菲,記得提醒他們帶金屬探測器,還有會操作的人。我會在社區入口等你們。」
「在出土器物收藏室,」他想也不想就回答說:「我那天找到一枚錢幣。你問這個是想要抓偷泥刀的人嗎?」
只要一有聲音,我就神經緊繃,感覺血液在我全身角落鼓動。我的心仍然不停運作,思索各種關聯和證據,拼拼湊湊,免得其他人來的時候無法交代。腎上腺素還在我體內翻攪,但我心裡卻異常清明,想躲也躲不掉:要是我猜測正確,那麼凱薩琳的死就幾乎百分之百確定跟彼得和潔咪的失蹤無關,起碼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如此。
「不會,」我說:「但我要你幫我一個忙。你回去之後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跟他們說我們談到你在命案發生前幾天曾經看到陌生人在附近出沒,我有問你詳細情形。你做得到嗎?但不要提證據或線索,我不想驚動對方,時機還不成熟。」
「你確定?」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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