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天龍八部(舊版)

作者:金庸
天龍八部(舊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八十四回 棋局奧秘

第八十四回 棋局奧秘

原來虛竹適才見蘇星河擊掌威嚇,師伯祖又無指示,並不出言替自己解圍,正自彷徨失措之餘,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黑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蘇星河應了白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再將一枚黑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他此棋一下,只聽得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齊聲「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只見許多人臉上都顯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奇妙,又見蘇星河的臉色又是歡喜讚嘆,又是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的掀動。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餘子時,日已偏西,各人都感腹中饑餓。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喉頭的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嘆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段延慶的左手竹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的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的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他的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漸入了魔道。原來這棋局變幻百端,隨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咎誤,易怒者由憤失手。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是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的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盪漾起來。丁春秋笑瞇瞇的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這一生啊,可說是毀了,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首,那也是不能了!」他亂話之中,充滿了憐惜之情。但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道這是星宿老怪大大不懷好意,那是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的對頭。果然段延慶獃獃的不動,凄然說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是無顏去見段氏的先人,你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罷,不如自盡了罷!」他說話聲音柔和動聽,一般功力輕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的昏昏欲睡,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哎,不如自盡了罷!」提起竹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去。但他究竟修為甚深,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那就糟糕了!」但左手竹杖仍是一寸寸的向自己胸口點了下去。玄難心道:「啊喲,不好!」有心出言將他驚醒,但這一聲所謂「當頭棒喝」,須得功力與他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受其害。
鳩摩智、慕容復、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范百齡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那不是開玩笑麼?」蘇星河道:「先師曾有遺命,此局公諸天下,不論何人,均可入局。虛竹小師父這一著雖然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一面說,一面將虛竹自己擠死了自己的一大塊黑棋從棋盤上取了下來。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口光中滿含怨毒之意。段延慶看了棋局中的變化,已知適才死裏逃生,乃是出於虛竹的救援,心下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時便要向虛竹下手。他也不說甚麼話,只是在一旁照顧,尋思:「少林高僧玄難在此,諒這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迴護不周,我自不容小和尚為我而死。」只聽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自己殺了自己一塊棋子,白棋又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虛竹陪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救在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了,請老前輩原諒。」蘇星河臉色一沉,道:「先師佈下此局,請天下高手破解,破解不得,那是無妨,若有後殃,也是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hetubook.com.com搗亂攪局,褻瀆了先師畢生的心血,縱然是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然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與之周旋到底。」他名字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是不聾不啞,此刻早已張耳應聲,開口說話,但竟然還是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鬚髯戟張,聲色俱厲,神情極是兇猛,誰也不敢笑話於他。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說著右手一揮,拍出一掌,砰的一聲巨響,眼前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竟爾現出一個深達數尺的大坑。這一掌之力,實是猛惡無比,若是掌力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代他脫此困境。可是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甚麼法子好想?玄難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黑子,下在棋盤之上。所下之處,卻是提去黑子後現出的空位。
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說話送入他一人的耳中,旁人雖是靠在他的身旁,亦無法聽聞。但不管這些話說得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的口唇,還是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八路,食白棋三子!」的聲音,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他的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了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過這棋,其餘的都已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葉二娘在一邊賣弄風情,王玉燕脹得滿臉通紅,段譽想要出言安慰她幾句,偏不知說甚麼好。慕容復卻只是冷眼橫了葉二娘一眼,便不再理她,全神貫注的瞧著段延慶。玄難、鳩摩智、丁春秋、蘇星河、康廣陵等也都瞧著他的動靜。只見段延慶目不轉睛的瞧著棋局,凝神思索,過了良久良久,左手竹杖伸到棋盒中一點,他杖頭便如有吸力一般,吸住一枚黑子,放到棋局之上。玄難說道:「大理段氏武功獨步天南,真乃名下無虛。」段譽見過延慶太子當日與黃眉僧弈棋的情景,知他不但內力深厚,棋力也是甚高,只怕這個「玲瓏」給他破解了開來,也未可知。蘇星河對這局棋的千變萬化,每一著都是早了然於胸,當即應了一著白棋。段延慶想了一想,下了一子。蘇星河道:「閣下這一著極是高明,且看能否破關,打開一條出路。」下了一手白棋,封住去路。段延慶又下了一子,那少林僧虛竹忽道:「這一著只怕不行!」南海鱷神大怒,叫道:「憑你這小和尚,也配來說我老大行不行!」一把抓住他的背心,提了過去。段譽道:「好徒兒,別傷了這位小師父!」南海鱷神到來之時,早就見到段譽,心中一直尷尬,最好是段譽不言不語,那知他還是叫了出來,氣憤憤的道:「不傷便不傷,打甚麼緊!」眾人見南海鱷神居然應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心下都感奇怪。
慕容復心頭一震,覺得他說話語帶雙關,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心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他那兩句話:「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麼?」眼前漸漸模糊,棋局上的白子黑子,似乎都化作了將官士卒,東一圈人馬,西一塊陣營,你圍住我,我圍住你,糾纏不清的廝殺。慕容復眼睜睜見到自己大燕國的兵馬被敵人因住了,左衝右突,始終殺不出重圍。他盡心竭力,卻不能將兵馬帶將出去,心中越來越是焦急:「我大燕天命已盡,終究是難以復國,數世來的圖謀,最後化作一場春夢!時也命也,夫復何言?」突然間大叫一聲,拔劍便往頸中刎去。
這一步棋,竟是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成千成萬種變化,均已拆解得爛熟於胸,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睛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黑子一大塊的下法,原與基本棋理相違,可以說只要稍懂弈理之人,無論如何是不會去下這一著的,正如任何學武之人,絕不會去學提劍自刎,橫刀自殺的招數。豈知他誤打誤撞的殺了一和-圖-書塊黑棋後,局面登呈開朗,白棋雖然大佔優勢,黑棋卻已有迴旋的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是做夢也沒想到過的,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白棋。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頗有救援之心,只是功力已失,無能為力;蘇星河格於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慕容復知道段延慶不是好人,他如走火而死,除去天下一害,那是最好不過;鳩摩智幸災樂禍,只是笑吟吟的袖手旁觀;段譽和游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不懂得其中關鍵所在;王玉燕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功力卻是平平,這種旁門左道的邪派功夫,她也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葉二娘一心要討好丁春秋,自然不願也不敢壞了他的圖謀;鄧百川、康廣陵等不但功力全失,而且也不想救援。這中間只有南海鱷神一人最是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他自己的死穴,當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將這青年僧人向段延慶擲了過去。虛竹身形甚高,挾了一股勁風,向段延慶撲來。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罷!別來攪局!」別看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是雄渾,但被丁春秋軟軟的一掌,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之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沒事了,那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南海鱷神身不由主的倒翻了一個觔斗,雙手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是驚弓之鳥,心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將虛竹往前一推,以便擋架。
當慕容復獃立不語,神色不定之際,王玉燕和段譽、鄧百川、公冶乾等都是目不轉睛的凝視著他。慕容復居然會忽地拔劍自刎,這一著誰都料想不到,鄧百川等一齊擒上欲待解救,但功力已失,終是慢了一步。段譽食指點出,叫道:「不可如此!」只聽得「嗤」的一聲,慕容復手中長劍一晃,噹的一聲,掉在地下。鳩摩智笑道:「段公子,好一招六脈神劍!」慕容復長劍脫手,一驚之下,才從幻境中醒了過來。王玉燕拉著他手,連連搖晃,哭道:「表哥,表哥!解不開棋局,又打甚麼緊?你何苦自尋短見?」慕容復茫然道:「我怎麼了?」玉燕道:「幸虧段公子打落了你手中的長劍,否則──否則──」公冶乾道:「公子,這棋局迷人心魄,看來其中含有幻術,公子不可再勞心思。」慕容復轉頭向著段譽,道:「閣下適才這一招,當真是六脈神劍的劍招麼?可惜我沒瞧見,閣下能否再試一招,使在下得以大開眼界。」段譽道:「你剛才沒瞧見?」慕容復臉有慚色,道:「在下一時之間心神迷糊,竟似著魔中邪一般。」包不同大叫一聲,道:「是了,定是這星宿老怪在旁施展邪法,公子,你千萬要小心了!」
但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虛竹脫卻南海鱷神的掌握,眼望玄難,要瞧師伯祖如何處置,只見玄難臉現憂色,顯然是無可奈何。在少林派第三代、第四代弟子心目之中,玄字輩的諸高僧個個有似菩薩一般,任何難題都是迎刃而解,但此刻玄難竟然束手無策,倒令虛竹大感惶惑。他武功平庸,天資卻是聰明之極,雖然料不到玄難功力消失,但看得出他極想救了段延慶一命,一動念間,說道:「師伯祖,心病還須心藥醫,段前輩因棋入魔,還當從棋局消解。」丁春秋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延慶太子,我勸你還是自盡了罷,還是自盡了罷!」段延慶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甚麼意思?還是自盡了罷!」說話之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虛竹一路上頗受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三人的欺壓,苦頭著實吃了不少,但他胸襟甚廣,不記舊怨,出家人慈悲為懷,師伯祖固想救人,他自己也極不欲段延慶死於非命。不過他雖想到要解段延慶的魔障,須從棋局入手,只是棋藝淺薄,要說解開這局複雜無此的棋中難題,當真是想也不要想了。眼見段延慶雙目獃獃的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他突然靈機一動:「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和*圖*書是綽綽有餘,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便道:「我來解這棋局。」走到蘇星河身邊,從棋盒中取過一枚黑子,閉了眼睛,隨手放在棋局之上,跟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他眼睛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自己殺死一塊黑棋,那有這種下棋的法子?」虛竹睜眼一看,不禁滿臉通紅,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這一子竟是放在一塊已被白棋圍得密不通風的黑棋之中。這大塊黑棋本來尚有一氣,雖然白棋隨時可將之吃淨,但只要白棋一時無暇去吃,總是還有一線生機,苦苦掙扎,全憑於此。現下他自己將自己的黑棋吃了,棋道之中,從無這種自殺的行徑。這塊黑棋一死,黑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他那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惡貫滿盈」段延慶。適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被丁春秋乘火打劫,險些兒走火入魔,自盡身亡,幸得虛竹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言指點,意在替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全身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以不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是誰也沒瞧出其中的機關。可是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是起了大大的變化,原來這個「玲瓏」的秘奧,便是要黑棋自己先行擠死了自己一大塊,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只是「擠死自己」的著法,乃是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絕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人家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瞎下,誤打誤撞的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二十年,這個「玲瓏」也是沒人能夠解得開。段延慶的棋術本來極為高明,當年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殺得黃眉僧無法招架,適時棋局中取出一大塊黑棋便再下,大地一寬,不再有自己的黑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糾纏不清了。
忽聽得遠處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春秋哥哥啊,我找得你好苦,你終於也來中原了,一定是為了我而來,我好歡喜!」這聲音幽幽忽忽的飄來,卻是十分清晰。段譽道:「啊,是『無惡不作』葉二娘!」丁春秋聽了這聲音,老臉顯得頗為尷尬,雙眼中迅速異常的閃過了一團殺氣。只聽葉二娘又叫道:「春秋好哥哥,你怎麼不回答我?難道你就這麼撇下我,不來睬我麼?」她叫喊的聲音雖是柔軟動聽,終究是語氣太過肉麻,令人聽著說不出的難受。包不同叫道:「好妹妹,我在這裏啊,我丁春秋想得你好苦!」只聽得另一個聲音說:「丁春秋在那邊,我可不去!」段譽心道:「啊,是我徒兒南海鱷神岳老三來了!」但聽葉二娘道:「怕甚麼?難道他還能吃了你?」南海鱷神道:「我每見他一次,總得生氣生上大半年,何必見他?」葉二娘道:「這次老大在這裏,你不用怕我的春秋哥哥。」南海鱷神道:「老大,你保不保駕?」段譽心道:「原來延慶太子也到了。我徒兒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但對丁春秋卻怕得如此厲害,當真沒出息!」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丁春秋又不是三頭六臂之人,我段延慶正要去會會他。」說話之間,山下走了四個人上來,當先一人是「無惡不作」葉二娘。第二個雙杖點地,一身青袍,正是「惡貫滿盈」段延慶。南海鱷神遠遠的跟在後面,走得極是勉強。段譽料想第四個定是「窮兇極惡」雲中鶴,那知卻是一個光頭和尚。待得四人走到近處,見那個人中等身材,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雙目炯炯有神,只是面頰紅腫,僧袍撕得稀爛,額頭上滿是烏青,走路得一跛一拐,顯是給人打傷了,而且傷勢著實不輕。葉二娘越走越快,叫道:「好哥哥,你丰采依然,這一次,我可不放你走了。」說著向丁春秋奔近。眾人瞧了她這等妖媚的情狀,只道她一定是投身入懷,上前摟住丁春秋的脖子。那知葉二娘奔到丁春秋身前一丈之處,便即站定,笑道:「冤家,我要來和你親熱親熱,你惱不惱我?」丁春秋仍是一臉的道貌岸然,作全身仙風道骨、神聖不可侵犯之狀,咳嗽了一聲,道:「今日聰辯先生邀請當世高人,前來解棋。段先生,葉姑娘,岳兄數位惠然命駕,那是再好不過了。這一位是誰?」他眼https://m.hetubook.com.com望那個少年僧人,不識此人。卻見那僧人叫道:「師伯祖,你老人家也在這裏。」說著走到玄難身前,拜倒在地。
玄難「哼」了一聲,雙眉豎起,神色極是威嚴,向葉二娘望去。葉二娘笑道:「世上之人,都稱小兒為『心肝寶貝』,可見小兒心肝味道之美,天下皆知。你少林寺的和尚,一定是吃過不少的了。」玄難道:「罪過,罪過!」心下卻是怒極,若不是功力消失,當時便要一掌向這妖婦拍去。葉二娘笑道:「你這個弟子年紀輕輕,卻是愛裝假道學、假正經,居然來勸我放了那個小兒。小妹問他憑甚麼多管閒事,他還不肯說出自己的來歷。我三弟惱起上來,掄了他幾個耳括子,他膽子倒也不小,竟敢還手。三弟本來當場便要挖了他的心肝,但是老大看出他是少林弟子,說道不可傷他性命,於是狠狠打了他一頓,帶在他身邊。」虛竹道:「弟子資質愚魯,學藝不精,損了少林寺的威名,當領重責。師伯祖,這位女施主竟然將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娃兒開膛破肚,挖了心肝來吃。請師伯祖出手,除此世上一害。」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三人見到玄難的形貌,又聽虛竹口口聲聲稱他為「師伯祖」,知他是少林派的高手,三個人心下都暗自戒備,卻不知玄難此時功力已失,武功不逾常人。葉二娘笑道:「春秋哥哥,你瞧這小和尚可有多忘恩負義,咱們饒了他的性命,他卻來挑撥是非。」突然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跟著又是啪的一聲,眾人眼前人影一晃,不約而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王玉燕羞得滿臉通紅,叫道:「表哥,你──」但見葉二娘胸前衣衫撕破,露出雪白的胸脯,原來慕容復聽虛竹說這女子挖食小兒心肝,玄難卻遲遲的不肯動手,忍不住心頭火起,當即施展「虎爪功」,右手五指成爪,插向葉二娘胸口,這一下去勢快極,本是慕容氏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葉二娘閃避不能,招架不及,立時便要給他血淋淋地將心肝挖了出來。豈知丁春秋動作也是神速無比,左掌拍出,擊向慕容復的手腕。慕容復這一抓若是抓實,固然能殺了葉二娘,但自己的一條手臂,卻也就此廢了,當即變抓為掌,與丁春秋對了一掌。兩人身子一震,同時退後一步,他變掌之時,五指一帶,無意中將葉二娘胸口的衣服扯下了一大片。丁春秋在倉卒之際,不及行使化功大法,和慕容復這下對掌,乃是以硬碰硬,兩人都感對方功力了得,心頭微微一震:「果然是名不虛傳!」慕容復一擊不中,無意中卻扯破了葉二娘的衣衫,不禁心下大是慚愧,說道:「得罪了!」眾人只道葉二娘衣衫被扯,定感羞慚,立時便要遮掩,那知她若無其事,反而洋洋自得,媚笑道:「青年人都是急色兒,大庭廣眾之間,也敢對老娘橫加非禮。春秋哥哥,你也不用喝醋,我這顆心只是向著你,這種小白臉靠不住得緊,莫瞧他相貌英俊,我才不跟他相好呢。」王玉燕氣得粉臉通紅,道:「你──你也不怕羞,婦道人家,說這種話!」葉二娘雙肩向後一撐,將破洞扯大,胸口的肌膚露得更加多了,笑道:「小姑娘,你不解風情,這種風流公子不會喜歡你的,要不然,他怎會當著你的面,伸手來摸我胸脯?」玉燕怒道:「不是!他不是!你胡道八道!」
王玉燕臉上微微一紅,終於下了決心,移動腳步,奔向右首的松樹與大石後找尋慕容公子,口中叫道:「表哥,表哥,你在那裏?」段譽心中悵然若喪,說不出的難過。猛聽得王玉燕一聲歡呼,叫道:「你怎麼不答我?」跟著從一株松樹之後,轉了兩個人出來。一個一身淡黃衣衫,正是王玉燕。她和一個青年公子攜手,緩步而行。那青年公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也是穿的黃衫,只是顏色較深,腰懸長劍,走路微塵不起,瀟灑閒雅,臉色微見蒼白,那神情舉止,又是英俊,又是華貴。段譽今日一見慕容復的容顏,心中更是冷了半截:「人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果然是名不虛傳。王姑娘對他如此傾慕,唉,我一生一世,命中是注定要受苦受難了。」他心下自怨自艾,自嘆自傷,不願抬頭去看王玉燕的神色,但終於忍不住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見王玉燕容光煥發,似乎全身都要笑了出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歡喜。段譽又想:「她心中根本從來就沒有我這個人在,只有見了和-圖-書她表哥,她才真正的高興。」那慕容復和眾人點了頭,便拈白子下在棋局之中。鳩摩智微微一笑,道:「慕容公子,你武功雖強,這弈道只怕也是平常。」說著下了一枚黑子。慕容復道:「未必便輸於你。」說著下了一枚白子。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諸人見慕容復到來,早已紛紛聚在他的身邊。慕容復對這局棋凝思已久,自信已想了解法,可是鳩摩智這一著著法,卻是大出自己意料之外,本來籌劃好的全盤計謀,盡數落空,須得從頭想起。他全神貫注的思考,對鄧百川諸人的禮敬只是微一點頭相答。過了良久,慕容復才又下一子。鳩摩智運思極快,跟著便下。一快一慢,下了二十餘子時,鳩摩智哈哈大笑,道:「慕容公子,咱們一拍兩散!」慕容復怒道:「你這麼瞎搗亂!自己還不是沒能解開?」鳩摩智笑道:「這個棋局原本是世上無人能解,乃是用來作弄人的,小僧有自知之明,不想多耗心血於無益之事。慕容公子,你連我在邊角上的糾纏也擺脫不了,還想逐鹿中原麼?」
鳩摩智、慕容復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塊白子,忍不住喝采。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對眼睛又只放在王玉燕身上,可是他越看越是神傷,王玉燕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復。段譽心中只是說:「我走了罷,我走了罷!再耽下去,只有多熬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可是要他自行離開玉燕,卻又如何能夠?他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跟她說:『王姑娘,你已找到了表哥,我這可要走了!』她如果說:『好,你走罷!』那我只好走了。但如果她說:『不用忙,我還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這還有甚麼話吩咐。」其實,段譽心中這麼設想,只是替自己找個停留的藉口而已,他明知王玉燕見到表哥之後,再也不會回頭來多瞧他一眼了。突然之間,王玉燕後腦的柔髮微微一動,段譽的心怦怦而跳:「她回過頭來了!」卻聽得玉燕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表哥!」
玄難向那僧人瞧去,認得是本寺的第三代弟子,只是少林寺中第三代弟子一百餘人,玄難德高望重,極少與之談話,除了十餘名年紀較大,或是武功出類拔萃者之外,玄難多不記得他們的名字。這個青年僧人貌卻不出眾,技不驚人,玄難只記得他是本寺弟子,卻不知他的法名,說道:「你──你怎麼到這裏來了?」這僧人道:「弟子虛竹,奉師父之命,送一通書信到五台山清涼寺去,歸途上回到這三位施主。這位施主──」他指是葉二娘道:「抓住一個小兒,要挖他的心肝來吃──」
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一粒白色物事盤旋而上天空,跟著直線落下,不偏不倚的跌在「去」位的四五路上,只因這白子成螺旋形上升,到底發自何處,誰都難以確定,但這白子彎彎曲曲的升上天空之後,落下來仍有如此準頭,這份暗器功夫,實在是驚人之至了。旁觀眾人心下欽佩,齊聲喝采。眾人采聲未歇,只聽得松樹枝葉之間傳出一個清朗的聲音:「慕容公子暗器神技,果真天下獨步,佩服佩服。」王玉燕聽到「慕容公子」四字,叫道:「表哥,你在這裏麼?」突然之間,棋局旁多了一人,這人身穿灰布僧袍,神光瑩然,寶相莊嚴,臉上微微含笑,竟沒看到他如何從松樹間躍下,段譽吃了一驚,心道:「鳩摩智這魔頭又來了!」只見他雙手合十,向蘇星河、丁春秋和玄難各行一禮,伸手從盒子中拈起一粒黑子,便下在棋局之上。
虛竹見蘇星河有驚喜之色,心下起疑:他為甚麼忽然高興,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麼?但隨即輕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若干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的先師,他就不會見怪了。」待蘇星河應了白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了一著黑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看玄難神情焦急,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有開口。
慕容復凝視棋局,見黑棋已佔上風,正在著著進迫,心中正想:「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來。萬事起頭難,便是第一著怪棋,無論如何想他不出。」玉燕低聲叫喚,他竟沒有聽見。玉燕又是輕輕一聲嘆息,慢慢的轉過頭來。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她轉過頭來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