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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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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玉鼎奇毒

第七十四回 玉鼎奇毒

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直鑽入自己心中,游坦之早有準備,心念只是記著那條黃線,只覺得那條寒氣果真有脈絡可循,順著心中所想的黃線,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這一條線固是奇寒徹骨,但只是極細極微的一線,倒也不是無法忍耐。阿紫先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是好笑,過了良久,見他仍是這般頭下腳上的倒立,不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一看,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游坦之的食指。冰蠶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它身子左側,兜了一個圈子,又從它右側注向口中,仍舊流回了游坦之的食指。
阿紫笑著向蕭峰道:「姊夫,你瞧這胖皮球古不古怪?」蕭峰正色道:「小孩子說話不分輕重,別得罪了大師父。」他見三淨生就異象,說話時聲音洪亮,顯是身負武功之人,又聽他在找甚麼「寒玉蟲」,料想不是尋常的物事。阿紫笑道:「大和尚,那條蟲兒是你養的麼?」三淨急道:「是啊,是啊,我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帶了來,姑娘既然看見,便請指示一條明路。」阿紫道:「這條蠶兒遊過的地方,便有一條焦線,是不是?它身子旁邊冷得不得了,甚麼東西都會結冰,是不是?」她問一句,三淨便道:「是啊!是啊,半點兒也不錯。」阿紫笑道:「我昨天看見這條冰蠶和一條蜈蚣打架,給那蜈蚣咬死了。」三淨怒道:「放屁,放屁,放你的狗臭屁!我這條寒玉蟲是天下毒物之王,任何毒蟲見了,都是嚇得不敢動彈,豈有被甚麼龜兒子的蜈蚣咬死之理?」阿紫聽他口出粗言,更要激他一激,道:「你不相信,也就罷了!昨天我看見地下有一條透明得像水晶般的大蠶,透著古怪,一腳便踏死了。」三淨跳起身來,一躍丈餘,當真便如一個大皮球彈在空中一般,大聲道:「放你祖宗十八代的臭屁!我這寒玉蟲靈活如風,你若無剋制它的藥物,如何剋制它得住?你若是踏它一腳,他先就將你咬死了。」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包,打了開來,裏面赫然便是那冰蠶的屍體。這冰蠶身子以被木棍搗扁,汁液擠出,變成癟癟的一片。原來阿紫知道這冰蠶十分靈異,料想它的屍體也會有甚麼用處,因此放在身邊。三淨見到冰蠶果真已死,霎時間臉色慘白,更無半點血色,身子搖了幾搖,突然伏在地下,放聲大哭,猛地裏一伸手,將死冰蠶搶了過去,抱在懷中,哭道:「我的乖心肝,好兒子!我千辛萬苦的從崑崙山將你帶下來,你就是不肯聽話,自己要偷出去玩耍,卻給這丫頭一腳踏死了。」只聽他越哭越是傷心,哭到後來,噎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阿紫拍手大笑,連稱:「有趣!」
倘若室里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具殭屍。這時他身子入了溪水,沿著溪水緩緩流了下去,這一流,便是流了二十餘里地,後來流到溪水轉彎而變狹窄之處,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他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衝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了下去,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幸好他頭戴著一隻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冰最先融化,游坦之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腦子清醒,便即從溪中爬了上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留存著不少冰塊。他宛如做了一場大夢,身子初化為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餵毒蟲,助她練功,但自己身死之後,阿紫竟是連嘆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親眼見到她笑逐顏開的取出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見到她好奇地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絕無半分惋惜之情。他又想:「冰蠶具此劇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掌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他身子一顫,打了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一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若是還沒有練成,又是叫我去捉毒蛇毒蟲,直到她毒掌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甚麼?」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我卻到那裏去好?」
阿紫得悉殿中奇寒的怪事之後,和-圖-書知道這條冰蠶實是非同小可,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之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了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如此過了十餘日,再也沒有甚麼毒蟲能與之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吸血罷!」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佈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只是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要等它自行跌落,然後再將之壓死,取其血而練功。她全神貫注的凝視變化,突然之間,冰蠶身上忽有絲絲熱氣冒出。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是要他作這冰蠶的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動。阿紫盤膝而坐,潛心運功,心中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成的化功大法,只怕比師父還要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甕罷!」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向阿紫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神功之後,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叫坦之,可不是甚麼銅丑、鐵丑。」阿紫微微一笑,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一個挺忠心的奴才!」
他離開憫忠寺只不過數十丈,便覺手中葫蘆冷得出奇,直是比一塊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手,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是拿捏不住。他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只凍得他腦袋疼痛難當,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游坦之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住葫蘆腰,提在手中,那腰帶不會傳冷,這才能提著行走。但冷氣仍是從葫蘆身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面便結了一層白霜。
次日阿紫再到偏殿中來看時,見游坦之仍是這麼倒立,身上的冰結得更加厚了。阿紫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里,命他將游坦之的屍身拖出去葬了。室里帶了幾名契丹兵,將游坦之的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契丹人當漢人是如同牛馬一般,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就懶得費心挖坑埋葬,看見道旁有條小溪,將游坦之的屍體丟入小溪中,便即回城。室里這麼一偷懶,卻是救了游坦之的一命。原來他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之法,化解毒氣,殊不知那「易筋經」乃達摩老祖親筆所書,經中所傳,實是最高無上的內功門徑,他這一循法而為,血液被吸入冰蠶體內之後,又回入他手指的血管,竟是將冰蠶這天下第一毒物的精華,吸進了他的體中。倘若他已練會「易筋經」上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了一項行功法門,入而不出,將冰蠶的奇毒都蘊積在體內。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一陰寒的質素,再加游坦之體內已積了蜈蚣、蜘蛛、青蛇等物的毒質,毒上加毒,登時便將他凍得僵了。
正躊躇間,忽聽得咯咯幾聲嬌笑,清脆如銀鈴,從風中飄了過來,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姊夫,你好久沒陪我出來玩啦,這次非多玩一會兒不可!」這話聲清脆之中帶著三分自然的嬌媚,卻不是阿紫是誰?游坦之大吃一驚:「怎地她又追來啦?聽她說話,似乎和蕭大王在一起。」跟著聽得蹄聲得得,兩騎馬遠遠馳來。游坦之見四下裏無處可以躲避,只得縮在樹後的草叢之中。他只這麼一動,蕭峰眼快,遠遠便見到草中有異,說道:「阿紫,那邊樹後草叢之中有一隻野獸,不是豺狼便是獐子。」阿紫笑道:「你眼光這麼好?這樣遠便瞧見了。」說著縱馬馳進,生怕草叢中的野物逃走,颼的一箭射了過來。游坦之不敢動彈,只有聽天由命,幸好蕭峰和阿紫都沒有見到他的身影,這一箭從他頭罩旁擦過,釘在樹上,若是射中鐵罩,雖然不致受傷,但噹的一下聲響,游坦之的形跡非露出來不可,也是湊巧之極,草叢中伏得有兩隻野兔,阿紫這一箭射去,驚得那兩隻野兔竄了出來,向前飛奔。阿紫笑道:「啊喲!你這次可走了眼啦!只是兩隻小兔子,甚麼豺狼、獐子的!」催馬向前,颼颼兩箭,將兩隻野兔都射倒了。
蕭峰心想這和尚也真憊懶,與人和_圖_書打架那有這樣打法的,向旁跨開兩步,一瞥眼間,只見地上撒著一大片黃色粉末。他見機奇快,雖不知這些粉末有何古怪,但顯然不是地下原來所有,是這矮和尚滾動時做下的手腳。蕭峰一聲清嘯,右足踢出,騰身而起,抱著阿紫,要避過腳下的這片黃粉。這些黃色粉末當真便是三淨所撒的毒粉,蕭峰只要一腳踏了上去,毒粉飛揚,他與阿紫非吸入鼻中不可,那時周身酸軟,只好聽由敵人宰割了。三淨見蕭峰十分機靈,眼見他便要上鉤,卻在危及急萬分之際躍身避開。三淨身子一彈,又向蕭峰撞了上去,心想他就算武功再強,但手上抱了一個人,一躍之後,終究不能再躍,只要三個人同時摔了下來,自己口鼻中敷有解藥,對方卻是定然中毒。
游坦之抬頭一看,見廟前匾額上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他不暇細看廟宇,只是順著那條焦線走去。只見那焦線繞過廟旁,區區折折的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響,木魚以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課,聽這聲音,廟中僧眾著實不少。游坦之自從頭上戴了這鐵罩後,自慚形穢,不敢在人前出現,深恐寺僧見到自己,當下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之中。
正沒奈何處,忽覺得眼上一陣寒風吹襲,他微微一驚,低頭看時,只見西北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便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便看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只是草叢中有甚麼東西,爬了過來,青草遇之,立變枯焦,同時腳上的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了的那條黃線移向玉鼎,原來是一條蠶蟲。
游坦之跟隨阿紫出外,仍與以前數日一般,以玉鼎誘捕毒蟲,最後選出最毒的一條蟲來,以雞血的養過,再吮吸他身上血液,然後阿紫用以練功。游坦之亦是照著書上的圖形,化解蟲毒。第二吸血的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蠍子。阿紫每次都料他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心下不禁暗暗稱異。如此捕捉,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蛇毒蟲越來越少,被香氣引來的毒蟲大都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兩人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餘里之外,玉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異物過來。阿紫叫道:「伏低!」游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聲大作,頗異尋常。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園中不會有甚麼人,只盼這條蠶兒在菜園中吃菜,便可將之捉了來,當下大步走向菜園。剛走到菜園的籬笆之外,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游坦之立即停了腳步。
那矮和尚罵了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一個煮熟了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殘破的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中裝的乃是美酒,心想:「這人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為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三淨,三淨!」那矮和尚一聽,吃了一驚,忙將那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又叫:「三淨,三淨,你不去做晚課,躲到那裏去啦?」那矮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畦裏鋤菜,應道:「我在鋤菜哪,方丈吩咐我著力種菜,沒功夫去做晚課。」只見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臉如嚴霜,冷冰冰的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甚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鋤起菜?快去快去!做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那名叫三淨的矮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知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那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阿紫手中早拿著一根木棍,用力搗了下去。那冰蠶本甚靈異,這一棍未必搗得它死,那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獃獃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了下去,登時將它搗得稀爛。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塗在雙掌之上,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入了掌內。她知道冰蠶難得,一次又一次的塗漿運功,直將甕底的漿血吸得乾乾淨淨,再無半點餘剩,這才罷休。她累了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倒立的豎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身都是雪白的結滿了冰霜。阿紫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只覺他衣衫也都冰得僵硬。阿紫不明白其中道理,怔怔的向他瞧了一會,這才出去。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更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時,突然見他身上隱隱的繪著一些細線,只是那書陳舊已極,紙質黃中帶黑,若不是如此接近,絕難辨得出來。游坦之此刻右臂奇癢,眼光自然而然的去看那圖中僧人的右臂,只見他手臂上那條細線通向喉頭,轉向胸腹,繞了幾個彎,轉經雙肩而至頭頂。他看著那些細線,心中意會自然而然的隨之存想,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隨著那條細線的路徑,自喉頭而胸腹,自雙肩而頭頂,慢慢的消失。
其實這書上所繪姿勢,乃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游坦之在極度困厄之中做出這個姿式來,倒並非偶然巧合,須知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身的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那也是一種自然的習慣,不足為異,只是這書跌下時剛巧翻在這一頁上,那倒確是巧合,至於天意是禍是福,卻難說得很了。他獃了一陣,疲累已極,便即睡倒。第二日早上起身,剛鑽出被窩,阿紫匆匆走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麼你還沒死?」游坦之一驚,鑽入了被窩,道:「小人沒死!」心下暗暗神傷:「原來她早以為我已經死了。」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了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游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那些契丹兵見他每日與阿紫出去,知道郡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撿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從馬上俯身去拾,忽然小溪對岸一個人說道:「小姑娘,你看到我的寒玉蟲沒有?」阿紫抬起頭來,只見說話的是個奇形怪狀的和尚。這和尚極矮極胖,便像個極大的皮球。游坦之在草叢中看得分明,說話的便是憫忠寺菜園中的三淨和尚,那冰蠶是他所養,他說這叫「寒玉蟲」,想必是那冰蠶的正式名字。他想:「這冰蠶是給姑娘所殺,這一找,可找到正主兒啦!」只見阿紫一獃,便即咯咯嬌笑,彎著腰伏在馬鞍上,抬不起身來。三淨怒道:「我有一條白玉蠶兒,所過之處,草木為焦,你看到沒有?你看到就說看到,沒看到就說沒看到,有甚麼好笑?」
游坦之聽她稱讚自己,在臨死前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貪生怕死之心人人都有,游坦之不願就此束手待斃,想起那日給毒蜈蚣咬後,以枯僧運功之法救回了性命,今日之事,只好又來試他一試,當下雙足一挺,倒轉了身子,將腦袋從胯|下鑽出,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著枯僧身上繪著的那條黃線。
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一時無法動彈,只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個枯瘦僧人,姿勢竟然便與自己目前相似,心下又是驚異,又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後,身上麻癢之感雖是一般無二,透氣卻是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鑽出來,便是這麼的伏在地下。
蕭峰見多識廣,知道那矮僧決計不肯甘休,一提馬韁,要擋在阿紫身前,先護住了她,然後再出言向那矮僧致歉,那知三淨和尚哭聲未停,突然身子又如一個大皮球般躍了起來,猛向阿紫身上撞去。這一下發難來得好快,蕭峰的坐騎還沒走到阿紫身前,三淨已然撞到。蕭峰聽得風聲勁急,叫道:「休得傷人。」左手急探,抓住阿紫後心,將她提了過來,摟在身前。只聽啵的一聲巨響,三淨大肉球般的身子撞在阿紫的坐騎之上,那馬彈了出去,橫摔倒地,登時斃命。阿紫嚇得臉色蒼白,沒想到這狀貌滑稽的矮和尚一撞之威,竟是如此厲害。三淨一撞撞死了阿紫的坐騎,身子跟著彈起,又向阿紫撞了過來。蕭峰雙腿一挾,要待縱馬而避,但三淨來得極快,馬匹起步已遲。蕭峰見勢頭不好,這矮和尚撞來的勢頭如此猛烈,若要抵擋,非出掌不可。但明明是阿紫弄死了他所飼養的冰蠶,己方理虧,不能逞兇傷人,當下左手環抱著阿紫,飛身離鞍,飄出二丈以外。啵的一聲巨響,三淨又將蕭峰的坐騎撞了出去。這一次勢道更是猛烈,那https://m.hetubook.com.com馬彈了出去,碰在一株樹上,樹枝穿入牠的肚中,臟腑鮮血激迸而出。三淨毫不理會,一彈之下,又向蕭峰和阿紫衝了過來。蕭峰頗感訝異:「這般以自己的身子去撞別人的武功,倒是從來沒見過。倘若對方持有武器,如此以血肉之軀撞去,豈不是自膏白刃?」眼見那和尚糾纏不休,這一次卻不再避,說道:「大和尚,勿得苦苦相逼,我向你賠個不是,也就是了。」三淨的身子距他本已不足三尺,聽了他這幾句話,突然間骨溜溜的向天上翻去,這一個空心觔斗,連打了三個圈子。蕭峰抱著阿紫又退了兩步。三淨輕輕落下地來,落下時肩頭著地,立即滾身而進,衝向蕭峰腳邊,大叫:「還我的蠶兒來,還我的蠶兒來!」這一路身法,和武林中常見的地堂拳大不相同,只見他雙手雙腳縮攏,成為一個大球,滴溜溜的直滾過來。
他快步而行,直到天黑,方始回到南京,這時城門已閉,只得在外宿了一宵,次日一早,便即到端福殿去向阿紫稟報,說已將那條冰蠶捉到。阿紫一聽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五月初夏,天氣本來頗為暖和,那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卻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直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凍死了我。」
游坦之等二人走遠,一聽四下裏靜悄悄地,尋思:「寺中和尚個個在做晚課,此時不偷,更待何時?」從籬笆中鑽了進去,只見那蠶兒兀自遊動不休,心想:「卻如何捉它?」獃了半晌,想起了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個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菜畦之中,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之中。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子,雙手捧了葫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路逃回。
這異聲之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游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從西而東的蜿蜒遊至,這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是游坦之從所未見。那蟒蛇遊到玉鼎之旁,繞著玉鼎團團轉動,但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玉鼎之中?但它聞到香氣,又為玉鼎的碧玉之毒所吸,不住將一顆巨頭用力去撞那鼎。
游坦之正自全身奇養難當,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是不停的竄上跳下,又過得一會,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上衣衫,將上衣和褲子撕成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擦。擦得稍時,皮膚中便滲出血來。游坦之亂滾亂擦,不知如何,腦袋一不小心竟從雙腿之間穿了過去。他頭上套了鐵罩,腦袋亦甚大,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卻是自然而然的抓住了雙腳。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你帶了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得老子對待你的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這人還有甚麼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的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母教誨頑劣的子女一般。游坦之尋思:「他說甚麼從崑崙山巔萬里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甚麼長輩,不是父親。」一面想,一面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之人卻是個和尚。這和尚極矮而極胖,便似是個圓球,和尚本來頭髮剃得極光,他卻長髮不剃,臉上、手上茸茸的長滿了長毛,一身衣服卻又洗得十分清潔,當真是一塵不染。只見這和尚手指地下,滿臉憤怒之色,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一看,登時又驚又喜,原來那矮和尚申斥的不是別人,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這矮和尚的長相已是極奇,而他居然用這種口吻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但見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游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隱隱的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越出這個圈子,游坦之當即省悟:「這圓圈當是用甚麼藥物所繪,而這和-圖-書藥物剛好是那蠶兒的剋星。」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惹來這樣一件龐然大物,心下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悄悄爬到游坦之身邊,低聲道:「那怎麼辦?要是這蟒蛇將玉鼎撞壞了,豈不糟糕?」游坦之乍聽到阿紫如此軟語商量的口吻,那是生平從所未有,當真是受寵苦驚,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成蛇陣,昂起了頭,伸出紅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游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正想拾一塊岩石向蟒蛇砸去,卻又生怕打破了玉鼎。
兩人這一追,竟是追出了三四里地,忽聽得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那焦痕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這蠶兒是掉入溪水之中,給沖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道:「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那裏找去?我不管,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游坦之心下惶恐,東找西尋,卻那裏尋得著?兩人尋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沒耐心了,怒道:「說甚麼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來見我。」說道翻身上了馬背,縱馬回城。游坦極是焦急,只得沿著溪水向下游尋了下去,直尋出七八里地,暮色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那條焦線。游坦之大喜,衝口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那條焦線追去,只見這線沿著山徑,通向前面的山坳。游坦之鼓氣疾奔,一抬頭,山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極為宏偉的大廟。
他接連的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是有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游坦之驚奇之下,也不暇去細想其中原因,只是這般的照做,做到三十餘次時,臂上已只餘微癢,再做得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他將腦袋從胯|下鑽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叫道:「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搬運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甚麼後患,也顧不得許多,心中又想:「天下事竟有這等巧法?我無意之間,居然會做出和這和尚一般的姿勢來?那不是天意麼?」
阿紫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玉鼎,便向蠶兒追了下去。游坦之跟隨其後,大踏步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一條小蟲,行動卻極迅捷,好在它所過之處有印痕留下,不致無跡可尋。
蕭峰見他再度躍起,其勢不能再避,當下左足在這大肉球上輕輕一撐,藉勢便飄了開去。三淨這一撞用足了生平之力,勢道沒用出,便給蕭峰迫了回來,全身全力回歸時走岔了道,身子便如一根木頭般從空中摔了下來,本來身子的任何部位著地都能立即彈起,這時卻不由自主的雙腿伸得筆直,腳板落地,砰的一聲,猶如打樁一般,膝蓋無法彎曲,全身重量都吃在一雙小腿之上,喀喇一聲響,兩條小腿立時斷了。蕭峰在他身上一撐,本意是避開地下的毒粉,決計料不到這矮和尚所練的內功竟是如此怪異,內力行錯經脈,身子在半空中便不聽使喚。他見三淨雙腿斷折,心下老大過意不去,說道:「大師,你躺著別動,我去叫人來送你回歸本寺。你是那一座寺院中的?」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與普通蠶兒一樣,但它一來比普通蠶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二來身子透明直如水晶一般,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的抬起頭,這時卻嚇得甚麼似的,拼命要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體下面,躲藏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便是一片熾熱的炭火一般,一路向上爬行,蟒蛇的脊樑上便上燒成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之時,那蟒蛇從中裂而為二,便如以利刃剖開一般。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而盡,身子更脹大了一倍,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的瓶中裝滿了青色的汁液。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蟲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游坦之心下卻是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來吸我的血,這一次當真要性命難保。」見那蠶兒繞著玉鼎遊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玉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這蠶兒竟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若是鑽入鼎中便即有死無生,竟不似其餘毒物一般鑽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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