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神秘化身

作者:塔娜.法蘭琪
神秘化身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艾比的手機響了,在她手提包裡。我們一路聽著這個聲音回家,我剛才在房裡依然不停聽到。
「所以我就回家了。但簡直糟糕透頂,花了——呃,假如小瑞說得沒錯,其實不可能那麼久,我不曉得。總之,我迷路了。我知道有些地方應該看得到林屋的燈光,但我就是看不見。四周一片漆黑,方圓幾公里都是。我很清楚,百分之百確定,林屋不在那裡,因為我眼前只有樹籬和小徑,無止無盡,彷彿一座巨大的迷宮,我怎麼也走不出去,白天再也不會出現。我感覺有東西盯著我,在樹上,躲在樹籬裡。我不曉得是什麼,可是……就是看著我,而且在笑。我嚇壞了。後來我總算看到屋子,雖然只是樹叢之間一點昏黃的光線,但我卻鬆了好大一口氣,只想高聲尖叫。接下來我只記得自己推開後門!」
「你們要我把故事說完,」賈思汀說:「就他媽的給我煙。」
賈思汀舉起一隻手,似乎想朝我伸來,但又收了回去,緊抓住另一手的手肘。「我跟丹尼爾說,我沒辦法留下來。對不起,蕾西,真的很抱歉,我實在不該……我是說,躺在那裡是妳,不管怎麼樣,都還是妳,就算已經……但我真的做不到。我那時一我全身顫抖,跟丹尼爾講話一定語無倫次……最後他說,他連一絲不安都沒有,起碼已經淡了,只是很不耐煩,他說:『拜託你閉嘴,好嗎?我留下來,你趕快回家,戴上手套,把蕾西的鑰匙、皮夾和手電筒拿過來。告訴他們出了什麼事,他們一定會想來,千萬制止他們,怎麼樣都不能讓他們跟來。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堆人在這裡踏來踏去,再說也沒必要增加他們必須忘掉的回憶。你拿了東西就立刻過來,記得帶手電筒,但必要時才用,還有盡量保持安靜。我說的你都記住了嗎?』」
「妳不希望,我不希望,賈思汀不希望,或許丹尼爾也是。我要說的很簡單,他檢查蕾西脈搏的時候,心裡什麼感覺,我不在場,我不曉得。我也不敢拍胸脯保證,說我知道他要是發現蕾西還活著,他會怎麼做。妳可以嗎,艾比?經過這幾週,妳敢指天發誓,說妳百分之百確定他會怎麼做嗎?」
等待時,我豎耳傾聽樓下的動靜,感覺他們聲音緊繃含糊,帶著一點驚惶。我讓自己準備就緒。
「夾克,」我說:「夾克口袋裡的字條。」
「我想聽。」我說,幾乎無法呼吸。
「我們,」艾比甩門似的,將小瑞的話硬生生打斷。「沒那麼做。」
過了半晌,小瑞聳聳肩膀,將臉埋進杯裡。沉默之間,我察覺賈思汀滿臉通紅,直達髮際。
「真的,蕾西,」賈思汀隔著椅子扶手湊到我身邊,說:「妳不曉得我有多少次差點……老天,我想再不告訴妳,我就要爆炸或解體了。」
艾比眉毛一挑。「難道你希望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嗎?」她反問道:「要是換你去應門,你覺得會怎麼樣?」
我聳聳肩膀。
又是沙沙的洗牌聲。「我們知道。」小瑞說。
艾比面無表情,說:「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小瑞,這是第二次。你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了。」
「很零碎,」我答道:「沒辦法兜在一起,你們就從頭開始吧!」我體內的腎上腺素開始消退,整個人忽然變得非常冷靜。這是我在山楂林屋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我可以清楚感覺到,彷彿伴著陽光、塵埃與記憶輕輕哼唱,等著聆聽接下來的故事。我感覺我們擁有無止盡的時間。
手機鈴聲停了。
「就是木頭握把、有點骯髒的舊牛排刀,」艾比柔聲說道:「別怕,蕾西,刀子已經不在了。」
「顯然,」小瑞告訴我:「不在場證明要有效,大原則就是簡單,刪掉或捏造的事件越少,就越不會犯錯。丹尼爾不停對我們說:『以目前的狀況,我們只需要記得我們洗碗之後開始玩牌,其他事情都從腦袋裡清掉,當作沒發生。』翻成白話就是,給我滾回來繼續玩牌,賈思汀。這隻可憐蟲,他嚇得臉色發青。」
小瑞沒有反駁,讓我不由得害怕起來。「是沒錯,」他回答:「但妳想一想,一秒鐘就好。要是我們不曾遇見,妳覺得丹尼爾現在會怎樣?」
「我盡力了,」賈思汀聲音上揚,又開始語帶緊張。「對你來說很簡單,用腦袋想想就好了:哦,她還活著,太好了。你又不在那裡,又不記得那間可怕的小屋——」
賈思汀搖搖頭,依然凝望酒杯。「不對,」他說:「不是這樣。」他拿起酒杯,仰頭猛灌一口,臉龐一皺說:「丹尼爾打開手電筒,像燈塔一樣前後左右照,我敢說方圓幾公里內的人都醒來了。這時,他照到一間小屋,我只瞄到一眼,看見傾圮的牆角,接著手電筒又關了。丹尼爾呼的翻牆跳進田裡,野草又長又濕,纏住我的腳踝,感覺就像走在麥片粥裡一樣……」他朝杯子眨了眨眼,將它推到書架上,不小心灑出一點柳橙汁,潑到某人的筆記,留下難看的污漬。「我可以抽根煙嗎?」
「他想保護的不是我們,艾比,從來不是,而是這個現成的小世界。告訴我,妳今天早上為什麼坐丹尼爾的車去警局?妳為什麼不希望他和蕾西獨處?」
「他甚至不准我們動那把刀,」賈思汀說:「我們一邊玩牌,刀子就留在地板上。即使我背對廚房,但我發誓還是感覺得到它,就像愛倫坡的小說或詹姆斯一世時期的戲劇一樣。小瑞坐在我對面,一直眨眼睛,身體抽搐似的微微顫動。」
「只有丹尼爾腦袋還醒著,」艾比說:「我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我已經忍了一個早上,免得眼睛看起來很可笑。他們讓我們知道出了事情,讓我鬆了好大一口氣……只有丹尼爾單刀直入,當下就問:『她還活著嗎?』」
賈思汀猛吸一口煙,接著說:「我說記住了,只要可以離開小屋,就算他問我能不能飛回家,我也會說能。他要我複述一遍,之後便在妳身旁坐了下來,沒有很近,我想應該是怕……妳知道,怕血沾到他的褲子。接著他抬頭看我,說:『怎樣?回去啊,快點!』」
「因為,」艾比低聲說道,語氣肅殺。「他關心我們。因為不管對錯,他認為這樣做可以確保我們五個人過得幸福。」
「你,」艾比喘不過氣來:「你這個心靈齷齪的混球,竟然講這種話!」
「妳錯了,」小瑞手指摸著杯上的酒漬,低頭說:「這就是我想跟妳講的。我們幾個——我們想和別人說話就辦得到,拜託。我前晚才釣了一個女孩,妳討論課上的小鬼都很愛妳,賈思汀會和圖書館工作的金髮男打情罵俏——你有,賈思汀,我看到了。蕾西在那間爛咖啡館裡和人有說有笑。我們只要努力,就能連上這個世界,但丹尼爾……全世界只有四個人覺得他不是徹頭徹尾的怪胎,這四人現在就坐在這個房間裡。我們沒有他,再怎麼說也不會有事,但他不可能沒有我們。要不是我們,丹尼爾肯定比上帝還寂寞。」
「我說了妳一定不信,」小瑞說:「我們開始玩牌。」
「他和賈思汀立刻出去找妳,一秒都沒有耽擱。」
「丹尼爾轉身看著我們,」小瑞說:「彷彿不認識我們三個。賈思汀開口想說什麼,卻只擠出像是噎到的聲音,丹尼爾嚇一大跳,朝他眨眼,接著說:『蕾西在她常去的荒廢小屋裡,已經死了。我還以為賈思汀已經跟你們說了。』說完他開始穿襪子。」
週日下午的車流都往城裡走,而不是城外。假如丹尼爾加足馬力(他一定會的),沒有被警察攔下,大約半小時內就能到家,我一秒鐘都不能浪費。
「真的很難受,」艾比說:「小瑞想抱怨就去抱怨,但丹尼爾當時要我們玩牌,真是做得對極了。我之前沒想太多,但總覺得提供不在場證明很簡單,頂多五分鐘:我在這裡,其他人說法和我一樣,結束。但他們拷問我們好幾小時,問了又問,幾乎所有細節都不放過。你們幾點開始玩牌?各自坐在哪個位子?你們有喝酒嗎?各喝了什麼?你們用哪個煙灰缸?」
說完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輸了。他們抬頭看我,表情徹底茫然,彷彿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開始拚命思考退路(昏迷期間作的夢?嗎啡造成的幻覺?),聽到賈思汀絕望地呢喃一聲:「喔,天哪!」
「而且,他們會一直設圈套,」賈思汀伸手拿酒,手掌顫抖,但不明顯。「我都答得很簡單,例如說我們大約十一點十五分開始玩牌,法蘭克或山姆(看那天輪到誰)就會面帶愁容說:『你確定嗎?因為我聽你朋友說是十點十五分。』接著便開始翻筆記,把我嚇僵了。我是說,我不曉得是其他人犯了錯誤——犯錯很正常,因為我們都已經不成人形了,根本無法好好思考,還是我應該改口,說些『啊,沒錯,一定是我搞混了』之類的。所以,我後來一律死守原來的說詞,事後證明這麼做很對。我們沒人犯錯,警察只是在唬人。但這純粹只是運氣,我嚇得不知所措,根本想不出其他招數。要是偵訊再久一點,我想我們全都會瘋掉。」
「因為我信任他。這是我起碼該回報他的,你也一樣。這些,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歸功於丹尼爾。要不是他,我這會兒還住在恐怖的地下室雅房裡。對你來說,這也許沒什麼——」
我聽了背脊發涼,寒意拂動窗簾盤旋向上,朝角落輕輕奔去。庫柏和鑑識人員只確定蕾西死後被人移動,但不曉得隔了多久。蕾西和丹尼爾一起在小屋裡至少二十分鐘,我想起蕾西緊握雙拳——極度情緒壓力,庫柏說——想像丹尼爾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小心翼翼將煙灰彈進煙盒,雨絲沾滿他深色的頭髮。即使兩人之間不止於此——或許蕾西手掌顫動、喘息一聲、瞪大了棕眼看他或低聲呢喃——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妳正準備出門散步,」小瑞靠回沙發椅背,幫大夥兒起頭說:「那是幾點?差不多剛過十一點?我和艾比正好都沒煙了。說來真有趣,不是嗎,一點小事可以造成那麼大的差別。假如我們都不抽煙,這件事或許永遠不會發生。他們老說香煙有多邪惡,卻從來沒提到這種壞處。」
「我們現在說了。」小瑞說。
「妳肯定昏迷了,」艾比柔聲說:「警察跟我們說,昏迷會讓妳心跳減緩,呼吸放慢之類的。要不是天氣太冷——」
「我也是,」小瑞說:「這一段我也沒聽過,我一直覺得應該很有意思。妳難道都不好奇嗎,艾比?還是妳已經知道了?」
賈思汀已經快失控了。小瑞眼睛望著天花板,說:「你有聽我抱怨過嗎?看來,我們現在也該來算算總帳了。」
「我們都喜出望外。」艾比說,她已經找到繡針,正憤憤地縫著布偶的襯裙,匆匆戳來刺去。
艾比聳聳肩膀。「好了,」賈思汀雙眼緊閉,收緊下巴,雙唇幾乎叼不住煙。他說:「我只是……等我一下,老天。」
「沒錯,我們坐在桌前——」
「艾比放開賈思汀,說丹尼爾情感豐沛什麼的。」
過了半晌,我走到壁爐前,坐進我的專用椅。「好多了,」小瑞對我咧嘴微笑,顯得很愉悅,有種豁出去的感覺。他已經好幾星期沒這麼開心了。「喝點酒吧。」
「他是想保護你,小瑞,保護我們。」
「幸好放棄了,」艾比冷冷應了一句。她又開始裝扮布偶,頭髮垂在臉上,遮住她的神情。但我就算站在房間另一頭,也看得出來她縫得隨便粗糙,等於沒縫。「你覺得自己能有什麼用處?」
鈴聲停了。「我們應該回給他,」賈思汀一邊起身,一邊說道:「對吧?說不定他被捕了,需要保釋金之類的,不是嗎?」
「你們要是不告訴我來龍去脈,」我說:「我就立刻打電話給警察,把我記得的事情統統跟他們說,我向你們保證。」
「你們就這樣放我走了?」我低頭望著雙手說:「完全不想知道我是不是——」
「你,」艾比厲聲反駁:「你根本開心得什麼都沒注意。」
「所以,」小瑞說:「我大聲讀出字條,上面寫著:『親愛得蕾西,考慮過後,同意兩百K可談。請與我聯落,我知道妳我都想談誠交易。奈德筆。』」
「想起來?」艾比說:「妳還記起什麼?」
「不會,」我說:「我只是……天哪,我只是想試試看,但我嚇壞了,艾比。我覺得自己被束縛住了,所以才慌了手腳。我從來沒有真的www.hetubook•com.com想要離開,只是想確定假如自己想走,是不是還走得了。」
「恭喜妳,」小瑞說:「我們正好幫得上忙。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我們幾個一輩子都會記得清清楚楚。妳說:『給我。』同時伸手去搶,但艾比馬上往後一跳,將紙條交給丹尼爾。」
「這件事和我們五個有關,我們要等所有人到齊才談。」
「那天晚上,他也有跑,」小瑞捻熄香煙,說:「追那個拿手電筒的鄉下人。沒錯,他如果真的要跑,是可以跑得很快。」
「丹尼爾沒有問題,」艾比一字一字冷冷說道,有如寒冰四濺,「一點也沒有。」
「真是感謝你一番開導啊!」艾比冷冷說道:「你這個愛說教的王八蛋。賈思汀沒有男朋友,不代表丹尼爾就是敵基督分子。」
「喝一杯吧!」小瑞朝桌子點了點頭,說:「不想喝伏特加的話,就得自己拿。」
「你們知道我當時的感覺嗎?」賈思汀悄聲說:「我站在那裡,耳朵聽著你們三個爭執不休,眼睛看著窗外,等警察還是誰出現,突然想到很可能要好幾天,甚至幾星期。這樣的等待可能得持續好幾週,蕾西可能在那裡……我知道自己就算到學校,連一天也撐不過去,更不用說幾星期。我覺得我們應該閉嘴,別再吵架,找張棉被,四個人縮著身子躲進去,把瓦斯打開。我當時就想那麼做。」
「我不需要保護,謝謝,我又不是媽的三歲小孩,而且我一點、一點也不需要丹尼爾的保護。」
「親愛的,那是因為你嚇到了,」艾比柔聲說:「這很正常。」
「丹尼爾去應門,」小瑞說:「還會有誰?只有他冷靜得像冰一樣。我聽見他在走廊說話:是的,蕾西住在這裡,我們昨晚就沒見到她了;沒有,我們沒有吵架;沒有,我們並不擔心,只是不確定她今天會不會去學校;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警察先生?他一邊回答,語氣越來越擔心……簡直完美到極點,太恐怖了。」
「而且他一直敘述,」小瑞說著伸手去拿伏特加,將杯子斟滿。午後陽光濛濛,隔窗灑在他身上,讓他顯得俊俏而浪蕩。他的襯衫領口沒扣,幾綹金髮垂在眼前,有如狂歡整夜的皇家攝政團員。「『蕾西加注,蕾西收牌,蕾西想再喝一杯,麻煩誰幫她將酒拿過來……』感覺就像公園裡坐在你旁邊的瘋子,不停拿三明治餵他想像中的朋友。他讓妳輸完之後,就要我們配合演出,想像妳出門散步,我們對著空氣揮手告別……我感覺我們就像一群瘋子。我還記得我坐在那裡,那張椅子,很有禮貌對著大門說再見,心裡清楚冷靜想著:原來發瘋就是這種感覺。」
「妳會嗎?」艾比問。她雙眼定定望著我,腿間的雙手頓時一僵。「要是這些都沒有發生,妳真的會賣給奈德嗎?」
「我想,」賈思汀低聲說道:「我們那時才察覺大事不妙。我正想開玩笑,說是不是情書什麼的逗逗妳,蕾西,但妳非常……妳朝丹尼爾撲過去,想把紙條奪走。丹尼爾下意識一手將妳擋開,但妳不停打他,真的用力打,捶他手臂,還想踢他,拚命伸手去抓紙條,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我想最恐怖的就是這一點,沉默。一般人通常會大吼大叫,或是什麼的,這樣我也許就能做點什麼,但房間裡是那麼靜,只有妳和丹尼爾氣喘吁吁,水龍頭一直在流……」
「我有,我整個人掛了,這輩子從來沒喝那麼醉過。」
「他的確是。」艾比說,語氣開始帶著不悅。
「正好用來接生《亂世佳人》裡的嬰兒。他到底在想什麼啊?用艾比的刺繡針在廚房桌上做家庭手術?」
賈思汀低頭看著手中的杯子。「起碼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只是跟著丹尼爾,在漆黑的迷宮小徑不停往前、往前,走到我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們不敢開手電筒,也不敢喊妳。我連為什麼怕成這樣都搞不清楚,只覺得很危險,也許擔心被農舍裡的人發現,或怕妳想躲開我們,我也不曉得。所以,丹尼爾每隔幾分鐘才讓手電筒亮個一秒,還用手擋著,匆匆掃過一圈,然後立刻切掉。我們大部分時間都摸著樹籬前進,外頭冷得要命,跟冬天一樣,我們出門的時候根本沒想到穿外套。丹尼爾覺得沒什麼,你們也知道他,但我連腳趾都凍麻了,很確定自己凍傷了。我們亂走亂繞了好幾小時——」
「史蒂文生,」賈思汀輕聲說道,語氣非常憂傷:「我們在講《化身博士》那本書,還記得嗎?丹尼爾喋嗓不休,大談理性和直覺。妳心情很差,蕾西,說妳晚上聊功課已經聊夠了,管他傑克或海德,兩個人的床上功夫都很差。小瑞說:『妳這人腦子裡只有一件事,而且還不是好事……』我們聽了全都笑了。」
「他不曉得會沒事,」艾比厲聲說:「你覺得他應該怎麼做?他以為蕾西已經死了,小瑞。」
「我們連瓦斯都沒有,」小瑞火大了:「別再編肥皂劇了好不好,拜託!」
我一時意會不來,以為她沒搞清楚,想確定我到底想不想留下。「妳是什麼意思?」我問。「她的意思是,」小瑞語氣冷漠、清晰而平板:「我們講完之後,妳會不會打電話給法蘭克、山姆或村子裡那群蠢蛋,把我們供出去,賣了我們,棄我們於不顧。管他怎麼形容,反正就是這一類的事情。」
十分鐘一到,我將房門拉上,告別灑滿陽光、飄著鈴蘭香的小房間,傾聽樓下的聲響沉寂下來。
「所以呢?」艾比反問道:「那又怎樣?老實說,我們都很擔心這點,這有什麼錯?要是她確實記得,當然有資格對我們發火。蕾西,妳那晚回家之前,我們一整天都像熱鍋上的螞蟻。後來我們發現妳不生氣,總算好過一點。但當妳踏出警車那一刻……老天,我感覺自己腦袋就要爆炸了。」我察覺他們神情忽然一變,又變成我那天傍晚見到的模樣,四個金色魅影站在台階上,有如來自失傳神話的年輕戰士,抬頭挺胸,風采燦然,泰然自若,耀眼得近乎虛幻。
房間裡閃過一絲緊張,大夥兒誰也不看誰。我想從他們臉上看出一點端倪,顯示這個問題比剛才的衝擊更大,看出有人在袒護誰,被誰袒護,覺得羞愧或急著反駁。完全沒有。
「我不曉得我們的反應是不是真的很快,」賈思汀說道:「就我感覺,我們可能愣了整整五到十分鐘。那一段經過,我幾乎都忘了,被腦袋掃得一乾二淨。我只記得等我和丹尼爾衝到後門,妳已經不見蹤影。我們不曉得妳是跑到村裡求救,暈倒在某處,還是——」
「不要接!」我大吼一聲,嚇得艾比一隻手停在半空中。「是丹尼爾,反正我很清楚他想說什麼。他要命令你們,什麼都不能跟我說。媽的,我已經受夠他了,老是把我當成六歲小孩!比起你們,我更有資格知道事情真相。妳要是敢接那支該死的手機,我發誓絕對把它踩得稀巴爛!」這句話也不是開玩笑。
「她摸出一張字條,」小瑞叼著煙說:「朝我們說:『這是什麼?』起初沒人注意,我們都在廚房,我、賈思汀和丹尼爾在洗碗,一邊不曉得爭論什麼!」
賈思汀抹抹臉,盯著自己的指尖說:「離開之前,我為妳唸了禱詞。我知道這不代表什麼,可是……」他臉龐又濕了。「願永恆之光照亮她。」
小瑞聳聳一邊肩膀。「他是這麼說的。」
「我們將妳搬到有屋頂的房間,我試著讓妳——讓妳不那麼……天氣好冷,我很想把毛衣脫下來給妳,但我知道這麼做,丹尼爾一定會有反應,也許會揍我,我不曉得。他用手帕抹去痕跡,甚至包括妳的臉,因為我摸過,還有妳的脖子,因為他試過脈搏……他從門邊樹叢折了一根樹枝,將整個地方掃過一遍,我想主要是腳印。他看起來……老天,真的很詭異。在古怪的房間裡倒著走,彎腰拿著樹枝掃地。手電筒的燈光照亮他的手指,巨大的影子在牆上搖晃……」
蕾西向來謹慎至極,隨時緊守著秘密,我無法想像她會犯錯,除了一個可能。就那麼一次,她夜裡急著回家,大雨滂沱(只可能是雨天),嬰兒鬆懈了她的心防,逃跑的渇望在竄,她將字條塞進口袋,忘了身上的夾克不是她的。蕾西背叛的東西回過頭來背叛了她:五個人的親密,幾乎什麼都一起共享。
「這裡我記得,」我說,感覺自己雙手滾燙,彷彿焊在扶手上。「但後來的事情又很模糊。」
「因為我不想靠近你,看你那副樣子,我只會覺得噁心——」
我到浴室洗臉,仔細擦乾,將毛巾拉直,掛在艾比和丹尼爾的毛巾之間。鏡中的我感覺很陌生,臉色蒼白,瞪大雙眼看著我,彷彿有重要的事情警告我,但卻無法解讀。我拉下套頭衫,確定佩槍沒有凸出一塊,接著便走下樓去。
「喔,那還用說,」小瑞說:「我敢說他一定有理由。所以,賈思汀手忙腳亂,邊拿東西邊胡言亂語,接著又衝出門了。」
小瑞身體猛然一晃,震得沙發彈簧吱嘎作響。
「他們很殘酷,」賈思汀忽然飛來一句:「非常、非常殘酷。他們一直繞圈子,最後才告訴我們。我們不停追問到底怎麼了,但他們只是洋洋自得,裝得一臉茫然,拒絕直接回答我們。」
小瑞哼笑一聲,說:「漂亮!」同時朝我舉杯。
賈思汀又吸一口煙,輕嘔一聲,但還是忍了下來。「好了,」他語氣再度恢復鎮定。「所以,我們走到小屋,月光不是很亮,我只看得見牆面和門口的輪廓。丹尼爾打開手電筒,一手稍微遮著,然後……」
日後,每當我想起自己對他們四人有多殘酷,起碼有一點可以安慰自己:我當時大可說「會」。我大可對他們說蕾西心裡到底如何打算,準備怎麼處置他們全心全意全力打造的一切。比起讓他們以為殺人是出於誤會,這麼說或許終究能讓他們好過一點,我不曉得。我只知道自己上一回遇到同樣的情形,也選擇為了正當的理由說謊,結果卻遲了一步,什麼也沒有改變。
「大夥兒立刻衝上前去,扶她坐下,拿水過來,」賈思汀說:「等她醒來,我們已經恢復冷靜——」
艾比雙手用力撫平頭髮,說:「妳要我們從哪裡……我是說,我不曉得妳想起多少,還是……」
「束縛,」賈思汀腦袋微微一揚,露出受傷的神情。「被我們。」但我察覺艾比匆匆眨了眨眼,表示她想到了:那嬰兒。
「我們幾個連話都講不完整,」小瑞說:「他竟然開始思考不在場證明的效力,我連『不在場證明』這五個字都唸不出來。」
「但他們卻沒答腔,」賈思汀說:「只是望著我們,一個字也沒說,好像在等什麼,感覺不知道過了幾百年。我就說他們很殘酷吧。」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你的牌十次有九次被我看得一清二楚,算你運氣好,我沒心情作弊,不然絕對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老天,小瑞,」艾比腰桿一直,眼裡閃著怒火,顯然動了肝火。她說:「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難道失去理智了?沒有人希望蕾西死。」
「好吧,」艾比深呼吸一口,說:「也好。既然妳真的想知道,反正事情到最後還是回到妳身上,那我想……管他的。」
小瑞又開始玩牌,聽完只是聳聳肩膀。
房裡一陣緊張沉默。艾比將雙手收在腿間,冷靜看著小瑞。
艾比瞪著我,手依然向著提包。
「有,艾比。我很愛他,真的,我愛他,現在還是,但他一直有問題,妳必須認識到這一點。」
「賈思汀,」艾比柔聲說:「她就在這裡。」賈思汀搖搖頭。「後來,」他說:「我們就回家了。」
「還記得風吹動大門的時候嗎?丹尼爾的椅子差點翻倒?」
我猛然抬頭,張嘴望著他們。「喔,天哪,」過了半晌,我說:「你們竟然瞞著我?不想說嗎?」
「我們討論過,」艾比說,小瑞一聽立刻挑起眉毛。「我和丹尼爾,想說是不是還能繼續住在一起,在那個……之後。但一定會很複雜,畢竟我們面對的是妳,再怎麼樣都是妳。」
「謝了,小瑞。」賈思汀一邊伸手拿酒,一邊說道。
「我們真的不曉得。我想的是有可能,但我問丹尼爾,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所以我們……天哪。我們開始找妳。丹尼爾說,最要緊的是確定妳有沒有跑到村裡,但村裡的房子全都門窗和_圖_書緊閉,又黑又暗,只有臥房亮著零散的燈光,顯然沒出事情。所以,我們開始回頭朝林屋走,不停來回繞著圈子,希望在小路上遇見妳。」
艾比停了下來,身體微微一晃,感覺很緊繃,不曉得是什麼意思。我閉上嘴巴,除非必要,我不會再用言語誘導,接下來的經過必須由他們自己開口。
「賈思汀的牙齒不停打顫,感覺好像坐在響葫蘆旁邊——」
「我不曉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小屋的,」賈思汀說:「只記得渾身都是泥巴,連膝蓋上也有,也許我曾跌倒,我不曉得。我雙手都是細小的擦傷,我想是一路抓著樹籬穩住身子的關係。丹尼爾依然坐在妳身旁,感覺從我離開就沒有動過,我不知道。他抬頭看我,眼鏡沾了雨水,結果你們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只要下久一點,所有腳印和指紋在警察來之前都會消失。』」
妳之前出門散步不會帶煙,丹尼爾對我說過。我一直忙著掩飾失誤,拖了幾天才恍然想起一點:我把奈德的字條燒了。假如蕾西身上沒有打火機,又不可能把字條吃掉,這種事就算對她也有點離譜,那就無法當下將字條銷毀。也許她回程途中將字條撕成碎片,扔進樹籬,就像童話《糖果屋》裡的小兄妹一樣。也許她連這樣的痕跡都不想留下,將字條塞進口袋,準備回家燒掉或沖進馬桶裡。
艾比豎起眉毛,將縫針小心翼翼地插在布邊上,布偶放在沙發,她意味深長冷冷地看了小瑞一眼。「你真的想說那麼多嗎?」她問:「因為我沒辦法阻止你,但換作是我,在我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之前,我會考慮得非常、非常仔細。」
「哪一把刀子?」我咬著手背,微微抖著嗓子說。
小瑞一邊肩膀微微一聳。「也許他是,但就像我說的,我沒辦法判斷。但就算他真的盡了力,以他那麼聰明的傢伙來說,也是糟糕透頂。過去這幾週簡直差勁到了極點,艾比,和地獄沒有兩樣,問題是根本沒必要。假如丹尼爾當初肯聽我們說話,而不是忙著盡力……我們本來打算跟妳說的,」小瑞轉頭對我說:「我們三個,在我們知道妳就要回來之後。」
小瑞雙腿一甩站起身來,草草倒了一大杯伏特加摻柳橙汁,遞到我面前。「老實說,我覺得大家都該喝一杯,待會兒肯定用得上,」說完大剌剌地將杯子一一斟滿——艾比和賈思汀似乎沒注意到——接著舉杯對著房間,說:「敬完全告白。」
「天哪!」賈思汀說:「艾比……」
「知道嗎,」小瑞像個嚇壞大人樂不可支的小孩,說:「我想妳說得沒錯,而且我想我還會喝得更醉,你們誰有意見嗎?」
小瑞看著天花板,下巴朝艾比點了點。「沒錯,」艾比說:「是我,因為我覺得最好什麼東西都不要碰,等大家回來,確定計畫之後再說。」
「我完全不曉得他要跑去哪裡,只能拚命想辦法跟上。我想到自己孤零零在荒野裡,就驚慌得要命。我是說,我知道我們離屋子只有幾百公尺,但感覺卻不是那樣。感覺……」賈思汀渾身顫抖,「感覺很危險,」他說:「很像有事情發生,在我們周圍,隱藏著看不見,要是只剩我一個人……」
「後來,丹尼爾總算站起來說:『應該可以了,我們走吧。』於是我轉過身來,結果……」賈思汀嚥了嚥口水,「我仍然用手電筒照著妳。妳的頭歪向一邊,雨繼續打在妳身上,妳臉龐沾了雨水,感覺好像睡著了,作了惡夢,在夢裡流眼淚……我沒辦法——老天,我真的沒辦法把妳丟著,我想陪妳到天亮,至少待到雨停,但當我這樣對丹尼爾說,他卻看著我,彷彿我瘋了。所以我對他說,起碼,我們最起碼不要讓妳淋雨。丹尼爾起初還是拒絕,但他發現我怎麼都不肯離開,除非把我一路拖回家,就決定讓步了。他暴跳如雷,說要是我們因此坐牢,都是我的錯,但我就是不管。所以我們就……」
「所以咧?」艾比沉默半晌,之後問道:「那又怎樣?」
他們面面相覷,賈思汀笑了出來,抑制不住的尖笑,過了一會兒,小瑞和艾比也開始咯咯笑。
「我又試著問出事情經過,」小瑞說:「這回記得保持距離。賈思汀像被車燈照到的小鹿般看著我,丹尼爾連瞧都懶得瞧我一眼,只是將襯衫塞進褲頭說:『小瑞、艾比,麻煩去拿你們要洗的衣服,如果沒有,乾淨衣服也可以。』說完就雙手抱起塑膠袋,赤腳朝廚房走去,賈思汀像隻小狗跟在後頭。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聽話,但我真的拿了我的換洗衣服。」
「後來,」艾比發現小瑞顯然不打算回答,便接著說:「我發現我們得走出去,要是不走出去才奇怪。來的人是法蘭克和山姆,法蘭克靠牆站著,山姆在做筆記,把我們嚇得半死。兩人的衣服毫不起眼,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說話的樣子……感覺不慌不忙,彷彿有得是時間……我本來以為拉索文那兩個蠢蛋會來,結果我很快發現,眼前兩位顯然完全是不同等級,比他們聰明百倍,也危險百倍。我一直覺得最壞的已經過去了,不可能比前一天晚上更慘,但我一見到他們兩人,就曉得事情才剛開始。」
他們察覺我來了,一個個抬頭看我,面無表情,目光警覺,就像站在台階上迎接我的那一天。「妳還好嗎?」艾比問。
「我想過,過去這幾週,我想了很多。我不希望——老天……但我就是忍不住會想,就像摳傷疤一樣,」小瑞抬頭望著艾比,將頭髮從臉上甩開,酒意開始蔓延,他雙眼腫脹,爬滿血絲,彷彿剛剛哭過。「假設我們進了不同的大學,艾比,假設我們不曾相遇,妳覺得我們幾個現在會是怎樣?」
「我敢說那時已經半夜三點了,」賈思汀說:「但丹尼爾就是不讓我們上床,大夥兒只好一直玩該死的德州撲克,玩到結束。當然,丹尼爾贏了,因為只有他還能專心,但他花了好久才把我們幹掉。老實說,要是警察看到,肯定覺得我們是世界上最差的牌手。我抽到同花喊收牌,只有十點卻加注……我已經累到把一個人看成兩個,好像在作一場可怕的惡夢,心裡不停告訴自己趕快醒來。我們將衣服掛在壁爐前晾乾,客廳簡直跟電影『鬼霧』一樣,衣服冒著水氣,柴火噼啪作響,大家不停抽煙,抽丹尼爾恐怖的無濾嘴香煙——」
「等我拿到塑膠袋回來,他和賈思汀已經脫得只剩四角內褲了。」小瑞拍掉襯衫上的煙灰說:「畫面不是很美觀。」
「我們一直吵個不停,」艾比說道,她重新拿起布偶,不自覺機械似的反覆編織它的髮辮。
「才怪,你要是那麼醉——」
「是嗎?」艾比輕聲說道,彷彿自言自語。她坐回椅子上,雙手漫不經心撫平裙子,說:「那,這麼說來……」
「接下來我只記得,」賈思汀悄聲說:「後門砰的一聲,一把刀落在地板中央,上頭沾了血。我簡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真的發生這種事。」
房間裡一陣沉寂。樓上樓梯間的大鐘滴答作響,聲音緩慢沉重。丹尼爾正猛踩油門,我可以感覺他就在路上,輪胎以令人暈眩的速度飛馳,越來越接近家裡。
「我們都是這樣。」小瑞嘀咕一句,艾比掃了他一眼。
小瑞不理她。「就算她之前不知道,現在也曉得了。」
「晚安,瑪麗,」小瑞說:「晚安,傑克,祝你好夢。天哪!」
小瑞尖聲大笑,嚇了我們一跳。「這棟狗屁屋子,」他說:「只要有人稍微提到妳的丹尼爾哪裡不夠好,妳就搬出屋子來壓我們。我會閉上嘴巴,是因為我想妳說的可能沒錯,也許我真的有欠於他,但現在……我已經快受夠這屋子了。又是丹尼爾的聰明點子,結果下場如何?賈思汀失魂落魄,妳不斷昧於事實,我酒喝得像我老爸一樣,蕾西差點死掉,所有人都恨透對方,全都因為這棟狗屁屋子。」
小瑞笑了出來。「喔,艾比,」他說:「我真的很愛妳,但有時真搞不懂妳。妳應該很清楚,等丹尼爾回家,我們就什麼都不會討論了。」
「但丹尼爾叫他不用清了,說這樣會擾亂我們記得的時間順序。」
沒有人回答。小瑞伸手拿酒,斜瞄了我一眼說道:「妳錯過好戲了,蕾西。妳要是好奇艾比為什麼老把丹尼爾的話當作聖旨——」
「這時,艾比說:『蕾西,這到底是什麼?』」小瑞說:「這回非常大聲,我們全都停止嬉笑,轉過頭去,只見她拿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小紙條,臉上的表情彷彿被人甩了巴掌。我從來沒見過她像那樣,從來沒有。」
「我知道,我也是,但我敢說丹尼爾一定扔了。我不曉得有多少支要處理,但我聽見有人打開前門,所以我想他應該拿到屋外了。」
「艾比抓住妳的胳膊,」小瑞說:「但妳猛然轉身,雙手握拳,我當時真的以為妳要揍她。我和賈思汀就像兩個白癡,看得目瞪口呆,想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我是說,我們兩秒鐘前還在聊化身博士的床上功夫,不是嗎?妳一放開丹尼爾,他就把小紙條塞給我,將妳雙手扣在背後,對我說:『讀出來。』」
「他看起來很生澀,」賈思汀忽然說道:「真的很生澀,非常害怕。」
「什麼?你在講什麼?什麼做得好?她已經知道——」
「不要讓妳繼續躺在老鼠橫行的破屋子裡,等村裡的鄉巴佬經過才發現妳,」小瑞叼著香煙,搖搖艾比的打火機說:「我們真是瘋了,對吧?」
「他錯字一堆,」小瑞叼著煙說:「連『的』都能寫錯,跟他媽的中學生一樣,簡直就是智障。其他姑且不論,我真沒想到妳品味這麼差,竟然會不老實,和那樣的傢伙打交道。」
「直到妳回來的前一晚,」小瑞對我說:「他都堅稱妳死了。據他的說法,警察只是詐唬我們,假裝妳還活著,讓我們擔心妳會告訴警察。他說我們必須沉著鎮定,警察遲早會放棄,說妳傷重復發,死在醫院。要到法蘭克打電話,問我們隔天會不會在家,方不方便送妳回來,丹尼爾才恍然想到,哎,這一切或許不是天大的詭計,事情也許正如警察說的那麼簡單。這就叫靈光乍現。」
小瑞朝賈思汀做了個鬼臉,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才沒有。」
「『你們怎麼會認為她可能出事了?』」小瑞故意模仿法蘭克的都柏林腔,慵懶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難道誰有理由傷害她?是不是有人讓她害怕?』」
「屋外哪裡?我也不要那把刀在院子裡,屋子附近都不行。」我聲音顫抖得更厲害,想像法蘭克一邊聽著,一邊低聲說:加油,寶貝,加油。
「早知道我就說了,」我咬著腕背說:「把我想起來的事情全都告訴他,讓你們自己去想辦法。」
賈思汀臉頰閃著淚光,但他似乎毫無所覺。「妳好重,」他說:「妳明明那麼嬌小,我抱過妳不知道多少次,以為……但感覺就像拖動一袋浸濕的沙包。而且妳很冰冷,非常……妳的臉感覺也變了,像個玩偶,我不敢相信那真的是妳。
「我連他下樓都沒聽到,」賈思汀說:「我很……老天,我實在不願意回想。我把燈關掉,坐在床角左搖右晃。之前玩牌的時候,我只想拋開一切、只想獨處,想得都要尖叫了。但是等到我真的一個人了,感覺卻更糟糕。因為颳風下雨,屋子不停地吱嘎作響,但我對天發誓,聽起來真的很像妳在頂樓走動,準備上床。我還——」他說著嚥了嚥口水,下顎肌肉緊繃。「我還聽見妳哼歌,像是〈黑絲絨髮帶〉,真的很清楚。我很想要——只要我探頭到窗外,就能看見草坪上從妳房間照出來的燈光。我很想檢查,讓自己放心——天哪,不是放心,妳知道我意思——但我就是做不到,我連站都站不起來。我敢說只要拉開窗簾,就會看到妳房間的燈光照在草地上,但又怎樣?我又能做什麼?」
「希望怎樣,艾比?說啊,妳覺得他當初為什麼要讓我們共同擁有林屋?」
「只要大雨打上窗戶,就差點心臟病發——」
我等其他人進門,好不容易才聽見大門關上,匆促的低語聲朝起居室移動。感覺過了很久,其實不到一分鐘,因為我一直盯著錶看。我估計給他們十分鐘,太短不夠他們交流經驗(之前一直沒機會),醞釀慌張的情緒;時間太長的話,艾比就會冷靜下來,把其他人也安撫好。
「後來你明白了,和_圖_書」艾比說,聲音嚴酷冷淡,卻忍不住顫抖。我從來沒看她這麼驚惶不安,比我之前提到字條的時候還要焦躁。「這個人送給好朋友一棟價值七位數字的屋子,其實純粹是為了自己。你這樣還不偏執嗎?」
「奈德會繼續纏著我們幾個,」艾比說:「每分每秒,無時無刻,要我們將林屋賣給開發商,改建成公寓或高爾夫俱樂部之類他想蓋的鬼東西。他甚至會搬進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完全莫可奈何,遲早必須放棄,失去這裡,失去林屋。」
「賈思汀吐過一次,」小瑞點起香煙,甩熄火柴說:「在廚房水槽,帥氣得很。」
小瑞聳聳一邊肩膀說:「隨便。丹尼爾啟動洗衣機,眉頭深鎖看著它,彷彿面對什麼神奇奧妙的玩意兒。我們站在廚房裡像三個白癡,不知道在等什麼。可能在等丹尼爾開口吧,我想,雖然——」
賈思汀聲音尖細顫抖,語氣令人不安。「別惹他!小瑞。」艾比說。她伸手將自己的煙盒遞給賈思汀,抓著他的手摁了一下。
「這麼說來,」小瑞猛吸一口煙,說:「整件事情根本是我們自己搞得太複雜。不過會搞成這樣,我其實不意外。」
「你們如果會怕,可以不用告訴我到底是誰幹的,」我敢說自己要是拉長耳朵,肯定聽得見法蘭克用頭撞牆,但我懶得理他。這件事必須一步一步來。「我只想知道事情的經過。你們都曉得,就我一個人不清楚,我討厭這樣,我受夠了。求求你們。」
「老天,」我突然插嘴:「那把刀,難道還——我是說,難道我們吃飯還是用……」我伸手朝廚房的方向一揮,接著咬住指關節。我沒有假裝,我想到自己吃過的每一餐都隱隱帶著蕾西的血,心裡就覺得天旋地轉。
「賈思汀其實跟我們說了,」艾比悄聲說:「但不曉得該怎麼形容,我想我們都希望他搞錯了……」
早在千里之外,當我在公寓頭一回換上蕾西的衣服,我就明白會有這麼一天。穿起這身衣服,感覺就像披上盔甲,套著祭袍,讓我開心得想要縱聲大笑。
「最後,」小瑞說:「法蘭克終於聳聳肩說:『差點沒活下來。』我們幾個聽了頭都快炸了。我是說,我們都已經……呃,做好最壞打算,只想趕快把事情了結,可以好好關起門來,繼續精神崩潰,沒想到竟然這樣。天曉得我們會怎麼做,說不定當場抖出真相。但就在這時候,艾比好巧不巧忽然暈了過去。我一直想問妳,昏倒是真的嗎?或者是計畫的一部分?」
「我完全忘了手套這件事。我是說,我很……呃,你們應該知道。丹尼爾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感覺一點也不著急,用手帕擦了擦眼鏡,接著將手帕遞到我面前。我心想他要我也擦眼鏡,便伸手去拿,沒想到他大手一收,氣沖沖說:『鑰匙呢?』於是,我掏出鑰匙,他接了過去,開始用手帕擦拭,我這才明白手帕的用途。後來他……」賈思汀在椅子裡動一下,彷彿想找東西,卻不知道該找什麼。「妳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你醉了。」艾比冷冷說道。
小瑞嗤之以鼻。「喔,拜託!丹尼爾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感覺,連蕾西也不例外。他只擔心蕾西是不是想起什麼,她接下來打算怎麼做。他連迂迴的功夫都省了,一有機會就公然套她消息。妳還記得那天晚上走哪條路嗎?有沒有穿著夾克?喔,蕾西,妳要不要談一談……簡直讓我想吐。」
「丹尼爾直接下樓,我聽見他走樓梯。我不曉得他到底做了什麼,但隔天早上,時鐘全都恢復正常,水槽光潔無瑕,廚房地板乾乾淨淨,感覺每一塊都刷洗過了,不只是刀子掉的那一塊。還有鞋子,丹尼爾和賈思汀之前把鞋子脫在陽台,這會兒都放回外套櫃裡,一樣乾乾淨淨——不是像新鞋一樣發亮,而是我們平常保持的那樣——而且是乾的,彷彿他用火烘過。衣服全都燙過、折好,刀子也不見了。」
「我不想喝。」
「我只是一直跑,」我輕聲說:「我只記得自己不停往前跑,甚至很久都沒發覺自己流血。」賈思汀聽了不禁打個冷顫。
「我不要刀子在家裡。」
「接下來幾天,」艾比說:「簡直是人間煉獄。他們說妳昏迷了,在加護病房,醫生不確定妳能否撐過難關,但就是不讓我們去看妳。他們聽到我們問妳的狀況,就像有人拔他們牙齒一樣。我們只問出妳還沒死,但這一點也沒有安慰效果。」
賈思汀張開嘴巴,隨即閉上,咬著嘴唇。
「喔,是我們嗎?」小瑞眉毛一挑說:「你的嘴巴不是還像金魚般一開一闔?我很怕你會說出什麼蠢話,擔心到語無倫次,警察一定以為我是白癡:你們在哪裡發現她的?她人在哪裡?我們哪時可以見她……他們雖然沒有回答,但起碼我試過了。」
「我們幾乎用吼的,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艾比說:「但丹尼爾只是目光茫然,臉上表情毫無生氣,我感覺他根本沒看到我們。他一手攔住賈思汀,不讓他進屋子,對我們說:『有誰需要清理的嗎?』」
「之後呢?」我說:「之後怎麼了?」
「所以,他要我們將時鐘全都撥回到十一點,也就是事發之前,接著要大夥兒到廚房把碗盤洗完,之後再回來玩牌,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他這麼做是對的,」艾比說:「要是警方在我們洗完衣服之前出現,看起來必須和平常一樣,不能像是湮滅證據。」
「艾比,」我深呼吸一口氣,感覺自己的指甲摳進掌心裡。「你們要是繼續把我排除在外,那我實在撐不下去。這很重要。我不能……我們這樣不是辦法。我們要嘛一起面對,要嘛各自為政。」賈思汀的手機響了。
「但法蘭克只是譏諷似的微微冷笑一聲,便告辭離開。等我確定他走了——那傢伙是會躲在樹叢裡偷聽的那一型——我立刻去找丹尼爾,問他到底哪根筋不對。這小子依然站在窗邊,動也沒動。他將頭髮撥開,我看到他臉上冒汗,他說:『沒有不對,他一定在說謊,我早該發現的,只是一時措手不及。』我瞪著他,心想這傢伙終於瘋了。」
「之後呢?」我問:「你們就上床睡覺了?」
「擔心是很擔心,」小瑞說:「沒錯。但丹尼爾不只擔心而已,他緊張到歇斯底里的地步,讓我也跟著焦慮起來。後來我去堵他,夜裡溜進他房裡,好像要去偷情一樣,因為他一直刻意避開和我獨處。我問他到底在盤算什麼,結果你們知道他怎麼回答?他說:『我們必須接受事實,這件事情可能沒那麼容易就結束。我覺得我已經想出一個萬全的計畫,但還有一些細節要想清楚。暫時別太擔心,可能不會變成那樣。』你們覺得這是什麼意思?」
「老天,我想留下。」我說。直到現在,我依然不確定當時的回答是不是謊言,我想自己永遠不會明白。「很想,艾比,真的很想。」
「老天在上,」賈思汀對著滿屋寂靜,痛苦輕聲說道:「這妳一定記得。」
「我們在打架,」小瑞說:「隨便妳要怎麼形容都行,但我們真的就像街角混混一樣打成一團。只要再三十秒,我們肯定全都倒在廚房地上扭打,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但我們還來不及那麼做——」
「因為想也知道,」小瑞故意放慢速度,輕聲說道:「一定會有計畫。丹尼爾哪一回沒有計畫,對吧?有計畫不是很好嗎?」
「放屁。妳自己說,要是蕾西有一點點徵兆,還是想賣屋子或和警察談話,妳想他會怎麼做?妳一直說我可以告訴蕾西,什麼時候講都行,但妳有沒有想過,要是丹尼爾認為我想越線,他會怎麼對我?他有計畫,艾比,他對我說他已經做好萬全的計畫,妳覺得他到底在計畫什麼?」
「我愣愣望著他,耳中只響著『警察』兩個字。我完全想不到這和警察有什麼關係,但還是驚惶失措。丹尼爾抬頭打量我一眼,說:『你沒戴手套。』」
「你不會想的,」賈思汀說,語氣帶著一絲焦慮。「相信我,艾比說得對,你們比較輕鬆。」小瑞刻意聳聳肩。
「我起先也這麼覺得,」艾比柔聲說:「廚房地板上沒有半滴血,陽台也是。」
過了半晌,賈思汀低頭對著咖啡桌說:「你沒那麼醉。」
「他不讓我去買普通香煙,」艾比說:「他說我們必須守在一起,再說加油站監視器會記下我抵達的時間,把一切搞砸……他就像將軍一樣,」小瑞哼了一聲。「真的,我們幾個拚命發抖,連牌都拿不好——」
「喔,天哪!」賈思汀又呢喃一句。他張著嘴巴,一手顫抖地靠在嘴邊。
「放屁!」我聲音大了起來,不打算壓低。「這是什麼屁話,我根本聽不下去。既然跟我們五個有關,那你們為什麼幾週前不跟我說?你們可以在我背後談,就當然可以在丹尼爾背後說。」
我以為小瑞會縱聲大笑,但他沒有。「妳知道,」過了半晌,他低頭望著杯子,開口說道:「我起初也這麼認為,不騙妳。他這麼做是因為愛我們,」他不再語帶惡意,只剩疲憊至極的憂鬱。「我想到就覺得開心,那時我真的想為丹尼爾做牛做馬,任何事情。」
小瑞猛灌一口酒,說:「告訴我,艾比,妳覺得這算喜出望外嗎?」
「蕾西,」艾比說:「我們能不能……妳已經知道概要了,能不能這樣就好?」
只見丹尼爾佔據房門,身影高大凝重,雙手插在黑色長外套的口袋裡。「我要的,」他悄聲說道:「之前都在這棟屋子裡。」
艾比搖搖頭,說:「我不曉得,他出去了幾分鐘,我想不可能放在這附近,但妳要我問嗎?假如他藏在附近,我可以請他移走。」
「妳真的這麼認為?」小瑞問。他又靠回沙發扶手,但語氣帶著一絲不悅,感覺危險指數開始升高了。「他這回顯然錯了。我們大可以打電話叫救護車,和一般人一樣,之後就沒事了。蕾西絕對不會提起告訴,或那一類的事情,要是我們有誰曾經想過,就會立刻明白這點。可是沒有,我們讓丹尼爾發號施令,坐在這裡扮家家酒,搞什麼瘋帽子先生的午茶派對——」
賈思汀彷彿嚇壞的小孩,喘息一聲。這時,客廳裡的光線忽然變了,空氣傾斜,壓力改變,所有的小渦流再度集結,繞著某個巨大的黑點旋轉。
關於不在場證明,丹尼爾說得一點也沒錯。他很厲害,太厲害了。我忽然想起那一天晚上在公寓裡,山姆潦草記錄,窗外空氣泛著淡淡的紫光,我口頭側寫殺人犯:那人應該擁有犯罪經驗。
「艾比對著我們大吼,」賈思汀說:「她高聲說:『蕾西到底在哪裡?』就在我耳朵旁邊,我差點就暈了過去。」
他們七嘴八舌,有如剛剛走出考場的青少年,心情輕飄飄的。「喔,天哪!」賈思汀閉上眼睛,杯子抵著太陽穴說:「那場天殺的要命牌局,我現在想到還是不敢相信。丹尼爾一直說:『事情要前後相連,不在場證明才會有效——』」
「過了一會兒,丹尼爾說:『假如她像平常一樣出來散步,身上應該有鑰匙和皮夾,還有她常用的手電筒。我們其中一個必須回家拿,另一個守在這裡。這麼晚了,照理不大可能有人經過,但我們不曉得她和奈德到底做了什麼約定,要是真的有人經過,我們得知道是誰。你想回家,還是留下?』」
法蘭克從來沒提這件事。我應該惱怒才對,因為說過要玩手段的是法蘭克,但此時此刻,他卻像幾萬光年之外的人,幾乎湮沒在另一個世界。
「妳和賈思汀又抱又跳,吱吱亂叫,像天線寶寶一樣,哪會注意到。丹尼爾恨恨地看我一眼說:『別傻了,小瑞。如果法蘭克說的是實話,你真的確定很好嗎?你難道沒想到後果會多嚴重?』」
「我有聽見,」小瑞說:「我想,那天晚上兩公里內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楚,院子盡頭再小的聲響也能讓我嚇一大跳。犯罪有個好處,你的耳朵會像蝙蝠一樣靈。」他搖搖煙盒,扔進壁爐裡。賈思汀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又隨即閉上。小瑞拿走咖啡桌上艾比的煙盒。「有些聲音聽來很有意思。」
賈思汀的手指用力壓住嘴巴,深吸一口氣。「嗯,」他說:「總之,丹尼爾有可能大聲上下樓梯,但我沒注意到。」
「應不應該吃早餐,要不要報警,應不應該照常上學,要不要在家等妳回來。我的意思是,平常應該是丹尼爾或賈思汀留和圖書下,其他人去學校,但我們就是沒辦法,只要想到彼此分開,我們就心驚膽顫,我不曉得該怎麼解釋。我們已經受不了對方,就要拿刀砍人了。我和小瑞彼此尖叫,真的是尖叫。但只要有人提到分開,我就兩腿發軟,不騙妳。」
「我有,我特地看了丹尼爾一眼,他臉色白得像是生病一樣。」
賈思汀笨拙地點了煙,手指僵硬夾著猛吸一口,結果嗆到了。大夥兒看他咳嗽、岔氣、用指關節推開眼鏡揉眼,沒有人說話。
「但丹尼爾說這樣很怪,說妳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清晨出門散步,甚至蹺課不去學校都行。他打電話給妳,其實妳的手機明明就在廚房,但他還是照打不誤,因為他覺得手機裡應該要有我們打過一通電話。」
「嘿,」我朝沙發踢了一腳,要小瑞聽我說話:「我不記得了,到底怎麼回事?」
「蕾西當然有權知道,」小瑞說:「以我的立場,我也受夠這種『因為丹尼爾說』的日子了。我們一直照著做,結果你看現在怎麼樣?」
「怎樣?」我說。
「他們讓我們看了,」艾比輕聲說:「看妳和法蘭克說話。」
賈思汀空望著房間中央,眼神渙散,沉浸在回憶裡。我想起之前在我頸背流竄的那股電流,忽然好奇奈勒到底有多常跟蹤我。
「但丹尼爾那小子,」小瑞說:「卻不准我們說,結果妳看現在怎樣?看他每個點子都是什麼下場?看看我們,看他把我們搞成什麼樣子?我們當時大可叫救護車,大可直接告訴蕾西——」
「不是,」艾比趕緊回答:「老天,怎麼可能。丹尼爾把刀子扔了,等我們上床之後,起碼在我們各自回房之後——」
艾比聽了沒有反應,也沒有動作,連呼吸都似乎停了。「現在呢?」她問我:「現在怎麼樣?」
「去你媽的!」我說,聲音顫抖,彷彿又要哭了。「我操你們。你們以為我有多笨?法蘭克那傢伙對我差到了極點,我還是什麼都沒說,因為我不想讓你們惹上麻煩。結果你們竟然打算一輩子把我當白癡耍,明明知道——」我用腕背摀住嘴巴。
「你不會抽煙,」小瑞說:「你是家裡的乖小孩。」
「你有。你有抽搐,而且每分鐘一次,跟時鐘一樣,好像看到我背後有什麼恐怖東西似的。害我嚇得跟著回頭,看刀子是不是懸在空中發光晃動,還是我不曉得的!」
「才怪,賈思汀,你不會有事。你會有男朋友——還有妳也是,艾比。不是偶爾日子難受時陪妳上床的對象,而是貨真價實的男朋友、生活伴侶,」小瑞神情憂傷,朝我淺淺一笑。「至於妳這個傻姑娘,我不曉得,但妳肯定會活得很樂。」
「就那個意思。還記得那混帳到家裡來,跟我們說蕾西醒了嗎?我們三個,」小瑞對我說:「我們都如釋重負,差點沒有癱在地上,我想賈思汀真的就要昏倒了。」
「我就說吧,」小瑞仰頭吐了一口煙,說:「去他的丹尼爾。直到上個星期,他還在歇斯底里,偏執得要命。我跟他說我和妳談過,妳哪兒都不打算去,但那傢伙,天王老子的話都不聽。」
賈思汀渾身顫抖。「賈思汀,」艾比柔聲說:「沒事的。」
「我不曉得我們為什麼會笑,」艾比抹去眼淚,試著鎮定下來,保持正經嚴肅,結果又引來一陣笑聲。「喔,天哪……這其實一點也不好笑,真的,只是……」
我的心臟差點衝出胸口。只要我講錯一點點,不僅當場引火自焚,三週來的一切(闖入他們四人的生活、傷害山姆、賭上我的工作)也將付之流水。我已經押上所有籌碼,卻不曉得手上的牌是好是壞。我忽然想到蕾西,她一生就是這樣活著,盲目押下所有賭注,結果,看看她最後是什麼下場。
「也許吧,但我會那麼做,是因為丹尼爾要我做,妳也一樣。那天晚上,我和妳獨自在家多久?一小時?還是更久?妳嘴巴裡只唸著一件事,說妳好想尋求協助。但我說好吧,行啊,我們就找人幫忙吧,妳又說不要。丹尼爾說什麼事都不要做,丹尼爾有計畫,丹尼爾會處理。」
所以他們檢查過。我很好奇他們是哪時看的,又是誰說要檢查,艾比或丹尼爾。「這是第二點,」賈思汀說:「我們不曉得……呃,妳傷得多重?妳一下就消失不見,我們根本沒機會……我們想,應該說我想,妳既然跑得這麼快,表示傷勢應該不大嚴重,不是嗎?說不定只是稍微割傷。」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屋子裡滿坑滿谷都是警察,」小瑞說:「搜查妳的房間,搜索小徑,把地毯沾到的小東西全弄出來……他們偵訊我們不曉得多少次,搞到後來我都開始重複了,不記得自己跟誰說了什麼。就算他們離開了,我們還是提心弔膽。丹尼爾說他們不能在屋裡裝竊聽器,起碼不能合法地做,但我感覺法蘭克不是那種照章行事的傢伙。再說,警察就像老鼠或跳蚤一樣,就算看不到,也感覺得到他們在爬。」
過了半晌,小瑞用力一彈打火機,嚇了我們三人一跳。「他們出現在陽台,」他說:「看起來就像電影『活死人之夜』裡的人物一樣。」
「也許吧,」小瑞答道:「但我起碼知道一點,丹尼爾永遠學不會和外在世界相處,怎麼樣都不會。我不曉得他天生如此,還是小時候摔到頭,但他就是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
「住口,」艾比猛然轉身,狠狼怒斥一聲:「閉上你的嘴巴。你又好到哪裡去?假如丹尼爾搞砸了,你也一樣搞砸了。還有你,小瑞——」
艾比茫然看了他一眼:「去爬馬特洪峰、開公司、住在這裡,我哪知道?」
又是一陣騷動,聲音幾乎細不可聞。有東西掃過樓梯轉角,煙囪一聲哼鳴。「我不會怪你們,」我說,心裡忽然覺得——其實我早該知道,都怪我小時候讀過太多俗濫的鬼故事——蕾西找上我是不是就為了這件事,要我告訴他們沒關係。「你們當然應該氣憤,就算事後,你們也有資格攆我出去。」
「才怪,」小瑞說:「相信我,我們兩個拿著滴露消毒藥水,對著一把血刀,除了盯著時鐘和抓狂之外,完全沒事可幹。你們只出去了大約四十五分鐘。」
「你可以想像他去新生舞會嗎?參加大學社團?和美語詩歌社的女孩聊天?說真的,艾比,我問妳,妳能想像嗎?」
「我想起一點點,」我說。陽光斜斜照在我腳邊,讓剛打蠟的地板晶瑩如水。我眼睛盯著地板,說:「那天夜裡的事。他們說有可能會這樣,醫生說的。」
各位或許會想,我聽到這句話肯定萬箭穿心,罪惡感從貼著我肌膚的滾燙麥克風一路彌漫到全身。但我只覺得哀傷,巨大、撕扯、終結一切的哀傷,有如潮水從我骨頭裡退去。「我什麼都不會說,」我說,心想法蘭克這會兒坐在嗡嗡作響的電子器材之間,肯定也會同意。「對誰都一樣。不管出了什麼事,我都不希望你們坐牢。」
「妳說會幫我們買回來。」艾比說。她雙手緊緊收在腿間,小心翼翼看著我。「但妳通常一出去至少就是一小時,所以我想乾脆自己跑出門,到加油站去買。我感覺好像快下雨了,便披上夾克——因為妳已經穿了外套,我想妳可能用不上。我將錢包放進口袋,結果……」
「丹尼爾站起來,」賈思汀說:「雙手在外套抹了抹。我不曉得為什麼,他手上又沒沾到鮮血什麼的,但我看到就是這樣。他不停用手在胸口抹來抹去,彷彿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敢,我沒辦法看妳,想辦法靠在牆上支撐自己。我的意思是,我呼吸急促,感覺就要昏倒了。但丹尼爾忽然厲聲說:『別碰任何東西,雙手收到口袋裡,閉氣數到十。』我不曉得他在說什麼,一點也不懂,但我還是照做了。」
賈思汀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說:「我感覺他好像永遠弄不完,風越來越大,到處都是聲音,嘰嘰嘎嘎,小蟲窸窸窣窣……我真不曉得妳是怎麼做到的,竟然能晚上一個人出來散步。雨變大了,不過一陣陣的,大朵烏雲匆匆掠過,只要月光出現,整塊田野就彷彿活了過來。也許是我嚇到了,就像艾比說的,但我想……我不曉得。也許有些地方感覺就是不對,對人不好,對心靈不好。」
「接著他轉身走到這裡,」小瑞接口說:「靠在窗邊,看著院子不發一語。法蘭克眉毛一挑,問我們說:『你朋友怎麼了,他不高興嗎?』」
我留在原地不動。「拜託,妳就坐吧,」小瑞不勝其擾似的吁嘆道:「反正不管他們怎麼想,我都會把這件變態的事情從頭到尾說給妳聽。妳在那裡動來動去,只會讓我很緊張。還有艾比,冷靜點,我們幾週前早該這麼做了。」
「不行,」艾比說:「不對。你可以叫救護車,你可以跟蕾西說,我也可以,賈思汀也是。但我警告你,不要怪在丹尼爾頭上。你已經是大人了,小瑞,沒有人拿槍抵著你的腦袋,要你閉嘴。事情是你自己的決定。」
丹尼爾做得很漂亮,他知道艾比夠冷靜,會暈倒的只有小瑞和賈思汀,因此便將他們分開,由他和艾比一人看著一個,並且找事情讓他們做。他只花幾秒鐘就想好所有的計畫,待在學校簡直是浪費人才。
「不對,」艾比彎身向前,試著盯住我的眼睛。「不,小蕾,我們當然想。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發生什麼,但我們一察覺就……主要是丹尼爾,其實,因為我們三個幾乎都僵住了。等我回過神來,丹尼爾已經拿著手電筒追了出去。他要我和小瑞留在家裡等妳,把紙條燒了,準備熱水、消毒藥水和繃帶——」
「他感覺就像演過『驚聲尖叫』一樣,」小瑞說:「只是看起來更髒,而且完全口齒不清,好像咬到舌頭似的,講出來的話有一半言不及義。我們只聽懂這小子說他必須趕回去,丹尼爾吩咐我們留在家裡。我心想管他媽的,我就是要去看看出了什麼事。但當我起身去拿外套,賈思汀和艾比卻像抓狂似的,搞得我只好放棄。」
賈思汀依然凝視著窗戶。「妳看起來就像小女孩睡著了,」他說,語氣裡的哀傷有如細雨輕柔綿密。「丹尼爾對我說:『她死了。』我們就是這麼想的,蕾西,我們認為妳死了。」
艾比戰戰兢兢低聲說道:「妳什麼都沒說。」
小瑞聳聳肩說:「這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不是嗎?我知道那間小屋,要是賈思汀說他要回那裡,我就可以代替他去,讓他留在家裡,振作起來,但丹尼爾顯然不是這麼打算。」
「他還是很想吐,」小瑞說:「我聽得出來。我們五個裡面,蕾西,我想妳那天晚上過得最舒服。」
「我沒辦法,」賈思汀說:「我腦袋裡只想著妳,孤單一人躺在黑夜裡——」他伸手按著我的胳膊,我摁了摁他的手,感覺他手冰冷纖細,抖得很厲害。
「我不喜歡妳的反應,」賈思汀柔聲說:「妳又拉又扯,使勁掙扎,想掙脫丹尼爾,但他就是抓著不放。後來……妳想咬他,咬他手臂。我想丹尼爾不應該這麼做,假如紙條是妳的,就應該還給妳,但我實在插不上話。」
艾比抬頭瞪著小瑞,說:「這不是丹尼爾的錯,他只是希望——」
「我不會讀心術,」艾比立刻回嘴:「所以一點概念也沒有,但我想他可能是想讓你放心。」
我一邊肩膀微微抽搐。「隨便。好吧,我想,就請妳跟他說。」丹尼爾當然不會乖乖照辦,但我還是得這麼說。要是他真的做了,肯定會好好戲弄跟監人員一番。
「住口!」艾比說。她臉色發白,雀斑頓時明顯起來,彷彿臉上畫了油彩。
「我看是你瘋了,」艾比立刻反擊。「我根本不記得有這種事。」
「我們想來想去就只有這件事,」艾比說:「但丹尼爾……我看得出來事情對他衝擊多大,他整張臉都陷下去了,眼睛也不對勁,又大又黑,但卻冷靜到極點,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賈思汀開始清理水槽——」
「他要我們去做早餐。」賈思汀說。
「所以,」小瑞回答:「假如妳問我,我會說這就是他把屋子分給我們的理由,不是讓我們天天過得幸福燦爛,而是讓他在自己的天地裡有人作伴,永遠留住我們。」
我一點也不意外。這幾個人都不是行動派,他們擅長的是思想與文字,而當時的情況肯定讓他們腦袋完全失靈。但我沒料到丹尼爾的反應竟然如此迅速、輕鬆,讓我心底頓時響起警訊。
https://m.hetubook.com.com尼爾只要吩咐賈思汀留下,他一定會待在小屋。這麼做才合乎常理。假如蕾西真的死了,留守的人便無事可做,只要待在原地,不要亂碰東西就好。回家的人必須宣布消息,找出皮夾、鑰匙和小手電筒,保持冷靜,而且動作迅速。但丹尼爾卻派賈思汀回去,而賈思汀連站都站不好。
「他玩自己的牌,也幫妳玩,」艾比對我說:「第一輪,妳的牌還不錯,但他的比妳更好,於是他幫妳押了全部籌碼,再一把贏過去,感覺很超現實。」
艾比目光沉著,定定望著小瑞。過了半晌,小瑞聳聳肩膀,啪的一聲坐回沙發,一腳不停抖動。「有可能是我們其中任何一個人,」艾比開口說道,我不曉得她在對誰講話,是我或小瑞,但她語氣裡的激|情讓我嚇了一跳。「我們全都暴跳如雷,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生氣過。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偶然,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我們每個都想殺了妳,蕾西,妳不能怪我們。」
「我們什麼也不討論,」艾比說:「等丹尼爾回家再說。」
「總之,」氣氛緊繃一秒之後,艾比說:「丹尼爾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摩挲前額說:『艾比,麻煩妳幫我們各拿一條毛巾和一套更換的衣物。小瑞,你去拿塑膠袋,大一點的。賈思汀,把衣服脫掉。』他話還沒說完,已經開始解襯衫的釦子——」
「說不定不賴。」
「我醉了,」小瑞突然打破沉默,厲聲說道:「喝茫了。」
深夜小徑、喀噠聲響,還有丹尼爾語氣裡的專注鎮定。我感覺自己毛髮直豎。我完全沒有想過,一次也沒有,他拿槍瞄準的或許不是奈勒。
小瑞不懷好意哼了一聲。「這麼說還算客氣了。老天,蕾西,妳到底認為事情會如何發展?妳把所有權賣掉,買間不錯的小公寓,大家從此幸福快樂嗎?妳每天早上踏進學校,還想得到什麼?擁抱、親吻,還是我們幫妳做好三明治?我們連話都不會跟妳說了,我們會恨妳入骨。」
過了許久,艾比點點頭,動作輕得幾乎看不出來。
「是法蘭克那傢伙,」小瑞說,他從賈思汀手中接過酒瓶,倒了滿滿一杯伏特加,完全沒加奎寧水。「星期一一大早,他在門外說有新消息,想進屋裡談談。我很想罵一句他媽的,叫他滾回去,我週末已經看夠警察了,這輩子不想再看。但是丹尼爾去應門,因為他有個怪理論,認為我們應該極力避免惹惱警察。我是說,法蘭克早就被惹毛了,他第一眼就恨死我們幾個,幹嘛還跟他和顏悅色?但丹尼爾還是讓他進屋裡。我走出房間一探究竟,賈思汀和艾比從廚房出來,法蘭克站在走廊看了我們一眼說:『你們的朋友撐過來了,她已經甦醒,說她想吃早餐。』」
「那兩個混蛋後來總算告訴我們出事了,卻死也不講妳還活著。法蘭克只說什麼『幾小時前有人發現她,就在這附近,她昨晚遇刺了』之類的,故意讓我們聽了以為妳已經死了。」
「我想,我們心裡都有這個念頭,要是妳沒立刻被人發現,我們該怎麼辦?但沒有人敢提這一點,」艾比說:「後來警察出現,我們真的鬆了一大口氣。賈思汀先從窗子看到他們,他說:『有人來了。』我們本來還在大吼大叫,突然全都僵住不動。我和小瑞開始往窗邊走,但丹尼爾說:『所有人坐下,快!』於是,我們全都坐在廚房桌前,彷彿剛吃完早餐,等著門鈴響。」
「呃,」小瑞說:「我們有些人喜出望外。賈思汀扶著門把笑得像個白癡,身體直往下沉,彷彿兩腳不見了。艾比又笑又跳,撲到賈思汀身上,給了他一個大擁抱。我想我可能笨拙地歡呼了一聲,但丹尼爾……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起來——」
有東西醒了,窸窣騷動,讓牆壁微微震動,樓上地板吱嘎一聲,一股氣流從樓梯向下直竄。「我們開始大吼大叫,」賈思汀低聲說道:「所有人同時咆哮,我連自己說了什麼也搞不清楚。妳掙脫丹尼爾,小瑞抓住妳,妳打小瑞。狠狠打他,蕾西,一拳打在他的肚子——」
「好吧,算你行,」艾比說:「恭喜你了,大人。管你覺得需不需要,他都盡力了,你要是認為不夠好——」
「這回賈思汀爭氣一點,撐到浴室才吐。」小瑞說。
「哈!」小瑞說,伸手去拿煙灰缸。
「你在講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
「我們那天晚上都喝得很兇,」艾比打斷賈思汀,語氣平平地說:「這一點也不意外,但沒有用。我認為我們都沒睡多少,隔天早上簡直是惡夢一場。所有人都驚惶不安,槁木死灰,頭暈宿醉,腦袋一團糊塗,連看東西都看不清楚,不曉得該不該報警,說妳失蹤了還是怎樣。小瑞和賈思汀想報警!」
賈思汀眼睛忽然睜大,轉頭望向窗戶。「妳就靠牆坐在角落,我叫了一聲,應該是喊妳的名字,也許吧,我不曉得。我正要朝妳跑去,丹尼爾一把抓住我胳膊,很用力,很痛,把我拉了回來。他的嘴巴湊到我耳邊『噓』了一聲,說:『別動,你待在這裡,不要亂動。』他猛搖我的手臂,我都瘀青了,接著放開我朝妳走去。他用手指按著妳的喉間,像這樣,檢查妳的脈搏,用手電筒照妳,妳看起來……」
「好吧,好吧,」賈思汀推了推眼鏡,說:「那,後來丹尼爾……妳的手擺在腿間,全都……他抓住袖子將妳的一隻手舉高,好把鑰匙放進妳的外套口袋。接著突然放開,妳的手臂直往下掉,蕾西,就像壞掉的洋娃娃,啪的撞到地上,聲音很恐怖……我再也看不下去,真的沒辦法。我一直拿著手電筒照妳,讓他看清楚,但卻轉頭注視田野,希望丹尼爾以為我在把風。他說『皮夾,』然後『手電筒。』我將東西遞給他,但不曉得他在做什麼,只聽見沙沙聲。我努力不在心裡想像……」
「但你們覺得丹尼爾有鬆了一口氣嗎?有才怪。他看起來就像被人用球棒打了肚子,連警察都注意到了,拜託。記得嗎?」艾比冷漠聳聳肩膀,低頭對著布偶,緊張地摸索縫針。
「我不知道,」我回答,肩膀不由得抽搐一下。我還是沒有正眼看他,頂多斜斜瞄他一眼,讓他很緊張。我說:「我要是記得,就不用問你了,不是嗎?」
「唔,」小瑞眉毛一挑,伸手去拿杯子,儘可能裝出厭倦的表情,但鼻孔卻開始微微僨張。「做得好,賈思汀弟兄,這下有趣了。」
「那麼,」艾比深呼吸一口氣,說:「小蕾,我不曉得妳有沒有想過,把所有權賣給奈德到底代表什麼。妳有時候……我也不曉得,不會想太多。」
山姆調查過這四人的身家背景,除了超速罰單,沒找到任何前科。我不曉得法蘭克私下用他複雜的手段做過什麼調查,暗中保留多少發現,又有多少連他自己也沒有查到。那傢伙向來是天字第一號的保密大師。
「也許他有理由。」
「我不知道,你講的都是假設,小瑞,假設一點意義也沒有。我不曉得要是一切不像現在這樣,那又會是如何,因為我又不是他媽的天眼通,你也不是。」
「我都凍僵了,」賈思汀說,最痛苦的一段已經過去,他語氣輕鬆不少。顫抖和榨光一切之後,就是解脫。「外頭傾盆大雨,氣溫零下幾百萬度,寒風刺骨,我們只穿著內褲站在陽台,我一點也不曉得為什麼要這樣。我的腦袋已經麻木了,只會照著別人的吩咐做事。丹尼爾將我和他的衣服扔進塑膠袋,說什麼幸好我們沒穿外套——我拿起鞋子要放進去,想說幫點忙,但他卻說:『不要,鞋子留著,我晚點再處理。』正好艾比拿著毛巾和衣服出來,於是我們便擦乾身體,穿上衣服!」
長夜漫漫,晚風掃過山坡,貓頭鷹鳴聲漸息,庫柏還說了一點:假如醫生在場,也許救得了她。
「蕾西就躺在他旁邊,」小瑞自言自語:「厲害。」
「這又不是我的錯,你為什麼老是、老是把錯怪在我頭上?」
「假如我沒聽錯,你在那裡就像公牛的乳|房一樣沒用吧,不是嗎?」
賈思汀緊張得微聳肩膀。「呃,但感覺真的像幾小時。後來,丹尼爾突然停住,使得我不小心撞上他背後,簡直跟《化身博士》的情節一樣。他說:『這太荒謬了,我們這樣根本找不到她。』我問他有什麼想法,但他完全不理我,兀自站著仰望天空,彷彿在等待上天開示。天空開始起雲,但月亮出來了,我看見他的側臉。不久,他開口了,就跟在餐桌聊天一樣:『嗯,假設她往某個地方去了,而不是在漆黑的荒野裡亂走。她和奈德絕對有碰面的地點,而且一定能遮風避雨,因為這一帶天氣太難預測了。這附近有沒有她可以——』說到這裡,丹尼爾忽然衝出去,全速往前,跑得好快。我沒想到他能跑得這麼快,我以前根本沒看他跑過,你們有看過嗎?」
「喔,拜託,你是天殺的馬克白夫人啊!」
「妳會留下來。」
「他說得對,」賈思汀柔聲說:「確實有。我一直沒跟你們說,但我們剛認識那年,就是一年級——」
向晚陽光灑滿我房間的窗戶,空氣明亮閃耀,我感覺輕飄飄的,彷彿置身琥珀之中,每一個動作都清楚明確,充滿節奏感,彷彿排演了一輩子的儀式。我的雙手似乎有了生命,自動撫平我的束腰——這玩意兒用到現在已經有點髒了,但我不可能放進洗衣機裡——將束腰調好位置,把下緣塞進牛仔褲裡,佩槍收到定位,動作冷靜精準,彷彿擁有用不完的時間。
「他身上都是血,」艾比厲聲反駁。「不想讓你沾到,而且他受創很深。我和你那天夜裡算是輕鬆的,小瑞。沒錯——」小瑞嗤之以鼻。艾比說:「是真的。難道你願意待在小屋的人是你?」
「我想我們三個完全不曉得他在講什麼,」小瑞說:「都什麼時候了,講話還是這樣神秘兮兮。我想抓住那傢伙,要他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他卻往後跳開,朝我怒吼一句:『別碰我!』那語氣——我差點仰頭摔倒。他並沒有對我大吼,而是幾乎輕聲細語,但他的臉……感覺完全不像丹尼爾,甚至不像人,他對我齜牙咧嘴。」
賈思汀將車開進馬廄,我立刻下車朝林屋奔去,腳下碎石飛濺。沒有人喊我,我拿著鑰匙猛力插|進鎖孔,將門甩開,大步上樓衝回房裡。
「我只看見那把刀,」賈思汀低聲說:「小瑞和艾比沒有動它,就留在廚房的地板上!」
「因為習慣,」艾比說:「他經常是對的。」
「他沒有被逮捕,」艾比下意識回了一句,接著頹然坐回沙發,雙手摀住臉龐,長嘆一聲說:「我已經說過了,他們需要證據才能逮人。丹尼爾沒事。坐吧,蕾西。」
「我們會好好的,我們四個。也許頭幾個月很辛苦,也許我們得花一段時間才會認識朋友,但我們終究會熬過去。我知道我們都不是外向的人,但我們會學。大夥兒進大學就是在做這件事,學習如何在巨大駭人的世界裡生活。我們這時應該都有朋友、社交生活——」
「這一切都不是誰的計畫,」艾比語氣尖酸:「我也沒有昏倒,只是暈眩了一秒鐘。別忘了,我那天晚上沒睡多少。」小瑞聽了獰笑一聲。
他們在客廳裡,三個都在。我站在門邊,趁他們發現之前看了他們一眼。小瑞攤坐在沙發裡,左右換手洗牌,拉出一道道弧線。艾比縮在她的椅子上,咬著下唇埋頭打扮布偶,雖然她努力縫著,但三針只有一針成功。賈思汀拿著書坐在高背椅裡,細瘦的肩膀頹然下垂,套頭衫一邊袖子縫了補釘,雙手修長纖弱,有如男孩的小手。我無法解釋,但我看著他,感覺一顆心都要碎了。咖啡桌上凌亂擺著酒杯和伏特加、奎寧水與柳橙汁的瓶子。飲料灑了一點出來,但三人都懶得去擦。地板上,藤影映著陽光,宛如剪紙。
「我不會,」賈思汀語氣堅決,輕聲說道:「我不會過得好,沒有你們就不可能。」
「結果咧?」小瑞問。他忽然坐正,差點讓牌從腿上滑落,接著將香煙從煙灰缸裡抽了出來說:「我一直搞不懂一點,我們對丹尼爾言聽計從,他是乳酪蛋奶酥大師沒錯,但他說蕾西死了,我們就認為她死了。我們為什麼老是相信他?」
小瑞又猛灌一口酒,說:「喜出望外個屁!我跟你們說他當時什麼反應,他簡直心膽俱裂,腦袋裡只想著蕾西是不是真的失去記憶,或者只是對警察說謊,她回家之後又會怎麼做。」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