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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化身

作者:塔娜.法蘭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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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法蘭克點點頭。「鏡像行動,就這麼說定了。案發至今三天,我們依然找不到嫌疑犯、線索和死者的身分。我想各位應該明白,或許有必要另試他途——」
我從來沒有和人說過,因為這不關別人的事,但對我來說,警探真的近乎信仰。真相是我們的上帝,我們永遠無法超越真相之上,比真相還要無情。為了真相(起碼在當臥底和重案組的時候)必須犧牲一切,時間、夢想、婚姻、健康,甚至生命。然而,這就是我所要的,當你能擁有強烈得令人屏息的真實事物,怎麼會想追求淡而無味的替代品?真相是命運最冷酷也最反覆的神祇,倘若真相接受你效力其下,它不會拿走你想給的,而是奪去它想要的。
「不過,二〇〇二年二月,」法蘭克說著將藍筆換成紅筆,「蕾西再度出現在都柏林,她到大學學院取得就學紀錄,想方設法申請進入三一學院,攻讀英國文學博士。我們不曉得女孩到底是誰,之前在做什麼,又為什麼會知道蕾西的資料。我們比對過她的指紋,不在檔案資料庫裡。」
辦公室裡一陣沉默,短暫而沉重。
「那就來看你有什麼,」法蘭克舉起一根手指:「你有一位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頂尖臥底,容貌和死者幾乎一模一樣,就這樣。你有什麼理由不利用這點?」
畫面突然奇蹟似的亮了起來,只不過亮度有限。艾比在一個奇怪的角落,沾滿油垢的鍋子旁邊找到開關,將天花板上一盞四十瓦燈泡點亮。「做得好,艾比。」蕾西拿著手機開始搖鏡。
「凱西,」歐凱利組長說,努力裝出受傷的樣子。我在重案組那段時間,他始終不曾重用我,但從我申請轉調的那一刻起,他卻表現得有如我是他調|教多年的毒蠍手下,竟然反咬他一口,溜到家暴組。「小聯盟混得怎麼樣?」
法蘭克眉毛一挑說:「二十四小時都在嗎?要是她去臥底,身上就會裝麥克風,還有人從早到晚監聽她的去向——」
「調查才進行三天,」山姆說:「誰曉得我們——」
「要是有人釘上凱西,」法蘭克好意地說:「她在山楂林屋會比獨自待在家裡還要安全得多。」
「由愛生恨,」我說:「這有可能,但兇手通常會做得更徹底,瘋狂施暴,不是連續重擊或毀容,就是過度殺人。然而,女孩只受了一刀,淺得不足以致命,和一般狀況不合。」
「陌生人犯案的假設還有其他疑點,」山姆說:「那一帶白天已經人跡罕至,入夜後更不用說。要是有人打算惹是生非,怎麼會選一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路,在那裡等人經過?為什麼不去威克勞或拉索文?不然起碼也去葛倫斯凱村?」
「偵查才剛開始,」山姆堅持道:「偵訊還在初步階段。現在我們曉得女孩懷孕了,表示有新的追查方向,就是找出孩子的父親。」
「她一定很需要。」歐凱利嘴賤地說。
「妳之前做臥底的時候呢?」山姆問:「會不會有人對蕾西懷恨在心?」
我放棄了。這又是法蘭克的招數,他總是有辦法表面做出很大的讓步,讓你不得不順他半步,免得讓人覺得你在無理取鬧。「簡直像在作夢。」我說。
「你也許應該擴大範圍,」我說:「她很可能不是愛爾蘭人。」
艾比說得沒錯。廚房牆壁顯然曾經貼著壁紙,但已經被青色的霉菌侵佔,並從四個角落蜂擁而上,幾乎就要在牆中央會師。天花板蛛網塵封,有如萬聖節的裝飾,迎風輕輕搖晃。塑料地板變灰捲曲,爬滿醜惡的黑紋。桌上的玻璃花瓶插了一束死透的殘花,枝梗折斷地彎成詭異的角度,房間裡所有東西都積了三寸厚的灰塵。艾比滿臉猶疑,小瑞似乎覺得有趣,但還是帶著驚恐,丹尼爾有那麼一些好奇,賈思汀則是一副快要嘔吐的模樣。
「當然啦,這是我們的新家。只是我不確定它有沒有在錄,因為畫面全是黑的。這裡有電嗎?」
歐凱利看著我,滿臉嫌惡。「那傢伙拿刀刺進女孩的胸部,凱西,我認為他當然曉得女孩應該會死。」
我完全不曉得能給蕾西什麼。顯然不是安全,而真相也不像是她最在乎的事。但她卻找上了我,活著當時,死去之後,用她輕巧的腳步悄悄走近,直到突然狠狠敲打我的房門,要求一樣東西。而我希望的報償(我當時真的如此認為)很簡單,就是她永遠滾出我的生命。我知道她會獅子大開口,但我也不是泛泛之輩,這種事我有經驗。
我依然記得那傢伙的臉。臉龐太瘦,淡淡的淺色短髮,嘴巴微張,彷彿訝異於自己的遭遇,一顆門牙長得歪歪斜斜。儘管有歐凱利不斷唱衰,我們最後還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將案子順利破了。
「拜託,」我說:「我什麼時候讓人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情了。」
「等一下,」歐凱利說:「什麼是『他途』待會兒再說,我有一個問題。」
「他說得有道理。」艾比說。
有人(是丹尼爾)從艾比手中拿過打火機,一手弓成杯狀,湊到嘴邊點煙。房裡有風吹來,畫面顫動之間,丹尼爾的臉龐冷靜沉著。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火焰,朝著蕾西嚴肅地眨了眨眼。也許是我之前凝視相片太久,見到他們能走能動讓我嚇了一跳,彷彿故事書裡的小孩發現一副望遠鏡,窺見了古畫中的秘密,感覺既誘人又危險。
沒有人說話,山姆繃緊下顎。
「難得有緣與各位在此相聚,」庫柏離歐凱利更遠一點說道:「不過在下還是想儘早切入這次會面的主題。」
「我覺得可能暫時不要,」法蘭克語氣溫和說道:「當然這必須看情況。要是我們決定讓女孩親友以為她還活著,那最好不要打草驚蛇,讓他們喘息,放鬆警戒,覺得偵查會暫緩下來。DNA樣本隨時都拿得到,不差這一、兩個星期。」
我的胸腔彷彿窗戶猛然推開,沒想到我還能呼吸得如此之深。「天哪,妳慢慢來,」歐凱利勉強從椅子上站起來,將褲頭拉到小腹上,「妳真他媽瘋了,不過這一點也不新奇。萬一妳被人做了,不要來找我哭。」
「沒錯,」山姆說:「沒錯,臥底只辦販毒和幫派之類的組織犯罪,不辦一般的兇殺案件,為什麼這件案子需要破例?」
法蘭克揚起眉毛,徵詢似的看我一眼,我立刻裝作什麼都不曉得。
「就算那傢伙是在夜店遇上的,」山姆說:「我們也要把他找到,查清嫌疑。這可能會花點時間,但一定做得到,」他看著法蘭克,只見法蘭克認真點頭。「我會請女孩屋友提供DNA樣本,從他們查起。」
「二十四小時。」
「重案組呢?」法蘭克問我:「妳有沒有惹到誰?」歐凱利冷笑一聲。「我逮的人都還沒出來,」我說:「但我想他們應該有朋友、家人或同黨,另外也有幾名嫌犯一直沒定罪。」陽光已經離開我之前的辦公桌,我和羅伯的角落沉入黑暗,重案組辦公室突然冷了、空了起來,任由哀傷的晚風迴盪。
「也許兇手真有計畫,」法蘭克說:「只是沒打算使用暴力。他會追查女孩下落,或許不是積怨,而是單戀,覺得自己和女孩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希望兩人歡喜重逢,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沒想到女孩竟然脫稿演出叫他滾蛋,讓他手足無措。」
我是個出色的重案組警探。羅伯曾經對我說,他辦生平第一個案子時,腦中整天浮現失敗的景象,不是鼻涕噴到DNA證物或送走鬆口透露案情關鍵的證人,就是大意忽略線索與可疑的跡象。但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我進重案組辦的第一個案子非常普通,而且令人沮喪。一名年輕無賴被人刺死在公寓的樓梯間,公寓恐怖得有如夢魘,鮮血流滿污穢的階梯,死者目光飄向幾道上鎖的房門之外,空氣裡彌漫尿味。我手插口袋站在樓梯轉角,免得誤碰任何證物,抬頭看著被害人趴在階梯上,運動褲因為墜地或打鬥而褪下一半,心想:原來如此,我千辛萬苦進來重案組,就是為了這個。
「《五小登陸發霉星球》。」小瑞說:「棒極了!」
「沒有理由做不到,」庫柏說:「因為我們有準父親的樣本,也就是胚胎。胚胎目前將近四週,約莫半公分大小,並且——」
山姆將白板筆放回原位,揚起拇指。「一、臨時起意攻擊,」你只要進重案組,就會養成條列的習慣,因為歐凱利喜歡。「女孩外出散步,有人乘機攻擊,或許是謀財,也可能意圖性侵,甚至只是想找麻煩。」
「同意,」法蘭克說著朝我咧嘴微笑。如果是臨時起意犯罪,就沒有必要探查被害人的過往,也無須尋找證據或動機,也就沒有理由派我臥底。「完全同意。」
「有辦法用DNA查出孩子的父親嗎?」山姆問。
「沒關係,那就用我們的錢。我們會在拉索文分局駐點,只要有人跟蹤她,我們就會派人出去,幾分鐘內就能趕上。她在家裡會有這種享受嗎?」
法蘭克聳聳肩說:「應該有吧,但我還是不覺得他會教唆朋友攻擊凱西警探。我們根本沒有以攻擊罪嫌起訴他,我們只是把他抓來,聽他胡謅一套狗屁說詞,說動手是出於自衛,我們假裝相信,就放他走了。對我們來說,他在外頭比在牢裡有用多了。」
我想拒絕,感覺自己想了很久。我想回家暴組,週一早上照例收拾週末的殘局,檢視無數瘀青,面對坐在室內依然穿著高領毛衣和戴墨鏡的女人,經常週一控告男友、週二晚上就撤銷告訴的女人;還有坐我旁邊,宛如穿著毛衣的粉紅火腿,只要調出沒聽過姓名的檔案就會低頭竊笑的。
「時間大概多久?」法蘭克問。
「嗯,」艾比說:「有誰想喝腸熱病茶嗎?」
「我覺得正好相反,」艾比說:「它以前不是活的,現在才是。你看它演化出可相對拇指了沒?」
「檢查什麼?」法蘭克問:「我們連要找誰、兇手要去哪裡都不曉得。我們得先挖掘出女孩的身https://m.hetubook.com.com分,才有辦法偵查下去。」
「天殺的!」歐凱利說。
庫柏刻意停頓良久,證明他才不管歐凱利的命令。「週三夜裡,」他等所有人都明白這一點之後才開口說:「女孩右胸遭刺一刀,可能是正面攻擊。根據傷口角度與兇器刺入點研判,嫌犯很難從背後行兇。我在死者兩掌與一邊膝蓋發現輕微擦傷,應該是摔跌在硬質地面所致,而非自衛受傷。兇器刃長至少八公分,單邊有刃,前端銳利,不具有明顯特徵,可能是大型摺刀,甚至鋒利的廚刀。刀刃從第八根肋骨的鎖骨中線刺入,朝上方切穿肺部,造成壓力性氣胸。簡而言之——」庫柏嘲諷似的瞥了歐凱利一眼,「刀刃在肺部切出一道瓣閥,只要吸氣,空氣就會從肺部逸入胸腔,吐氣時瓣閥關閉,空氣無法呼出。緊急醫療救護肯定能將女孩救回,但由於缺乏急救,空氣逐漸在胸腔累積,壓迫其他器官,最後造成心臟無法充血,導致死亡。」
之後山姆來電,法蘭克在海邊小徑的盡頭等我,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我拉了回來。這麼說或許是迷信,起碼解釋起來比較簡單,也可能是孤兒或獨生子都暗自渴望擁有不同的生活。無論各位怎麼想,我都不介意,但這或許能解釋我為什麼答應參與鏡像行動,還有在我簽署同意書的那一刻,心裡真的覺得自己可能因此殞命。
「預算我管的,你別想!」歐凱利對他說。
「我可以待在她家。」山姆說,完全不看法蘭克。我和山姆並不打算公開他有半數時間都在我家度過,法蘭克顯然知道這點。
塑料地板閃過一秒,畫面頓時黑掉。
庫柏顯然看得很樂。「我不要二十四小時保護,」我說:「要是這傢伙釘上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對象換成蕾西也一樣。大家放輕鬆點。」
「我想念以前住的地方。」賈思汀一臉憂傷,站得遠遠的。
「我有打火機。」另外一個女孩的聲音,是艾比蓋兒,艾比。
「爽死了。」我說,心裡突然好奇他是不是刻意找我到重案組辦公室,知道我或許會深受衝擊。我將書包扔在桌上——湯姆的桌子,我認得文件上的筆跡——背靠牆壁,雙手插|進夾克口袋。
「她就是那女孩。」法蘭克低聲說,但我早就聽出來了。她的聲音比我輕,低沉清晰,才剛開口就讓我寒毛直豎,脊骨一涼。
「真的很棒,妳一定會喜歡。噓。」
微小的火光出現在螢幕中央,我只見到艾比的側臉,挑著眉毛,嘴巴微張。
這件案子還不夠複雜嗎?我真希望自己有辦法坐下來。「女孩的屋友有誰提到嗎?」我問。
他發現我在看他。「回來開心嗎?」
「我沒有,」我對歐凱利說:「也不想。」
「用推土機剷平,然後重建嗎?」
「死者用的化名是我以前辦案用過的名字,」法蘭克說:「我認為和我很有關係,因此你不可能把我甩掉。至於你甩不甩得掉凱西警探,我們今天就是來確定答案的。」
「不是,」山姆語氣平淡:「我只是說辦案還有其他方法。」
「我的天哪,丹尼爾。」小瑞說。
「她難道不會痛到走不遠?」我問。我感覺法蘭克瞟了我一眼,因為我們從來不問被害人有沒有受苦,除非他們遭到凌虐,否則我們無須知道。投入情感只會讓你失去客觀,夜裡惡夢連連,反正我們永遠都會和家屬說被害人走得沒有痛苦。
歐凱利伸直雙腿,誇張地嘆氣,庫柏盯著天花板的裂痕,我從山姆僵硬的肩膀看得出來他屏住呼吸。只有法蘭克看著我,眼神專注,眨也不眨。辦公室裡的空氣只要觸到我,就讓我一陣疼痛。畫面裡的蕾西沉浸在泛黃光線中,有如等我跳入的黝黑湖泊、結了薄冰等我滑溜的河面,又像即將起飛的長途班機。
「假如我們認定對方是警察殺手,」山姆說:「那還用說,她當然應該待在家裡。」山姆的聲音開始緊繃。
「要是有任何危險——」
「都沒有,」法蘭克說,山姆也搖搖頭。「這女孩喜歡守著朋友,更喜歡守住秘密。」
「妳覺得呢?」山姆問我。
我重新靠回牆邊,朝法蘭克擺臭臉,他眨眼回禮。早在女孩現身之前,法蘭克就已經替她鋪好路了。只要她遇到舊識認不出來,追問對方奇怪的問題;只要她表現失常,似乎不想再和舊識見面:唉,你也知道,她以前精神崩潰過……
「真神奇,」庫柏湊前隔著眼鏡打量我和無名女孩,興味盎然地說:「這種事的發生機率肯定只有百萬分之一。」
但我只要開口,會議就結束了,起碼再也沒有我的事情。山姆不可能接受我和一屋子可疑嫌犯住在一起,他會氣到極點,而我不想讓他發火。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不要假手山姆,要獨自決定,但我很清楚自己已經受到影響。這間辦公室、這群人和這番談話全都悄悄動搖著我,一切都在法蘭克的意料之中。在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兇殺案更能讓人血脈僨張,以如此強烈、懾人而無法抗拒的聲音,要求你的身心完全投入。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這麼集中精神,努力琢磨證據、犯罪模式與假說,此刻感覺卻像睽違了幾年之久。
「你幹嘛這麼驚訝?」聲音稍微低沉,語氣冷靜,幾乎沒有口音。(「是丹尼爾。」法蘭克在我耳邊說。)「這很正常。」
「好了,」山姆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語氣悶悶不樂,「我想就是這樣。」他用力坐下,將椅子拉到桌前。
「如果有性侵的跡象,」庫柏語氣厭煩地看著指甲說:「我想我早就會提了。老實說,我找不到任何證據顯示女孩最近有過性行為。」
「深夜十一點到一點之間,」庫柏看著指甲上的角質說:「我想初步驗屍報告裡應該提過。」
在家暴組,只要能讓受傷的女孩提出告訴或到庇護所,那她起碼有一晚不會被男朋友毆打。比起我在重案組追求的真相之金,家暴組尋求的安全只是廉價的貨幣與銅板,但永遠不會貶值。薇絲塔行動之後,我學會珍惜這一點。讓被害人安全幾小時,幫她打幾通電話,這些事是我從來無法為兇殺案的死者做到。
「妳還沒拍夠啊?」小瑞說:「妳要我拿著手機做什麼?」
「我就說吧。」賈思汀說。
「我就說吧。」歐凱利朝山姆竊笑,山姆轉過頭去。
「問題是,」我說:「兇手對女孩這麼迷戀,跟了她幾年,不曉得跟了多遠,這樣的情感一旦發洩出來,絕對不可能因為目標死了而消退。別的不說,光是女孩逃跑就會讓他更加氣憤,所以我覺得他應該會多刺幾刀,或朝她臉部踹個兩下之類的。」
又是腳步聲,門吱嘎作響。「這裡應該是廚房,」丹尼爾說:「我記得是。」
「所以沒有動機,」法蘭克對著白板沉思:「也沒有嫌疑犯。」
「那麼住在樓上,有音響系統,自認為是阿里吉的生物是誰?」
庫柏放下杯子,仔細和桌角對齊。「不過,」他說:「死者最近剛剛受孕。」他身體往後一靠,欣賞這句話造成的震撼。
庫柏從剛才便仰頭凝視,神情高遠恍惚。他慢條斯理,拘謹地清了清喉嚨,環顧四周,確定所有人都屏息傾聽。「死者,」他開口說:「為白人女性,身體健康,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體重五十四公斤,身上沒有疤痕、刺青和其他明顯印記,血液酒精含量零點零三毫克,符合幾小時前喝過兩、三杯酒的說法。除此之外,毒物檢測都呈陰性,表示死亡當時沒有服用毒品、毒物或藥物。器官機能都在正常值以內,我也沒有檢出任何缺陷或疾病徵兆。長骨生長板已經完全接合,顱骨縫隙也出現接合跡象,女孩年紀應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骨盆結構清楚顯示死者從未生育。」庫柏拿起杯子,審慎喝了一口水,但我曉得他還沒講完,停頓只是為了製造懸疑效果,他還有壓箱寶還沒端出來。
「三個。」我說。
我幾乎無法呼吸,空氣彷彿凝成硬塊,又稠又密。一管日光燈嘶嘶作響,讓室內帶著癲癇般的閃爍感,有如發燒時的夢魘。檔案櫃頂擺了兩只大卷宗,脊背上依然有我的手寫字。山姆將自己的椅子拉回桌前,微微皺眉地瞄我一眼,但什麼也沒說,讓我非常感激。我目不轉睛盯著法蘭克的臉,他的雙眼有了眼袋,刮鬍子的時候傷了臉,但看起來非常清醒機警,充滿活力。他顯然很期盼這次會議。
「過程會受到許多因素影響,」庫柏說:「例如死者遇刺之後如果跑動,呼吸將會加速加重,更快形成壓力性氣胸。另外,刀刃稍微切穿胸腔一條主血管,只要活動,切口就會撕裂,不久就會開始大量出血。我個人粗略推斷,女孩失去意識大約在受傷之後二十至三十分鐘,死亡可能再隔十到十五分鐘。」
「眉毛,」法蘭克說著拍拍學生證的相片,我差點嚇得跳起來。「眉毛很像,眼睛也很相似。蕾西的劉海比較短,妳要修一下。除此之外,頭髮很好,耳朵——妳可以稍微轉身嗎?——耳朵也沒問題。妳有穿耳洞嗎?」
我在重案組那幾年,早就習慣歐凱利在我耳邊嘮叨。「那是沒錯,但假如兇手多年來處心積慮想置女孩於死地,他絕對不會放過任何細節,什麼都會小心注意,擬定殺人計畫,然後照計畫行事。」
「太好了,」法蘭克趕緊從椅子下來,免得山姆改變主意,「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後悔。等一下,凱西,在妳開口之前,先讓我拿一樣東西出來。我答應要給妳看錄影畫面,我這個人向來說到做到。」
他們三個開始惹惱我了。「還記得我嗎?」我問:「你或許還得說服我,法蘭克,因為我想這件事有一部分也需要由我決定。」
「乖小孩,」法蘭克語帶讚許:「記得繼續用牙線。」
「厲害,」庫柏說,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顯然在想我有多少可能會出現在他的驗屍台上和_圖_書。「記得讓我知道進展。」
「為什麼?」丹尼爾問:「免得我弄髒壁紙,還是燻臭窗簾?」
法蘭克搖搖頭說:「我不曉得。女孩穿著外套,而且不是死後穿上的,因為外套右上角有切口,和傷口形狀吻合。我覺得這表示女孩被刺的時候人不在屋子裡,也不在屋友身邊。」
「重點是,」法蘭克果然開口了:「如果女孩是外國人,而兇手不管為了什麼追她追到這裡,只要他把事情搞定,應該下一秒鐘就會離開愛爾蘭。只有一種情況兇手會留著不走,被我們逮到,就是他以為女孩還活著。」
賈思汀走到水槽邊,湊上打火機,將水龍頭轉開。其中一個噗哧幾聲,最後總算流出一道涓涓細流。
法蘭克拍拍特寫。「這部分很重要,我們都會注意別人的手。凱西,麻煩妳。」
「沒錯,」過了半晌,山姆將椅子前腳小心翼翼地落回地面說:「她是警探。」他的目光飄離法蘭克,越過重案組辦公室,越過幽暗角落裡的桌子,越過滿是註記、地圖與蕾西相片的白板,越過我。
「愛爾蘭人想避風頭不會留在國內,會往外跑。這女孩要是愛爾蘭人,肯定不到一週就會遇上她老媽在賓果俱樂部的朋友。」
「這我就不敢保證了,」艾比說:「看到之後感覺更糟。」
「也不盡然,她非常離群索居。」
「還有我可以不要站在這裡了嗎?」我問。我雙腿顫抖,彷彿剛剛賽跑結束。我看著在場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只覺得氣憤難當,「除非你還需要我為你啟發靈感。」
畫面全黑,接著喀噠一聲,應該是舊鑰匙轉動的聲音,然後是林中的腳步聲。「我的天哪,」語氣抑揚頓挫,帶著一點貝爾法斯特口音,是賈思汀。「這味道。」
庫柏嘆了一口氣。我們老是問他瘦子做不做得到?女人呢?小孩?多高多大的小孩?「根據傷口形狀,」庫柏說:「以及刀刃刺入點皮膚沒有繃裂,顯示刀刃非常尖銳,沒有刺到骨骼或軟骨。刺入動作非常迅速,我認為可能是大塊頭男人、小個子男人、大塊頭女人、小個子女人或強壯的青春期孩童所為。這回答你的問題了嗎?」
我從來不秤體重。「五十公斤吧,還是五十二、五十三?」
山姆乖乖閉嘴。「死亡時間呢?」歐凱利追問道。
操你媽的!我心裡暗罵一句。我離開牆邊走到白板前,轉身背對站好,感覺像是要拍嫌犯檔案照。我敢押大錢打賭,法蘭克一定已經從檔案室調出我的相片,用放大鏡仔細比較過。他最愛問自己早就知道答案的問題。
「在我們進入計畫高潮之前,」法蘭克說:「最好先確定死掉的蕾西和臥底的蕾西彼此神似,禁得起檢驗。如果不是,那就根本沒必要繼續下去,對吧?」
「她最好會抽煙。」我說。
我突然無名火起:蕾西不是這樣的人。每回只要女人出事,就會被人這樣揣測,但我提醒自己也許情況變了。「組長,迪斯可和計算尺都是過去式了。」我甜甜地說。
山姆點點頭。「去年九月,丹尼爾繼承伯公西蒙.馬區的房子,也就是位於葛倫斯凱近郊的山楂林屋,五人全部搬了過去。上週三晚上,五人在屋裡玩牌,玩到十一點半左右,蕾西說她累了,便出門散步。女孩經常在深夜外出散步,是她的習慣。那一帶很安全,當時也沒下雨,因此其他人也沒多想什麼。四人玩到十二點多,各自上床就寢。他們對玩牌過程的描述相當一致,例如誰在第幾手贏了多少,當然彼此有點小出入,不過這很正常。我們反覆偵訊他們幾次,四個人都沒有鬆動的跡象。他們要嘛是無辜的,要嘛就是串供得非常漂亮。」
「不過……」法蘭克對空呢喃。
「曾經發生類似案件嗎?」歐凱利問。
「謝天謝地,凱西,」歐凱利刻薄地說:「幸好我們再也不用管妳怎麼想了,因為妳剛才說過,這件案子和妳無關。」
山姆仔細調整後照鏡。「是啦,」他說:「我知道。」
「快餓死了,」我說:「到底是誰選晚飯時間開會的?」
可惡,我好想羅伯。我從來不讓自己想到他,從我們不再說話之後的幾個月來,無論我忙得再累,夜裡多晚依然醒著時,我都不讓自己想他。我起初只想踹死他,想到腦袋受不了,在家裡不時拿東西砸牆。後來,我就不再想起他了。但我此刻回到重案組,被其他四人專心盯著,彷彿我是罕見的命案證物,女孩相片在我頰邊,近得彷彿觸碰到我,這一週來彷彿嗑藥的幻覺瞬間膨脹成狂亂暈眩的浪濤,將我擊傷,讓我胸腔裡隱隱作痛。我願意犧牲一條手臂交換羅伯出現片刻,站在歐凱利背後,嘲諷似的輕挑眉毛,直言由我頂替死者不可能成功,因為死去的女孩美麗多了。那一秒鐘,我真的覺得自己聞到羅伯刮鬍水的味道。
我起碼有一項本事,讓我成為出色的警探,就是對真相的直覺。這樣的直覺有如磁鐵牽引我,告訴我什麼是渣滓、什麼是合金、什麼又是未經切割的純金屬。我總是奮力挖掘真相之金,不管是否弄傷手指,等我尋獲再親手捧到死者的墓前。直到有一天(又是薇絲塔行動)我突然發覺真相是多麼滑溜、易碎,斧鏊深深,多麼沒有價值。
「妳比女孩瘦一點,」法蘭克說:「這沒什麼,住院一、兩週吃醫院的食物就會瘦。她的衣碼是十號、牛仔褲腰圍二十九吋、胸罩三十四B、鞋碼五號,聽起來都和妳一樣?」
「女孩出門都帶著我們在她身上找到的手電筒,」山姆說:「除非夜裡夠亮,不需要燈光也看得見路。女孩對古徑非常癡迷,幾乎每晚都出去,就連下大雨也不例外,總是穿得很暖,然後出門。我想她出門不是為了運動,而是為了隱私,和其他四人住在一起,女孩只有散步才能獨處。他們不曉得女孩會不會去小屋,但都說她很喜歡那裡。他們五人剛搬到山楂林屋不久,就花了一天時間遊覽葛倫斯凱村,認識景物。一行人瞥見小屋,蕾西立刻說她要去小屋裡面和周圍一探究竟,就算他們警告農夫隨時可能拿著獵槍出現,蕾西還是堅持要去。她很喜歡小屋的遺世獨立,即使已經荒廢了。丹尼爾說女孩『喜歡無效率』,天曉得他這話是什麼意思。總之,我們不能排除小屋可能是她散步固定停留的地點。」
「就是把一名警探扔到一群殺人嫌犯之間。」山姆說。
法蘭克也察覺了。他語氣沒有改變,但脊背突然一直,臉上閃出新的光彩,顯得機警而咄咄逼人。「不久,最多一個月。我們要查的不是組織犯罪,不需要臥底很多年。這件案子要是臥底幾週沒有成效,再做下去也不會有用。」
又是短暫的沉默。庫柏回過神來,突然興致勃勃。我險上一陣灼熱,彷彿眼影太厚、劉海太長,塗了不該塗的東西。
「喔,天哪,凱西,」歐凱利一臉驚恐:「這種枝微末節的事,我們不想知道,放進報告裡就好。」
「幫個忙,」法蘭克說:「等我講完再說。等我講完,妳要是叫我們全部滾蛋,我絕對二話不說,這樣不是比較有趣嗎?」
我伸出雙手,彷彿要讓法蘭克扣上手銬。我幾乎無法呼吸,沒辦法看相片。這個問題法蘭克不可能事前知道答案,一切就看它了:只有這一丁點差異可以將我和女孩分開,瞬間斷絕兩人的所有關連,放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只要回去,就再也不會離開。我很有把握,就像此刻胃裡的糾結一樣清楚明白。女孩是個挑戰,朝我直撲而來,精準致命,千載難逢,機不可失。
「沒錯。所以,第二,」山姆舉起另一根手指,「新仇家下手,也就是女孩身為蕾西期間樹立的敵人。死者生活圈子非常小,應該不難查出最近有誰和她相處不睦。我們正從女孩的屋友逐步往外偵訊,三一學院的教職員、學生——」
「鏡像行動。」山姆說。漂亮,看來女孩長相的事已經傳到局裡了。我心想現在要是改變主意,掉頭回家點一份披薩來吃,會不會太遲。
「起碼在重案組,」歐凱利組長目光呆滯地看了我的破牛仔褲一眼——我就是沒辦法穿著新的「專業形象」服裝過來,做不到——「大部分人還買得起不錯的行頭。羅伯還好吧?」
「我們可以檢查所有出國的人。」山姆說。
臥底想要我的誠實。我早就該察覺這點,但我一直深陷於那令人目眩的絕對感,反而忽略了最明顯的事:臥底必須隨時說謊。我不喜歡謊言,不喜歡說謊和說謊者。對我來說,為了追求真相而將自己變成騙子,感覺簡直混帳該死。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循著言語編成的絲線一路游到小咖毒販身邊,用瞎編的玩笑話與嘲諷,誤導對方,讓他察覺不出真相。直到有一天,他吸毒燒壞了腦袋,拿刀抵著我,問我是不是想利用他查出販毒的上線。我感覺自己在細線上遊走了幾個小時——冷靜一點,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做了什麼讓你覺得我想毀掉你?——和對方僵持,心裡對神祈禱法蘭克有聽到竊聽器的聲音。販毒小子將刀抵在我肋骨之間,朝我尖叫:有嗎?妳有嗎?別唬我,到底有沒有?有嗎?我遲疑了片刻,因為我真的想要毀掉他,即使不是為了他錯認的原因。但對謊言來說,這瞬間的猶豫卻有著天壤之別——他刺了我,接著號啕大哭。就在那時,法蘭克來了,將我悄悄送往醫院。但我心裡明白,這份工作要我犧牲,我卻退縮不前,而它給我的警告,就是胸前的三十針,要我絕對不能再犯。
「當然,」法蘭克說:「蕾西命案——無名女子化名蕾西命案,請問這次行動應該如何稱呼?」
「那我們應該吃薑餅和罐頭碎肉。」蕾西說。
「那你當小狗提米好了。」蕾西對他說。
我不曉得這個問題是好意,還是惡意。羅伯是我之前在重案組的搭檔,我已經一陣子沒見到他了,自從我轉調之後和_圖_書,也很久沒見到歐凱利,還有庫柏。一切發生得太快,完全失去控制。「說我愛他,想親親他。」我說。
「也許兇手沒有機會過度殺人,」山姆說:「他刺了女孩一刀,女孩逃跑,等他追上女孩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不只如此,」我說,語氣盡量不露情緒。「我長相比較法國,除非開口說話,否則沒有人把我看成愛爾蘭人。假如我的長相來自其他地方,女孩可能也是。」
「隔天早上,」法蘭克手臂一揮,在時間線畫上最後一筆,「女孩就死了。」
「我還沒排除他們涉案,」山姆說:「雖然我不曉得他們為什麼下手殺她,也不曉得為什麼選在屋外下手,但從我幹警探以來,我只知道一點,就是最明顯的答案通常是最可能的答案。除非我們找到目擊者,證實女孩完好無缺地離開屋子,否則我還是會把他們列為嫌疑人。」
重案組編制二十人,但現在是週日傍晚,辦公室裡空空蕩蕩,電腦關機,文件和速食包裝紙散置桌面,清潔工人週一早上才會出現。我和羅伯之前坐在靠窗的角落,兩張桌子依然擺成直角。我們喜歡這樣坐,因為可以肩並著肩。兩張桌子已經被另一組人佔用,也許是取代我和羅伯的菜鳥。坐我桌子的傢伙有一個小孩,銀框相片裡的男孩咧嘴微笑,門牙掉了一顆。另外就是一疊口供,正好有陽光照著。以前每到這時候,我總是被陽光刺痛眼睛。
「當然可以,」法蘭克找出一枝白板筆說:「以下是現有的資料:蕾西.麥迪森,也就是蕾西,出生登記為一九七九年三月一日生於都柏林。這我應該知道,因為是我去辦理登記的,二〇〇〇年十月——」他開始畫時間線,很快加上幾筆,「她申請到都柏林大學學院,成為心理系研究生。二〇〇一年五月,她因為壓力導致的疾病輟學,前往加拿大,在父母家靜養。故事本來應該在這裡結束——」
「我剛才說了,我們正在努力。女孩自稱愛爾蘭人沒有被識破,表示英語可能是她的母語,所以我們就從英國開始,還有美國、加拿大——」
辦公室裡沉默片刻,只有日光燈嘶嘶低鳴。我想像女孩待在寒冷的荒屋裡,聆聽夜鳥哀戚嗚咽,四周雨聲輕柔,一個人緩緩斷氣殞命。
「別引誘我。」蕾西對他說,接著便跳進鏡頭,朝櫥櫃走去。
「這麼做要多久?」山姆問法蘭克,目光卻定在我的身上,眼神專注、無比嚴肅,幾乎帶著憂傷,讓我嚇了一跳。就在那一秒鐘,我明白山姆準備同意。
「那是當然,」法蘭克語帶埋怨對我說:「我是要和妳談,只是我覺得禮貌上應該先和山姆警探討論清楚,因為我們要聯合偵辦這件案子。我說得對吧?」
山姆忿忿地冷笑一聲,雙腳一頂讓椅子後腳站立。「你問我有什麼理由不把她扔進鯊魚嘴裡?」
「我完全忘了。」
「第四,」山姆不為所動,再舉起一根手指,目光匆匆在我身上停留一秒隨即轉開,「搞錯身分誤殺。」
「我想的就是這個可能,」法蘭克直起身子說:「我們在女孩化名蕾西的生活期間看不出任何問題,對吧?但不管她之前在哪裡,顯然有地方出了大差錯。她不可能隨隨便便化身成其他人,只為了好玩。女孩要嘛在躲條子,要嘛在躲別人。我賭別人。」
山姆聳聳肩膀,神情再度緊繃。「怎麼做看偵查進展決定。第三:舊仇家報復,知道女孩原本身分的人找上她,挾怨報復。」
山姆一手用力掮住嘴巴,我發現他垂下脖子。「萬寶路淡煙,」法蘭克按下退出鍵說,臉上緩緩露出大大的笑容,「這才是我認識的凱西。」
法蘭克走到全身照旁,伸出一根手指從女孩肩膀比到腳跟,一邊斜眼看我。「身材沒有問題,差個一、兩公斤也過得去,」法蘭克指尖劃過相片發出長長的刮聲,山姆在椅子上猛烈地晃了一下。「肩寬看起來可以,腰臀比也很好,我們可以實際量過,以防萬一。不過,體重變輕,身材當然也有變化的空間。腿長感覺也沒問題。」
「才怪,」蕾西對他說:「你住的地方不到半坪,用紙板搭的,你根本不喜歡。」
「我們其實應該用屍體來比才對,」法蘭克開心對我們說,張口將一片寶貼咬掉半塊:「但我想這麼做可能有點怪。」
「史邦豬肉罐。」艾比對她說。「噁。」
「那個白癡沒有朋友嗎?」山姆追問道。
「夠了,」小瑞說:「我不錄了。等我們老了,頭髮又灰又白,開始沉迷往事,想起我們的住處,我可不希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蕈類。我要怎麼把它關掉?」
「你是說除了那個拿刀捅我的白癡之外?」我說:「印象中沒有。」
山姆從桌上的檔案夾裡抓出一疊紙,走到白板前,將一樣東西固定在白板邊,是地質勘查專用的郊區局部圖,包括最近完成的房子與圍籬,同時用不同顏色的叉號與線條整齊做了註記。
「請指教。」法蘭克答得瀟灑,動作也很帥氣。
法蘭克反坐在椅子上,面對辦公室前方的大白板。他之前再三向我和山姆保證,說大家只是聊聊案情,根本就是胡扯,因為首席法醫庫柏和組長歐凱利就坐在房間另一頭的桌邊,交抱雙臂,臉上的慍怒表情一模一樣。這樣的場景照理來說很好玩,庫柏看起來就像一頭蒼鷺,歐凱利則是剛梳過毛的牛頭犬,但我卻覺得很不舒服。庫柏和歐凱利兩人是死對頭,要讓他們共處一室,非得有三寸不爛之舌和兩瓶上好紅酒不可。法蘭克不曉得為了什麼理由,竟然費盡心思要兩人過來。山姆看了我一眼,要我提高警覺,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場面。
「妳還好嗎?」山姆輕聲問道。
我以前總是覺得(感謝我的天真)自己能對被殺的人有所貢獻。不是報仇,因為這個世上沒有任何復仇的舉動,能夠追回他們失去的那一口生命之氣。也不是正義,無論正義到底意味什麼。我只能帶給他們一樣東西,就是真相,而且我很在行。
「你說的罪犯是愛爾蘭共和軍、幫派和毒販,」歐凱利說:「這四個傢伙只是學生,就算派凱西出馬也能搞定。」
「我想應該是某種菌類。」丹尼爾興致盎然檢視櫥櫃說。
「你們真是一群膽小鬼,」蕾西說:「我覺得這間屋子真是太刺|激了,感覺自己就像《五小歷險記》裡面的小主角一樣。」
歐凱利不置可否地嘟囔一聲,庫柏不關我事地聳聳肩膀,山姆過了半晌點點頭。我突然有種因為法蘭克,世界末日就要到來的感覺。
「這裡是葛倫斯凱,山楂林屋在村南,距離大約一公里半。兩者中間稍微往東,就是我們發現女孩陳屍的荒廢小屋。我已經標出女孩走到小屋的主要可能路徑,鑑識科和當地員警還在搜查,目前毫無所獲。根據女孩屋友的說法,女孩總是從後門離開,沿小路隨意漫步一小時左右。那一帶的小徑像迷宮一樣繞來繞去,女孩有時從前門回來、有時從後門,依她走的路線而定。」
「沒有,我沒有補過牙,」我對法蘭克說:「看到沒有?反正又不重要。」
「準備好囉。」賈思汀說。
「凱西,」法蘭克柔聲說:「由妳決定。」
「我會選二號,」最後,我開口說:「認為她是蕾西的人。」
「女孩只有兩顆下門牙稍微重疊,」庫柏說:「還有一顆上臼齒輕微異位,表示女孩童年沒有做過矯正。依在下淺見,由牙齒鑑定身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山姆沮喪地搖搖頭,繼續做案情筆記。
「兩個混在一起?」小瑞問。「還有沙丁魚,」蕾西說:「罐頭是什麼?」
「女孩的主要往來對象,」山姆語氣平平往下說:「也都是研究生,分別是丹尼爾、艾比蓋兒、賈思汀和瑞法爾。」
「但妳還不是來了?偵查方向呢?」
「我們就立刻將凱西警探調離,甚至強行將她帶走。假如你查到什麼線索,不再需要臥底,我們也會照辦,當天就會讓她離開。」
「太棒了,凱西,」歐凱利說:「謝謝分享。所以,二〇〇二年秋天,蕾西進入三一學院,〇五年四月在葛倫斯凱近郊遭人謀殺。這中間她在做什麼,我們知道嗎?」
「太好了,」歐凱利沒好氣地說:「又是這種案子。妳到底做了什麼,凱西,在胸罩裝了磁鐵,專門吸引爛案子?」
「瞭解。」山姆說。他從一張桌子上拿了螢光筆,繞著地圖上的小屋畫了一個大圈,涵蓋村子、山楂林屋和幾公頃的原始坡地。「這表示第一現場可能在這個圈裡。」
「我們現在可以將時間縮短一點,」山姆說著拿出白板筆,在法蘭克畫的時間線下再畫一條:「當地大約子夜十分開始下雨,鑑識人員根據濕度推斷,女孩最多淋雨十五到二十分鐘,因此她在十二點半左右進入小屋,但那時已經死亡。根據庫柏醫師剛才的分析,這表示攻擊發生在子夜之前,甚至更早,我個人認為女孩在下雨前就已經失去意識,否則她應該會立刻奔往小屋。假設女孩的屋友沒有說謊,她十一點半出門,毫無異狀,那麼攻擊就發生在子夜之前這半小時。就算他們說謊或記錯了,我們依然能將時間縮小到十一點和子夜之間。」
歐凱利瞪了法蘭克一眼,辦公室裡的男性荷爾蒙猛然暴增。「除非我之前漏了什麼,」他說:「否則這女孩應該是被人謀殺的。我這麼說也許不對,但是法蘭克,我看不出來她的死和家暴有關,也看不出來她是臥底,為什麼你們兩個——」他下巴比了比我和法蘭克,「要插手管這件事?可以先說明一下嗎?」
我腦中浮現一個微弱清楚的聲音:和我一樣。
「凱西是警探。」法蘭克輕聲細語。
「這有什麼不對嗎?」小瑞問。
「他是半個英國人。」山姆說,歐凱利得意低哼一聲。「丹尼爾吃過兩張超速罰單,賈思汀一張,除此之www.hetubook.com.com外他們四個都是完美寶寶。他們不曉得蕾西用化名,就算知道,起碼什麼也沒說。根據四人的說法,女孩和家人相當疏遠,也不喜歡談論過去。他們連女孩是哪裡人都不曉得,艾比覺得是蓋威,賈思汀覺得是都柏林,丹尼爾傲慢地瞪我一眼,說他對這種事情『不是很感興趣。』他們對女孩的家人也不清楚,賈思汀認為她父母雙亡,瑞法爾覺得應該離婚了,艾比說女孩是私生女……」
到了薇絲塔行動,真相之神選擇要走我的誠實與摯友,卻什麼也沒給我。我轉調離開重案組,知道遺棄神紙必須付出代價。我心底覺得自己的辦案效率會直線下降,所有家暴男人會將我揍昏,憤怒的女人會將我的雙眼剜去。但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期望早點實現,讓一切就此終結。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這時,我心裡彷彿被一道寒冷的洋流緩緩擊中,恍然明白原來「沒事」就是懲罰。守護我的神祇決定放手,讓我走自己的路,將我掏空。
「大概有一百名家暴男性和二十多名家暴女性,」我說:「我沒察覺什麼異狀,但我還是會把檔案送來,標出行為特別鹵莽的。」
他在問我對嫌犯心理的看法。罪犯側寫不是簡單無誤,我對自己做的分析也不是很有把握。但就我看來,所有跡象都顯示女孩是被熟人所殺,兇手很容易激動,一點小事就會發狂,不是處心積慮記恨報仇的人。因此兇嫌或者是孩子的父親,或者是女孩的屋友,也許兩者都是。
「喔,天哪。」山姆輕聲喟嘆,法蘭克背靠牆壁長吁一聲,歐凱利則翻起白眼。
「開關在哪裡?」
「本人不是靈媒,警探先生,」庫柏甜甜地回答:「腎上腺素是很神奇的東西,有證據顯示死者當時情緒激動,因為她死亡瞬間握緊拳頭,一直持續到屍僵階段。這種屍體痙攣通常與極大的情緒壓力有關。倘若女孩夠激動,我個人認為確實如此,就算走上一公里半也不足為奇。但當然,她也可能不出幾公尺就不支倒地。」
「幸福美滿,組長。」我說,我只要緊張就會失去分寸。「晚安,庫柏大夫。」
「這雙手,」法蘭克審視良久,接著用讚嘆的語氣說:「可能是我看過最美的手了。」
「你要我去住在那裡?」我問法蘭克。
「拜託,」歐凱利說,庫柏嘴角浮出冷笑。「別管該死的細節了,繼續往下說。女孩是怎麼死的?」
「別看我,」歐凱利說:「這是你的案子,你自己決定。」要是案子砸鍋,而他顯然如此認為,他可不想被牽連進去。
「我來做,」山姆說:「我來追查這些人。」
「想像力別太豐富了,凱西警探,」庫柏對我說:「壓力性氣胸通常是無痛的,女孩可能會覺得越來越喘,心跳越來越快,驚嚇過去之後,她會開始覺得濕冷,頭暈目眩,但沒有理由假定女孩痛得椎心刺骨。」
山姆拿了另一張紙貼在白板上,是小屋平面圖,底下整齊地畫了一個小比例尺。「女孩怎麼會到小屋姑且不論,」他將平面圖的最後一角貼好,「但她最後死在這裡,靠著這面牆。這塊地方我們稱為外房。女孩死後不久,屍體尚未僵硬之前,有人將她移到內房,也就是星期四清晨被人發現的位置。」
歐凱利用力哼了一聲,嘴裡嘀咕幾句,想也知道又在說什麼自|拍性|愛影帶,但我根本懶得去聽。法蘭克在黑色大行軍背包裡翻翻找找,摸出一張用油性筆做了註記的光碟,朝我揮了一揮,接著放進重案組辦公室的廉價光碟機裡。
「各位,」法蘭克手臂一揮:「完全吻合。」
「起碼那裡沒有不明生物。」
山姆猛然仰頭喃喃自語,但很快便咬緊嘴唇,全神貫注地擦拭白板上的污點。無論他對法蘭克寧可將襲警兇手放走有什麼看法,兩人都已經甩不開對方,非得一起行動不可。這件案子有得瞧了。
「《五小尋找史前遺跡》。」丹尼爾說。
「拜託,」英國口音的男人,似乎覺得很有趣,是小瑞。「妳在錄影?」
山姆將門打開,城堡的味道撲鼻而來,彷彿嘶吼,氣味古老而飄忽,潮濕帶著煙味與檸檬的幽香,完全不像鳳凰公園全新大樓裡的家暴組,充滿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討厭懷舊,覺得懷舊只不過是打扮漂亮的懶惰。但我每走一步,心裡就撞出一幕:我嘴裡叼著蘋果,兩手各抱著一疊文件跑下樓梯;我和搭檔在偵訊室讓嫌犯坦承犯罪,兩人到門外擊掌慶祝。我們在走廊夾著長官,一搭一唱試著說服他寬延期限。我感覺走道有如艾薛爾的立體錯覺畫,牆壁微微傾斜,彷彿自己暈了船,始終無法讓兩眼聚焦,看清楚是怎麼回事。
「我們有四十二段類似的錄影畫面,」法蘭克一邊按鈕,一邊對我說:「長度都在一到五分鐘之間。只要加上一星期密集訪問女孩的朋友舊識,我敢保證一定能拿到足夠的資訊,打造出原汁原味的蕾西。當然,假如妳同意臥底的話。」
「總之,女孩被殺的原因不是錢,」法蘭克說:「他們有公費,每人每週拿出一百英鎊存進小貓撲滿,支付食物、汽油、帳單、布置房子和其他雜費。以她的收入,剩下的閒錢不多。她銀行裡只有八十八鎊。」
「那三十分鐘,」山姆問:「女孩能走多遠?」
「你的說法,我覺得不是很對。」我說。歐凱利要怎麼想就隨他去吧,我很清楚法蘭克在鋪陳什麼,我才不想任人擺佈。「行兇過程很沒計畫,刺傷根本不足以致命,兇手沒有繼續下手或抓住女孩不讓她求救,反而讓她逃脫,耽擱了三十分鐘才又找到人。我覺得這表示兇手不是預謀,甚至無意殺人。」
「可以做牙齒鑑定追查身分嗎?」山姆問:「還是國籍?難道沒辦法找出女孩在哪裡弄牙齒?」
「這句話從一位重案組警探的嘴裡說出來,」法蘭克語帶擔憂,「真是讓我意外。難道你是說女孩的生命還比不上一公斤海洛因?」
「這些,」法蘭克一腳掃到椅子上方說:「就是我們知道的全部線索。沒有腳印也沒有血跡,全都被大雨沖掉了。沒有指紋,有人搜過女孩的口袋,將她身上所有東西都清理乾淨。根據鑑識人員的說法,女孩指甲裡沒有殘留物,表示她並沒有對抗兇手。他們正在檢視微量殘跡,但初步看來沒什麼值得注意的線索。所有頭髮和纖維似乎都來自死者、死者的屋友和家中物品,換句話說用處不大。我們還在搜查附近區域,但尚未發現兇器,也沒有攻擊或打鬥地點的線索。總之,我們只有女孩的屍體,就這樣。」
他將畫面定格在蕾西身上,女孩轉頭說話,雙眼閃閃發亮,嘴巴微笑半張。我看著她因為移動而模糊的身影,感覺她下一秒就要飛出畫面,心想:我以前也是這樣,充滿自信,堅強勇敢,不怕任何未來。幾個月前,我還是這樣。
「刺傷力道有多強?」山姆問:「一般人就能辦到,還是壯漢?」
「組長,這件案子不是我辦的。」我提醒他。
「沒錯,他有說,」艾比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說這裡是考古遺跡和史蒂芬.金小說場景的混合體。」
「哇哦,」蕾西探進一個櫥櫃裡說:「這是什麼?還活著嗎?」
「或者以上皆非,」法蘭克說:「我們都曉得這女孩不介意說點小謊。」
「說不定她自己也不曉得,」我說:「要是她月事本來就不規律。」
「我要當喬治,」蕾西說:「她很酷。」
「馬上榮獲一櫃新衣服,」法蘭克咧嘴笑著對我說:「誰說幹警察沒有好處?」
他們的對話節奏比我想像的快,靈活淘氣有如吉特巴舞。我能理解英文系的人為什麼覺得他們很討厭,因為你根本沒辦法和他們交談。他們講起話來緊湊伶俐,外人完全插不上話。然而,蕾西還是打進了這個小圈子,靠著一點一點修正自己或調整他們,直到擠出她的空間,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徹底密合。不管女孩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她顯然做得非常高明。
「遇害的年輕女士牙齒極為健康,」庫柏說:「當然,在下不是此行專家,但死者的牙齒沒有鑲補、牙套或拔除,也沒有其他肉眼可見的手術痕跡。」
「沒有持刀搶劫或生人性侵的案件,」山姆說:「葛倫斯凱不用說是個小地方,村裡兩大事故除了深夜飲酒,就是酒後駕車。去年只有一件持刀傷人案,是一群喝醉酒的傢伙幹的傻事。除非接下來發生類似案件,否則我認為我們可以暫時排除生人犯案的可能。」
「別這樣,」賈思汀將打火機搶走,面對搖搖晃晃的架子,小心戳動架上的東西說:「要抽煙就到外面抽。」
「這裡,」蕾西說完手機突然一晃,畫面猛烈閃動,接著就看到一團恐怖的橘色捲式布簾,七〇年代的式樣,上頭爬滿蜘蛛網。「換你拍,我想去探險。」
「比方說呢?」法蘭克追問道,準備使出撒手鐧:「就這件案子而言,你還有什麼其他方法?你連被害人的身分都不曉得——」他彎身湊近山姆,匆匆扳動手指說:「沒有嫌犯,沒有動機,沒有兇器、第一現場、指紋、目擊者、微量跡證和任何線索,我有說錯嗎?」
法蘭克突然目光銳利看著我:「怎麼說?」
「日期顯示時間是去年的九月十二日,」法蘭克打開螢幕說:「丹尼爾十日拿到房屋的鑰匙,他和賈思汀當天下午就開車過去,確定屋況,看屋頂有沒有坍塌等等。五個人十一日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十二日退回各自住處的鑰匙,帶著所有家當搬進山楂林屋,毫不遲疑,一點也不留戀。」他吃力地坐上湯姆的桌子,靠在我旁邊,按下遙控器的播放鍵。
「這不表示我們就該採取行動。」山姆說。
「很高興見到妳,凱西警探。」庫柏說,完全無視山姆的存在。庫柏也很討厭山姆,其實他幾乎看誰都不順眼。目前我在他心中還算不錯,但要是他發現我和山姆交往,肯定會從他的耶誕卡名單上瞬間消失。
「反正沒差,」歐凱利說:「就算是臨時起意,我們也沒轍。運氣好逮得到人,運氣不好就兩手空空。」
「假如這樣,」山姆說:「女孩的屋友是最後看到她的人,也是最親近她的人,表示他們最有可能是嫌犯。」
法蘭克還在看我,讓我渾身不自在。我離開牆邊,朝他張大嘴巴,指著自己牙齒。庫柏和歐凱利同時露出驚駭的表情。
「有誰看出任何差別嗎?」法蘭克問在場所有人。
「可惜毫無進展。」法蘭克說,沒有對著誰講。
「太好了,」歐凱利揚聲說道:「臥底、家暴組、移民局、英國佬、國際刑警組織和美國聯邦調查局,還有誰想加入?愛爾蘭婦女同鄉會?還是聖文生會?」
山姆點點頭說:「也沒有搶劫的跡象。皮夾依然在女孩身上,錢也沒丟。被害人沒有信用卡,手機留在家裡。但這不表示兇手的動機不是搶劫。也許女孩抵抗,兇手揮刀刺她,女孩逃跑,兇手緊追在後,但隨即發覺自己做了什麼……」山姆說到這裡匆匆看我一眼,徵詢我的意見。
「那傢伙已經在牢裡蹲了一年,」法蘭克說:「持有並意圖販售毒品。我剛才本來想跟你們說,總之,他的腦袋已經糊得差不多,就算要他指認也認不出妳來。我還檢查過當時的情報資料,找不到任何可疑對象。凱西警探沒有惹惱任何人,也沒有人懷疑她是警察。她受傷之後,我們立刻將她調走,換人臥底。沒有人直接因為凱西警探而被逮捕,她也無須出庭作證。總之,沒有人有理由想置她於死。」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答案。」我說。
歐凱利對心理學充滿成見,老是喜歡假裝不懂罪犯側寫,所以我最好做得謹慎一點。「是嗎?」我說:「我不曉得,我是覺得……我是說,女孩死後還被搬動,不是嗎?假如她拖了半小時才斷氣,要嘛兇手一直看著她——問題是哪個搶匪或強|暴犯會留著不走——要嘛就是有人後來發現女孩,挪動屍體,但卻沒有報警。兩者都有可能,但我認為兩者都不可能。」
這麼說來,女孩絕對不是愛爾蘭人,起碼不是在愛爾蘭長大。這種小屋在愛爾蘭鄉間比比皆是,多得幾乎讓人視而不見。只有觀光客,而且是新世界來的遊客,例如美國和澳洲人,才會久久凝視,感受小屋歷史的分量。
於是,星期天傍晚我和山姆來到都柏林堡,參加法蘭克的作戰會議。都柏林堡是重案組所在地,去年秋天一個涼爽的夜晚,我花了一番工夫才將自己的桌子清空,文件堆疊整齊,用便利貼註明,將咬痕處處的筆、黏在電腦上的漫畫、舊耶誕卡和抽屜裡變質走味的M&M'S巧克力扔掉,關燈離開辦公室,將門闔上。
「這東西有沒有在動?」女孩問:「小瑞,你看得出來嗎?」
「等一下,你竟然讓我精神崩潰?」我追問法蘭克。
「女孩只有兩個。讓我瞧瞧……」法蘭克湊近一點:「應該沒問題,就算仔細看也看不出來。鼻子可以,嘴巴也很好,下巴沒問題,下頷輪廓可以。」法蘭克每指一處,山姆就會眨一下眼睛,快得有如本能的瑟縮。
能夠這樣討論案子,感覺真好。我彷彿再度成為重案組警探,而女孩是被害人,感覺有如風吹雨打一天之後喝下溫熱的威士忌,滋味濃烈甘醇,撫慰心靈。法蘭克優閒地坐在椅子上,但我感覺得到他在看我,也知道自己表現得對案子太感興趣。我聳聳肩膀,仰頭靠牆,凝視天花板。
她的動作比我輕,微微踮腳,步伐小而更有女孩子氣。身材曲線沒有我突出,但卻搖曳生姿,引人注目。她那時頭髮更長,鬈度剛好蓋過耳朵,穿著牛仔褲和貼身乳白色套頭毛衣,我有一件和她的非常像。我還是不曉得自己要是有機會和她見面,會不會喜歡對方。可能不會,但這不是重點,完全不是,反而讓我不知道該如何思考。
「妳的顴骨和鎖骨似乎比死者突出,」庫柏用專業眼光打量我,讓人有點毛骨悚然,「可以請教妳體重多少嗎?」
「我知道,但我以為他像平常一樣故意講得很誇張,沒想到是不夠誇張。」
「有可能,」丹尼爾在蕾西背後拉長脖子說:「很久以前。」
「有道理,你打算花多少經費全天候保護凱西?」法蘭克問歐凱利。
「妳最近惹到誰嗎?」歐凱利問我:「除了平常就會惹到的人之外?」
「所以我最好馬上開始動手,」山姆深呼吸一口氣之後輕聲說:「好,要是凱西警探同意,我們就這麼辦,前提是我必須隨時掌握進展,沒有任何例外。」
「我們派妳去哪,妳就去哪。」歐凱利說。
「那是當然,」法蘭克對山姆說,眉毛半挑,似乎覺得很好玩:「我們從來不會派臥底去查無辜的人,置身罪犯之中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
「去你的,」歐凱利說:「她是家暴組的人,那是家暴組的問題。」法蘭克兩手一攤,朝山姆咧嘴微笑。
法蘭克搖頭說道:「這樣太久了。我們必須想辦法將兇手留在附近,直到我們找出他或她的身分為止,而我只想出一個辦法可以做到這件事。」
「論文把妳逼瘋了,」法蘭克咧嘴微笑,「學術界可是很辛苦的。妳沒那個屁股,當然吃不下瀉藥,只好走人。我總得想個理由讓妳消失吧?」
山姆朝庫柏示意。
歐凱利哼了一聲:「找得到算你好運。這年頭的女孩子,那傢伙說不定是她在迪斯可遇見的小夥子,兩人跑到小巷裡胡搞。」
「她需要有人支援。」
「半夜出門?」歐凱利很想知道,「她是心理有毛病,還是怎樣?」
歐凱利嘲諷地緩緩拍手。「恭喜了,法蘭克,表演真精采,現在我們都很瞭解凱西長得什麼模樣,請問可以回頭說明案情了嗎?」
山姆笑著鬆了一口氣,微微捏了我的手。「我們還沒有暴力室,」他說:「得等我們決定……呃,如何辦案之後,再看該怎麼辦。」說完他便推開重案組辦公室的房門。
這就是聯合偵辦討厭的地方,沒人曉得誰是老大,也沒人想搞清楚。照理說,山姆和法蘭克必須一起做決定,但要是情況緊急,事情又和臥底有關,那就由法蘭克下令。山姆可以否決法蘭克的做法,因為案子的原始承辦人是他,但其間勢必經過一番拉扯,而且非得有很好的理由。法蘭克說「禮貌上」就是為了確定山姆知道這一點。「對極了,」我說:「但別忘了,你也得和我討論才行。可惜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聽到什麼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那裡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他語帶埋怨,「他們真的花了很多工夫整理。」
「差不多。」我說,心想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我真希望有個神奇按鈕,按完時光就會瞬間倒流,回到可以躲在羅伯背後的日子,只要聽到歐凱利開始廢話就偷踹羅伯小腿一下,而不是站得像「大青蛙布偶秀」裡的布偶,讓人研究我的耳朵,努力不讓自己聲音顫抖,和他們討論我穿不|穿得下死去女孩的胸罩。
山姆來接我,感覺很沉默。那天他一早便起床出門,俯身吻我和我告別,房間裡依然漆黑一片。我沒有問他案情,因為只要有一點發現,就算是微不足道的線索,他也會主動告訴我。「別讓那傢伙對妳施壓,」山姆在車裡說:「勉強妳做不想做的事情。」
「這名字真蠢,」歐凱利說:「瑞法爾是同志,還是英國佬?」庫柏像貓一樣嫌惡地短暫閉上眼睛。
「可以吧?」法蘭克問在場所有人,「要是今晚結束之後,你們要我滾回去,我就從此不提自己的小計畫。但請先聽我說完,這樣各位還能接受嗎?」
法蘭克聳聳肩說:「話雖如此,但就算兇手是其中的一名屋友,以他們四個人如膠似漆的程度,被我們偵訊了幾小時連眼皮也沒眨一下,要突破他們的心防簡直不可能。假設是外人犯案,我們連這個人是誰、怎麼會認識蕾西、要到哪裡找他都沒有概念。有些案子就是無法從外面偵辦,所以才會有臥底,而這又回到我一開始提出的計畫。」
沒有人回答。法蘭克轉身跳下椅子,從檔案夾裡抓出一手相片,開始用藍色寶貼固定到白板上:三一學院學生證的相片,放大成八乘十吋;死者的側臉照,眼睛緊閉,臉龐瘀青擦傷;女孩躺在驗屍台的全身照(謝天謝地還穿著衣服),雙拳緊握放在血染的星形圖案上;女孩雙手特寫,手掌攤開,沾滿棕黑色斑點,血跡之間看得到幾抹銀色指甲油。「凱西,妳能幫我一下嗎?請妳在這裡站一會兒。」
「我絕對不當安妮,」艾比說:「她老是在洗碗盤,只因為她是女孩子。」
山姆窸窣一聲,抬頭放下畢洛鋼珠筆。「幾乎都在做研究,」他說:「主題與女作家和假名有關,我完全沒有概念。女孩的指導教授說她表現出色,雖然進度稍微落後,但做出來的部分都很好。去年九月之前,她住在南環路附近一間雅房,靠學生貸款、獎學金,以及在英文系和城裡一家叫做咖啡因的店裡打工維生。女孩沒有前科,沒有學生貸款以外的債務,銀行紀錄顯示沒有不實交易行為,沒有酗酒或毒癮,也沒有男友或前男友——」庫柏聽到這裡眉毛一挑。「沒有樹敵,最近也沒有和人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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