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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森林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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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起初我們只有週末約在都柏林,一塊喝杯咖啡什麼的。羅薩琳跟爸媽說她是跟朋友凱倫出去,好像是學校同學吧?所以她爸媽沒有說什麼。後來,呃……後來我們有時會在夜裡碰面,在基址。我會先到那裡,她會等父母親睡了再溜出來。我們會坐在祭壇上,有時候在收藏室,如果下雨的話,兩人就是聊天說話。」
凱西和山姆將偵訊室佈置得盡量輕鬆自在:外套、背包和圍巾掛在椅背上,咖啡、糖包、手機和水瓶隨意放在桌上,還有從城堡露天咖啡館買來的一盤黏答答的丹麥麵包。達米恩還穿著昨天的野戰褲和特大號毛衣,全身濕淋淋的,看起來昨天晚上沒換衣服就睡覺了。他雙手交抱,環視了一下偵訊室,眼睛瞪大。他在陌生混亂的牢房窩了一整夜,這裡感覺應該像和煦的天堂一樣溫暖安全,幾乎有家的感覺。從某個角度可以看到他下巴雜亂地長了金黃色的鬍碴,感覺很潦倒。達米恩走進偵訊室的時候,山姆和凱西正在聊天,兩人靠在桌邊咒罵天氣,順手倒了牛奶給他。我聽見走廊有腳步聲,立刻全身緊繃。萬一是組長,他一定會把我攆走,要我回去守專線電話,再也別碰這個案子。幸好腳步聲沒有停下來。我前額貼著玻璃鏡,閉上眼睛。
達米恩看起來不怎麼確定,但她直直望著他的眼睛。「我想,」過了一會兒,他臉色再度鐵青得難看,開口說:「羅薩琳說——她很不安,但她說凱薩琳一直不曉得潔西卡承受的是怎麼樣的痛苦,這很不公平,所以到最後我就說我會……抱歉,我覺得我快……」說完他發出一個怪聲,很像咳嗽,又像嘔吐。
「她受不了凱薩琳集眾人的關注和崇拜於一身。組長,我敢跟你賭一大筆錢。我猜很多年以前,當她發現凱薩琳非常有芭蕾天分,她就開始對妹妹下毒了。要做到根本不難,只要有漂白水或催吐劑就行了,甚至用平常的食鹽都辦得到。隨便一個普通家庭起碼都能找出幾十樣東西,讓小女孩出現莫名其妙的腸胃問題,只要你有辦法說服她吃下去,也許跟她說是秘方,可以讓她表現得更好。假設她只有八、九歲,而你是她大姊,她很可能會相信你……不過,當凱薩琳第二次考進芭蕾舞蹈學院,她就不再相信了。她已經十二歲了,大到會質疑其他人的說法,便開始拒絕繼續服用姊姊給她的東西。這時候,報紙報導和基金會募款讓她一躍成為納克拿里的明星,於是這件事便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竟敢當面違抗羅薩琳,而她當然不准妹妹這樣做。正巧她遇到達米恩,知道機會來了,這小子從小耳根子就軟得可憐,腦袋又不聰明,只要能讓人開心,他什麼都願意做。於是接下來幾個月,她就捏造悲慘經歷,利用美色、奉承和罪惡感,任何她能利用的東西,讓他相信凱薩琳非死不可。最後就在上個月,達米恩被她迷得暈頭轉向、情緒激昂,認為自己別無選擇。老實說,他那時可能真的有點瘋了。」
晚上七點二十分,我終於聽到凱西和山姆在走廊的腳步聲。他們在說話,聲音很小,斷斷續續,我一句也聽不出來,但我知道那種語調。觀點一變,注意到的事情也會跟著改變,感覺還真有趣。我是一直到聆聽山姆偵訊達米恩,才發覺他的聲音非常低。
「喔,拜託,」組長說:「她才十二歲,我沒說錯吧?這表示要有父母在場。」
「真的嗎?」他抬頭看著她,兩眼睜大,充滿希望。
「少來了,達米恩,」凱西說著彎身往前,想盯住他的眼睛,但他只是低頭看著咖啡杯。「你一路下來表現都很好,別砸在這個節骨眼上,好嗎?」
「馬克都跟我們說了,」凱西笑著說:「想也知道。所以你是那時候認識羅薩琳的,還是之前就認識了?」
「妳已經發現多久了?」我問。
「我們有證人說,」山姆說:「戴夫林最近可能打過羅薩琳不只一次,你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幹嘛不說?」
「這就是為什麼——」山姆一根手指點著通聯紀錄說:「凱薩琳死後,你和羅薩琳的通話突然減少的原因嗎?星期二兩通,就是殺人的隔天,星期三早上一通,隔週星期二一通,之後就沒有了。因為你讓羅薩琳失望了,所以她很生氣?」
達米恩匆匆眨眼,聳聳肩膀說:「我怎麼會知道?」
「其他朋友,你打給他們的次數還不到四分之一。你電話費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打給她的,老兄。問題是這又沒什麼,她長得那麼漂亮,你又年輕英俊,為什麼不能出去約會?」
「我是說,你們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達米恩說,語氣裡帶著一絲哀求:「她竟然真的相信,相信大家都在排隊等她簽名。」
「呃,」過了一會兒,達米恩才又開口說:「就是有一天晚上,羅薩琳肚子不舒服,但我還是問出來了——她很不想說,不過她爸……他打她肚子,打了四次左右,只因為凱薩琳跟他告狀,說羅薩琳不讓她轉台看什麼芭蕾節目——但她根本在說謊。只要凱薩琳要求,羅薩琳一定會轉台……我真是——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我每天晚上都在想,想她承受了多少委屈,想到睡不著——我絕對不能讓事情再這樣下去!」
他拉了一張椅子,在凱西身邊坐了下來,兩人便開始討論怎麼對付達米恩。他們從來沒有聯手偵訊過,因此語氣充滿試探,態度真誠,互相尊重,不時用疑問句徵詢對方的意見:「你覺得我們是不是應該……假設我們……」凱西把帶子重新塞回播放機,將昨晚的偵訊放給他看。傳真機鈍鈍地發出卡通般的噪音,吐出達米恩的手機通聯紀錄,凱西和山姆拿著螢光筆,低頭對著紀錄竊竊私語。
「太好了,」山姆說:「看我這張新面孔制不制得了他。」不過,他說完卻同時瞄了我和凱西一眼。我心想山姆不曉得猜到多少,想著想著才發覺山姆也許早就知道了,只是從來不說。
「我沒膽了,」達米恩對著杯子說,聲音又低又嚴肅:「她幹的事情比這還要差勁,但我卻退縮了。」
達米恩從剛剛就一直拿著一張通聯紀錄摺來摺去,折成一小張,但一聽凱西這麼問就抬起頭來,表情詫異又警覺。「什麼……我們沒有……呃,我們不是,我們只是朋友。」
達米恩摳著保麗龍杯,一塊一塊拔下來。「我只是不想讓她惹上麻煩。」但他臉上的紅暈沒有消退,而且呼吸急促,這其中一定有鬼。
達米恩伸手用一根手指點著通話紀錄。「對,」他說:「我簽名連署的時候,有跟她聊了幾句。」
達米恩疲憊地輕喟一聲,似乎鬆了一口氣。「我知道。」
「沒錯,我不是你老媽,偵訊也不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裝瘋賣傻就可以躲掉,這件事非比尋常,你誘拐一名無辜的小女孩半夜離家,用石塊敲她腦袋,悶死她,眼睜睜看著她斷氣,還拿泥刀插|進她身體——」達米恩身體劇烈抖動了一下:「現在你竟然跟我們說,你做這件事什麼原因也沒有,你也打算這麼跟法官說嗎?」
達米恩愣了一下。「什麼?」他說。
「才沒有!羅薩琳才不會那樣——她多為凱薩琳高興啊!我怎麼會隨隨便便殺人,只因為……我又不是——我又不是瘋子!」
「所以你們其實是自衛。」三人很久沒有說話,達米恩焦慮地扭動身體,最後凱西終於開口說了一句,但她和山姆都沒有看他。
她轉頭看著我說:「頭一回見到她,我就開始懷疑了,但當時還沒想到跟案子有關,因為兇手顯然不是心理變態,而且她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我一直想跟你說,問題是你真的會相信我嗎?」
「你們不懂!」達米恩哭喊著,像個十三歲少年一樣泣不成聲。
「他會不喜歡你?」凱西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恭維得恰到好處。
凱西沒有說話,她背對著我,我看到她脊椎頂端微微隆起,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哀傷,彷彿手腕和喉嚨掛上了千斤重物。我聽不下去了。凱薩琳跳舞是為了吸引眾人的目光,這說法真是太經典了,擊碎了我所有的憤怒,讓我覺得徹底空虛。我只想回家嗑藥睡覺,把所有事情拋在腦後呼呼大睡,直到這一天結束,直到雨水洗去一切才叫我醒來。
「我只是不希望她惹上麻煩。」
「不是!妳到底在說——」
又是一陣沉默。達米恩伸手用力抹抹眼睛和-圖-書,讓自己穩定下來。
山姆的頭猛然轉向我,我兩眼緊盯著組長不動。「喔,這我可沒忘,相信我,」組長粗聲粗氣地說:「她說的最好不要是真的,你們兩個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這樣還不夠,那就沒道理了,」山姆語帶諷刺地說。「等一下,就算我們真的送她上了法庭,難道她不會因為心智喪失而脫罪嗎?」組長厭煩地嘀咕了一句,顯然是衝著心理學,尤其是凱西來的。
「你和羅薩琳認識多久之後就開始約會?」過了一陣子之後,凱西問。
「對,沒錯,三個女兒都有。凱薩琳……」達米恩臉龐扭曲:「她竟然很喜歡。你們覺得這有多變態?怎麼可能有人……難怪戴夫林最寵她,然後痛恨羅薩琳,因為她……她不願意……」他咬著手背哭了。
「天哪,我也幹過這種事,」凱西好像想到什麼似地說:「談戀愛的時候,那個電話費啊真是……」
「是這樣,如果他死了——」達米恩傾身向前,雙手急切揮舞,他說:「她母親就沒辦法照顧她們,因為沒錢,而且我覺得她媽好像有點遲鈍還是怎樣。她們會被送走,姊妹會被拆散,羅薩琳就沒辦法照顧潔西卡了——可是潔西卡需要她,她心理受創太深,什麼事都做不來,連功課都要羅薩琳幫她做。凱薩琳——我是說,凱薩琳會離開,然後對其他人做一樣的事。只要凱薩琳不在,她們根本不會有事!她爸會那樣對她們,都是凱薩琳設計或唆使的。羅薩琳說,她覺得說出來很不應該——天哪,竟然是她有罪惡感——她說自己有時真的希望凱薩琳沒有出生……」
「今年春天,」達米恩馬上回答:「三月那時候吧,我們系上公告欄貼了一張單子,說有示威之類的。我那時已經曉得夏天要去納克拿里工作,所以我覺得好像……我也不曉得,好像跟那裡有關係,於是就去了。」
山姆繞過桌子,速度快得驚人,他衝到達米恩面前彎身說:「基址那群年輕人說梅克常常找你麻煩,他就是喜歡找人麻煩,但你是少數從來沒對他生氣的人。所以,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氣成這樣,非得把從來沒有傷過你的小女孩殺死不可?」
「其實,」凱西低著頭說:「我不覺得潔西卡對我們會有什麼幫助,因為她完全受羅薩琳掌控,不管羅薩琳怎麼對她,她都像喝醉酒的人一樣沒辦法自己思考。如果我們真的找到方法起訴羅薩琳,那也許,我們也許可以從潔西卡身上問出什麼。但只要羅薩琳還在家裡一天,她就會怕說錯話,所以什麼也不會說。」
「她是斷斷續續說的,就像你講的,說出來很不容易。她之前都沒說,一直到五月……」達米恩的臉脹得更紅了,他說:「我們住在那間小民宿,我們,呃,我們接吻,我想摸她的……她的胸部,羅薩琳突然氣得將我一把推開,說她不是那種人。我很……我想我應該嚇了一跳——我沒想到她反應會這麼激烈。你知道嗎?我們已經約會了差不多一個月——我的意思是,我也知道這不表示我有資格……可是……總之,我嚇壞了,但羅薩琳卻以為我在生她的氣,所以她就……她就對我說她父親做的事,解釋她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達米恩點點頭說:「對啊。可是,我一聽羅薩琳說『下星期一』,心裡突然覺得……覺得殺人根本就是瘋了,妳知道嗎?所以我就跟她說,也許我們應該報警還是什麼的,沒想到她反應非常瀲烈,一直說:『我相信你,我那麼相信你……』」
「我可以去,」我說,聲音大得不自然:「羅薩琳喜歡我。」
「那我就先宣讀權利。」
達米恩擤了擤鼻子。「羅薩琳跟你說這些一定很不容易,」凱西柔聲說:「她真的好勇敢,她有試著跟別人說嗎?」
「謝天謝地,這樣我們偵訊她的時候,起碼不用父母陪同。那好,山姆和凱西,現在就去把她找來,要殺要剮隨便你們,最好把她嚇到崩潰,露出真面目。」
「嗯,應該是吧。在國會外頭,也許你們還不知道。」這時候的達米恩看起來自在得有點詭異,身體往前靠在桌上,手裡玩著咖啡杯,態度熱切,主動說個不停,彷彿不是偵訊,而是參加求職面試。我遇過這種情形,尤其是初犯,他們還不習慣把我們當成敵人,只要被捕當時的震驚一過去,他們就會因為長久緊繃的神經終於舒緩下來,開始輕飄飄,變得樂意配合。
「我也是這麼說的。」達米恩話說一半突然停住,嘴巴張開,彷彿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凱西和山姆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妳覺得她聽到了還會繼續說下去?妳剛才不是說她沒瘋?」
「我連她怎麼曉得的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敢跟她說。我們說好兩週不聯絡,這樣警方——就是你們——才不會發現我和她有關聯,但過了一個星期之後,她傳簡訊給我,說她覺得我們不應該再聯絡了,因為我顯然不是真的關心她。我打電話問她是怎麼回事——結果,你說得沒錯,她真的氣壞了!」他開始語無倫次,語調也提高了:「我想說、我想說我們會沒事——但,天哪,她絕對有理由生我的氣。凱薩琳到星期三都還沒被人發現,只因為我太慌了。可是這樣一來,她的不在場證明很可能會無效,我卻沒有……沒有……她那麼信任我,她沒有其他人可以倚靠,我竟然連一件事都做不好,我真是他媽的膽小鬼。」
「我說她應該盡快搬出來!我想跟她合租房間,我會有錢——因為基址就要開工,羅薩琳可以找模特兒的工作,有家非常大的模特兒公司的經紀人看中她,直說她很有潛力成為超級名模,但她父親就是不准……我不希望她再回那個家,但羅薩琳不肯,說她不能拋下潔西卡。你覺得需要多大勇氣,回去那種地方?但她回去了,只因為想保護妹妹,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勇敢的人。」
「我覺得還不錯,」山姆發現我和凱西都不打算說話,便開口回答:「他已經全都招了,連之前沒講的細節也說了,還包括不少物證,我猜他是逃不掉了,除非拿心神喪失當開罪的理由。我想他應該會這麼做,不過前提是請到一位好律師。雖然他現在感覺很糟,一心只想認罪,不過在牢裡待上幾天肯定會讓他改變心意。」
「這說法有證據嗎?」
「你為什麼不敢讓我們知道你們是朋友?」凱西問:「又沒有危險。」
暴力室裡一陣沉默。凱西推斷的真相很醜惡,彷彿是《聖經》該隱和亞伯故事的翻版,只不過換上現代的情節。我無法形容自己當時聽凱西描述,內心五味雜陳的感受。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只盯著窗上眾人的倒影,但卻關不住耳朵。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低沉抑揚有如木管樂器,然而內容卻像異物嘶嘶爬上牆面,切穿光線,留下黏稠晦暗的陰影,棲息在天花板角落的絲網上。
「就快結束了。」山姆說。我不曉得他說的是偵訊還是這件案子。他繞過桌子走回自己的座位,出乎我意料之外,他順手匆匆在凱西頭上輕輕摸了一下。
組長狠狠瞪了我們一眼,決定我們不說話就代表知道了。「好,達米恩的進度怎麼樣?」
組長拇指指甲刮著仿木桌面,動作單調又氣憤,他顯然正在衡量。「要做就要戴記錄器,我可不想把賭注全押在妳身上。」
「進行得如何?」我問,我感覺自己語氣很不自然。
「什麼?不像——」但山姆突如其來的舉動奏效了,達米恩兩眼睜大、楚楚可憐,聽話地抬起頭來。
「你手機一堆通話和簡訊紀錄,都是打給羅薩琳的。」山姆說著掏出一疊劃滿螢光記號的傳真,放在達米恩面前。達米恩看著傳真,兩眼茫然。
「你還得強|暴她?別擔心,」凱西一看到達米恩臉上閃過一絲作嘔的痛苦,馬上接著說:「我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你不會讓羅薩琳惹上麻煩。」
凱西給山姆一個眼神,沒再追問下去。「那你們約會是怎麼不讓她爸發現的?」她像探詢秘密似地問。
「她之前從來沒有使用暴力。」我說。我沒有嘲諷的意思,但凱西轉頭瞄了我一眼,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我根本不存在。
「你有加入『反高速公路』抗爭,對吧?」過了好一會兒,凱西才說,語氣就跟之前一樣輕鬆,只有我聽得出來她音調微微高了一些,表示她打算切入正題了和-圖-書,於是我睜開眼睛,挺直腰桿。「你是什麼時候跟那群人認識的?」
「她當然可以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組長說:「沒有事先宣讀權利,她講再多法庭都不會採納。」
「所以你去的是三月二十日的示威囉?」山姆翻了翻檔案,搔搔後腦勺說。他負責演的是老實的郡警,客氣但反應有點慢。
我想山姆問的不是這個。她之前跟我說她大學認識的那個傢伙,講到幾乎全身緊繃,而我此刻又在她眼中看到同樣疏離朦矓的神情,聽到同樣太生硬的語氣。我想起我和她相遇的頭一天傍晚,我們站在拋錨的偉士牌旁邊,當時的我只想一把將她拉到我外套底下,替她遮風蔽雨。
「她幹嘛要這麼做?」
「我已經都跟你們說了。」
「當然不想,」達米恩想也不想地就回答:「我愛她。」他臉上洋溢著不顧一切的真誠,信不信由你,我好羨慕他。
我突然怒火中燒,但不是氣羅薩琳,而是達米恩,沒想到他竟然他媽的蠢到這個地步,徹頭徹尾呆到極點,就好像卡通裡的笨蛋老老實實跑到定點,讓鐵鈷落在他頭上。我當然清楚自己會有這種反應其實很諷刺,理由也很老套,但我真的很想衝進偵訊室,一手把達米恩的臉壓進病歷紀錄裡,說:看到沒有,白癡?你有看到頭骨碎裂嗎?你在殺死一個小孩子之前,難道沒想到要求看一下傷疤嗎?
「要事優先,」組長拉了張椅子,將一疊文件甩在桌上,語氣不悅地說:「山姆,你倒是說說看,安德魯斯那片殘局你打算怎麼收拾?」
他深呼吸一口氣,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凱西和山姆很能理解似地點點頭。
達米恩馬上應和:「沒錯,就是這樣。我是說,要是真的有其他辦法,我們根本連殺人的念頭都不會有。」
組長的耐性用完了。他最痛恨事情不清不楚,暴力室裡緊繃對立的氣氛更讓他火冒三丈,跟這件案子一樣讓人生厭。「真厲害啊,凱西,多謝妳了。所以妳到底想怎麼做?說吧,別再拼命反駁其他人的看法,也讓我們聽聽妳的高見哪。」
「你們知道嗎?」我正要離開觀察室,達米恩輕聲說:「我們打算結婚,只要等潔西卡,嗯,等她恢復得差不多,羅薩琳可以放下她,我們就結婚。但我想現在應該不可能了吧,對不對?」
「那你說什麼?」凱西問。
「十八,」我說。我太久沒說話,一開口聲音很像嚇到的青蛙。我清清喉嚨又說了一次:「十八。」
「七月吧,七月中。」
「所以她到收藏室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凱西問。
再說,雖然講出來需要勇氣,但我確實也想相信這套說法,而且我差點就信了,因為感覺非常合理,解釋了很多地方,也真的可以作為下手的藉口,幾乎說明了一切。然而,我跟達米恩不一樣,我看過醫療紀錄和驗屍報告。潔西卡的手臂是爬梯子摔斷的,現場起碼有五十名目擊者。羅薩琳從來沒有頭骨碎裂的紀錄,凱薩琳更是到死之前都是處女。我肩頭有冷汗一般的東西冒了出來,輕輕擴散。
我想到戴夫林、卡塔爾和夏恩三個人手長腳長,鹵莽輕浮,玩起打火機遊戲放聲大笑。我想像山姆坐在大木桌前,身旁七名兄弟姊妹吵吵鬧鬧,還有達米恩坐在靜悄悄的大學圖書館裡填寫求職函,希望到納克拿里工作。
「應該吧——」
達米恩搖搖頭。「她爸威脅她只要說出去,就會殺了她。我是她第一個認為值得信賴所以傾吐的對象。」他語氣裡帶著一絲夢幻,夢幻和驕傲,爬滿淚水和雀斑的通紅臉頰浮現出淡淡懾人的光芒。那一刻,他看起來就好像年輕的騎士,正要出發尋找聖杯。
「她還說……」達米恩撇過頭去,再度淚流滿面。我不懷好心地想,他在牢裡要是再這樣大驚小怪,肯定有罪好受了。「她跟我說她可能沒辦法跟我、跟我做|愛,因為會喚起不好的回憶。她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再相信人,所以她說、她說如果我想跟她分手,找個正常的女朋友——她真的用『正常』兩個字——她也能理解。如果我決定離開,她只有一件事求我,就是要我馬上就走,在她對我投入太多感情之前……」
「有時候她白天也會到基址來,偶爾還帶著潔西卡,我就會帶她們參觀基址。我們不能說太多話,免得其他人發現,不過——光是能看到對方……還有那一次,五月的時候……」他微微一笑,只不過是對著雙手,自顧自地害羞淺笑:「你們都不知道,我那陣子到餐館打工做三明治,存夠了錢跟她一起過了一個週末。我們搭火車到多尼高,住在一家好小的民宿,兩人簽名的時候就好像——好像一對夫妻。羅薩琳跟爸媽說她要到凱倫家過週末,準備考試。」
「所以在那之後,」凱西說:「你就很難反悔了。」
「我說,嗯,我說:『我要殺了他。』羅薩琳她……她不敢相信我會為她這麼做。不過,我想我是有點——不是開玩笑,我是有點猶豫,不是真的那麼想做。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殺人,但我看到自己只是說了一句話,就對她有那麼大的影響——之前從來沒人這麼努力保護她……她兩眼含著淚水,但她不是那種愛哭的女孩子,她真的非常堅強。」
達米恩抬頭看著凱西,一臉訝異。「什麼?沒有,老天爺,沒有,我們真的很小心。」
他們沒有再追問下去。你什麼時候開始在納克拿里工作?你為什麼會選那裡?對啊,我也覺得那裡很棒……達米恩再度慢慢放鬆下來。外頭還在下雨,雨水像瀑布順著窗戶滑下。凱西出去倒咖啡,回來的時候臉上露出淘氣、不好意思的表情,手裡拿了一包員工餐廳摸來的卡士達醬。達米恩已經認罪了,所以一點也不用急,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找律師,但律師一定會建議他跟瞀方配合,山姆和凱西想知道什麼都老實說。只要有共犯,就代表可以推卸責任,可以混淆視聽,這些全都是辯護律師的最愛。凱西和山姆可以玩一整天,甚至整個星期,愛聊多久就聊多久。
我已經證明自己是個蠢蛋,但起碼還沒蠢到懷疑達米恩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們每星期都會在報紙上讀到更誇張的消息:性侵剛學走路的小孩、幼童在地下室餓得奄奄一息、嬰兒手腳被扯斷……如果這些新聞一點一滴填進他的心裡,那麼他又有什麼理由懷疑灰姑娘被邪惡的妹妹欺負呢?
「那小泥刀呢?」山姆不客氣地問:「那也是自衛嗎?」
「很好,」凱西說:「那我們就繼續往下,你什麼時候決定動手的?」
「當然,他們一旦明白羅薩琳經歷了那麼多……總之,我覺得不用太擔心她,好嗎?」
「妳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了解。你知道嗎,達米恩,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妻子一怒之下殺了長年家暴的丈夫之類的,陪審團也都能了解。」
「至於羅伯,你即日起轉調內勤,靜候通知。我不曉得你們三個是用了什麼招數,竟然能逮到達米恩,我看應該是上天保佑,要不然怎麼可能有這種表現。都聽到沒有?」
「不行,」凱西說:「不裝記錄器。我只要傳訊器,還有廂型車在兩百公尺內待命。」
這麼愉快誘人的甜蜜畫面,一點都不難想像:兩人蓋著一張毯子拉到肩頭,鄉間夜空滿天星斗,凹凸不平的基址在月光下幻化成魔力無窮的美好場景,想盡辦法私下幽會更加添了兩人相聚的浪漫,一切都像神話般充滿原始、無可抗拒的戲劇性:殘暴的父親,美麗的少女困在高塔之上,高塔周圍佈滿荊棘,少女高聲呼救。藉由約會,他們兩人一起潛入隱密的夜世界,對達米恩來說,這樣的世界一定美麗非凡。
「什麼心神喪失,那根本就不是理由,」組長恨恨地說:「隨便找個白癡在證人席上說:『法官大人,這不是他的錯,他媽咪太早訓練他上廁所,他才會克制不住殺死那個小女孩……』他媽的放屁!他要是瘋子,那我看我也是。找我們的人去檢查他,證明他沒瘋。」山姆點點頭,記在記事本裡。
凱西匆匆抬頭看了組長一眼說:「是,組長。」我偷偷看山姆有沒有大吃一驚,或者他其實早就知道背後的原因了,但他臉上沒有透露任何線索。
他們跟達米恩耗了一整天,我知道他們做了什麼,多少知道一點:他們既然問到了案情的梗概和*圖*書,就會從頭來過,詳細記下時間、日期和細節,檢查有沒有任何遺漏或矛盾。讓嫌犯招供只是開始,你澴要確保供詞無誤,揣摩辯護律師和陪審團的反應,趁嫌犯願意開口,還沒有機會翻供之前將他的說詞用白紙黑字記錄下來。山姆是那種不畏艱難型的人,他們肯定做得很好。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你怎麼說?」凱西問。
「我不想把她扯進這件事來。」達米恩說。他的肩膀又開始繃緊了。
達米恩不自在地聳聳肩說:「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我跟她說墜子在她背後架上的盒子裡,她轉身去拿的時候,我就……我就撿起那塊石頭,然後……就像妳剛剛說的,那是自衛,我是說保護羅薩琳,我不曉得那應該叫什麼……」
「不管它。」山姆輕聲說,他看起來非常疲憊,不是說他冒眼袋還是怎樣,陌生人看到他應該覺得很正常,但他原本鄉下人的健康紅潤已經消失了,感覺格外年輕,弱不禁風。
「你看吧,」過了一會兒,達米恩臉上總算恢復一點血色,凱西說:「你做得很好。所以照計畫你應該強|暴凱薩琳,但你最後只是在她死後用泥刀做了?」
「她父親會多生氣?」凱西柔聲說:「到底?」
「一定是,我想,」凱西說:「既然你想到殺人,為什麼不直接找戴夫林?」
「不是、不是那樣。家裡不准她交男朋友,」達米恩緊張地看看凱西又看看山姆:「你們可不可以……就是……你們可不可以不告訴他?拜託。」
「你什麼時候決定日期?」
「就為了問一個十八歲女孩的話?」組長輕蔑地說:「有點膽子好不好,凱西?她又不是蓋達組織的恐怖分子。」
「不行,」組長劈頭就說:「你不准去。」
「沒錯,那片基址真的很重要,我是說納克拿里,那裡很久以前就有人跡了,從——」
「我跟凱西警探看法一致,組長,」山姆立刻堅決回答:「我偵訊了達米恩一整天,我想他沒有說謊。」
「我……我想我應該有點慌,我是說,在這之前事情還不像是真的,妳知道嗎?感覺只是說說,就好像,你們認識西恩,就是考古隊裡的西恩嗎?他曾經玩過樂團,但是樂團後來解散了,他老是說『喔,等我們幾個團員復合,等我們一炮而紅……』之類的,我是說,他明明也曉得不可能做到,但只要能夠說說也好。」
「好吧,」組長將文件收攏,拉開椅子說:「那就這麼辦。凱西,我希望妳真的知道自己在講什麼。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幫妳裝記錄器,讓妳去跟羅薩琳說悄悄話。我會要他們記得加上聲控裝置,免得妳忘記按錄音。」
「我們沒有想扯誰進來,」凱西柔聲說:「我們只是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
「傳訊器和廂型車支援。」她又說一次。
「可是,凱薩琳又不會在,」山姆說:「她不是要進芭蕾舞蹈學院了,在倫敦?她到時候早就走了,你知道嗎?」
「很好。凱西,我要扣妳五天假。」
「沒有——」
「那你們幹嘛還花一堆冤枉時間搞這玩意兒?」組長拿著報告朝桌上一甩說:「我們已經抓到人了,凱西,趕快回家,剩下的讓律師去忙就好。」
凱西放下塗鴉,小心翼翼地將筆平衡在手指上。「好吧,」她說:「心理變態最喜歡將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喜歡操弄人,讓人痛苦。我認為我們乾脆將計就計,她有多愛操控人,就讓她放手去玩,看她會不會過頭。」
「我會信,」凱西壓低聲音,真誠地對他說:「不管你跟我說什麼,達米恩,我幹警探幹了這麼多年,見過比這更糟的事。我相信你,跟我說吧。」
「你是說戴夫林跟自己女兒發生性關係?」凱西睜大雙眼冷靜地說。
組長嗤之以鼻:「然後呢?妳覺得她這樣就會買帳?」
「羅薩琳跟她妹妹說她在基址認識一個朋友,他挖到了一樣、一樣東西……」他幾乎無聲地嘟囔著:「小墜子,很古老的小墜子,裡面有一張舞者的畫像。羅薩琳跟凱薩琳說小墜子真的很古老,可能有魔力,所以她把所有的錢都省下來,跟朋友——也就是我——買下墜子,想送給她當進舞蹈學院的禮物,為她帶來好運,只是她得自己去拿,因為這位朋友知道她那麼會跳舞,就很想要她以後出名了送他簽名。她說她必須晚上去,因為基址挖到的東西其實不能私下賣掉,所以得秘密進行。」
「她那天在連署桌幫忙,你是那天頭一回遇到她嗎?」
凱西還是趴著不動。「很好,」山姆說著揉揉眼睛,擠了個怪表情:「我想應該搞定了,起碼達米恩是這樣,總之。」
我們三個都沒力氣回答,我離開窗邊找了張椅子坐下,離其他人遠遠的。
凱西聳聳肩說:「怎麼不會呢,我覺得。沒錯,一般人幹了差勁事都會不願意承認,就算不會有事也一樣,不過,那是因為他們會有罪惡感,不希望別人因此瞧不起他們。但這個女孩子不一樣,對她而言,別人根本不存在,跟電玩遊戲裡的人物差不多,對錯只是嘴巴說說。她要達米恩殺死凱薩琳,心裡其實一點罪惡感也沒有,也不會悔恨難過。坦白說,我敢跟你們打賭,她根本就是興奮上了天,這是她的空前成就,卻沒辦法跟其他人炫耀。只要她確定自己佔了上風,確定我沒帶記錄器——我會帶著記錄器跟別人說我和辦案搭檔上床嗎?——我猜她可能就會肆無忌憚。想到竟然能跟警探說自己幹的好事,而且我完全動不了她,氣得牙癢癢的……絕對會是她這一生回味無窮的經歷,她一定抵擋不了這樣的誘惑。」
這回,達米恩聽出凱西語氣裡的暗示了。「還不是因為潔西卡!羅薩琳根本不在乎自己,但潔西卡——羅薩琳擔心她會精神崩潰之類的,她覺得潔西卡撐不了六年!」
「你就是那時候加入反高速公路活動成為抗爭會員的?」
「凱西,」山姆俯身隔著桌子說,聲音非常溫柔:「妳確定妳辦得到?」我心裡突然燃起痛苦的怒火,雖然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不是他。
「對不起,」過了一會兒,達米恩癱回椅子上呢喃著說,一張臉脹得通紅:「我只是……我是說,她跟這件案子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能不能放過她?」
達米恩滿臉通紅,雙手在凱西手裡顫抖。「她常常想辦法讓她父親對羅薩琳和潔西卡大發雷霆,幾乎一直都是這樣,讓她們很害怕。她會編故事跟她爸爸說,比如羅薩琳對她很壞或潔西卡亂動她東西之類的——事情根本不是真的,是她自己編的,她爸卻一直相信她。有一回,羅薩琳跟她父親說凱薩琳講的不是事實,她只是想保護潔西卡,結果她爸爸卻、他卻……」
「想也知道沒有,」組長無動於衷地說:「算我沒問。你們三個都同意嗎?還是只有凱西自己這麼想?」
妳應該相信我的,我差點脫口而出。我發現山姆來回看著我和凱西,神情困惑不安。
歐凱利組長照例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期間,我們都沒開口,凱西拿著記事本塗鴉,畫了一棵尖刺陰森的樹;山姆癱在桌上,目光茫然地盯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白板;我靠在窗樓邊,低頭望著底下幽暗的花園,看偶起的微風拂過矮叢。我們三個就好像劇場演員各據一角,感覺神秘而兇險。日光燈的閃爍和低鳴讓我心神恍惚,覺得我們在演一齣存在主義戲劇,滴答作響的時鐘會一直停在七點三十八分,而我們永遠無法離開預定的位置。最後,組長終於破門而入,我們三個都嚇了一跳。
「所以你決定做到底,」凱西語氣平緩地說,達米恩像個青少年痛苦地把頭一點。「你是怎麼把凱薩琳找來基址的?」
「坦白說,」山姆說:「她會這麼想其實一點也不誇張,募款活動之後真的有很多人去要她的簽名。」達米恩聽了眨起眼睛。
山姆又遞給他一張面紙。「我只有一點想不透,」他嘟囔似地說,語氣輕鬆平和:「你想保護羅薩琳,這當然說得過去,誰都會這麼做,但為什麼要除掉凱薩琳,而不是戴夫林?我就追查過他。」
要是達米恩再長兩歲,聽到這樣的故事他一定會馬上拿起電話報警,或打給幼福機構之類的單位,但他才十九歲。對他來說,大人還是愛管閒事的外星人,什麼都不懂,最好什麼都別跟他們說,免得他們插手把事情徹底搞砸。他可能從頭和_圖_書到尾都沒想到尋求援助。
凱西用食指和拇指搓揉眼睛,摁摁眉間,似乎是頭痛了。「我講句不客氣的話,」她不帶情緒地說:「羅薩琳喜歡你的程度就跟她喜歡我的程度差不多,她根本沒有『喜歡』這種情感,她只是覺得你很好利用,她知道你已經在她的手掌心了。起碼之前是,隨便。她很有把握如果真的出事,你這位警探會相信她是冤枉的,會為她挺身而出。我敢跟你保證,她絕對不會放棄你這麼好用的人,跟你說實話。至於我,我對她一點用處也沒有,跟我說話沒有半點損失,但這也表示她要是能把我拉到她那邊,等於就多了一份額外的快|感。」
他聳聳肩說:「因為、因為我們沒跟任何人說我們在約會。」
「這種樂團誰沒參加過?」凱西微笑著說。
「很有可能,」我說:「她和羅薩琳很親密。」聽到我用「親密」兩個字,凱西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嘲笑我。
「是啦,不是恐怖分子,只是殺死親生妹妹的心理變態而已。」
「不對,」達米恩頓了一下才柔聲說:「不對,那個,她有。我們剛商量好,決定該怎麼處置凱薩琳……她知道我願意為她付出,整個人就完全變了,我們……她本來已經絕望,覺得不可能了,但是……她想試試看。我那時候已經在基址做事,付得起好一點的旅館,因為她應該享受好的事物,妳知道。頭一回,她……她沒辦法。但隔了一星期之後,我們又試了一次……」他咬著下唇,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又哭出來。
「是我的主意,」達米恩急著說:「跟羅薩琳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根本……她一開始不肯答應,她不希望我為她冒這麼大的險,她說她已經撐過這麼多年,還可以再撐六年,等到潔西卡夠大,可以搬出去為止。但我怎麼可能讓她繼續待在家裡!她那一回頭骨被她爸爸打碎,結果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差點沒死掉。」
「但你不想那麼做。」凱西柔聲說。
達米恩差點沒用吼的:「才怪!我也有說,我也問過——你們都不曉得……她根本不在乎當不當得成舞者,她只希望大家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要是進學校,她就再也不特別了——她一定不到耶誕節就會退學,然後回家!」
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是伯娜黛特組長,她要我們待在暴力室別走,組長要見我們。山姆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腳大張,像在田裡辛勤了一天的農夫。凱西吃力地抬起頭,伸手在後口袋翻找捲起來的記事本。
「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凱西說:「我們能證明達米恩和羅薩琳有關係,我們手上有他們的手機通聯紀錄,還有他們之前給了我們同一條假線索,謊稱看到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傢伙,這表示她是共謀。但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她事前知情。」
「有證據嗎?」過了一會兒,組長開口問:「還是又是聽達米恩說的?」
「你也很討厭暴力,」山姆說著又扔了一堆紙在達米恩面前:「這些是你熟人朋友的訪談紀錄,學校老師說你會避開爭執,不願意引起爭端,你覺得他們說得對嗎?」
「完全沒有。達米恩說羅薩琳告訴他,戴夫林曾經打裂她的頭骨,還折斷潔西卡的手臂。但兩姊妹的病歷紀錄裡什麼也找不到,沒有任何家暴的蛛絲馬跡。至於凱薩琳,她跟父親雖然經常發生性關係這麼多年,到死時還是童貞處女。」
「不會有事的,」凱西逕自微微一笑:「別忘了我以前幹過好幾個月的臥底,完全沒被人看出來呢,我可是有拿奧斯卡獎的實力喔。」
「我絕對不戴記錄器。」凱西冷冷地說。
「他卻怎麼樣?」
「我知道,我知道,再忍耐我們一下,好嗎?我們只是必須確定所有的細節。你是那時候,認識羅薩琳的嗎,三月示威的時候?」
「她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山姆問。
「我哪知道,」凱西說。那一刻,她語氣非常疲憊,而且明顯氣壞了,反倒讓她看來格外年輕,彷彿面對愚蠢的大人世界掩飾不住內心挫折的青少年。「我只是覺得這是我們手上最好的辦法。要是我們照規矩偵訊她,她一定會非常警覺,坐在位子上否認一切,讓我們束手無策。她曉得我們不可能抓到她的小辮子,她一定可以脫身回家。照我剛才說的做,起碼她可能覺得我找不到證據,而願意冒險把話說出來。」
「羅薩琳嫉妒大家都把焦點擺在凱薩琳身上?還是怎樣?」
後來,他就像學校裡專門欺負弱小的同學,發現我已經窮途末路,擠不出半毛錢來,就又氣沖沖轉回原本的態度,扁平大臉上露出忿忿不悅的表情。我放棄了,不再假裝正在處理專線電話,直接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雨,站著不動幾個小時,耳中是熟悉、微弱的辦公擾攘聲:伯娜黛特組長的笑聲、電話鈴聲、男人越講越激動的爭執聲,突然門砰地關上,男人聲音立刻低了下去。
「相信你,」凱西說:「但是沒辦法跟你做|愛?」
「他竟然打她們兩個!」達米恩大吼。他頭猛然揚起,血紅的雙眼燃著怒火,直直瞪著凱西說道:「他打她們!他用火鉗打破羅薩琳的頭骨,把潔西卡推去撞牆,折斷手臂。天哪,他還對她們那個。凱薩琳在旁邊看到了,竟然哈哈大笑!」他把手從凱西的手裡抽出來,用手背憤怒地抹去淚水,氣喘不止。
「所以你就想到一個方法,」凱西語氣平緩地說。我看著她嘴角的線條,知道她其實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提議殺死凱薩琳。」
「總之,」凱西又低頭畫起塗鴉:「用嚇的逼她招供一點用處也沒有,心理變態通常不會恐懼,他們的感覺只有攻擊、無聊和快|感。」
「結果哪裡出問題?」凱西問,我又聽見她語調上揚了:「你們的事被凱薩琳發現了?」
「深呼吸,」凱西說:「別擔心,你只是需要喝點水。」說完她把摳爛的保麗龍杯拿走,換了一個新杯子倒水給他,同時捏捏他的肩膀。達米恩雙手捧著杯子喝水,之後深呼吸了幾次。
「喂,看著我,」山姆對著達米恩的臉彈了彈手指:「你覺得我看起來像你媽嗎?」
史威尼和歐格曼不時在偵訊室進進出出,不是追查羅薩琳的通聯紀錄,就是對她和達米恩做更多背景調查。我要他們去偵訊室。歐凱利組長探頭進來,氣沖沖瞪著我,我假裝埋頭專心分析專線電話的內容。下午過了一半左右,奎格利進來跟我說他對案子的想法,雖然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尤其是他,但他來找我顯然是很不好的預兆。奎格利沒別的專長,就是對人有什麼弱點非常敏銳。雖然他老是想讓別人喜歡他,搞得大家都很尷尬,但這回我和凱西辦這件案子,他卻幾乎不管我們,只顧著跟菜鳥和倦勤或表現突然走下坡的同事廝混。他拉張椅子在我身邊坐下,坐得非常近,陰沉地暗示我和凱西早該在幾星期前就抓到兇手,還意有所指地說我要是懂得禮貌和尊重,私下找他討教,他一定會對我面授機宜。他遺憾地責備我竟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讓山姆代替我做偵訊,還問我有關達米恩通聯紀錄的事,同時精明老道地建議我們,應該懷疑羅薩琳跟命案有關。我差點就忘了該怎麼甩掉他,這更讓我覺得他會選在這時出現不但煩人,而且非常不祥。他就像一隻自鳴得意的信天翁在我桌前飛來飛去,發出邪惡難聽的叫聲,大便大得我的文件到處都是。
「昨天晚上,」凱西緩緩說:「羅薩琳說我跟羅伯警探上過床。」
討論結束,兩人起身離開,山姆轉身對我點了一下頭。我獨自坐在空盪盪的暴力室,等到偵訊應該開始之後才起身去找他們。他們在主偵訊室。我鬼鬼祟祟地溜進觀察室,就像摸進色情書店樣耳根發燙。我知道自己其實一點也不想看,卻不曉得該如何阻止自己。
「所以咧?」組長追問道。
「那你就要告訴我們詳細經過,這樣做才對,知道嗎?」
「不是,」凱西略顯疲憊地說:「不是真的。她只是想讓我分心,希望我被激怒。她當然沒成功,只是她不確定,因為有可能只是我掩飾得很好。」
暴力室裡的氣氛立刻緊繃起來。「羅薩琳,」凱西抬起頭說:「她和達米恩在約會,根據他的說法,殺人是她的主意,是她施壓要他去做的。」
「所以,和圖書」凱西說:「我可以去找她談,向她坦承我和羅伯警探確實私下交往很久,求她不要告發我們,中間也許提到我們懷疑她和凱薩琳的死有關,說我願意用我們知道的線索交換她保守秘密之類的。」
「好吧,」組長說:「有道理,那最小的女兒呢?潔西卡,對吧?她會不會知道什麼?」
「所以說到底,你是一時興起做的囉?」凱西插嘴說:「你想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保密,達米恩?」山姆問:「既然她跟這件案子無關?」
「大概、應該是動手前幾天吧。我先跟羅薩琳說,讓她可以找到那個、那個不在場證明。因為我們曉得你們一定會調查家人,她不知道從哪裡讀到警方都會把家人列為頭號嫌犯。所以那天晚上,我記得是星期五,我們碰面,她跟我已經安排好了,她和潔西卡下星期一會到表妹家過夜,她們會聊天聊到半夜兩點左右,所以非常完美,我只要確定在兩點之前搞定就好,警、警方會……」
「達米恩,」山姆拍拍傳真,責備他說:「你自己看,你一天打電話給她三、四次,簡訊五、六則,半夜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他們先問達米恩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凱西和山姆的聲音完美的交融在一起,有如催眠曲般寧靜祥和:你出門沒有吵醒母親,你是怎麼辦到的?是喔?我以前也幹過一樣的事,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你之前就做過這樣的事嗎?天哪,這咖啡真是難喝到了極點。你想來罐可樂還是什麼嗎?他們很厲害,凱西和山姆,真的非常厲害,達米恩放鬆下來了,甚至還笑了,雖然只是虛弱地哼了一聲。
「這樣沒用,」凱西又橫生枝節:「精神變態的焦慮指數非常低,除非拿槍抵著她,否則她根本不會怕。」
我們就這樣對坐著,直到山姆推門進來。「怎麼樣?」他抹去頭髮上的雨水,把房裡的燈打開。
「所以然後呢?她有什麼事惹到羅薩琳嗎?妹妹有時候真的很煩人。」
「她清醒得很,」凱西斷然回答:「隨便找一位精神醫師,他都會同意,這絕對不是什麼心理疾病。」
「照達米恩的講法,」凱西語調平平地說:「羅薩琳跟他說戴夫林會性侵三個女兒,而且會對羅薩琳和潔西卡動粗。三個女孩裡面,他最寵凱薩琳,而凱薩琳經常利用這一點鼓動父親對姊姊和妹妹施暴,甚至設計讓他動手。羅薩琳說只要凱薩琳消失,就不會有性侵和家暴了。」
「嗯,是哦?為什麼?」
我想起凱西小時候興奮地站在工友的小屋門前:妳想要彈珠嗎?小孩的想法跟大人不一樣,她這麼跟我說。凱薩琳就跟凱西小時候一樣,自己踏進危險之中,只因為不想錯過神奇的機會。
「天哪,凱西,」組長生氣地說:「妳是好萊塢電影看太多嗎?她又沒把她妹妹吃了。」
凱西放下塗鴉,抬頭看著組長,眉毛彎成細緻無情的兩條弧線:「我沒在說電影,羅薩琳確實符合臨床診斷的症狀:缺乏良知,沒有同情心,無節制說謊,喜歡操控,迷人,直覺敏銳,渴望受人注目,容易厭煩,自我迷戀,受到攔阻會翻臉不認人……還有其他特徵,但我現在不記得了,重點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是不是很耳熟?」
達米恩可憐兮兮地縮在毛衣裡,下巴抵著脖子,搖搖頭。他們逼得太快、太緊了,達米恩眼看就要封口了。
「所以你很堅持,」凱西說:「後來羅薩琳也接受了。」
「你們聊得很開心,所以就保持聯絡?」
組長從他拿來的文件裡挖出一份報告,朝我們揮了揮。「再來,死者姊姊又跟這件案子有什麼關係?」
最後,我實在沒辦法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很好,」組長疲憊地說:「真是太好了。好吧,光憑達米恩的供詞,我們連起訴她都有困難,更別說定罪了。我們要設法讓她自己招出來,她今年幾歲?」
我想起馬克目空一切的眼神,我相信的一切都在基址裡,心中不禁想到革命分子勇敢揮舞殘破大旗,難民深夜在激流中迅速游動,還有那些置死生於度外,勇往直前,張眼凝視將會轉變他們一生的試煉的人,他們心中堅守的原則遠遠超越我們所能理解。我試著回想當年摘野花給媽媽的往事,想了很久、很久。
組長嘆了一口氣,怒氣沖沖地下巴一撇對著我。他顯然認為凱西和山姆是無理取鬧,他只想趕快把達米恩的供詞資料整理好,然後宣佈結案。儘管如此,雖然他很努力想說服我們,但他畢竟不是個镯裁的人,只要手下意見一致,他就不會說話。我很同情他,真的,我想他一定覺得我是他最後的靠山了。
「你們不懂!什麼無辜的小女孩?大家都覺得這樣,凱薩琳就像聖人,所有人都以為她很完美——才怪!她只是個小孩,不表示她……我要是跟你們說她曾經做過什麼,你們絕對不敢相信,你們一定不會相信我。」
「因為亂搞的是羅薩琳,而不是達米恩,」凱西說,語氣裡終於浮出一絲怒意:「有人讓凱薩琳病了很多年,這可不是達米恩幹的。她第一次考上芭蕾舞蹈學院,那時達米恩根本不曉得有這個小女孩,但卻有人讓她病得不得不放棄。有人催眠達米恩的腦袋,要他去殺一個他根本不算見過的小女孩——您自己也說了,組長,達米恩不是瘋子,他心裡可沒有聲音要他殺人,搞鬼的人是羅薩琳。」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不懂,但我很想懂。幫幫我,達米恩。」凱西俯身向前,雙手握住他的手,強迫他看著她。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不知道從哪時開始屏氣,屏到頭都暈了,而且我還察覺自己很想吐。我貼在冰涼的玻璃鏡上,集中精神平緩呼吸。山姆抽了一張面紙,遞給達米恩。
「嗯,應該是吧。」
達米恩瞪大眼睛,就像被車燈照到的兔子。「泥……喔,那個,我是說,我不能……你們曉得,」他吃力地嚥了嚥口水:「我不能,我做不到,她是,她看起來……我到現在作夢還會夢到,我就是做不到,所以當我看到桌上那把泥刀,我就想……」
他又頓了一下。「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
「那個,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我說也許應該去報警,羅薩琳——她覺得我答應殺人只是想……想哄她上床。她那麼脆弱,受了那麼多傷害——我不能讓她覺得我只是想誘拐利用她。你們能想像如果我那麼做,對她會有什麼後果嗎?」
那天晚上,我拖到半夜三點,確定希瑟睡著了才回家。我開車到布雷的海邊,坐在車裡。雨終於停了,夜霧彌漫,漲潮時間,我聽見海浪翻騰,但眼前灰濛濛一片,只看得到幾抹鬼影般的浪花。顏色鮮明的亭子忽隱忽現,有如音樂劇「南海天堂」的場景。霧號憂鬱的單音聲聲傳來,沿著海邊步行回家的人慢慢被空無吞噬,身影飄浮在空中,彷彿黑暗世界的信差。
凱西身體顫了一下,抬起頭來。「組長要我和你找達米恩再試一次,問出他的動機。員警已經把他帶來了。」
「不要!」達米恩幾乎用吼的:「放過她!」
「我好想回家。」兩人走進暴力室的時候,凱西說。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前額靠在雙手手腕上。
凱西和山姆挑起眉毛望著他。
「妳要是踏出這裡敢再說這兩個字,妳就給我試試看。」組長下意識地厲聲對凱西說。凱西動了動身子,好像是聳肩,接著又低頭塗鴉去了。
我想了很多事情,那天晚上。我想起凱西在里昂的生活,想她一個女孩圍著圍裙,在陽光飽滿的露天咖啡座端咖啡,和顧客輕鬆用法語交談。我想起爸媽準備好要外出參加舞會之前,梳子在我父親髮上留下一道道細長的百利髮乳,母親身上誘人的香水味和她花洋裝搖曳出門的姿態。
「就是沒說,羅薩琳她爸知道了一定會氣炸。」
他和羅薩琳如何對付凱薩琳,還有他和羅薩琳之間的決定,都沒有他剛才說出口的這句話讓我震驚。這是極其高明的邪惡,目標精準,毫不留情,奪去凱薩琳心中最珍貴的事物,徹底摧毀。我突然想起席夢低沉的聲音在舞蹈教室迴盪:認真。我幹警探這麼久,頭一回感覺到邪惡的存在,飄蕩在空中,濃烈腐敗,有如隱形藤蔓沿著桌腳攀延而上,帶著陰毒淫穢的細膩爬上袖子和喉間。我感覺脖子後面寒毛直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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