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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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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小鏡湖畔

第五十七回 小鏡湖畔

蕭峰忍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童心猶存,遇到甚麼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只見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說道:「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人──我主人──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甚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蕭。」蕭峰一怔,道:「你怎麼也姓蕭?」那大漢道:「我姓蕭,我不姓蕭。」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他說他姓蕭又不姓,那不是明明在譏嘲我麼?」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何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彼處,想來總能找到。」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甚麼看頭的。兩位若是想遊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裏大府人家──」蕭峰揮手道:「去罷,去罷!」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了,在這裏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那大漢道:「多謝,多謝!蕭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那斧頭,豈知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大斧。
那書生忽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真的是有污兩位法眼麼?」阿朱笑道:「夫子席不正不坐,肉不潔不食。正人君子,不看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罷。」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鋪橋,引人注目,一來是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多走五六十里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
蕭峰心下暗奇,但知江湖上隱秘之事甚多,往往不能令外人知曉,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罷,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跪了下來。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董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麼?」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鄉下人一般的粗笨大漢。既是有心和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阿朱道:「好罷,我也恢復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的外袍一除下,裏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那少女道:「釣魚有甚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好些麼?」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兩人一口氣便走了九里半路,遠遠望見高聳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鋪了一張大的白紙,紙旁有一塊大硯,磨滿了一硯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得奇怪,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樹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是見得甚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甚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一拉她https://m.hetubook•com•com的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笑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應當是三十八文半。」她數了三十九個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這枚銅錢拗成兩半,給了半枚給那酒保。
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甚麼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甚麼都依我?」中年人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麼?」那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口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裏喜歡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這裏,聲音有些哽咽了。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那中年人嘆了口氣,將小船划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於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罷!」那美婦側著頭道:「為甚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麼?那好極了,怎麼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她已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碎裂,那美婦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心道:「她就是愛跟我鬧彆扭。我心急要救,她就推三阻四。等我說不用救了,她即刻便將人救了上來。」忙將小船划回去迎接。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漁人是成名的英雄,聽她這般說,倒是一怔,心想要是真的給這女娃娃打上一頓屁股,以後如何做人?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凌兄弟,甚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峰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約莫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一個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渾如沒事一般,細細看那漁網,伸手便拉。豈知這絲網質素甚是怪異,他越是拉,那漁網越是收緊,說甚麼也解不開來。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凌兄弟,沒甚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麼?我就是不想要甚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那中年人伸出手來,搭向她的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拔足想避,不料她動作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的肩頭。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是於心不忍。本來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遠遠竹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甚麼事啊?我不出來!」蕭峰聽了這聲音,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救。」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那!」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只聽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是女子,我決計不救。」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www•hetubook•com•com。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這女子穿了一身淡綠色的水靠,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極是靈活,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蕭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麼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那中年人跌足道:「唉,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那,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
蕭峰走到他的身前,只聽得他喘息之聲甚是粗重,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斧頭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麼?」那農夫抬起頭來,道:「使斧頭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損耗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吁了口氣,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絕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非平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斧頭的是朋友麼?」那農夫道:「賤姓董。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說來慚愧,我竟是攔他不住。」
蕭峰聽那酒保囉哩囉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討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小鏡湖在這裏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到四株大柳樹一排,四株一排的四排,一共有一十六株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有一座青石板橋,你可千萬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那,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的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是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明鏡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裏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心下歉然,抱著她身子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個少女,向竹林中飛奔而去。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幹?」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有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酒錢,和阿朱快步出了店門,便依那酒保所云,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囉唆,卻也有囉唆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甚麼?」她伸手指著第十五株柳樹,只見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田裏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扛著一柄鋤頭更是形狀特異,刃口鋒利,一看便知是一件很厲害的兵刃。
那中年人划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原來她一摸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只是她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你是甚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裏胡說八道甚麼?」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如何?https://m.hetubook•com.com」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無,看不清楚。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原來那少女手中所持的,乃是一張以細如頭髮的細線所結成的漁網。這些細線雖是極細,質地又是透明,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但堅韌異常,而且遇物即縮,那漁人一入網中,越是掙扎,漁網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隻大粽子般。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甚麼鬼,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網,確是頗有些妖氣。
蕭峰見她隨手這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頗為巧妙,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觀,但用以臨敵攻敵,總之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見她如此刺魚,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理?」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桿,不料這釣桿乃以又輕又韌的金屬所鑄而成,那少女竟然拗之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桿,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了啊?」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是遲了一步,只見他用作兵刃、寸步不離的釣桿已飛出數十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那裏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來。
喬峰之名,江湖上無人不知,他自從知道本姓之後,便自稱蕭峰,往往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固是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卻也絲毫不以為異,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甚麼訊?」蕭峰道:「一位是使斧頭的,一位是個鄉下人模樣,使一柄鋤頭,自稱姓董,兩人都受了傷──」那中年人聽說兩人都受了傷,吃了一驚,問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佩,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瞧──瞧這是甚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笑道:「不要臉,學人家的說話。好罷,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連說了三遍,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正,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膊,說道:「你快解開他身上的漁網。」那少女笑道:「這是再容易不過了。」走到那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阿朱「啊」的一聲驚叫,知道她使的是一種極歹毒的暗器,這少女發射這些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眼看是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顯然是內力十分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難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內勁激發出來,將這些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的泥裏。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餵的劇毒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這小姑娘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教訓這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的身子帶了起來,噗咚一聲,掉入了湖中。那中年人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划了幾划,便已到那少女落水和*圖*書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髮提起。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一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甚麼都沒有了。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起。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彀,下的本錢倒也不少。」只見這姓董的漢子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董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甚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一根竹棒。」蕭峰又是一凜:「竹棒?難道是我慣使的打狗棒麼?」見鮮血源源不絕的從他胸口滲出,揭開他衣服一看,只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如果真是用竹棒所戳,那麼這竹棒比打狗棒細得多了。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取出一隻小盒,揭開盒蓋,挑了些油膏出來,給他塗上傷口,臉向蕭峰,說道:「這是那晚譚公送給我的,說是用冰蠶和白玉蟾蜍所合,治傷靈驗無比。你在──在──嗯,給人傷了後,我想用這傷藥給你治傷,卻找你不到,好生擔心。」那姓董的漢子道:「兩位大恩,董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早到小鏡湖去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那人道:「閣下到了小鏡湖畔,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天下第一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董某自當奉告。」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主公,有人來生事麼?」蕭峰一看,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心想:「我還道他是阻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斧頭的、使鋤頭的都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人』,便是這中年漢子了。」這時那書生也已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更是又驚又怒,道:「怎──怎麼了?」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音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輕輕跨出一步,卻是疾逾奔馬。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上露出欽佩之色,他本不想邀蕭峰進入竹林屋中,待見他武功奇高,不禁起了愛惜英雄之意,雖是不明他的來意,但既起心接納,也就不當他當作外人。蕭峰和阿朱卻不知等閒之人實不能輕易走進這片竹林,只是聽那美婦叫得驚惶異常,知是出了甚麼事,便也隨著這人趕去。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得甚是精緻。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甚麼?」手裏拿著一個黃金鎖片。蕭峰知道這種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便曾從自己頸中除下一隻差不多模樣的鎖片,又有一隻金鐲,要他去兌換銀子,後來他兌了一隻金鐲,銀子已經夠用,那鎖片仍是還給了阿朱,這時她就戴在頸中。豈知那中年人一見了這隻平平無奇的鎖片,看了幾眼,不由得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裏來的?」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手臂上劃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一瞥眼間,但見是一間女子的臥房,佈置得甚是清雅,但雅潔之中,卻令人感到有一股詭異的氣息,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臥榻之上,橫放著那個少女,僵直不動,早已死了。那中年人拉高她衣袖,察看她的手臂,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背後,瞧不見那少女臂上到底有甚麼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盪之極。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女兒,你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和*圖*書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手臂上甚麼記號,都是她的父母留下的記識。」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一晃,斜倒臥榻。蕭峰吃了一驚,忙去扶她,一彎腰間,只見那死了的少女,眼珠動了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卻仍是隔著眼皮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裏難過。」蕭峰伸手一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潛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一鬆勁,只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防衛。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中年人這隻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同時一股熾熱難當的熱氣,自他掌心傳入她的體內。那少女嬌斥道:「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從未遇過如此厲害的對手,大駭之下,叫道:「你使甚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那中年人微笑道:「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再將我兄弟身上的漁網解開,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甚麼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麼?」阿朱瞧出這書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蕭峰前往小鏡湖,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有如一頭大鷹向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事?」蕭峰聽得他笑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一黨。」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帶著她飄出十餘丈去,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足急奔,卻是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仍是提氣飄行,雖是帶著阿朱,仍是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自過小木橋後,道路極是狹窄,往往還不到一尺闊,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途也還真的十分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便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一叢花中有人咯咯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這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桿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那尾青魚又落入了湖中。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絕非中土所有。」他料到投擲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極高,但邪氣逼人,全然是旁門左道的一派,心想:「那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或是部屬。聽那笑聲,卻似是個少女。」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凌某,便請現身。」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一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蕭峰一眼瞧去,竟和阿朱有三分相似。那少女一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叮叮噹噹的奔到阿朱身前,伸出手來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捲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個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阿朱見她活潑天真,每隻手腕腳踝上各戴金鐲銀鐲一隻,一共是八隻鐲子,一動身子,八隻鐲子互相撞擊,便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又是詭異,又是好玩,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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