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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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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風流冤孽

第六十一回 風流冤孽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裏,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淡淡的星光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但隨即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再看他二人的醜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發出咯的一聲輕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罐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卿卿我找,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苦受熬煎。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克回來。」阮星竹一怔,問道:「甚麼急事?甚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來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每次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蕭峰躲在樹上,這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極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聽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木婉清道:「好罷!」這兩個字卻是十分凄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這番苦情,比之母親可說是猶有過之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個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仍是宛然可尋。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甚麼端倪可尋。」段正淳卻道:「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裏很窮,想穿新衣服,爹娘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張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就是穿一身破爛衣衫,那也是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要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甚麼好看?」馬夫人抿著嘴一笑,又輕又柔的說道:「我小時候啊,日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八歲上呢?」馬夫人臉上泛出暈紅,道:「段郎,我就為你害相思病了。」段正淳聽得心搖神馳,伸手又想去摟她,只是喝酒得多了,手足酸軟,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來,笑道:「你勸我喝了這許多酒,待會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後來你到幾歲上,才穿了花衣花鞋?」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是頭上紮一根新的紅頭繩,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快過年了,爹爹趕了咱們家養的幾口豬,到市集上去賣,答應我買塊花布,回家來給我做套新衣服。你想想我可有多高興,爹爹出門沒一個時辰,我就在大路上老遠的望,進屋來坐不到一忽兒,又出門去。好容易盼到太陽快要下山了,見到我爹爹慢慢從大路上走來,我飛奔過去接他。走到近處,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他少了一隻衣袖,臉上腫起了一大塊,肩頭又不住流血,顯然是給人打了一頓。我問:『爹爹,我的花布呢?』」
蕭峰回到廂房,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十分歡喜,兩個女人間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罷。」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衝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和_圖_書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的身旁,腦袋靠在他的肩頭,全身便似沒了骨頭,自己難以支撐,只聽她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我一瞧。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甚麼嫌疑了罷?」段正淳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麼?我一路上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我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甚麼遲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這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
其時天寒地涼,馬家的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守在窗外,只聽得片刻,便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蕭峰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喇一聲響,木板裂開,連裏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處,只因這掌風和真風配得絲絲入扣,竟然也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裏張去,一看之下,登時獃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中拿著一隻小小的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孀婦馬夫人。
只聽段正淳陪笑道:「你和馬副幫主成婚之後,我若是再來探你,不免惹人閒話。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麼?哈哈,哈哈!」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麼?心上快活麼?大事小事都順遂麼?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她說話的聲音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是盪氣迴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蕭峰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爽朗乾脆,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段正淳聽了她這番話,心頭一蕩,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裏。馬夫人「唔」的一聲,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心道:「她勢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是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是在前面不遠之處等她,我且在這裏守候。」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幹麼?來,讓我抱抱你,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的身子抱了起來。馬夫人道:「那你是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道:「大理有甚麼好玩?又熱又濕,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道:「嗯,你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只見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當真內力全失,無力禦敵麼?」口中卻道:「段郎,若有甚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我正嫌寂寞得緊,有人願來給咱們消遣,作個樂子,那真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是內力未失,你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一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裏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吹給敵人聽的,你怎地全不會意?」馬夫人卻連連催促,道:「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洞,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段正淳心中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伶俐,何以此刻故意裝傻?」
段正淳搖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靜。」口中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口中卻大聲道:「小康,你有甚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www.hetubook.com.com害我?」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心中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裏。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如何這麼容易上了當?
過不多時,來路上便聽見有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傳來,蕭峰一聽,心想:「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乃是筆硯書生朱丹臣。阮星竹也已聽到了腳步之聲,她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
蕭峰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徑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剝去了樹皮而畫上去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乾。蕭峰越看越奇,這些記號指向的正是馬大元的家中,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是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們怎知道就是這個馬夫人?」他一路上心情鬱鬱,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霎時間精神一振,回復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走了進去,掩下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二更時分,這才依時醒來。他離開大道,抄著小路向馬夫人家中行去,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周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但見馬夫人屋子的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再看一會,又見到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阮星竹等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屋子的東廂房窗中,透出淡淡的黃光,卻是寂寞無聲息。蕭峰折了一根樹枝,投向東方,啪的一聲輕響,落在地下。阮星竹等四人都向出聲處望去,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的窗下。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點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聲說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容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一雙男人鞋子,鞋幫裏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的是個『山』字,右腳鞋上繡的是個『河』字,那是你爹爹的鞋子了。這雙鞋子很新,鞋底濕泥未乾,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的,她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蕭峰若不是親眼所見,不論是誰將這情景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每次會見,總是見她冰清玉潔,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到底如何,蕭峰也是從未一見,那裏料想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那小室中的神情,真是情蜜蜜、意綿綿,酒酣香濃,斗室春暖,那裏有甚麼仇怨?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個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生了女兒不照看,該不該打呢?」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肚腹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甚麼都捉摸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那知道培養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不知已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段正淳可就慌了,知道事態嚴重。但他究是個久歷江湖風險之人,臉上竟是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剩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正沉吟間,只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葯?你怎麼──怎麼會知道?」馬夫人笑道:「我給你斟酒時,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有甚麼。」這時他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應付危局,又想:「她對我一往情深,絕不致害我性命,想來www.hetubook.com.com不過是要我答應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悄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阮星竹一走遠,泰紅棉母女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在後。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是容易不過了。」他走了幾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冷冷清清,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回向竹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他那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蕭峰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蕭峰聽他說這句話,心道:「這段正淳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胡塗腳色,他已知道身陷危境,說甚麼『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然是在虛聲恫嚇。」只聽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漿之中,給誰下了手腳?」段正淳本來疑心馬夫人在酒中下藥,但聽她自己先行說了出來,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向她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段正淳身邊,但卻似移動不了身子,伏在桌上面泛桃花,只是喘氣,說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你為甚麼害我?」
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甚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說道:「我若不想你,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罷,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麼安置我?」說到這裏,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上,媚眼如絲,將臉頰挨在段正淳的面上,不住輕輕的揉擦。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一縱便上了樹。原來蕭峰要找到段正淳,問他一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決意不說,只有暗中跟隨。過不多時,見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走了出來,瞧這模樣是阮星竹送客出來。
只聽馬夫人咯咯嬌笑,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你──你快來抱我。」段正淳又試了一次,仍是站不起身,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那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酸軟,服服貼貼。」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阿紫道:「我不要你叫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還是將那軸捲起了的條幅交了給他。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細看一遍。阮星竹滿臉通紅,道:「這些東西,有甚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變,道:「不──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那裏肯信,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蕭峰料知她是絕不肯說,便不再問,將那條軸捲了起來,交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我照料看顧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若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咐,絕不推辭。」阮星竹大喜,心道:「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有力靠山,這一生那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和他的關係拉近些。阿紫卻扁了扁嘴,道:「我有甚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那不是越幫越忙麼?」她口齒伶俐,咭咭咯咯的說來,甚是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用眼色制止,阿紫只是假裝不見。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蕭峰,不是姓喬。」阿紫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甚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蕭峰舉手一揖,道:「就此別過,後和-圖-書會有期。」他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強過你的對手,你自己反受其害。」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那還能有甚麼害處?」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吹到,將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在地的七枝短箭同時捲了起來,向阿紫射出,這七枚箭去勢快加閃電,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那裏還來得及閃避?七枝小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過,同時釘在她身後的牆上,直沒至羽。阮星竹搶了上去,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那裏?傷在那裏?」木婉清急速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白頭偕老的長久夫妻?」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甚麼好?你不答應我,卻答應了她。」只聽馬夫人嘆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大理地方潮濕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應,並非出於本心。」
蕭峰聽到這裏,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涼薄,他爹爹給人毆打成傷,她不加慰問,只是記著自己的花衣,雖然當時年幼,卻也不該。」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馬夫人哼了一聲道:「甚麼成雙成對?我一個人在這裏孤伶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早將人置之腦後,那裏想到來探望我一下。」說到這裏,卻是眼圈兒紅了。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心下駭然,相顧失色。原來蕭峰記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這時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負我?知道星宿海一派歹毒暗器極多,生怕她有恃無恐,將來大吃苦頭,因此用袖風拂箭,來嚇她一跳,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小覷了天下英雄好漢,用意也是為了她好。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凌千里一事,心頭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綴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跟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甚麼獎賞?」阮星竹道:「媽媽有甚麼東西,都是你的,還要甚麼獎賞?」阿紫道:「好罷,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道:「乖孩子!」阿紫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張伯伯家裏。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張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她的身上,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獃獃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棉衣棉褲拿了起來。」段正淳又道:「偷新衣服?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
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了卻我心頭一樁恨事,現下要找的對頭,只剩下姓康的那個賤婢啦。你可知她的所在?」阮星竹一怔,道:「妹子你去找她幹甚麼?」秦紅棉微微一笑,道:「我和段郎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多是賤婢使那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不知道到了何處。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只是不容易找到她的蹤跡。好啦,再見了!嗯,你若是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替我狠狠的打他兩個耳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賬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賬上。」
他一進信陽城後,不及沽酒,立即便找阿紫的記號,只見城牆腳下用石灰畫著一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蕭峰心頭和-圖-書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駕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中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只行出有六里,北風更緊,雪更下得大了。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日來到河南境內,天上飄飄灑灑的下起大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那酒店中卻沒酒了,蕭峰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城,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已是到了信陽。這一路上他只是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於周遭人物風景,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陽。其實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那是非趕上不可。只是自從阿朱死後,心底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底不住的尋思:「我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兇,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放牛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緊追。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是老了,你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只聽馬夫人續道:「我爹爹搖了搖頭,流下淚來。我又問:『爹爹,我的花布買了麼?』爹爹拉著我手,道:『賣了豬的錢,給祝家的財主搶去了。我欠他錢,他說甚麼利上加利──』我好生失望,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我天天餵豬,從小餵它到大,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蕭峰自幼跟著喬三槐夫婦為生,日子過得甚是艱苦,義父喬三槐給財主逼債,慘受毆打的情形也不是沒有過,這時聽馬夫人說到她兒時的事情,不由得想起了義父義母來,心中又是一酸。只聽馬夫人續道:「我爹爹說道:『小妹,爹爹趕明兒再餵口豬,這次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甚麼法子呢?不到一個月便過年了,隔壁張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青花的褲子。我瞧得真是眼紅,媽媽做的年糕,我也生氣不吃。」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這些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子上針線籃裏的一把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更加痛快。」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裏,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咱們睡罷!」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們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甚麼要跟你多說這個故事?我是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甚麼也要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用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
段正淳連連搖頭,道:「別說啦,我不愛聽這些煞風景的話。」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來,慢慢打散了頭髮,長髮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在她背上微微顫動。她拿了一隻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髮,忽然回眸一笑,媚態橫生,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嬌柔之極。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雖是看不見室中情景,但聽了馬夫人這句話,均是妒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來,笑道:「也只喝了這四五杯酒兒,竟有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蕭峰一聽,心中吃了一驚:「只喝了四五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絕無是理,這中間大有蹺蹊。」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道:「迷迷糊糊的,有甚麼好?」說著接過了兩杯,一飲而盡。蕭峰在窗外聽著二人盡說些風言言語,心中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忍不住的酒癮發作,輕輕吞了口饞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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