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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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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折磨鐵丑

第七十三回 折磨鐵丑

這五件毒物都吃過四件毒蟲,本身已是十分狠戾,再經雄雞血餵養多日,陽氣極旺,一碰上異類,立時廝殺。那癩蝦蟆首先不敵,跟著小青蛇也被咬死,鬥了一會,蜘蛛與蠍子都跳出玉鼎,原來還是第一次捉來的蜈蚣最是厲害。只見那蜈蚣爬出玉鼎,去吸吮每件毒物的汁液,但見牠身子漸漸腫大,一個紅頭竟然由紅轉紫,由紫轉碧,變成了綠色。阿紫呼吸粗重,掩不住滿臉的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一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游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這些毒物,要來練一門功夫。」那蜈蚣吸飽了汁液,便爬回玉鼎。阿紫道:「鐵丑,我待你怎樣?」游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游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但有所命,小人絕不推辭。」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種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游坦之道:「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有甚麼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只聽嗒的一聲,那蠍子的身體從鼎中跌了出來,一動不動,已然死了。過不多時,蜘蛛、壁虎,和那不知名圓蟲的屍體也都跌出鼎來。阿紫拍手笑道:「還是紅頭蜈蚣最厲害。」游坦之道:「姑娘,你燒的是些甚麼香料,怎能引得到這許多毒蟲?」阿紫臉一沉,道:「我不許你多問,忘記了麼?下次再多口,教你再吃一百鞭子!」游坦之低頭道:「是!小人一時高興,說話不知輕重,請姑娘原諒。」
阿紫道:「那麼你為甚麼喜歡做我奴僕?」游坦之道:「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以他此時處境,說這種話實是大膽之極,也是無禮之極,倘若阿紫是個尋常少女,覺得這人說話輕薄,很容易便命人將他殺了,但阿紫偏偏喜歡聽人讚她美貌。其實她此時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成長完成,更兼重傷之餘,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然而聽到世上居然有人對自己的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她正要答允游坦之的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游坦之橫了一眼,低聲道:「你怕不怕?」游坦之顫聲道:「不怕!」實則他聽說蕭峰到來,已怕得要命,倘若真的不怕,話聲如何會這般顫抖?只見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蕭峰一進殿門,便見到地上的一灘鮮血,又見游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甚麼新花樣了?這人頭上搞了些甚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丑,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頭蓋,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沒有本事將他的鐵套除了下來?」
阿紫見這頭雄獅甚是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丑,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游坦之應道:「是!」他一見到那頭雄獅,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說,更是心中怦怦亂跳。阿紫道:「我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子咬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游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阿紫道:「你這人有甚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游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咬扁了,我的頭──」阿紫咯咯一笑,道:「最多你的頭也不過是扁了。你這小子真是麻煩,你本來的長相也沒甚麼美,頭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好看不好看。」游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室里,將他整個人都塞進籠中,餵獅子吃了罷!」室里應道:「是!」又來拉游坦之的手臂。
次日下午,阿紫又用這法子去捉了一隻癩蝦蟆來。第四日又去捉時,引來的毒蟲都是猥瑣細小,顯然毒性不強,阿紫看看不滿意,更行出十餘里,這才捉到一隻全身碧綠的蠍子。第五日整日和圖書捉不到好的毒物,第六日仍是捉不到,第七日傍晚卻捉到一條小青蛇。阿紫很是喜歡,命游坦之每日殺一隻雄雞,用雞血餵養這些毒蟲。足足養了十餘天,這日正午,阿紫又來到偏殿,看看五件毒物,說道:「行了!」取出玉鼎,點起香料,說道:「你去把五隻瓦甕的蓋子都開了!」游坦之遵命將五隻瓦甕的蓋子一一打開,隨即遠遠退開,只聽得瑟瑟有聲,那五般毒物聞到香氣,都是爭先恐後的遊入玉鼎之中,跟著便吱吱嘰嘰的鬥了起來。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便麻癢起來,這麻癢之感來得好快,霎時之間,便如千萬萬隻螞蟻在同時咬嚙一般。游坦之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不搔那也罷了,一搔之下,更是癢得厲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可忍而癢不可忍,游坦之跳上跳下,高聲大叫,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噹噹聲響,他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種難熬難當的千古奇癢。又撞得幾撞,啪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紙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的經書。他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只是無意中一瞥,但見那書向天翻開,左邊頁上繪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僧人。這僧人的姿式極是奇特,將頭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兩隻手又抓著自己的兩隻腳。
蜈蚣與蠍子相鬥未畢,西北角又過來了一條壁虎,跟著西南方來了一隻不知名的怪蟲,身如圓球,全身花紋斑斕。兩隻蟲豸都鑽進玉鼎之中,登時異聲大作,亂成一團。游坦之向阿紫瞧去,只見她喜形於色,一雙白玉般的小手不住的搓著,輕聲道:「來了四樣,果然很是靈驗。」說話未畢,又有一條蟲豸鑽入玉鼎,乃是一隻毒蜘蛛。游坦之這時方才明白:「姑娘到這裏來,原來為了此地陰暗潮濕,多有毒蟲。只不知她引了這些毒蟲來有甚麼用,若是要瞧瞧牠們打架,她又不揭鼎蓋。」
阿紫笑道:「鐵丑贏了!」她揮手命契丹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了出去,對游坦之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賞些甚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游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甚麼?」游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甚麼?有甚麼好?嗯,我知道啦,你是想乘著蕭大王來看我之時,乘機下手,相害於他,為你父母報仇。」游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游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來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提氣,過了一會,道:「你伸手去捉那蜈蚣出來,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牠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游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力鬥中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也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鐵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上,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蕭峰伸出手指,在他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實在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牠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一口便咬在游坦之頭上,但聽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游坦之早閉上了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的腦袋已在獅口之中,跟著後腦和前額一陣劇痛。原來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罩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所有的創口一齊破裂。獅子用力咬了幾下,咬不進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一爪伸出,抓到了游坦之的肩上。游坦之只覺得肩後被獅爪所傷,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起來。那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巨響,倒是吃了一驚,張口放開了他的腦袋,退向籠後。須知獅虎雖為猛獸,卻也不是一昧的莽撞,遇到異變之時,往往先行退縮,等看個明白,再定行止和-圖-書。何況這獅子被捕之後,銳氣已然大減,游坦之這一聲叫,居然將牠嚇退了。
游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麼?」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堅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阿紫道:「你為甚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麼?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平麼?」游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麼你剛才為甚麼不說話?」游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難以言宣,只想將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游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所以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事如神麼?這證明你對我不夠死心塌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若是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囉哩囉唆的心中不服,好罷,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游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個字,心中一凜,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想出另一種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處置他,倒不如乖乖的挨三十鞭,反而平安大吉,忙道:「是小人錯了,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多鞭打,越打得多越好。」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越打得多越好,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麼?」游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越打得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游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道:「既是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阿紫道:「好,既是如此,那就打罷!」室里應道:「是!」啪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打到五十餘鞭時,游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去。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一句饒,她便又找到了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那知道游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餘鞭時,他已昏暈過去。室里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阿紫見他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道:「抬了下去罷!這個人不好玩!室里,還有甚麼別的新鮮玩意兒沒有?」
那馴獅人覺得失了面子,又是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游坦之咬去。游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了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且看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契丹兵本要上來拉開游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馴獅人用力掙扎了幾下,這時游坦之體內的野性發作,說甚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有求助於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他的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牠用力去咬,卻不知咬甚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游坦之,滿腔怒火,忍不住要發洩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應聲道:「是!」拿起了鞭子。游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甚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里刷的一鞭,又是刷的一鞭,斜背打了下去。游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甚麼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刷的一鞭,刷的又是一鞭。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該問甚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甚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這一場鞭打,游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裏,做各種粗重下賤的功夫,https://m.hetubook•com•com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甚麼活兒都幹。游坦之頭上戴了那個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是怪物一般。游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起頭來瞧上一眼。他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甚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一頓?」他盼望見到阿紫,便是挨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如此又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游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門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丑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丑,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游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是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阿紫又叫道:「鐵丑,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之才應道:「是,姑娘!」轉身走到她的馬前,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游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眾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去看她,慌慌張張的走到她身前。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丑,你怎麼沒死?」游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咯咯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後。阿紫揮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里知她說了甚麼,旁人絕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絕無害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個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里地,越走越是荒涼,轉入了一處陰森森的山谷之中。游坦之一腳腳踏下去,只覺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
阿紫不去理他,從懷中又取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一塊厚厚的錦緞。這塊錦緞上閃動著各樣的彩色,便似流動不定一般,錦緞在她手上一動,緞上的彩色便生變換。阿紫走上前去,將錦緞罩在玉鼎之上,隨即將玉鼎包起。游坦之向地下的蠍子、蜘蛛等毒蟲瞧去,只見四隻毒蟲都是身子乾癟,全身汁液都被吸乾。
游坦之自幼玩慣了蛇蟲,知道這種毒蟲形體雖小,毒性卻是厲害之極,不小心給咬中了,往往便腫起一大塊,數日不得平復。這條蜈蚣模樣怪異,青蛇、毒蛛等物都非牠的敵手,聽阿紫說叫他讓蜈蚣吸吮血液,那是比鞭打他一百下更是難忍,不由得臉上大有為難之色。阿紫臉色一沉,道:「怎麼啦,你不願意麼?」游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游坦之無言可答,心想自己說過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粉身碎骨,但真的遇上了危險,立時便又畏縮了。他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紅的櫻唇微向下垂,頗有輕蔑之意,他登時意亂情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道:「好,遵從姑娘吩咐便是。」他咬著牙齒,閉了眼睛,左手揭開玉鼎之蓋,右手便伸入鼎中。他手指一伸入鼎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劇痛。他忍不住將手縮了一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游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劍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阿紫咯咯一笑,道:「你倒還會說笑話。」她口中說話,雙目卻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突然那蜈蚣放開了游坦之的手指,伏在玉鼎之中,又過得片刻,玉鼎的孔中有一滴滴的血液滴了下來。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游坦之心道:「這是我的血液,都到了她的身體之中。看來她是在練一種五毒掌之類的毒掌功夫。」他孤陋寡聞,不知道這座玉鼎是星宿派的至寶碧玉王鼎,而阿紫所練的,乃是學武之士聞名喪膽的「化功大法」。
和_圖_書游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那裏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的話,將鐵腦袋去試試運氣罷!」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甚麼,立刻便做,推三推四的,惹姑娘生氣。室里,你抽他三十鞭。」室里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唰的一聲,便抽在游坦之背上。游坦之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阿紫說道:「鐵丑,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看得起你。你這麼大叫,是不是不喜歡我打你?」游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罷!」室里刷刷刷連抽十鞭,游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了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阿紫聽他無聲抵受,又覺無味了,道:「鐵丑,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是?」游坦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信口胡謅的騙我?」游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騙姑娘。」阿紫道:「你既是喜歡,為甚麼不笑?為甚麼不說打得痛快?」游坦之給他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記了,她說甚麼,只有順從甚麼,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啪的一下,室里一鞭抽了下去,游坦之哈哈大笑,道:「很痛快,多謝姑娘恩典!」啪的一聲又是一鞭,游坦之又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一鞭打得很好!」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超過三十鞭。阿紫揮了揮手,道:「今天就這麼算了。你將頭探到籠子裏去。」游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那獅子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倒是嚇了一跳,向後退開,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又退後一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待得蜈蚣的毒血流盡,那蜈蚣也已僵斃。阿紫雙掌一搓,瞧瞧自己的掌心,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那裏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抱起了玉鼎,將那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向游坦之瞧去,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的屍體一般,再也沒有甚麼用處了。
阿紫將那塊錦緞把玉鼎裹得緊緊地,似乎生怕這條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罷!」縱馬便行。游坦之跟在她的身後,尋思:「她這口玉鼎可古怪得緊,但最古怪的,多半還是那些香料,只因燒起了香料,才引得一眾毒蟲到來。」阿紫回到端福殿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之中,給游坦之安排一個住處。游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果然第二日一早,阿紫便將游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游坦之向甕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蜈蚣正在極迅速的遊動。阿紫道:「咱們再去捉一隻毒物來。」游坦之滿懷疑竇,心想這樣清秀美麗的一位小姑娘,甚麼東西不好玩,卻去玩這種既污穢又危險的毒蟲。但不敢開口多問,只應了聲:「是!」阿紫帶著他到另外一個山谷之中,在玉鼎中點起香料,又引來五般毒蟲,一番爭鬥之後,這次剩下的是一隻黑蜘蛛。阿紫帶了回來,養在偏殿的另一隻瓦甕中,她叫游坦之將被褥搬入偏殿,當晚便睡在殿中,看守這兩般毒物。游坦之看過這些爬蟲昆蟲。知道牠們極會鑽洞,往往會在無路可通之處,鑽縫逃走,自己睡在近旁,不論是那條蜈蚣或是那隻蜘蛛爬了出來,自己首當其衝,第一個遭殃。何況阿紫花了這麼多精神去捉了來,若是走失一樣,說不定她一怒便將自己殺了。因此晚上戰戰兢兢的看著這口瓦甕,睡得片刻,便起身用火照照。
那蜈蚣聞到玉鼎中發出的香氣,徑自游向玉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游坦之正想說:「這蜈蚣的毒性很是厲害。」身後發出吱吱之聲,一隻黃褐色的蠍子在草上迅速異常的爬來。游坦之提腳便想踏了下去,將那蠍子踏死。阿紫喝道:「喂,不許踏,你這個糊塗混蛋!」游坦之右腳雖是提起,便不踏下,只見那蠍子也爬向玉鼎,鑽了進去,霎時之間,吱吱嘰嘰之聲大作,那蜈蚣與蠍子https://m.hetubook.com.com鬥了起來。游坦之最喜歡看的便是蟲豸相鬥,自小愛養蟋蟀,就是愛看這秋蟲相搏。這時真想揭開鼎蓋,看一看蜈蚣與蠍子鬥得誰勝誰敗,只是懾於阿紫之威,如何敢輕舉妄動?
阿紫道:「高昌國的使者說道,這個鐵面人生來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所以他父母打造了一個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游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若是將之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阿紫拍手道:「那才好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牠們硬殼剝去,瞧牠們沒了殼還活不活。」蕭峰不禁皺眉,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覺得十分殘忍,說道:「阿紫,你是個好好的女孩子,為甚麼喜歡這種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我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麼連接幾天不來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甚麼南院大王,日日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麼?」阿紫道:「陪我一陣,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這麼『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的身旁不走開,不會甚麼『一陣』、『半陣』的!」蕭峰聽她又提到阿朱,所說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只得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陪你說笑解悶罷!」阿紫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了呢。你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幹甚麼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麼?」阿紫提起錦凳上的墊子,狠狠地往地下一摔,說道:「我心裏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是好不了。」蕭峰常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是心甘情願的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鑽惡毒的姑娘,心中忍不住有一股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徑自走了。
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馬了,便從馬背上躍了下來,牽著韁繩,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裏陰沉沉地,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颳了進來,吹得二人肌膚上隱隱生疼。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裏!」將韁繩繫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許向旁人洩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麼?」游坦之道:「是,是!」他這時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是叫他來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飴了。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通體碧綠的玉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甚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又應道:「是!」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紅色的香料。她從每一塊香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阿紫在樹下坐定,游坦之不敢坐在她的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的一塊石頭上。寒風颳來,風中帶著她衣衫上的淡淡香氣,游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竟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所受的種種苦楚荼毒,也都是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他自己能遠遠的陪著她。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一條蛇蟲爬了過來,游坦之別無他長,弄蛇捉蟲的伎倆卻是有的,一聽到這聲音,便知是異物。果然綠草中紅艷艷地一物晃動,卻是一條蜈蚣,全身發著閃光,尤其頭上殷紅如血,與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卻也隱隱的罩上了一層淡紫之色。這紫色由淺而深,更慢慢的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這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手掌沿著手臂上升。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他不到而已。那蜈蚣自從食了多般毒物之後,紅色的頭已轉成碧綠,這時卻又由綠轉紅。游坦之喃喃的道:「你的毒都到了我身上,很好,很好,我本來是鐵丑,現在變成毒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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