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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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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血海深仇

第五十九回 血海深仇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氣,罵道:「他媽的,這狗雜種有甚麼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原來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是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南海鱷神竟是半招也沒抵抗。他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跳出湖面,叫道:「你怎麼搞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了湖中。他再在湖底一蹬,又是全身飛出水面,叫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燥之極,竟是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跳起來罵一句,又跌了下去。阿紫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做像隻大烏龜麼?」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罵道:「你才是一隻小烏龜。」阿紫手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他一枚飛錐,南海鱷神鑽入湖底,游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是毫不畏懼,愣頭愣腦的走到蕭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甚麼手法?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醜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甚麼手法都不知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問個明白。」阿紫道:「好罷,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捉龜功』。」南海鱷神叫道:「嗯,原來叫『捉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自己下苦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雲中鶴早已走得遠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杖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使二十七杖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點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對手,一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譚青,便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雲中鶴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段正淳通名時自稱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時雲中鶴一說此話,人人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當真是名不虛傳。」段延慶早聽雲中鵝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反被喬峰所殺的經過,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中又是憤怒,又是疑懼。伸出竹杖,在地下青石板上寫著:「閣下和我有何仇怨?既殺吾徒,又來攪我大事?」這十八個字寫得每一筆深入石裏,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原來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術。只是這種邪術純以心力剋制對方,若是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了。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卻也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八個字都擦得乾乾淨淨。一個以竹杖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一伸足便即擦去字跡,這足上的功夫比之杖頭內力聚於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人一個寫、一個擦,竟將一片青石板鋪成的湖畔小徑,當作是沙灘一般。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是顯一顯身手,二來是表示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休。段延慶為人極是機警,自忖不是蕭峰的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竹杖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左手一杖一點,身子已躍出數丈之外。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而凌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在小鏡湖畔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做壞事的卑鄙小人,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此種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m•hetubook.com•com,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麼?」他是個極為精細之人,行事絕不莽撞,當下又舉引雁門關外之事,問他一遍,要他親口答覆,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又說大錯已經鑄成,難以挽回,心中耿耿不安,這才知千真萬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阮星竹忽道:「你──你怎麼也知道此事?」蕭峰向她瞧去,只見她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忸怩,森然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言謝,只是遠來辛苦,何不到那邊竹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看來傷勢如何?是否須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去罷。」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段正淳只覺得這人行事古怪,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徑自去了。原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是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儘管出手便是。」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蕭峰聽段正淳說得豪邁,不由得心中一動,他素來喜愛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授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段正淳苦笑道:「一條性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某這降龍十八掌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正是「降龍十八掌」中的一招「亢龍有悔」。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直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啪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杆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彎得將成圓圈,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了出去,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指力難以及到三尺之外。他和段延慶杖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陽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這一指點出,並非指向段延慶,卻是射向他的竹杖。蕭峰眉頭一皺,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那個姓段的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那又有甚麼稀奇?」但見他手指處,段延慶的竹杖一晃,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連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復原狀之勢。那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她說道:「媽媽,爹爹又使手指又用長劍,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竹杖打成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竹杖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能有三隻手來對付麼?」阮星竹已瞧得憂心忡忡,偏偏這女兒在旁說的,盡是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答,只見段延慶右手竹杖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蕭峰心中更增憐惜,低聲道:「你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媽媽見了面也不認識。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裏,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裏很難過,實在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這時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閃電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是我爹爹,唉,老天爺和圖書的安排真是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倘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絕不肯說了我爹爹的名字出來。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你說,能不能相信呢?」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是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的後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將他身手提起,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重陡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抓,著手是一堆散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蕭峰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是你!」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自己知道,適才這一掌「亢龍有悔」用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是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臟震碎,便是薛神醫在旁即行施救,只怕也是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阿朱的身子倚在橋欄桿上,慢慢鬆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她低聲道:「大哥,是我對你不起,你恨我麼?」蕭峰大聲道:「我不恨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啪啪啪的連擊自己腦袋。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應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蕭峰大叫:「你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的衣服,看一著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里,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我左肩,那就明白了。」
蕭峰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阮星竹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他──我真不知道該當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先生,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曾在雁門關外,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臉上一片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為此事耿耿於心,甚是不安。大錯鑄成,難以挽回。」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上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個字:『阿詩滿十歲,越來越頑皮。』阿詩,阿詩,我從前以為是我自己的名字,卻原來是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竹林小屋中的那個阮──阮星竹。這個鎖片,是我外公在我媽媽小時候給她鑄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上。」
段延慶這一杖點來,使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一般無異,只不過以杖代指,取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杖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準備調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杖閃動,段延慶第二杖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如意到即至,這一陽指上的造詣,可比我更強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一步,身子便晃了一晃。段延慶見和他比拼已久,深恐夜長夢多,若是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是多費手腳,當下運杖如風,頃刻間連點九杖。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杖上,真氣不繼,噗的一聲輕響,墨竹杖頭插入他的左肩肩頭。他身子一晃,啪的一聲響,右手中的長劍跟著折斷。段延慶喉間發出一聲稀奇古怪的聲音,右手竹杖快如閃電般直點段正淳的腦門。這一杖他是決意立取段正淳性命,手下是使了全部勁力,竹杖出去時響聲大作。眼見段正淳立時要死於非命,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的身側,這大理三公都是武學高手,眼見情勢兇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是萬萬不及,均是使那「圍魏救趙」的法子,直攻段延慶的三處要害。殊不知段延慶早料到大理https://m•hetubook•com•com群臣定會一擁而上,左手竹杖看似呆滯不動,其實早已運足內勁,護住了周身各處要害。當范、華、巴三人的兵刃攻上之時,段延慶毫不退避,左手竹杖一橫,封住了三股兵刃的來路,右手竹杖仍是直取段正淳的腦門。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衝過來,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慶這一杖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裏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邊飛了出去,他這一杖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竹杖逼了回來。巴天石行動敏捷,反手一拿,抓住了阮星竹的手腕,以免她平白無端的在段延慶手中送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段延慶這一杖沒點中對方,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定神一看,卻是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的後頸,在這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扯了開去。這手神功真是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是難以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是鼻孔中哼了一聲。出手相助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鬥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杖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日子來,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不論如何都是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的手裏?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段延慶心思極為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雙手竹杖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杖又一杖,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是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髮,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到中原來了。若是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到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你大哥一人未必能勝。非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為難處。」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到大理去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蕭峰哈哈一笑,舉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仍是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就寶貴得很啦。」阿朱伏在他的懷裏,背心微微起伏,蕭峰心中一片溫暖,心道:「得妻如此,這一生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漠北、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後,自己和阿朱在大草原中並騎馳馬、放牧牛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之恩未曾得報,心中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只好欠他這番恩情了。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罷!」左袖一拂,長劍借著袖風遞出。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的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殭屍,那是綽綽有餘。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口裏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是害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是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是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招,段延慶杖上內力再盛,一一將他逼了回去。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竹杖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杖劍相交,霎時間黏在一起,難以分離。段延慶內力連催,要將對手的長劍震開,那知竟然無法如願,他喉間咕咕作響,猛地裏右杖在地下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竹杖的杖頭仍是黏在段正淳的劍尖之上。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渟嶽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技隨風,飄盪無定。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是比拼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佔了些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的長劍之上。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本質柔軟的竹杖反而仍舊其直如矢,這麼一來,兩人的內力顯然已分高下。蕭峰見hetubook.com.com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啪的一聲,便要斷為兩截,心想:「到此時為止,兩人都未使出最高深的『六脈神劍』功夫來。難道段正淳自知在六脈神劍上的功夫不如對方,反而藏拙不露麼?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漸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殊不知大理段氏諸高手中,段正淳只是個二流角色。他兒子段譽會使「六脈神劍」,他自己可連一脈神劍也不會,別說六脈了。
蕭峰略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先生,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段正淳嘆了口氣,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挑弄,傷了令尊令堂的性命,實是大錯。」蕭峰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段正淳緩緩搖頭,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於難以自拔。」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了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對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聲名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但卑鄙怯懦之事,那是絕不屑為。他於劇鬥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有甚麼了不起?不論是誰上來相助,都是和我段正淳過不去。」他開口說話,內力自是較損,但段延慶非但不乘機進逼,反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好了再鬥。范驊等心下暗驚,瞧這情勢,段延慶固然是風流閒雅,絕不乘機佔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佔此便宜。
蕭峰眼中含淚,聽阿朱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存了萬一之念,當下以左掌抵在她的背心,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的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的衣衫,露出她的左臂左肩。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拉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個殷紅熾血的紅字:「段」。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樓在懷裏,問:「你肩上有個『段』字,那是甚麼意思?」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他日相認。」
蕭峰道:「阿朱,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你受傷不輕,我抱你去躲雨,慢慢設法給你醫治,這些事情,慢慢再說不遲。」阿朱道:「不!不!我得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會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的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精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甚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他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頓飯,又買了兩隻雞熬了湯,飽餐了一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蕭峰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阿朱微微一笑,說:「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很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殺他全家,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但見此人風度翩翩,不若料想中那麼卑鄙無恥,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道:「我這雙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甚麼陰德後福?」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一絲光亮也沒了,一條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蕭峰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麼?」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了帳子,自己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小睡了一個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半天烏雲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怕會有大雷大雨。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和-圖-書倒映河中,月亮旁都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但閃電過去,反而更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火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蕭峰越走快速,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他瞧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是二更時分,心下暗笑:「為了要報大仇,我竟是這麼的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其實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拼,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蕭峰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洞中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裏,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裏,那可有多好。」他知道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遠,今晚的拼鬥勝負倒是不須掛懷,眼見約會的時到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臺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驀地裏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裏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罷?」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道:「喬幫主見召,不如有何見教?」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妹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甚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裏猜得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份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甚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裏,已是氣若游絲。
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個阿紫姑娘的肩頭發見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個記認麼?」蕭峰道:「我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正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蕭峰登時大悟,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他們的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我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一頓,爹爹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法子,只好分別。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送了給人家,但盼望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一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又因為我帶的金鎖片上有個『詩』字,就叫我作『阮詩』。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他見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甚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的脈搏,果覺她心跳時緩時速,脈象浮燥,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是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薑湯給你喝。」薑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道:「我冷,我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的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一件心事,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阿朱嘆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蕭峰聽她說來柔情如水,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打甚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伶伶的,我也是孤伶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麼?讓我先陪你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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