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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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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三公四隱

第五十八回 三公四隱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隱便散在四周衛護,殊不知對頭甚是厲害,採薪客蕭篤誠、點蒼山農董思歸先後受傷。筆硯書生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撫仙釣徒凌千里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而救護蕭董二人前來的,便是大理國司空巴天石、司馬范驊、司徒華赫艮了。段正淳向阿紫道:「你快放開凌叔叔,大敵之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甚麼?」
蕭峰這一指點去,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人麻癢難當。那少女禁受不起,從床上一躍而起,咯咯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大為驚奇。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正要向她抱去,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如此歹毒!」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蕭峰「救活」這少女份上,立時便要動手。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眾人向那少女的手掌瞧去時,只見她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的身體,幸好蕭峰眼明手快,才不上當。這少女給蕭峰一掌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蕭峰扣住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你欺侮我,你欺侮我。」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甚麼要緊,你動不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麼不用無形粉、腐骨散、極樂刺、穿心釘?」那少女止住了哭聲,奇道:「你怎麼知道?」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海老魔,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海老魔」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不分是非,無惡不作,偏生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以沒釀成甚麼大禍事。那中年人道:「阿紫,你怎地拜了星宿老人為師?」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嘆了口氣,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有聽見麼?」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甚麼也瞧不見,聽不見了。」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星宿老人的『龜縮功』。」少女阿紫又瞪著他道:「你好像甚麼都知道。」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她,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蕭峰知道她二人乃是母女,阿紫卻並不知道。那中年人道:「你為甚麼裝死?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紫很是得意,道:「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你這傢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笑道:「頑皮,頑皮。」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全身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麼?」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她心跳加速,顯是大為激動。阿朱搖搖頭,道:「沒甚麼。」兩人在竹林欣賞了一會方竹,驀地裏聽得腳步聲響,有三個人急步向這裏奔來,其中一人,輕功尤其好得出奇,蕭峰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當下走出竹林,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只是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一等後面來的同伴。三個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到的使斧瘋子和那個用鋤頭的鄉下人。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了,咱們速速走罷!」他叫得兩聲,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拉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三人臉上都有淚痕。
那中年人放開手中拉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和*圖*書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並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道:「三位辛苦,蕭董弟兄兩人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蕭峰暗暗納罕:「瞧這些人的武功氣度,都是非凡的人物,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是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實是令人難解。」那身材矮小的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佈疑陣,將那大惡人阻得一阻。只怕他迅即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凌千里已拆了二十餘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但凌千里兀自大呼酣鬥。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均覺此事大異尋常。朱丹臣知道再鬥下去,凌千里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凌千里將鋤頭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甚勁。段延慶竹杖點出,正好點在鋤頭柄的腰間,只輕輕一挑,那鋤頭便向腦後飛出。這是四兩撥千斤的神技,旁觀眾人,心底不自禁都喝一聲采。那鋤頭尚未落地,凌千里已向段延慶撲了過去。段延慶微微冷笑,當胸一杖刺到。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叫:「不好!」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聲響,直插入凌千里胸口,自前胸直透後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凌千里前胸和後背的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便知再也無能為力,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凌千里寧死不辱,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段正淳垂淚道:「凌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凌千里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是不倒。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和段延慶如此不顧性命的蠻打,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尚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原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報復的日子。但凌千里是段氏家臣,這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丹臣放聲大哭,董思歸和蕭篤誠重傷未癒,都欲和段延慶拚命。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個大傻瓜麼?」
段正淳奮力接招,但覺敵人每一招劍招之至,都如一座小丘壓將過來一般,逼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那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並不驚慌,已將一切置之度外,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原來段正淳到處留情,他對阮星竹的愛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舒白鳳和其餘女子,只是他不論和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是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於轉面後忘得乾乾淨淨,那又另作別論了。段延慶杖上內力不絕加重,拆到六十餘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凝目察看段正淳的神情,見他鼻尖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仍是漫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仍是如此悠長,倒是不可小視於他。」這時他杖上內力已是發揮到了極致,一杖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晃,招架第二劍,又是一晃。
那日在大理萬劫谷中段延慶與黃眉僧以內力比試圍棋,段延慶於武功、棋力兩者俱佔優勢,卻在最後關頭因段譽攪局而致失誤,鎩羽而去。此時來到中原,探知段正淳便在附近,段延慶登時起了殺人之意。他要奪大理國的皇位,而段正淳是皇太弟,乃是繼承皇位之人,若先將段正淳除去,正是去了一大障礙,是以一路追尋至小鏡湖畔而來,蕭篤誠和董思歸途中阻攔不果,反而身受重傷,蕭篤誠是中了段延慶的攝魂大法,以致心智失常,董思歸卻是胸口中了一杖,給戳了一個和-圖-書深孔。
段正淳曾聽兄長正明和黃眉僧詳說過段延慶的武功,知他正派武功全是本門家數,邪派武功便奇詭極怪,不明來歷,心想:「我段正淳當堂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他飄行向左,向凌千里的屍體一拱手,說道:「凌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他轉身來,向范驊道:「范司馬,我死之後,和凌兄弟的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麼?」
忽聽得巴天石說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麼越練越差了?下來罷!」說著揮掌向樹上一擊,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而落,跟著樹枝同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身形既瘦且高,和那樹枝也相差無幾。卻是「窮兇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幾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只在伯仲之間,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兇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黑黑的竹杖,臉如殭屍,正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這四惡少到中原,段延慶更是絕不露面,是以蕭峰並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均在大理和他會過面,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總還對付得了,這段延慶卻實在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之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保定帝段正明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范驊低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
段正淳皺眉道:「你不聽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凌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那麼你將我拋在湖裏,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是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郡主,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楣了。凌兄弟給她這般綁著,豈不是難堪之極。」段正淳心想:「敵人已到,見了凌兄弟這般模樣,那是尚未交戰,咱們已先折了銳氣。」正尋思間,阮星竹道:「阿紫乖寶,爹爹不給獎賞,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凌叔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蕭峰站在旁邊,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敬重凌千里是條好漢,心想:「你是他家的臣子,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個帳。」一俯身,提起凌千里身子,說道:「凌兄,柔絲網遇水即鬆,我給你去浸一浸水。」阿紫大怒,道:「又要你來多事!」只是她被蕭峰重重打過一個耳光,對他不免有些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阻攔。蕭峰提起凌千里,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鬆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凌千里低聲道:「多謝蕭兄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童甚是難纏,總算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凌兄出氣。」凌千里搖了搖頭,甚是沮喪。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到一個拳頭大小,的確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不料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原來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便是自己對頭,阿紫既是他的女兒,這柔絲網乃是一件利器,自是不能還她。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搶了我的漁網!」段正淳見蕭峰的行逕有些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既有如此武功,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
段延慶手中所持的那兩根墨竹也當真特異,堅如鋼鐵,和段正淳的長劍相碰,全無損傷。兩人使的都是本門正宗的「段家劍」,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蕭峰心想:「今日當真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我擔心段氏一陽https://m•hetubook.com•com指和六脈神劍了得,難得段正淳這賊子有個極的對手找上門來,到底六脈神劍的威力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他細看二人的劍法,只看了十餘招,便知二人所使的兵刃和「段家劍」的劍路不合。那「段家劍」招式古樸,須以六尺長劍劈削揮擊而出,方能盡展所長,但段延慶的墨竹固是輕飄飄地似乎全無份量,段正淳的長劍也是太短太輕。眼見兩人又鬥十餘招,段延慶手中的墨竹漸漸沉重起來,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但每次和段正淳的長劍相碰,長劍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是使打狗棒的大行家,看得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慢慢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竹棒,使得猶如一根八十餘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須知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做到「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竹杖如運鋼杖,而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看得大是佩服。
說這幾句話的,正是阿紫。段正淳等正在悲傷,忽聽得阿紫這些涼薄之言,心下都不禁惱怒。范驊等都向她怒目而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卻也不好發作。段正淳氣往上衝,反手一掌便向她臉上打去。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在下人之前和之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人家是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兩個奴僕,又有甚麼了不起了?」宋朝之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凌千里等在大理朝中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范驊、凌千里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凌千里跟著他出死入生,經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僕?阿紫說了這幾句話,范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要知范驊等身為三公,只要不在廟堂之中,便保定帝段正明,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私生女兒?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二三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別說二人都是嫡系的段氏子弟,便是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絕非比試招數,純係內力的比拚。范驊等看到這裏,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湧而上。忽然間一個少女的聲音咯咯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可是這等一擁而上,盼望倚多為勝,那不是變成無恥小人麼?」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是出於阿紫之口,各人均是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難的乃是她的親生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甚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應有之責,怎麼是以多為勝了?」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兇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夥兒並肩上啊,對付兇徒叛逆,講甚麼江湖規矩?」阿紫笑道:「媽媽你的話太也好笑,我爹爹若是個英雄好漢,我便認他。他倘是個無恥之徒,我認這種爹爹作甚?」這幾句清清脆脆,傳進了每個人的耳裏。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司馬范驊頗富計謀,眼見段延慶到來,大理君臣面臨九死一生的局面,他請段正淳去天龍寺見諸高僧,天龍寺在大理,便是請他即速逃歸大理的意思,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心下有所忌憚。須知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是深知天龍寺中僧眾的厲害。段正淳明知今日情勢極是兇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若是捨眾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www•hetubook•com•com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可笑。」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起。你艷福不淺那!」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衝來。
新來三人中那中等身材之人說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年輕時相貌俊雅,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古時富貴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源出中原武林,雖是大理稱皇,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不敢忘本過份豪奢,兼之段正淳的元配夫人舒白鳳,文武雙全,出身大理當地的貴族世家,偏偏是妒念極盛,不許段正淳去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出家做了道姑,法名瑤端仙子。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鍾萬仇之妻阿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再來中原,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不想兩人所生的幼|女竟會突然尋上門來,骨肉團圓,正自驚喜交集,卻又有對頭找到。
段正淳見他使的全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一劍劍的使得極是穩妥。旁觀眾人都是行家,見他腳步端重,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無不讚嘆。
段正淳既傷凌千里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儘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間也不久長。」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鬥,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弒我皇兄,是否能夠如願,要看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皆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道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這「禍」字一出口,一杖便向段正淳額頭點到。
一個濃眉大眼漢子說道:「禦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蕭峰聽到這裏,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主公的,甚麼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是大理段家的麼?」他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正好撞在我的手裏?」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吟,浩浩傳來,跟著有個金屬相擊磨擦般的聲音說道:「姓段的龜兒子,你逃不了啦,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一發善心,說不定會饒你的性命。」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麼?」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大病初癒,有傷未痊一般。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甚麼「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覺得一隻小手伸將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阿朱,你身子怎樣?」阿朱道:「大哥,我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麼?」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呶,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既不說是,也不說否,嘴唇微微抖動。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已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利斷金」,乃是「段家劍」中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的變化,當下便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的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存心要以「段家劍」的功夫殺死段正淳。須知他和段正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認為他是異端。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和-圖-書,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和自己料想不錯,轉頭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麼?」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師父之仇,義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是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凌千里見段延慶上躍,一鋤頭便向他小腹上耙去。武林中以鋤頭為兵器的,原非罕見,但不是「藥鋤式」的以輕便小巧為主,便是「釘耙式」的由沉猛長大取勝。董思歸這把鋤頭卻得一個「拙」字,形狀笨重,質樸厚實,使這種兵刃原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凌千里的武功以輕靈見長,用這鋤頭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的要害,於自己生死卻全然的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了這瘋子的拼命打法,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眾人只見小鏡湖畔的草地之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凌千里的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凌千里卻似不知疼痛一般,那鋤頭使得更加急了。段正淳叫道:「凌兄弟退下,我來鬥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搶上去要雙鬥段延慶。凌千里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裏肯聽,一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凌千里的鋤頭,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的眉心。段正淳卻不像凌千里的蠻打,斜斜的退開一步。凌千里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回手一鋤,向段正淳打來,段正淳那想到這個忠心耿耿的凌兄弟突會反噬,一驚之下,急忙向後躍開數步,險險額角被他鋤頭碰中。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凌兄弟,凌大哥,快下來休息。」凌千里荷荷大叫,又轉向段延慶急攻。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等見凌千里行逕古怪,各自罷鬥,凝目觀看段凌二人相鬥的情形。朱丹臣叫道:「凌大哥,你下來!」搶上前去拉他,卻被他反手一拳,打得鼻青口腫。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一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手中的孩兒往地下一拋,反手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於何處。凌千里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范驊大驚,叫道:「凌兄弟,凌兄弟,到這邊來!」凌千里似乎並未聽見,提起鋤頭,直向段延慶橫掃過去。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竹杖向他面門點了過去。高手一出手,果然是大不相同,這一杖輕描淡寫,然而時間部位卻是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凌千里的鋤頭擊到時快了片刻,後發先至,當真凌厲之極。這一杖連消帶打,凌千里原是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為主。那知凌千里對段延慶這一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鋤頭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吃了一驚,心道:「難道這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凌千里鬥個兩敗俱傷,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鋤,勢必也是受傷不輕,急忙右杖點地,向上縱躍。
原來段延慶的父親段廉義本是大理國的皇帝,是為上德帝。上德五年,段廉義為奸臣楊義貞所弒,混亂中延慶太子不知所終,帝位輾轉傳到了段正明手中。不料段延慶此時復出,又來爭奪大理的皇位。
范驊見南海鱷神衝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夥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不必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麼一說,各人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鬥,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凌兄弟對付那個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撲向雲中鶴。范驊和凌千里也是雙雙躍前,凌千里的趁手兵刃本是一根釣桿,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董思歸的鋤頭,大呼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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