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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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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種種疑團

第六十回 種種疑團

後來進屋來的那個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卻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是姓阮,兩位是誰?」那中年女子身子無法動彈,但不肯將姓名說與她聽,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但見她體態風流,形貌俊俏,心下怒火更熾。阮星竹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裏幹甚麼?我──我──我苦命的孩兒那!」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之上。蕭峰是獃獃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一刀將我殺了。」阮星竹道:「便是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阿朱啊──我在雁門關外,將你送了給人,總盼望天可憐見──」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甚麼在雁門關外?」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是我的私生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在雁門關外送了給人。」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在雁門關外做了虧心之事,他直認不諱。你卻滿臉通紅,問我怎地知道。這雁門關外的虧心事,便是將阿朱──送與旁人麼?」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甚麼惡女人,專門做虧心事?」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一味的以言語責罵。蕭峰出神半晌,驀地裏伸出手來,啪啪啪啪,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倒是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拿了那幅字──」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不住手的擊打自己,不由得驚得獃了。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那啪啪之聲,她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一躍上桌,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她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這幾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這條幅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便不是段正淳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秦紅棉聽阮星竹認出了自己,更是惱怒,喝道:「不錯,我是秦紅棉,誰要你這賤人叫我姊姊?」阮星竹的性子卻是甚為狡猾,不似秦紅棉那麼急躁莽撞,她一時難以猜到秦紅棉到此何事,又怕這個情敵和段正淳相見後舊情復燃,便笑道:「是啊,我說錯了,你年紀比我輕得多,容貌又這樣美麗,難怪段郎這麼著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牽肚掛腸的,我真羨慕你的好福份呢。」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這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要來殺一個孤身的女子,嗯,多半是殺阮星竹來的,聽來那少女的父親不贊成此事。」他於外事全不縈懷,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過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雙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的身前,離他約有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被人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蕭峰身旁。蕭峰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那人武功也不如何高強。他早已萬念俱灰,仍不抬頭,自管自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的言語中有何古怪?徐長老有何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是不是有甚麼破綻?」當真是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端正窺簾,夢騰並枕,睥睨檀郎長是青。
蕭峰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里迢迢的行動,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捨,怔怔的瞧著阿朱,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真是血淚斑斑。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https://www.hetubook.com.com,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是無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勸她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甚麼要去送給別人。」
這時太陽漸淡,最後的一片陽光正要離開他的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但蕭峰耳音敏銳,微有聲息便即知覺,凝神一聽,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一問段夫人,這張條幅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一定恨我殺了阿朱,她要殺找,我──我──」他本來是要「絕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個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我的愛妻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此仇,怎能輕易便死?」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說那些風月之事,早便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之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的身上,但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蕭峰的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他知道,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他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說話之聲,說要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但從今而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的身子,又向壁上的條幅瞧了一眼,驀地裏全身跳了起來,「啊喲」一聲大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他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一闋詞,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大有富貴之氣。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的說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卻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蕭峰雖只粗識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寫得老練純熟,那封信上的字卻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蕭峰雙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秘密和陰謀。
難忘處,是鮫綃搵透,別淚雙零。」
蕭峰當在聚賢莊上受中原群雄圍攻之時,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他卻並未因此而有絲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活在世上,太也沒有樂趣。「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甚麼事情可做?丐幫的大業,年青時的雄心壯志,都已不值得我的關懷。」他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裏陪著阿朱罷?」他左手仍是抱著阿朱的身子,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他心想:「她父母回來,不知究竟,說不定要開墳看過端的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他伸手折斷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回到廚房之中,用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的廂房。這廂房的桌上放著紙墨筆硯,靠牆放著一個書架,想是阮星竹閒來起坐觀書之所。蕭峰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拿起另一塊竹片,待要落筆書寫,心下沉吟:「我寫甚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麼?」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幾行字,蕭峰順著讀了下去,見那條幅上寫著一闋詞道: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條幅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他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有甚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來早已一掃而空,所思慮https://m.hetubook•com•com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但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了上來:「如果那封書信不是段正淳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甚麼要捏造虛言,這中間有甚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了我,為了爹爹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甚麼不早一些見到這個條幅?」這條幅掛在廂房之中,蕭峰原是不易見到,倘若是始終不見,那麼他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偏偏是早不見,晚不見,在他死前片刻見到了,卻又生出無窮的波折來。
常言道得好:「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那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嬡千金?嘖嘖嘖,生得這樣俊俏,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他抱著阿朱,獃獃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憶帳中親見,似嫌羅密;奠前相顧,翻怕燈明。
蕭峰跪在坑邊,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的臉上,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阿朱的身上臉上。他回轉身來,走入廂房之中。
蕭峰這一驚之下,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再探她的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是再也不能答應他了。
殊不知蕭峰於身外的兇險,半點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推解不開的疑難。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一劍往蕭峰頸邊刺去,她意在探問阮星竹的訊息,倒也不想真的傷了他,是以這一劍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尖的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這一來,那兩個女子都是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年老的女子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甚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使用詭計,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使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是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那是絕無可疑。但是否這信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蕭峰略一思索,便知亦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儒雅的條幅,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了,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重大的事情,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
蕭峰掌心中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甚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他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這句話,卻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心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也想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胡裏胡塗的求了你,你又能答允麼?」她聲音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每一句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魄。蕭峰揪著自己頭髮,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裏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之中鑄成的大錯。」蕭峰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天空烏雲偶爾移開,露出了幾顆星星。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
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蕭峰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雷聲漸止,大雨卻仍是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m.hetubook.com.com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的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的陪著阿朱。農田中有穿了蓑衣、負了鋤頭的農人出來,見到蕭峰的神情,都是現出訝異之色。他漫無目標的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橋上。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不多時,便到湖畔,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絕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蕭峰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一腳踢開板門,踏步進屋,叫道:「段正淳,你來殺我!」只見屋中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的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急促間甚麼東西也不及攜帶。蕭峰心道:「是了,阿紫帶來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走,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帶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的傳送出去,但聽到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端相久,待嫣然一笑,密意將成。
蕭峰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下去,他讀書有限,文理並不甚通,一闋詞中倒有七八個字不識得,但也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描寫女子眼睛之美,上片說男女兩人定情,下片說到分別。蕭峰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甚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書沁園春付竹妹補壁。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蕭峰喃喃的道:「哼,他倒快活,星眼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的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爹爹媽媽的風流故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裏,也不怕醜,啊,是了,這竹林中罕有人至,平時便只她媽媽一個人。也說不定是段正淳重遊舊地,又撿了這個條幅掛了起來。紙質黃舊,那是寫於十幾年前的了。」他生性向來精細,雖然死意已決,要陪伴阿朱同死,但見到甚麼事物,仍是一眼便見到其中的特異之處。「我在阿朱的墓牌上怎樣寫?怎樣寫?」他想不到妥當的稱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他放下了筆,站出身來,要將竹牌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蕭峰如何能被她砍中?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一閃而前,兩根手指抓住了刀背,這一柄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了。蕭峰手指運力向前一送,刀柄正好撞在那女子肩下的要穴之中,登時令她動彈不得。蕭峰順手一抖,內力到處,啪的一聲響,這柄刀斷為兩截,他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女子。那年輕女子見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母親,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蕭峰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啪的一聲,刀柄撞在她的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被定住。那年長女子驚道:「你受了傷麼?」那少女道:「腰裏撞得很痛,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那。」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那婦人既已受制,便不敢再兇,口氣放軟,說道:「尊駕和咱母女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咱們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罕呢。」蕭峰隱隱約約的聽到了她母女二人的說話,只知道母親在求饒,女兒卻是十分倔強,但到底說的是些甚麼話,卻是一句話也沒聽進腦去。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是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我姊姊!」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當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罷!」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和圖書的身體,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他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的胸膛,那就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心中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你──你──別殺我。」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了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了我。」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鬱鬱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兇惡,不由得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蕭峰獃立在石橋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杆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巨響,一片石欄桿撲通掉入了河中。蕭峰自己的心似乎也隨著那欄桿掉入了河裏,要想號哭,卻是哭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是留在她的眉梢嘴角,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的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甚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可覺察到橋底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無一人,蕭峰卻似覺得天地間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自從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有片刻放下她的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的體內,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少林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一次是蕭峰受了少林方丈的掌力,阿朱只不過受到一些波及震盪,這一次蕭峰這一掌「亢龍有悔」,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的胸口,如何還能活命?再過一刻,蕭峰便增一分沮喪。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噢,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說話聲音冷冷的,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也不加理會,自行想自己的心思。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何瓜葛?這死了的女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大是氣惱,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聽了咱們的話一聲不響?」蕭峰仍是不理,身子便如石像般獃獃坐著。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寸,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便要了蕭峰的性命。她想:「你再裝傻,我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醉後看承,歌闌逗弄,幾度孜孜頻送情。
這時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是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到甚麼為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就算一時之間無法查知事情真相,最多是擱置一旁,絕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他失手打死了阿朱,心中悲悔已達極點,癡癡獃獃,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那婦人低聲道:「你試行運氣,再衝衝『環跳』和『風市』穴看,說不定牽動筋脈,衝開了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少婦忽道:「噓!有人來了!」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石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裏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自不免大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叮叮兩聲,都掉在地上。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漆點填眶,鳳梢侵鬢,天然俊生。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道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兒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麼拉扯到了我的身上?」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阿紫咯咯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蕭峰正想抱了阿朱找個地方去躲雨,驀地裏覺得阿朱的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hetubook.com.com髮披在他的肩上,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的脈搏,已是停止了跳動。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兩個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辣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若是給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是護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甚麼你要去拆散了他們?」阮星竹抬起頭來,向著那少女,問道:「姑娘何出此言?你是誰?」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阿紫聽那少女出言侮辱自己母親,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她向那中年婦人又看了兩眼,恍然大悟,道:「是了,你手持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姊姊。」原來這中年婦人,正是給段正淳遺棄了的修羅刀秦紅棉,那個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了。秦紅棉的想法甚是特別,她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怪旁的女子狐媚媚讒,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她等木婉清武藝學成,便遣她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舒白鳳。待得知悉段正淳另有一個相好叫做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趕來殺人。木婉清自從發覺段譽是她同父的兄長,好事難諧之後,憤而出走,在江湖上又幹了一些殺人放火的勾當。秦紅棉聽到訊息,尋去和女兒會合,一齊到小鏡湖畔來,不料先行遇到蕭峰,被制得縛手縛腳,半分不能動彈。
記隔花瞥見,疏星炯炯;倚欄疑注,止水盈盈。
困酣曾被鶯驚,強臨鏡,婆娑猶未醒。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的隱情。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止了自殺之念,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個發洩之所。他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還未開言,阿紫已見到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正是多情得很那!」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這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沒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道:「你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麼?」蕭峰一獃,心中一時沒了主意。
蕭峰心中一動,驀地裏覺察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無限,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單單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只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雙手抱著她身子,站起身來。一條條雨絲擊打在他頭上、臉上。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體會到了自己的深意,卻也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蕭峰道:「你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甚麼?為甚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應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應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她的精靈古怪,只怕還及不上你,你自己管教她好了。」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等我大好──大哥,我和你到雁門關外放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麼?」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姊夫邀她,還不去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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